第五届通俗文学与雅正文学全国学术会议.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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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届通俗文学与雅正文学全国学术会议

在地飄泊與抒情自我

──張夢機歌詩中的生命書寫

林淑貞＊

摘要

本文旨在論述張夢機歌詩中所透顯出來的遭逢及其對治的方式，以豁顯其獨特的生命情懷與基調。

研究範圍以張夢機詩歌為主，首先，逆溯其生命中的迴旋曲，以形成在地飄泊的感懷，繼而論其蹇困與遭逢，以示現其在地飄泊、蹇足幽居孤困的心境，進而揭示其對治困境及心境潛轉的心緒流轉。

第一部份先揭示其生命基調中的飄泊情懷，分從二個面向進行論述，其一是聽周旋舊曲常有「綺曲重聽世已非」的深刻感懷，其二是憶想江南的情懷，常有「瞥眼風花世已殊」的無奈感受，二線衍成歸湘無計的在地飄泊感傷，形成特殊的生命基調。

第二部份，論其憂生情懷。

蹇足難行，有「艱危歲月憐吾病」的感傷；悼念亡妻、感懷師友有「悼亡愁聽中宵雨」的銘刻；感念佳節興發昔是今非的「匆匆只佳辰去」的幽懷。

第三部份論其憂世情懷，雖然蹇足困頓，仍然關懷社會民生，有「橫流此日恤蒼生」的時事憂思、有「戰血膏枯蓬」的歷史感懷。

凡此，飄泊的生命情調，益以憂生、憂世的情懷，更使心情萎索、生命困頓。

然而，豈能永遠催陷在悲苦之中難以自拔？

第四部份從生活層面論其對治生命的困蹇，有食鮮、品茗、寫詩、讀書、友訪及書信往來、懷舊等項，以消解永日漫長之孤寂；第五部份論其精神超越，反轉心境，超邁方域，超脫蹇足難行之悲，有「冥會神契憶舊遊」之歡、有「餘生不必拜車塵」之悟，更有「不瘳是孤吟」以書寫療癒，透過書寫創發生命的深度與寬度與廣度。

最後總結詩人生命情調雖然是一種現世的飄泊，然而透過憂生憂世讓我們深刻感受他的悲歡愉泣，也在對治生命的困挫中提昇精神層面，讓我們體契他的生命耐受力與韌性。

關鍵詞：

張夢機、西鄉詩稿、藥樓、師橘堂詩

在地飄泊與抒情自我

──張夢機歌詩中的生命書寫

林淑貞

一、前言

張夢機（1941─2010）祖籍湖南永綏縣，1941年生於成都，1946年移居南京就讀小學，1948年隨父遷居台灣高雄岡山，就讀岡山高中時，為體育校隊，擅長籃球、拳擊。

1960年入台灣師範大學體育系就讀，因常發表古典詩作，受林尹鼓勵，後報考國研所，從學李漁叔，並受教於吳萬谷、江絜生等人。

1969年以《近體詩發凡》獲碩士學位，1981年以《詞律探原》獲國家文學博士，歷任文化、淡江、東吳、高師、成大、中興、中央大學等教職，以講授詩學為主，尤精杜詩。

1990年妻子田素蘭因胃癌逝世，1991年前往榮總探視兄長中風，從此蹇足難行，後，遷居新店玫瑰中國城，名其居室為藥樓，最後殘老於藥樓。

曾以《西鄉詩稿》獲中山文藝創作獎。

著有《近體詩發凡》、《古典詩的形式結構》、《詞律探源》、《鷗波詩話》、《鯤天吟稿》、《藥樓近詩》、《張夢機詩文選編》等書。

以古典詩歌名世的張夢機，究竟其詩歌示現什麼樣幽困的生命經驗？

如何對治生命的困挫？

如何反轉潛藏的心境？

頗值得探勘。

以下分別開展論述。

二、追憶：

生命中的迴旋曲

童年，對許多文學家而言，是創作的源頭活水，也是思維的起點，對張夢機而言，七年的故國經驗，網羅了他一生心眼注視的焦點，無論身在台灣何時何地，故國鄉園的召喚如影隨形地籠罩在詩歌與創作之中。

追憶往昔，形成創作的核心，畫出的圓形皆以故國為圓心，它為詩人撐起了創作的思維，也為他實踐了古典詩歌中的情懷，他竟是活在此生此世，而憶念著彼園彼國，形成一種在地飄泊與離散的書寫，這種特殊的憶想情懷，是現世的，也是思古的，彷彿要梯接所有文學家思鄉念國的經歷，浮遊人世，必要以追憶作為生存的浮木，渡越人世滄海。

（一）綺曲重聽：

周璇舊曲的意象流轉

記憶，不論時間的久長短暫，永遠是一種生命的鑲嵌，像壁畫一樣，浮映著若實若虛、即實即虛的印象；也似伏流一樣潛游在心靈底層，時時要冒出地表而流動。

對詩人而言，曾經在童騃之年聽聞周璇歌曲，從此，這樣的旋律，形成了生命中惻動心弦難以拂去的律動，時時映現，時時迴遊，也時時召喚，有〈永武過宿新店寓樓，聽周璇遺曲感作〉四首，感念今昔：

〈其一〉：

「金粉東南半壁天，春風歌扇小嬋娟。

衣容莫更尋聲憶，土蝕塋花二十年。

」（頁63）

〈其二〉：

「往日尋常淒艷曲，今宵翻作亂離音。

滄桑都在絲篁外，惘惘難為此夜心。

」

〈其三〉：

「綺曲重聽世已非，記從滄海見塵飛。

」

〈其四〉：

「寄語秦樓舊聲伎，休輕重唱雪兒歌。

」

四首詩歌敘寫重聽舊曲，感傷離亂，情深意切；又在〈寓樓耽寂，檢視舊稿，有懷永武台中．其一〉詩中自注云：

「聽周璇遺曲」，揭示聽遺曲而生感念，又云：

「江南歌扇能生憶，樓外官楊欲助吟。

」（頁69）又有〈聽周璇遺曲〉：

「鍾山春與街頭月，三十年來意所耽。

攜得餘音歸倦枕，流雲扶夢到江南。

」（頁119）也寫出這種因歌憶想江南的情懷。

到底周璇的歌曲代表了什麼？

為何讓詩人不斷地從音聲中去尋找那一份難以遣忘的情懷？

也許周璇歌曲代表的意義，不在浮動的旋律，也不在跳躍的音符，更不在歌詞中流動的情意，它對詩人存在的真實意義，是一種代表傷逝的憶想，一種難以回追的情懷，一種飄泊的感懷，更是一種今昔對照的滄桑感。

對照著音聲，流動的不是旋律的流轉，而是一重重難以追挽的歲月流逝，是一種傷昔感今的欷歔喟嘆，隨著樂音的流動，生命也在起承轉合之間應合著節拍而流動著，透過音聲，所要感受的不僅是一種無可奈何花落去的人世感傷，更是一種人世如煙，芳華難駐的沈重感。

流轉的情思，也隨著音聲而迴蕩在無邊的境域之中，沈淪與消亡，是難以遣散的昔是今非、昔歡今悲的深沈感受。

故而，每聽周璇之曲，必然迴轉一次生命的過程，也重溫故國舊夢，最後，不必然透過周璇之曲，只要一憶想，便如迴旋曲般地再現那重難以排遣的生命感受，一遍遍臨現在當下，召喚著不著邊際的無情歲月的流轉。

（二）瞥眼風花：

失落的童年與家國

如果，周璇的歌曲，代表一種傷逝的情懷，那麼，憶想故國家園，或是失落的童年，也代表了詩人選擇性的記存生命可以資憑藉的湍流浮木。

喜歡追憶，喜歡懷想，念舊、憶往成為書寫的主軸線，這代表了什麼？

故國情緣七載，收攝詩人永生永世的眼目與心思，那種迢遞的哀感不斷地流轉在歌詩之中，讓詩人透過憶想去追念故園，雖然顛沛流離，然而記憶的基點，無論滄桑或美好，同時總攝詩人的情思，也網住詩人的創作源泉，成為一道汨汨流動的活水，時時潛流在歌詩之中，招引詩人關注與書寫，例如：

〈初食川味火鍋感作〉：

「少小吾飲汶江水，童蒙不識溪壑美。

今逾四紀違峨眉，初睹茲物懷錦里……漫從川味憶兒時…」（頁178），其中「漫從川味憶兒時」寫偶食川味火鍋便引發詩人追憶兒時的情懷，四十年來從未斷過。

再如〈雨後〉：

「篁竹晴飛青，追夢到髫齔。

」（頁161）敘寫觀看篁竹便要追想童齔時分；〈寒流〉：

「憶昔遘陽九，隨父泛溟渤。

去國值髫齡，及壯尚為客。

」（頁65）詩中的「及壯尚為客」標注深刻的飄泊之感。

童年，無論短長、無論歡悲，永遠是詩人追憶懷想的過往時光，七歲之前的記憶，可能漶漫成蕭索的歲月，也可能是一片模糊的記憶，但是，詩人永遠以它為圓心，繞著它作夢，繞著它懷想逝去的家國，以及親朋故舊之間的溫馨婉暱，造出的憶想之境比真實之境更真切、更有情味，而這樣的情思，幻成一重重江南故國的美好臆想：

「瞥眼風花世已殊，江南何處摘雲腴」（頁38）

〈南國〉：

「南國春深入夢哀。

」（頁66）

〈寒舍餞歲〉：

「經年塵事隨風遠，錄夢詩愁借酒澆。

牛去虎來驚一瞬，旅魂海角倩誰招？

」（頁124）

江南夢境重回，只是一重重感傷與哀逝心情重疊在歲月的邊境，這種不真實與虛幻，其實詩人並非未知，而是自甘沈淪在這種想像之境，「旅魂海角倩誰招」敘寫飄遙在天地之間，旅魂無招的幽情，回首前塵，遂有慨嘆，例如〈感春．其一〉：

「往事微茫一回首，宵分時有淚沾襟。

」（頁67）寫回首往事，只有哀淚沾襟，又如〈偶感〉：

「歲月一彈指，前塵如夢中。

」（頁179）寫歲月彈指消逝，前塵似夢的感懷；再如〈得戎庵書並見懷之作〉：

「可堪往昔歡虞事，今日都成一夢空。

」，也有往事如夢的感慨。

人生飄泊，歲月流逝，終有回首如夢的感受，歡悲盡成往事，而在回首時才能興發無奈感、滄桑感，以及如夢似幻的驚詫心情。

最深刻的是：

「纔是衿青驚髮白，人生無奈是光陰。

」（〈明堯遠來榮總視疾，別三十年矣〉，頁181），友人闊別三十年重逢的感嘆，化成為斑髮相對，而偶然感春閒作也逃脫了不往事如夢的悲感，歲月如潮，人在潮中起起伏伏，只能換成「今日都成一夢中」的況味了。

（三）歸湘無計：

永遠的在地飄泊

我們恆是寓寄逆旅的過客，但是，他鄉作故鄉或許是一種幽微的心境轉折。

對詩人而言，更是一種寄寓的心情飄遊在塵世之間，曾是家國的湘水，曾是出生地的成都，曾是就學的南京，皆以詩歌幻化成追想的故園，望斷故園心眼不能回歸的心緒潛伏，衍化成一種客寓他鄉的飄泊感受，流轉在字裡行間，這是什麼樣的情懷呢？

當故鄉因不良於行，不再是可以回歸的故鄉時，那種思念之殷切，便要化成心中點點滴滴難以忘懷的客夢，浮遊流轉在心中，在生命中，乃至於在詩裡潛流著，例如〈山校偶感〉：

「客久從知夢亦荒，招來嵐氣立微茫。

」（頁33）寫客久夢荒之情；再如〈雙重溪絕句〉：

「何處相招舊酒徒，江南楓樹醉耶無。

黃花不解棲遲意，猶向西風問碧鱸。

」（頁33）寫懷想江南之情；〈重過超峰寺〉：

「離懷追夢到垂髫。

」（頁50）寫追憶童少之情，而最深的感傷是：

〈與崑陽剪燈賡吟．其五〉：

「楚雲已隔鯤濤外，家在楚雲西更西。

」（頁38）

〈盛暑感賦〉：

「養生僻地買樓居，一舸歸湘計已疏。

」（頁95）

家鄉遠被鯤濤隔阻，歸湘無計，詩人只好將自己的感思臆想化成為古典詩詞中的幽情，不僅是自身的思念，也是亙古詩人對家國的思念，更以一葉幽幽的扁舟，行走在歷史的邊境，透過懷念江南、故國，成就實踐古典之幽情。

這種永遠的飄泊感懷是詩人難遣的幽懷與感傷。

詩人一生以台灣為成長、就學、服務為場域，然而，迴蕩在其心中的，七年故國的記憶，不僅像一首未央歌，時時迴旋腦海中，也不斷地重現在詩歌創作裡，形成一種特殊的憶舊、懷舊的生命迴旋曲，這種特殊的情懷，是他詩歌中的書寫基調，沈深地浮遊在心靈深處。

這種基調，是一種今昔對照，映現在他的思維當中，形成身在此，而意在彼的一種虛空、夢幻、在地漂泊的感受，一種離散的、追憶的情懷，不斷地迭湧。

三、憂生：

歌哭紅塵間

詩人在1976年〈丙辰人日景伊夫子招飲，奉呈兼柬同席．其三〉題寫：

「脫盡浮漚身即海，吟心翻覺一塵無。

」（頁61），詩中盡是豪情壯志，了無塵染的胸襟，讓自己心寛、境寬地浮遊在天地之間，那時豪邁之情，豈知風足一病成難堪？

這種壯氣反轉，又豈是可以寬解的悲怨？

詩人自是有憂生之悲懷，綰結成一脈難以開釋的悲懷，幽幽流轉在心臆之中。

（一）艱危歲月憐吾病

中年為謀生計，南北奔走，到處兼課供職，與儕輩們往來北高兩地，待任教中央大學始有安頓之感，歷任行政職務，磨鍊心性，在最煌燦歲月欲展翅高飛時，父亡，妻子田素蘭也因胃疾亡故，繼而自己中風不良於行，三重打擊，似乎欲考驗其生命的耐受力，幾經磨難與消沈，終讓自己感受風足是生命必須承受且不可迴避之負荷：

〈病久〉：

「郊居臥病似僧家，辜負山嵐與海沙。

」（頁126）

〈江渚〉：

「九天寥廓星如佩，一世沈冥淚是詩。

遠鶴孤飛難擇木，此肱三折略知醫。

」（頁75）

「郊居臥病似僧家」寫蹇足難行，只能如僧定靜，而「一世沈冥淚是詩」以詩為淚般地揮灑，最是深刻。

風足不良於行，只能養病玫瑰中國城，這對於曾經風華一時，叱吒風雲的詩人而言，何其不幸，面對這種孤寂養痾的心情，最是難以排遣，而不能排遣之外，亦不能不正視這個殘酷的事實，於是幽微潛隱的情緒，在其中流轉再流轉，從難堪的面對，到直視生命中的不偶，再寬解成悲涼換沈痛的醒悟，其間的幽情微意豈是常人所能體會？

試看：

〈鬱邑〉：

「詩卷低哦勝吹笛，心愁強忍托看花」（頁186）寫幽微之意，〈得榮生先生書〉：

「艱危歲月憐吾病」（頁194）寫幽傷之情；〈曉坐〉：

「寵辱從知皆一夢，餘生那復計窮通。

」（頁84），寫寵辱可忘，是非可忘，如夢一生，也不過是萍寄浮世而已，那麼可以依憑的又是什麼呢？

如果浮世無可念，無可憑？

那麼生命存在的意義何在呢？

沒有了想望，沒有了追求，只能直視這種無可替換的悲哀嗎？

「心愁強忍托看花」那種心愁強看花的心情最曲折，花開終有花落之際，在最盛開的花顏中見證自己的殘破心情，直視自己無可追換的青春歲月，對照之下，人生的沈痛悲涼與花顏的美好靜閑，成為反差，成為反襯，如是，日益衰頹的病體，尚能依托什麼而歡呢？

尚能依憑什麼而有存在的意義？

浮世也只剩下艱危歲月相視而度了，這種無所憑、無所托、無所歡、無所臆想的歲月，像一匹長長的靜練，寫就的是無邊的哀感與靜寂，無所遣，無所排，而情思仍然要不斷地浮遊、不斷地耽溺，直視痾疾，是一種難堪的心緒流轉，然而幽微潛隱的，不僅是病體的折磨，繼以作客他鄉難以拋擲的客居孤寂感受不斷地浮現，再加上悼亡傷逝的心情，似要催陷人生。

（二）悼亡愁聽中宵雨

傷逝是一種情懷，而悼亡則是一種永世難遣的悲感，浮沈心中。

無論是悼念亡妻，或是悼念亡友，深沈的悲哀無以消解。

1.悼念亡妻

身值壯年，愛妻田素蘭因胃癌往生，惘惘不甘情懷，無時不潛浮在詩裡，成為遣悲懷的一種心境：

〈暮春〉：

「悼亡愁聽中宵雨，淅瀝恐驚泉下眠。

」（頁158）

〈憶西安〉：

「車走藍田田野坰外，纔思亡婦已心酸。

」（頁132）

情愈深而憶想愈真切深刻，如果未曾深深愛戀，如何綰住這份情思直到天長地久，直到天荒地老呢？

少年夫妻老來可以作伴，可是，當孤寂成形，悼亡成為事實，那種悲懷又是誰可以探測的深度呢？

思念亡妻成為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幽浮在心臆之中，時時浮現，那種無可言說的悲情，豈是遭逢過的人可以感受？

唯有深深感受到死亡如椎心泣血般地烙印心版，才能深刻體契人生中，尚有無可排憂的悲情如影隨形地浮現在心海之中，心酸已無法言說深沈悲情，更何況幽明兩隔之後，人生尚能有春天重臨？

尚能重現歡情？

宵雨懷念亡妻，更增感傷，深沈的雨聲，加重黑夜成形的悲感。

潘岳的〈悼亡〉、元稹的〈遣悲懷〉、義山的〈錦瑟〉、東坡的〈江城子〉（十年生死兩茫茫），繼以納蘭性德的悼亡，那種深刻悲切，非經過之人所能體會的。

知心相契的夫妻，因為幽明殊途，將感傷留給活著的人，「死者已矣，生者何堪」，唯有生者才能深刻點點滴滴去體現存在的悲情，漂浮無依的情感，何處依託？

清寂難排的深情，也只能化作「纔思亡婦已心酸。

」的悲情在心底汨汨然流蕩了。

２、感懷師友

死生睽隔，永世難逢，懷念師友，讓詩人再一次跌入無邊無盡的哀愁之中：

〈懷友〉：

「一歿鍾期誰顧曲，五年懶鼓伯牙琴。

」（頁170）

以伯牙鍾期寫至交亡故之情，所懷至友有王勉蓀、林端常、于大成、陳熙元、閔宗述、白翎等人。

「早戀黃泉未必非」寫出曠世的悲感。

死亡是何事呢？

生死不過是一線之間，然而活著的人卻要面對無法遣去的哀傷，畢竟情之所鍾，正在我輩，臨在的情思，是無人可以替換的哀愁，更那堪友人亡故之後悼念之情的流轉呢？

先詩人而逝的友人，更加強了病中養病的詩人情緒，那種張力，是無可迴避的生死大限，分明知道人生難免一死，然而難以忘懷與排遣的哀慟，正是一種臨在的悲情又強加在詩人的心眼中。

浮生所欠唯一死，養病的詩人之所以能夠如此張皇地活著，那是友情的力量支撐著，但是，在友人逐漸銷亡之後的詩人，心情難免受影響，高山流水知音之難，千載以下，唯存琴音銷寂，山水無色。

（三）匆匆只恐佳辰去

病中，面對佳節，其實更是難堪，惘惘的情思，如羅如網罩住思飛的詩人，想飛不能飛，那種幽懷，豈是常人可以體契，透過對節慶的感念，興發昔是今非，昔歡今悲的感思，又豈是他人可體會？

詩云：

〈中秋無月〉：

「深居亦作飛騰想，長此何甘獨伴篁。

」（頁137）

〈上元夜坐，惘惘成詩〉：

「元日以來多笑樂，今宵無月始愴神……鼓笛九

逵驚舊夢，榮枯百感托孤呻」（頁183）

〈餞春〉：

「上已清明已過了，哀傷豈獨餞春心。

身因久廢元為贅，道乃將

衰漸欲沈。

」（頁187）

中秋無月，只能作騰想；元宵無月，只能愴然神傷；清明時節，更是哀傷春心了。

歡樂的節慶用來反襯內心的孤寂，而幽寂的清明時節，則強化了內心的哀感，。

無論是歡樂的佳節，或是哀思無盡的清明，皆是觸發詩人細膩心思的觸媒。

節慶到來，無可揮灑；哀思臨到，無可排除，「佳節惘惘成悵然」又是一種難遣的幽懷。

四、憂世：

塵世艱危懼陸沈

身困斗室的詩人，憂世之懷未曾銷減，客寓他鄉之浮世感懷，悲懷亡妻之感念，哀傷友人之傷逝，憂生之情未了，而憂世之懷又浮現。

（一）橫流此日恤蒼生

身在瀛洲，面對各種社會現狀豈能無感無思，豈能麻木不仁？

詩云：

〈書憤次方子老韻〉云：

「核四餘波蕩未休，時危併此集千憂。

井深欲汲須修綆，瀑大誰知始細流。

近歲詩壇驚太俗，平生國賊視如仇。

」（頁153）

寫核四紛紛擾擾之外，尚有時機危難讓詩人千憂百感齊上心頭；又有：

〈觀變奉答方子老見寄：

九月納莉風災，十月美阿宣戰〉：

「北台諸邑淹何廣，彼美雙樓毀已平。

颶母一災堪警世，屍盟九誓乍興兵。

」（頁176）

敘寫台灣颱風與美阿宣戰之憂，〈瀛洲述事〉：

「蘭嶼拒堆核廢料，竹科漸缺水資源」（頁188）則寫核廢料之患與竹科缺水之憂，這些憂思，收攝成〈堪嘆〉詩中：

「命途舛錯招天問，塵世艱危懼陸沈。

」（頁188）的懼陸沈的深刻心情。

憂心核四，憂心颱風，憂心旱災，憂心社會現況，讓詩人的心眼飽受憂世之苦。

這種感懷，是一種現世的關懷，也是入世的關注，標記著詩人深刻的悲憫憂懷。

（二）戰血膏枯蓬

除了身在瀛洲的悲懷之外，尚有歷史悲情橫亙在心臆之間，詩云：

〈先芬篇：

記先外翁李懋吾先生〉：

「往值光宣朝，橫流沒堯封。

鼙鼓驚海宇，戰血膏枯蓬。

」（頁182）

敘寫歷史，深寄自己的幽懷，對於歷史的流變，不能無感，然而，這種幽懷潛隱成心中的哀感：

〈答厚建歲闌自遣〉：

「蕭疏冷雨濕年光，久為羈孤歛舊狂。

」（頁100）

〈首夏獨坐〉：

「一襟熱淚為誰盡，萬計浮生到此非。

」（頁102）

二詩充滿了感傷世事、幽懷難遣的羈旅情懷與浮生無計的哀感。

無可排遣的浮生幽懷正是潛藏在心底難以言說的心緒流轉成形。

　以上，不僅有傷今感昔之悲，也有故舊消亡之後的感傷。

浮世一生，所餘思念，尚要忍受幽明兩隔的悲情，繼以佳節臨現的幽思、懷人念想之深刻殷切，皆成為生命中沈重的負荷了。

五、對治：

順逆全歸命

　　人世飄泊之悲情、蹇足幽困之哀傷、悼亡懷人之感思、紅塵浮世之憂憫，這些具在的困挫，如何度越？

如何超邁？

生活難道沒有超越的方式，讓詩人一直沈淪與坎陷在悲情之中嗎？

事實不然，反轉生活體驗，造悠然之境，讓我們看到了新視境：

〈遣懷十韻〉：

「順逆全歸命，尋常不廢情。

」（頁149）

將心情作寬，將生命釋放，才有機會凝視生命臨在的意義，也才能度脫悲情走向坦途，釋放自我，追求如海心境。

（一）食鮮

味覺的體驗，是中國人的的美感之一，在酸甜之外，自有甘霖存乎其中，享受美食，能化解生命中的困頓，讓味覺的觸感，興發存在的感官享受：

〈初食川味火鍋感作〉：

「涮肉盡饒蜀滋味，燙蔬相顧笑語和。

」（頁178）

〈恭祖贈詩次答〉：

「新秋莫更哀塵事，但說肥鮮蟹與蝦。

」（頁173）

是的，美食，可以讓感官欣悅滿足，也可消解生平困頓與不平。

（二）品茗

蹇足難行，透過品茗以消永日之無聊，這也是詩人寬待自己的方式，在尺寸之間，感受清氛，體驗清茗佳品的美好：

〈茗飲歌〉：

「廣廳有客致新荈，微馥可待驅塵囂。

銅鐺得火煮活水，看沸蟹眼聽松濤。

」（頁155）

〈閑居次正光詞兄韻二首〉：

「性不貪佳釀，惟銜綠茗杯。

」（頁165）

〈某書詢近況，賦呈代簡〉：

「閑居懶慢困於家，除卻賡吟好啜茶。

」（頁183）

〈不眠〉：

「今宵不寐緣何物，恐是濃甘普洱茶。

」（頁187）

對於詩人而言，品茗也是存在一種美好的想像，越山度海，想像山林野趣，想像清氛襲人，在尺寸間留存齒香，遊在唇齒之間的歡愉，也足令人清暢快樂。

（三）寫詩

書寫，不僅是詩人存在的意義，也是亙古文學家們留存世人的方式之一，永日寂寂，透過書寫，展現靈思，讓古今融會於眉睫之間，讓詩人的歲月更加靈動與躍然：

〈樓居〉：

「群醫束手了無策，自分詩骨埋平蕪。

爾來復健且三載，萬事反覆身羈孤。

終憐微命得天佑，一念尚可新羅踰。

功名棄擲少恩怨，東隅雖失收桑榆。

」（頁85）

〈九日〉：

「困居蝸舍守寥寂，惟教賡詠銷年光。

」（頁147）

書寫，是救贖，也是一種療癒，更是排遣永日的方式之一，〈郊居十二韻〉云：

「飲冰銷溽暑，養拙作詩奴。

」（頁121）甘心伏案書寫作詩奴，以消解惘惘不甘的生平臆氣，以澆生平塊壘，如是，可釋放生命的沈重負擔。

（四）讀書

閱讀，度越今古，清閒流轉在字裡行間，成就了腹笥，也可消永日之慢、長：

〈史記遊俠列傳讀後〉：

「披史愛看任俠輩，然信以死歌慷慨。

」（頁157）

〈新春試筆〉：

「除卻拜經披史外，裁箋便欲補微吟。

」（頁182）

〈清晝〉：

「清晝槐陰節序新，詩書在腹敢言貧？

」（頁189）

無論讀經、讀史，或是讀詩，可補生平惘惘，可消永日長晝。

（五）友訪與書信往來

足不能出戶，端賴友人來訪或書信往來，飛度困囚一室之悲，友人成為生命中的源泉，灌注生命，讓生命因為清泉流動而更清氛可人：

〈奉答嘯雲先生見贈：

先生惠詩，並代贈《語亭吟草》〉：

「隨郵詩札見清新，復檢陳編眼更青」（頁165）

〈羅戎老贈詩次答〉：

「真淳汝誼欣相接，鄙近吾才辱見知。

」（頁180）

無論是友人來訪，或是友人贈答詩書慰問，皆足以安慰孤寂悲頓的足蹶之傷。

（六）懷舊

病中無所遣，懷人，成為一種臨在的享受，享受懷念友人深情摰意的快樂，以及懷念友人深情慰問的愉悅，可以讓生命脫離現下的困頓與悲懷。

懷人之詩甚多，詩云：

〈藥樓坐雨有懷沈謙〉：

「詩心感愉悅，聞汝病初瘳。

」（頁174）敘寫初聞沈謙病癒的欣悅心情；〈藥樓感秋〉：

「蝸居病後惟多暇，偶爾吟朋折簡呼。

」（頁136）寫風足之後，友朋書簡微吟之樂，再有〈懷人絕句〉（頁159）感懷吳璵、黃慶萱、章景明、尤信雄、沈謙等人；〈懷人絕句續〉（頁160）感念渡也、王文進、李瑞騰、簡恩定等人；〈晚晴獨坐，有懷保新、建民〉陳保新等人（頁167）；〈憶遠〉（頁163）有陳滿銘、莊萬壽、林卓祺、張德麟、初安民等人，又有〈懷舊〉（頁140）五首，懷黃永武、李殿魁、陳新雄、羅宗濤、于大成等人。

追懷，憶想，是詩人書寫歌詩的大宗，喜歡懷舊，形成一種獨特的書寫內容，

有時追憶充滿了喜悅，讓生命因為憶想而浸潤歡愉：

〈記灕江〉：

「憶昔灕江溽暑經，坐聽水鳥喚山靈。

」（頁94）

〈記頤和園〉：

「踉蹌兩至北京城，林苑湖樓認晚清。

」（頁95）

憶想、懷人，讓寂寂長日有了寄託，讓生命似乎找到了出口：

〈追憶〉：

「當年多少尋常事，此日回思輒可哀。

東浙空懷聖湖柳，中台長記雪山梅。

」（頁137）

〈回首〉：

「往日事如風雨過，今朝愈覺繫人思。

」（頁140）

讓思念成就書寫的內容，讓生命更具有真實的臨在感受。

懷人，是一種高度，可以將自己的臆想推到遠處冥想之中，以排遣養痾無法步行出門的難堪，如果生存的周遭只剩下一室，似囚似禁，如何度脫飛翔超越呢？

只有冥想能無盡地飛翔，懷念友人，重憶昔日交遊盛況，或是享受友情溫馨慰問，這些溫暖了詩人的情懷，也讓病中的詩人因為有了懷人而有了具體的作為，至少，思維流轉其間，便可消除漫長的光歲陰月所帶來的孤寂的感受。

六、超邁：

奮如思遠翥

除了深刻體驗生活之外，反轉心境，讓思緒悠遊於天地之間，以臥遊、以冥想、以憶念，來飛離如囚幽室，讓存在更具歡愉，唯有超越自己的悲歡，才能展現存在的意義：

〈次羅戎老蟻穴韻．其二〉：

「忍寂沈痾久，前塵化作煙。

」（頁151）

〈季夏雜詩．觀弈〉：

「病來早已心如海，勝負何妨一例看。

」（頁170）

「病來早已心如海」的幽情轉折，勝負無可追求的淡然心境，非有深刻感受，豈能如此婉轉曲折道出？

真正的超越不是來自外境的改變，而是自我心靈的寬解，心念一轉，萬境皆幻，前塵如煙呢！

（一）冥會神契憶舊遊

旅遊，是現代人不可或缺的跨界存在與流動的方式之一。

遊，有形遊、神遊，無論是有目的性或無目的性，意在遊玩、遊泄、知旅，以達到怡情適志、銷憂解愁、獲得知識的功能，固然旅遊有自然生態之遊，有人文景觀之遊，亦有歷史文物、古蹟建築之遊，從遊看到遊想，從異地、異俗、異景之遊觀，可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