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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心姑姑

冰心:

姑姑

    冰心:

姑姑

    “她真能恨得我咬牙儿!

我若有神通,真要一个掌心雷,将她打得淋漓粉碎!

”他实在急了,本是好好地躺着呆想,这时禁不住迸出这一句话来。

    我感着趣味了,却故意的仍一面写着字,一面问说:

“她是谁,谁是她?

    他气忿忿的说,“她是姑姑。

”说着又咬牙笑了。

    我仍旧不在意的,“哦,不是姊姊妹妹,却是姑姑。

    他一翻身坐起来说:

“不是我的姑姑,是一个同学的姑姑。

    我说:

“你就认了人家的,好没出息!

认得姊姊妹妹也好一点呀……”

    他抱起膝来,倚在床阑上,说:

“你听我说,真气人,我上一辈子欠她的债——可是,我是真爱她。

    我放下笔看着他,“哦,你真爱她……”

    他又站起来了,“我不爱她,还不气她呢!

她是个魔女,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坏有多坏!

自从爱慕她以来,也不知受了多少气了。

我希望她遇见一位煞神般的婆婆,没日没夜的支使欺负她,才给我出这口气!

    我看他气的样子,不禁笑说:

“你好好说来,你多会儿认得她?

怎么爱的她?

她怎么给你气受?

都给我说,我给你评评理。

    他又坐下了,低头思索,似乎有说来话长的神气,末了叹了一口气,说:

“我真认命了!

去年大约也是这春天的时候,神差鬼使去放风筝,碰见她侄儿同她迎头走来,正打个照面,好一个美人胎子!

她侄儿说,‘好,你有风筝,咱们一齐去,——这是我姑姑。

’我头昏脑乱的叫了一声,这一叫便叫死了,她其实比我还小一岁呢。

我同她侄儿举着风筝在前走,连头都不敢回,到了草地上,便放起来。

谁知从那时起便交恶运,天天放得天高的风筝,那天竟怎么放也放不起来,我急得满头是汗。

她坐在草地悠然的傲然的笑说,‘这风筝真该拆了,白跑半天。

’笑声脆的鸟声似的;我一阵头昏,果然一顿脚把风筝蹈烂了,回家让哥哥说了一顿!

    “倒霉事刚起头呢,我从此不时的找她侄儿去。

她侄儿也真乖觉,总是敲我竹杠,托我买东买西。

要不是,就有算学难题叫我替他做,我又不敢不替他做。

每回找他之前,总是想难题想得头痛,交卷时她侄儿笑脸相迎,他姑姑又未必在家。

    我不禁笑了出来,说:

“活该!

活该!

    他皱眉笑说,“你听下去呀!

女孩子真干净,天天这一身白衣裳黑裙子,整齐得乌金白银似的,从一树红桃花底下经过,简直光艳得照人!

我正遇见了,倒退三步,连鞠躬都来不及,我呢,竹布长衫,襟前满是泥土,袖底都是黑痕,脚上的白鞋也成了黑的了。

她头也不回的向前走,俏利的眼光,一瞥之间,露出了鄙夷的样子。

我急了,回来抱怨李妈今早不给我长衫换。

她咕唧着说,‘平常三天一换都嫌早,今天怎么又干净起来了?

打扮什么,二爷!

娶媳妇还早着呢,小小的年纪!

’偏生哥哥又在廊下听见了,笑着赶追来说,‘娶媳妇还早着呢,二爷!

’把我羞哭了。

    “第二天穿一件新电光灰布衫子,去看她侄儿。

他不在家,剪头发去了。

姑姑却站在院子里喂鸟儿,看见我笑说,‘不巧了,我侄儿刚出去,你且坐下,他一会儿就回来。

’我搭讪的在一旁站着。

这女孩子怎么越来越苗条!

也许病瘦了罢,风前站着仿佛要吹起来似的。

我正胡想,她忽然笑说,‘你这件新灰布衫子真合式。

’我脸红一笑,从此我每到她家总穿这件灰衫。

她却悄悄的对她侄儿笑话我自开天辟地以来,只穿得这一件衣服,大约是晚上脱下来洗,天一亮,就又穿上。

这话偏生又让我听见了,气得要死!

    我噗嗤的笑了出来!

    “还有一次,我在她家里同她侄儿玩,回家来出门的时候,遇见她从亲戚家回来,她说,‘对不起,没有恭接你,你明天再来罢。

’我那天本有一点不舒服,第二天一早却念念不忘的挣扎着去了,她却简直没有露面。

我回来病了三天,病中又想她,又咒她,等到病好,禁不住又去看看,谁知她也病了,正坐在炕沿上吃粥,黄瘦的脸儿,比平时更为娇柔可怜,我的气早丢在九霄云外。

她抬头看见我,有气没力的笑说,‘姑姑病了,你怎么连影儿也不见。

’我惶愧不堪,心中只不住的怨自己连病都不挑好日子!

    “她喜欢长春花,我把家里的都摘了送给她。

哥哥碰见就叨叨说,‘她是你的娘!

你这样糟蹋母亲心爱的花儿孝敬她!

’哥哥对她实在没有感情!

但是,哥哥也实在没有看见过她,只知道我有个新认的姑姑而已。

我仗着胆儿说,‘这花儿横竖也快残了,摘下来不妨事,她虽不是我的娘,但她是我的姑姑!

’哥哥吐了一口唾沫,说,‘没羞,认人家比你小的小姑娘做姑姑。

’我拿着花低头不顾的走开去。

我们弟兄斗口,从来是不相下的,这次我却吃了亏。

    “家里的花摘完了,那天见着她,她说,‘我明天上人家吃喜酒要有一朵长春花戴在头上,多么好看!

’我根本就认为除了她以外,别人是不配戴长春花的!

便赶忙说,‘放心,由我去找。

’回家来叶底都寻遍了,实在没有。

可是已叫她放心,又不好意思食言。

猛忆起校园里似乎还有,饭后踌躇着便到学校里去。

跳过篱笆,绕过了‘勿摘花木’的牌示,偷摘了一朵。

心跳得厉害。

连忙把花藏在衣底,跑到她家去,双手奉上。

我还看着她梳掠,换衣裳,戴花出去。

看见车上背后那朵红星在她黑发上照耀,我觉得一切的亏心和辛苦都忘了!

    “不想她将这事告诉了她侄儿,她侄儿在同学里传开了。

传到先生耳朵里,就把我传了去。

那时,我正在球场里,吓得脸都青了,动弹不得,最后只得乍着胆子走到先生那里。

先生连问都不问,就把我的罪状插在我帽子上,拉我到花台边去。

我哭着,不住的央告,先生也不理。

同学们都围聚了过来。

我羞得恨不得钻进地缝。

我那天没有吃饭,眼睛也哭肿了。

幸而那天哥哥没在,还好一点。

至终自然他也知道了,我回家去又受了一顿责罚。

    “从此我在先生面前的信用和宠爱一落千丈。

自从春天起,又往往言语无心,在班里眼看着书,心里却描拟着她。

和先生对话,所答非所问。

先生猜疑,同学也哄笑。

我父亲到学校里去查问成绩的时候,先生老实地这么一说,父亲气得要叫我停学,站柜台学徒去。

好容易我哭着央求,又起誓不再失魂落魄了,父亲才又回过心来。

    我这时也不能再笑了。

    他叹了一口气,“以后的半年,我也没好好的念书,不过处处提防,不肯有太露出疲学的样子。

可恨她也和我疏远起来了。

她拿我当做一个挨过罚,品学不端的人看待。

至于我为何挨罚,她却全不想到!

我也认命了,见了她便低头走开去。

    “今年的春天,一个礼拜天下午,同哥哥去放风筝,偏又遇见她和她侄儿,还有一个穿洋服的少年也在那里。

我正要低头回去,她已看见我了,远远地叫着,我只得过去。

我介绍了我哥哥,她也介绍了那个她父亲朋友的儿子,她叫我叫他叔叔。

这叔叔是北京城里念书的。

我那时觉得他伟大的很。

他却很巴结姑姑,一言一笑都先事意旨。

姑姑那天却有点不在意的,也许是不自然,只同我在一起,却让叔叔,她侄儿,我哥哥在一块玩。

她问长问短,又问我为何总不上她家里去。

那时杨柳刚青着,燕子飞来,在水上成群的轻轻掠过。

那天的下午是我生命中最温柔的一刻!

    “到了黄昏,大家站起走开,那叔叔似乎有点不悦意。

我暗暗欢喜。

大家分手,回家去的路上,哥哥忽然说,‘你那位姑姑真俏皮!

’我不言语。

    “从那时起,我又常到她家去,叔叔总在那里,但一遇见我来了,她总丢了叔叔来同我玩。

叔叔却也不介意,只笑一笑走开。

    “一月之前,也是一个黄昏,我正从她家回去。

叔叔,她侄儿,和姑姑一齐送出来。

叔叔忽然笑着拍着我的肩说,‘明天请你来吃酒。

’侄儿也笑道,‘是的,请你来吃喜酒。

’姑姑脸都红了,笑着推她侄儿,一面说,‘没有什么,你若是忙,不来也使得。

’我看着他们三个的脸,莫名其妙。

回去道上仔细一想,忽然心里慢慢凉起来……“第二天哥哥却要同我去放风筝,我一定不肯去,哥哥只得自己走了。

我走到她家,门口挂着彩结,我进去看了。

见酒席的担子,一担一担的挑进来,叔叔和侄儿迎了出来,不见姑姑,我问是什么事,侄儿拍手说:

‘你来迟了一步,姑姑躲出去了!

这是她大喜的日子。

’我一呆,侄儿又指着叔叔说,‘别叫叔叔了,这是我们将来的姑夫,——今天是他们文定的好日子。

’我神魂出窍,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味儿,苦笑着道了一声喜,也不知怎样便离了她家。

道上还遇着许多来道喜的男女客人,车上都带着红礼盒子。

    “怪不得她总同我玩呢,原来怕我和她取闹。

我却是从头就闷在鼓里。

我那时只觉得满心悲凉,信足所之,竟到了放风筝的地上。

哥哥在放呢,看见我来了,便说,‘你那里玩够了,又来找我!

’我不答,他又问了一句。

我说:

‘只有你是我的亲人了,我不找你找谁?

’我说着便抱着哥哥的臂儿哭了,把他弄得愕然无措。

    “自此,我就绝迹不去了,赌气也便离开家到北京来念书。

那位叔叔也在我们学校里。

但是,我可不能告诉你他是谁——他原来在学校是这么一个绣花枕,学问比谁都不如!

今天上午他悄悄的拉着我,叫我叫他姑夫,说他在这暑假便回去娶亲了,把我又气得……”

    我听到这里,一欠伸,笑道:

“人家娶亲,用得着你生气!

    他说:

“我不气别的,我气的十八岁的女孩子出什么阁!

    我噗嗤一笑,说:

“你呢,十九岁的年纪,认什么姑姑!

    他又皱眉一笑,呆呆的躺了下去,我也自去写字。

一会儿抬起头来,却看见他不住的向空伸掌,大概正在练演他的掌心雷呢!

    1925年感恩节,惠波车中戏作。

第一次宴会

    C教授来的是这样的仓猝,去的又是这样的急促。

桢主张在C教授游颐和园之后,离开北平之前,请他吃顿晚饭。

他们在国外的交谊,是超乎师生以上的。

瑛常从桢的通讯和谈话里模拟了一个须发如银,声音慈蔼的老者。

她对于举行这个宴会,表示了完全的同意。

    新婚的瑛——或者在婚前——是早已虚拟下了她小小家庭里一个第一次宴会:

壁炉里燃着松枝,熊熊的喜跃的火焰,映照得客厅里细致的椅桌,发出乌油的严静的光亮;厅角的高桌上,放着一盏浅蓝带穗的罩灯;在这含晕的火光和灯光之下,屋里的一切陈设,地毯,窗帘,书柜,瓶花,壁画,炉香……无一件不妥帖,无一件不温甜。

主妇呢,穿着又整齐,又庄美的衣服,黑大的眼睛里,放出美满骄傲的光;掩不住的微笑浮现在薄施脂粉的脸上;她用着银铃般清朗的声音,在客人中间,周旋,谈笑。

    如今呢,母亲的病,使她比桢后到了一个月。

五天以前,才赶回这工程未竟的“爱巢”里来。

一开门满屋子都是油漆气味;墙壁上的白灰也没有干透;门窗户扇都不完全;院子里是一堆杂乱的砖石灰土!

在这五天之中,她和桢仅仅将重要的家具安放好了位置。

白天里楼上楼下是满了工人,油漆匠,玻璃匠,木匠……连她也认不清是什么人做什么事,只得把午睡也牺牲了,来指点看视。

到了夜里,她和桢才能慢慢的从她带来的箱子里,理出些应用的陈设,如钟,蜡台,花瓶之类,都堆在桌上。

    喜欢款待的她,对于今天下午不意的宴会,发生了无限的踌躇。

一种复杂的情感,萦绕在她的心中。

她平常虚拟的第一次宴会,是没有实现的可能了!

这小小的“爱巢”里,只有光洁的四壁,和几张椅桌。

地毯还都捆着放在楼上,窗帘也没有做好,画框都重叠的立在屋角……下午桢又陪C教授到颐和园去,只有她一个……她想着不觉的把眉头蹙了起来,沉吟了半晌,没有言语。

预备到城里去接C教授的桢,已经穿好了衣服,戴上了帽子,回头看见瑛踌躇的样子,便走近来在她颊上轻轻的吻了一下,说:

“不要紧的,你别着急,好歹吃一顿饭就完了,C教授也知道,我们是新搬进来的,自然诸事都能原谅。

”瑛推开他,含颦的笑道,“你躲出去了,把事都推在我身上,回头玩够了颐和园,再客人似的来赴席,自然你不着急了!

”桢笑着站住道,“要不然,我就不去,在家里帮你。

或是把这宴会取消了,也使得,省得你太忙累了,晚上又头痛。

    瑛抬起头来,“笑话!

你已请了人家了,怎好意思取消?

你去你的,别耽搁了,晚上宴会一切只求你包涵点就是了。

”桢笑着回头要走,瑛又叫住他,“陪客呢,你也想出几个人。

”桢道,“你斟酌罢,随便谁都成,你请的总比我请的好。

    桢笑着走了,那无愁的信任的笑容,予瑛以无量的胆气。

瑛略一凝神,叫厨师父先到外面定一桌酒席,要素净的。

回来把地板用柏油擦了,到楼上把地毯都搬下来。

又吩咐苏妈将画框,钉子,绳子等都放在一处备用。

一面自己披上外套,到隔壁江家去借电话。

    她一面低头走着,便想出了几个人:

许家夫妇是C教授的得意门生;N女士美国人,是个善谈的女权论者;还有华家夫妇,在自己未来之先,桢在他们家里借住过,他们两位都是很能谈的;李先生是桢的同事,新从美国回来的;卫女士是她的好友。

结婚时的伴娘……这些人平时也都相识,谈话不至于生涩。

十个人了,正好坐一桌!

    被请的人,都在家,都能来,只卫女士略有推托,让她说了几句,也笑着说“奉陪”,她真喜欢极了。

在江家院子里,摘了一把玫瑰花,叫仆人告诉他们太太一声,就赶紧回来。

    厨师父和苏妈已把屋中都收拾干净,东西也都搬到楼下来了。

这两个中年的佣人,以好奇的眼光来看定他们弱小的主妇,看她如何布置。

瑛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先指挥着把地毯照着屋子的颜色铺好;再把画框拿起,一一凝视,也估量着大小和颜色分配在各屋子里;书柜里乱堆的书,也都整齐的排立了;蜡台上插了各色的蜡烛;花瓶里也都供养了鲜花,一切安排好了之后,把屋角高桌上白绢画蓝龙的电灯一开,屋里和两小时以前大不相同了。

她微笑着一回头,厨师父和苏妈从她喜悦的眼光中领到意旨了,他们同声的说:

“太太这么一调动,这屋里真好看了!

    她笑了一笑,唤:

“厨师父把壁炉生了火,要旺旺的,苏妈跟我上楼来开箱子。

    杯,箸,桌布,卡片的立架,闽漆咖啡的杯子,一包一包都打开了。

苏妈从纸堆里捡出来,用大盘子托着,瑛打发她先下楼摆桌子去,自己再收拾卧室。

    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了。

捻开电灯,拨一拨乱纸,堆中触到了用报纸包着的沉甸甸的一束。

打开了一看,是几个喇叭花形的花插子,重叠着套在一起,她不禁呆住了!

    电光一闪似的,她看见了病榻上瘦弱苍白的母亲,无力的背倚着床阑,含着泪说,“瑛,你父亲太好了,以至做了几十年的官,也不能好好的陪送你!

我呢,正经的首饰也没有一件,金镯子和玉鬓花,前年你弟弟出洋的时候,都作了盘费了。

只有一朵珠花,还是你外祖母的,珠也不大。

去年拿到珠宝店里去估,说太旧了,每颗只值两三块钱。

好在你平日也不爱戴首饰,把珠子拆下来,和弟弟平分了,作个纪念罢!

将来他定婚的时候……”

    那时瑛已经幽咽不胜了,勉强抬起头来笑着说,“何苦来拆这些,我从来不用……”

    母亲不理她,仍旧说下去:

“那边小圆桌上的银花插,是你父亲的英国朋友M先生去年送我生日的。

M先生素来是要好看的,这个想来还不便宜。

老人屋里摆什么花草,我想也给你。

    随着母亲的手看去,圆桌上玲珑地立着一个光耀夺目的银花插,盘绕圆茎的座子,朝上开着五朵喇叭花,花筒里插着绸制的花朵。

    母亲又说:

“收拾起来的时候,每朵喇叭花是可以脱卸下来的,带着走也方便!

    是可给的都给了女儿了,她还是万般的过意不去。

觉得她唯一的女儿,瑛,这次的婚礼,一切都太简单,太随便了!

首饰没有打做新的,衣服也只添置了几件;新婚没有洞房,只在山寺里过了花烛之夜!

这原都是瑛自己安排的,母亲却觉得有无限的惭愧,无限的抱歉。

觉得是自己精神不济,事事由瑛敷衍忽略过去。

和父亲隐隐的谈起赠嫁不足的事,总在微笑中坠泪。

父亲总是笑劝说,“做父亲的没有攒钱的本领,女儿只好吃亏了。

我陪送瑛,不是一箱子的金钱,乃是一肚子的书!

——而且她也不爱那些世俗的东西。

    母亲默然了,她虽完全同情于她正直廉洁的丈夫,然而总觉得在旁人眼前,在自己心里,解譬不开。

    瑛也知道母亲不是要好看,讲面子,乃是要将女儿妥帖周全的送出去。

要她小小的家庭里,安适,舒服,应有尽有,这样她心里才觉得一块石头落了地。

瑛嫁前的年月,才可以完完满满的结束了。

    这种无微不至的爱慈,每一想起,心里便深刻的酸着。

她对于病中的母亲,只有百般的解说、劝慰。

实际说,她小小的家庭里已是应有尽有了。

母亲要给她的花插,她决定请母亲留下。

    在母亲病榻前陪伴了两个月终于因为母亲不住的催促,说她新居一切待理。

她才忍着心肠,匆匆的北上。

别离的早晨,她含泪替母亲梳头,母亲强笑道,“自昨夜起,我觉得好多了,你去尽管放心……”她从镜中偷看母亲痛苦的面容,知道这是假话,也只好低头答应,眼泪却止不住滚了下来。

临行竟不能向母亲拜别,只向父亲说了一声,回身便走。

父亲追出栏杆外来,向楼下唤着,“到那边就打电报……”她从车窗里抬头看见父亲苍老的脸上,充满了忧愁、无主……这些事,在她心里,如同尖刀刻下的血痕,在火车上每一忆起,就使她呜咽。

她竟然后悔自己不该结婚,否则就可以长侍母亲了,“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不但她自己情牵两地,她母亲也不肯让她多留滞了。

    到北方后,数日极端的忙逼,把思亲之念,刚刚淡了一些,这银花插突然地又把无数的苦愁勾起!

她竟不知步履艰难的母亲,何时把这花插,一一的脱卸了,又谨密的包好?

又何时把它塞在箱底?

——她的心这时完全的碎了,慈爱过度的可怜的母亲!

    她哭了多时,勉强收泪的时节,屋里已经黑得模糊了。

她赶紧把乱纸揉起塞到箱里去,把花插安上,拿着走下楼来,在楼梯边正遇着苏妈。

    苏妈说,“桌上都摆好了,只是中间少个花盘子……”瑛一扬手,道,“这不是银花插,你把我摘来的玫瑰插上,再配上绿叶就可以了。

”苏妈双手接过,笑道,“这个真好,又好看,又合式,配上那银卡片架子,和杯箸,就好像是全套似的。

    瑛自己忙去写了卡片,安排座位。

C教授自然是首座,在自己的右边。

摆好了扶着椅背一看,玲珑的满贮着清水的玻璃杯,全副的银盘盏,银架上立着的红色的卡片,配上桌子中间的银花插里红花绿叶。

光彩四射!

客室里炉火正旺,火光中的一切,竟有她拟想中的第一次宴会的意味!

    心里不住的喜悦起来,匆匆又上了楼,将卧室匆匆的收拾好,便忙着洗脸,剔甲,更衣……一件莲灰色的长衣,刚从箱里拿了出来,也忘了叫苏妈熨一熨,上面略有些皱纹,时间太逼,也只好将就的穿了!

怪不得那些过来人说做了主妇,穿戴的就不能怎样整齐讲究了。

未嫁以前的她,赴一个宴会,盥洗,更衣,是要耗去多少时候呵!

    正想着,似乎窗外响起了铮的琴声,推窗一看,原来外面下着滴沥秋雨,雨点打着铅檐,奏出清新的音乐。

“喜悦中的心情,竟有这最含诗意的误解!

”她微笑着,“桢和C教授已在归途中罢?

”她又不禁担心了。

    刚把淡淡的双眉描好,院子里已听见人声。

心中一跳,连忙换了衣服,在镜里匆匆又照了一照,便走下楼来,桢和C教授拿着外衣和帽子站在客室中间,看见瑛下来,桢连忙的介绍。

“这位是C教授——这是我的妻。

    C教授灰蓝的眼珠里,泛着慈祥和爱的光。

头顶微秃。

极客气的微偻着同她握手。

    她带着C教授去放了衣帽,指示了洗手的地方。

刚要转身进入客室,一抬头遇着了桢的惊奇欢喜的眼光!

这眼光竟是情人时代的表情,瑛忽然不好意思的低下头去。

桢握着她的双手,附在她耳边说:

“爱,真难为你,我们刚进来的时候,我还以为是走错了地方呢!

这样整齐,这样美,——不但这屋里的一切,你今晚也特别的美,淡淡的梳妆,把三日来的风霜都洗净了!

    瑛笑了,挣脱了手,“还不换双鞋子去呢,把地毯都弄脏了!

”桢笑着自己上楼去。

    C教授刚洗好了手出来,客人也陆续的来了。

瑛忙着招呼介绍,大家团团的坐下。

桢也下来了,瑛让他招待客人,自己又走到厨房里,催早些上席,C教授今晚还要赶进城去。

    席间C教授和她款款的谈话,声音极其低婉,吐属也十分高雅,自然。

瑛觉得他是一个极易款待的客人,并不须人特意去引逗他的谈锋。

只他筷子拿得不牢,肴菜总是夹不到嘴。

瑛不敢多注意他,怕他不好意思,抬起头来,眼光恰与长桌那端的桢相触,桢往往给她以温存的微笑。

    大家谈着各国的风俗,渐渐引到妇女问题,政治问题,都说得很欢畅,瑛这时倒默然了,她觉得有点倦,只静静的听着。

    C教授似乎觉得她不说话,就问她许多零碎的事。

她也便提起精神来,去年从桢的信里,知道C教授丧偶,就不问他太太的事了。

只问他有几位儿女,现在都在哪里。

    C教授微微的笑说,“我么?

我没有儿女——”

    瑛忽然觉得不应如此发问,这驯善如羊的老者,太孤单可怜了!

她连忙接过来说,“没有儿女最好,儿女有时是个累赘!

    C教授仍旧微笑着,眼睛却凝注着桌上的花朵,慢慢的说,“按理我们不应当说这话,但看我们的父母,他们并不以我们为累赘……”

    瑛瞿然了,心里一酸,再抬不起头来。

恰巧C教授滑掉了一只筷子,她趁此连忙弯下腰去,用餐巾拭了眼角。

拾起筷子来,还给C教授。

从润湿的眼里望着桌子中间的银花插,觉得一花一叶,都射出刺眼的寒光!

    席散了,随便坐在厅里啜着咖啡。

窗外雨仍不止。

卫女士说太晚了,要先回去。

李先生也起来要送她。

好在路不远,瑛借给她一双套鞋,他们先走了。

许家和华家都有车子在外面等着,坐一会子,也都站起告辞。

N女士住的远一点,C教授说他进城的汽车正好送她。

    大家忙着穿衣戴帽。

C教授站在屋角,柔声的对她说,他如何的喜爱她的小巧精致的家庭,如何的感谢她仓猝中为他预备的宴会,如何的欣赏她为他约定的陪客;最后说:

“桢去年在国外写博士论文的时候,真是废寝忘食的苦干。

我当初劝他不要太着急,太劳瘁了,回头赶出病来。

他也不听我的话。

如今我知道了他急于回国的理由了,我一点不怪他!

”说着他从眼角里慈蔼的笑着,瑛也含羞的笑了一笑。

    开起堂门,新寒逼人。

瑛抱着肩,站在桢的身后,和大家笑说再见。

    车声一一远了,桢捻灭了廊上的电灯,携着瑛的手走进客厅来。

两人并坐在炉前的软椅上。

桢端详着瑛的脸,说,“你眼边又起黑圈了,先上楼休息去,余事交给我罢!

——告诉你,今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感谢和得意……”

    瑛站起来,笑说,“够了,我都知道了!

”说着便翩然的走上楼去。

    一面卸着妆,心中觉得微微的喜悦。

第一次的宴会是成功的过去了!

因着忙这宴会,倒在这最短的时间内,把各处都摆设整齐了。

如今这一个小小的家庭里,围绕着他们尽是些软美温甜的空气……又猛然的想起她的母亲来了。

七天以前,她自己还在那阒然深沉的楼屋里,日光隐去,白燕在笼里也缩颈不鸣。

父亲总是长吁短叹着。

婢仆都带着愁容。

母亲灰白着脸颓卧在小床上,每一转侧,都引起梦中剧烈的呻吟……她哭了,她痛心的恨自己!

在那种凄凉孤单的环境里,自己是决不能离开,不应离开的。

而竟然接受了母亲的催促,竟然利用了母亲伟大的,体恤怜爱的心,而飞向她夫婿这边来!

    母亲牺牲了女儿在身旁的慰安和舒适,不顾了自己时刻要人扶掖的病体。

甚至挣扎着起来,偷偷的在女儿箱底放下了那银花插,来完成这第一次的宴会!

    她抽噎的止不住了,颓然的跪到床边去。

她感谢,她忏悔,她祈祷上天,使母亲所牺牲、所赐与她的甜美和柔的空气,能从祷告的馨香里,波纹般的荡漾着,传回到母亲那边去!

    听见桢上楼的足音了,她连忙站起来,拭了眼泪,“桢是个最温存最同情的夫婿,被他发觉了,徒然破坏他一天的欢喜与和平……”

    桢进来了,笑问,“怎么还不睡?

”近前来细看她的脸,惊的揽着她道,“你怎么了?

又有什么感触?

    瑛伏在他的肩上,低低的说,“没有什么,我——我今天太快乐了!

    1929年11月20日,北平协和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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