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朱光潜.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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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朱光潜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朱光潜
朱光潜(1897~1986年),中国美学家、文艺理论家、教育家、翻译家。
笔名孟实、盟石。
给青年的十二封信
一谈读书
朋友:
中学课程很多,你自然没有许多时间去读课外书。
但是你试抚心自问:
你每天真抽不出一点钟或半点钟的功夫吗?
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
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
你能否在课外读书,不是你有没有时间的问题,是你有没有决心的问题。
是有没有决心的问题
世间有许多人比你忙得多。
许多人的学问都在忙中做成的。
美国有一位文学家科学家和革命家富兰克林幼时在印刷局里做小工,他的书都是在做工时抽暇读的。
不必远说,你应该还记得孙中山先生,难道你比那一位奔走革命席不暇暖的老人家还要忙些吗?
他生平无论忙到什么地步,没有一天不偷暇读几页书。
你只要看他的《建国方略》和《孙文学说》,你便知道他不仅是一个政治家,而且还是一个学者。
在学问中寻出兴趣
人类学问逐天进步不止,你不努力跟着跑,便落伍退后,这固不消说。
尤其要紧的是养成读书的习惯,是在学问中寻出一种兴趣。
你如果没有一种正当嗜好,没有一种在闲暇时可以寄托你的心神的东西,将来离开学校去做事,说不定要被恶习惯引诱。
你不看见现在许多叉麻雀抽鸦片的官僚们绅商们乃至于教员们,不大半由学生出身吗?
你慢些鄙视他们,临到你来,再看看你的成就吧!
但是你如果在读书中寻出一种趣味,你将来抵抗引诱的能力比别人定要大些。
这种兴趣你现在不能寻出,将来永不会寻出的。
兴味要在青年时设法培养,过了正当时节,便会萎谢。
比方打网球,你在中学时欢喜打,你到老都欢喜打。
假如你在中学时代错过机会,后来要发愿去学,比登天还要难十倍。
养成读书习惯也是这样。
你也许说,你在学校里终日念讲义看课本不就是读书吗?
讲义课本着意在平均发展基本知识,固亦不可不读。
但是你如果以为念讲义看课本,便尽读书之能事,就是大错特错。
第一,学校功课门类虽多,而范围究极窄狭。
你的天才也许与学校所有功课都不相近。
自己去在课外研究,发现自己性之所近的学问。
再比方你对于某 种功课不感兴趣,这也许并非由于性不相近,只是规定课本不合你的口胃。
你如果能自己在课外发现好书籍,你对于那种功课也许就因而浓厚起来了。
第二,念讲义看课本,免不掉若干拘束,想藉此培养兴趣,颇是难事。
比方有一本小说,平时自由拿来消遣,觉得多么有趣,一旦把它拿来当课本读,用预备考试的方法去读,便不免索然寡味了。
兴趣要逍遥自在地不受拘束地发展,所以为培养读书兴趣起见,应该从读课外书入手。
不必读的书
书是读不尽的,就读尽也是无用,许多书都没有一读的价值。
你多读一本没有价值的书,便丧失可读一本有价值的书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你须慎加选择。
许多人尝抱定宗旨不读现代出版的新书。
因为许多流行的新书只是迎合一时社会心理,实在毫无价值。
经过时代淘汰而巍然独存的书才有永久性,才值得读一遍两遍以至于无数遍。
我不敢劝你完全不读新书,我却希望你特别注意这一点,因为现代青年颇有非新书不读的风气。
别事都可以学时髦,惟有读书做学问不能学时髦。
我所指不必读的书,不是新书,是谈书的书,是值不得读第二遍的书。
你与其读千卷万卷的诗集,不如读一部《国风》或《古诗十九首》,你与其读千卷万卷希腊哲学的书籍,不如读一部柏拉图的《理想国》。
有没有「青年必读」?
你也许要问我像我们中学生究竟应该读些什么书呢?
这个问题可是不易回答。
本来这种征求的本意,求以一个人的标准做一切人的标准,好像我只欢喜吃面,你就不能吃米,完全是一种错误见解。
各人的天资,兴趣,环境,职业不同,你怎么能定出万应灵丹似的十种书,供天下无量数青年读之都能感觉同样趣味发生同样效力?
我为了写这封信给你,特地去调查了几个英国公共图书馆。
他们的青读品部最流行的书可以分为四类:
冒险小说和游记;神话和寓言;生物故事;名人传记和爱国小说。
就中代表的书籍是凡尔纳的《环游世界八十天》和《海底两万里》,迪福《鲁滨逊漂流记》,大仲马(《三剑客》,霍桑注的《奇书》和《丹谷闲话》,金斯莱《希腊英雄传》,法培尔注的《鸟兽故事》,安徒生的《童话》,骚塞的《纳尔逊传》,房龙的《人类故事》之类。
这些书在外国虽流行,给中国青年读,却不十分相宜。
中国学生们大半是少年老成,在中学时代就欢喜像煞有介事的谈一点学理。
他们——你和我自然 都在内——不仅欢喜谈谈文学,还要研究社会问题,甚至于哲学问题。
这既是一种自然倾向,也就不能漠视,我个人的见解也不妨提起和你商量商量。
读书好比探险
谈到这里,我还没有答复应读何书的问题。
老实说,我没有能力答复,我自己便没曾读过几本「青年必读书,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
比方在中国书里,我最欢喜《国风》、《庄子》、《楚辞》、《史记》、《古诗源》、《文选》中的书笺,《世说新语》、《陶渊明集》、《李太白集》、《花间集》、张惠言《词选》、《红楼梦》等等。
在外国书里,我最欢喜济慈、雪莱、柯尔律治、布朗宁诸人的诗集,索福克里斯的七悲剧,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李尔王》和《奥塞罗》,歌德注的《浮士德》,易卜生的戏剧集,屠格涅夫的《新土地》和《父与子》,杜斯妥也夫斯基的《罪与罚》,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莫泊桑的小说集,小泉八云关于日本的著作等等。
如果我应北京 《京报?
副刊》的征求,也许把这些古董洋货捧上,凑成「青年必读书十种。
但是我知道这是荒谬绝伦。
所以我现在不敢答复你应读何书的问题。
你如果要知道,你应该去请教你所知的专门学者,请他们各就自己所学范围以内指定三两种青年可读的书。
同时,你要知道读书好比探险,也不能全靠别人指导,你自己也须得费些功夫去搜求。
我从来没有听见有人按照别人替他定的「青年必读书十种或「世界名著百种读下去,便成就一个学者。
别人只能介绍,抉择还要靠你自己。
读两遍,作笔记
关于读书方法。
我不能多说,只有两点须在此约略提起。
第一,凡值得读的书至少须读两遍。
第一遍须快读,着眼在醒豁全遍大旨与特色。
第二遍须慢读,须以批评态度衡量书的内容。
第二,读过一本书,须笔记纲要精采和你自己的意见。
记笔记时不特可以帮助你记忆,而且可以逼得你仔细,刺激你思考。
记着这两点,其它琐细方法便用不着说。
各人天资习惯不同,你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我用哪种方法收效较大,不是一概论的。
你自己终久会找出你自己的方法,别人决不能给你一个方单,使你可以依法炮制。
你嫌这封信太冗长了罢?
下次谈别的问题,我当力求简短。
再会!
你的朋友,光潜
二谈动
朋友:
从屡次来信看,你的心境近来似乎很不宁静。
烦恼究竟是一种暮气,是一种病态,你还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就这样颓唐沮丧,我实在替你担忧。
忧来无方
一般人欢喜谈玄。
你说烦恼,他便从《哲学辞典》里拖出「厌世主义、「悲观哲学等等堂哉皇哉的字样来叙你的病由。
」
我不知道你感觉如何?
我自己从前彷佛也尝过烦恼的况味,我只觉得忧来无方,不但人莫之知,连我自己也莫名其妙,那里有所谓哲学与人生观!
我也些微领过哲学家的教训:
在心气和平时,我景仰希腊廊下派哲学者,相信人生当依自然,不当存有嗔喜贪恋;我景仰托尔斯泰,相信人生之美在宥与爱;我景仰布朗宁,相信世间有丑才能有美,不完全乃真完全;然而外感偶来,心波立涌,拿天大的哲学,也抵挡不住。
这固然是由于缺乏修养,但是青年们有几个修养到「不动心」的地步呢?
从前长辈们往往拿「应该不应该」的大道理向我说法。
他们说,像我这样一个 青年应该活泼泼的,不应该暮气沉沉的,应该努力做学问,不应该把自己的忧乐放在心头。
谢谢吧,请留着这付「应该的方剂,将来患烦恼的人还多呢!
要征服自然,得服从自然
朋友,我们都不过是自然的奴隶。
要征服自然,只得服从自然。
违反自然,烦恼才乘虚而入。
要排解烦闷也须得使你的自然冲动有机会发泄。
人生来好动,好发展,好创造。
能动,能发展,能创造,便是顺从自然,便能享受快乐;不动,不发展,不创造,便是摧残生机,便不免感觉烦恼。
这种事实在流行语中就可以见出,我们感觉快乐时说「舒畅」,不感觉快乐时说「抑郁」。
这两个字样可以用作形容词,也可以用作动词。
用作形容词 时,它们描写快或不快的状态;用作动词时,我们可以说它们说明快或不快的原因。
你感觉烦恼,因为你的生机被抑郁;你要想快乐,须得使你的生机能舒畅,能宣泄。
歌德少时因失恋而想自杀,幸而他的文机动了,埋头两礼拜着成一部《少年维特的烦恼》,书成了,他的气也泄了,自杀的念头也打消了。
你发愁时并不一定要著书,你就读几篇哀歌,听一幕悲剧,借酒浇愁,也可以大畅胸怀。
从前我很疑惑何以剧情愈悲而读之愈觉其快意,近来才悟得这个泄与郁的道理。
人是「动物」
人性固然是复杂的,可是人是动物,基本性不外乎动。
从动的中间我们可以寻出无限快慰。
你大约记得晋人陶士行的故事。
他老来罢官闲居,找不得事做,便去搬砖。
晨间把一百块砖由斋里搬到斋外,暮间把一百块砖由斋外搬到斋里。
人问其故,他说:
「吾方致力中原,过尔优逸,恐不堪事。
」
他又尝对人说:
「大禹圣人,乃惜寸阴,至于众人,当惜分阴。
」
其实惜阴何必定要搬砖,不过他老先生还很茁壮,藉这个玩艺儿多活动活动,免得抑郁无聊罢了。
谈谈笑笑,跑跑跳跳
朋友,闲愁最苦!
愁来愁去,人生还是那么样一个人生,世界也还是那么样一个世界。
假如把自己看得伟大,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屑」的看待;假如把自己看得渺小,你对于烦恼当有「不值得」的看待;我劝你多打网球,多弹钢琴,多栽花,多搬砖弄瓦。
假如你不欢喜这些玩艺儿,你就谈谈笑笑,跑跑跳跳,也是好的。
就在此祝你
谈谈笑笑,
跑跑跳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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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朋友,光潜
三谈静
朋友:
前信谈动,只说出一面真理。
人生乐趣一半得之于活动,也还有一半得之于感受。
所谓「感受是被动的,是容许自然界事物感动我的感官和心灵。
这两个字涵义极广。
眼见颜色,耳闻声音,是感受;见颜色而知其美,闻声音而知其和,也是感受。
同一美颜,同一和声,而各个人所见到的美与和的程度又随天资境遇而不同。
比方路边有一棵苍松,你看见它只觉得可以砍来造船;我见到它可以让人纳凉;旁人也许说它很宜于入画,或者说它是高风亮节的象征。
再比方街上有一个乞丐,我只能见到他的蓬头垢面,觉得他很讨厌;你见他便发慈悲心,给他一个铜钱;旁人见到他也许立刻发下宏愿,要打翻社会制度。
这几个人反应不同,都由于感受力有强有弱。
在生活中寻出趣味
世间天才之所以为天才,固然由于具有伟大的创造力,而他的感受力也分外比一般人强烈。
世界上最快活的人不仅是最活动的人,也是最能领略的人。
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
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的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能处处领略到趣味的人决不至于岑寂,也决不至于烦闷。
朱子有一首诗说: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
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是一种绝美的境界。
你姑且闭目一思索,把这幅图画印在脑里,然后假想这半亩方塘便是你自己的心,你看这首诗比拟人生苦乐多么恰当!
一般人的生活干燥,只是因为他们的那「半亩方塘中没有天光云影,没有源头活水来,这源头活水便是领略得的趣味。
领略趣味的能力固然一半由于天资,一半也由于修养。
大约静中比较容易见出趣味。
你的心境愈空灵,你愈不觉得物界沉寂,或者我还可以进一步说,你的心界愈空灵,你也愈不觉得物界喧嘈。
所以习静并不必定要逃空谷,也不必定学佛家静坐参禅。
万物静观皆自得
我这番话都是替两句人人知道的诗下注脚。
这两句诗就是「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
大约诗人的领略力比一般人都要大。
近来看周作人的《雨天的书》引日本人小林一茶的一首俳句:
「不要打哪,苍蝇搓他的手,搓他的脚呢。
」
觉得这种情境真是幽美。
你懂得这一句诗就懂得我所谓静趣。
中国诗人到这种境界的也很多。
现在姑且就一时所想到的写几句给你看: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山气日夕佳,飞鸟相与还。
——陶渊明〈饮酒〉
倚杖柴门外,卧风听暮蝉。
渡头余落日,墟里上孤烟。
——王摩诘〈赠裴迪〉
像这一类描写静趣的诗,唐人五言绝句中最多。
你只要仔细玩味,你便可以见到这宇宙又有一种景象,为你平时所未见到的。
忙里偷闲,闹中习静
静的修养不仅是可以使你领略趣味,对于求学处事都有极大帮助。
释迦牟尼在菩提树荫静坐而证道的故事,你是知道的。
古今许多伟大人物常能在仓皇扰乱中雍容应付事变,丝毫不觉张皇,就因为能镇静。
你多在静中领略些趣味,不特你自己受用,就是你的朋友们看着你也快慰些。
我生平不怕呆人,也不怕聪明过度的人,只是对着没有趣味的人,要勉强同他说应酬话,真是觉得苦也。
你对着有趣味的人,你并不必多谈话,只是默然相对,心神领会,便可觉得朋友中间的无上至乐。
你有时大概也发生同样感想吧?
眠食诸希珍重!
四谈中学生与社会运动
朋友:
第一信曾谈到,孙中山先生知难行易的学说,和不读书而空谈革命的危险。
这个问题有特别提出讨论的必要,所以再拿它来和你商量商量。
你还记得叶楚伧先生的演讲吧?
他说,如今中国在学者只言学,在工者只言工,在什么者只言什么,结果弄得没有一个在国言国的人,而国事之糟,遂无人过问。
叶先生在这里只主张在学者应言国,却未明言在国亦必言学。
挥代英先生更进一步说,中国从孔孟二先生以后,读过二千几百年的书,讲过二千几百年的道德,仍然无补国事,所级读书讲道德无用,一切青年都必须加入战线去革命。
这是一派的主张。
同时你也许见过前几年的上海大同大学的章程,「里面有一条大书特书:
“本校主张以读书救国,凡好参加爱国运动者不必来!
”这并不是大同大学的特有论调,凡遇学潮发生,你走到一个店铺里,或是坐在一个校务会议席上,你定会发见大家窃窃私语,引为深优的都不外“学生不读书,而好闹事”一类的话。
因为这是可以深忧的,教育部所以三令五申,“整顿学风!
”这又是一派的主张。
叶恽诸先生们是替某党宣传的。
你知道我无党籍,而却深信中国想达民治必经党治。
所以我如果批评叶浑二先生,非别有用意,乃责备贤者,他们在青年中物望所系,出言不慎,便不免贻害无穷。
比方叶先生的话就有许多语病。
国家是人民组合体,在学者能言学,在工者能言工,在什么者能言什么,合而言之,就是在国言国。
如今中国弊端就在在学者不言学,在工者不言工,大家都抛弃分内事而空谈爱国。
结果学废工驰,而国也就不能救好,这是显然的事实。
恽先生从中国厉史证明读书无用,也颇令人怀疑。
法国革命单是丹东、罗伯斯比尔的功劳,而卢梭、伏尔泰没有影响吗?
思想革命成功,制度革命才能实现。
辛亥革命还未成功,是思想革命未成功,这是大家应该承认的。
中国人蜂子孵蛆的心理太重,只管诱劝人“类我类我!
”比方我喜欢谈国事,就藐视你读书,你欢喜读书,就藐视我谈国事。
其实单面锣鼓打不成闹台戏。
要撑起中国场面,也要生旦净丑角俱全。
我们对于鼓吹青年都抛开书本去谈革命的人,固不敢赞同,而对于悬参与爱国运动为厉禁的学校也觉得未免矫枉过正。
学校与社会绝缘,教育与生活绝缘,在学理上就说不通。
若谈事实,则这一代的青年,这一代的领袖,此时如果毫无准备,想将来理乱不问的书生一旦会变成措皿咸宜的社会改造者,也是痴人妄想。
固然,在秩序安宁的国家里,所谓“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用不着学生去千预政治。
可是在目前中国,又另有说法:
民众未觉醒,舆论未成立,教育界中人本良心主张去监督政府,也并不算越职。
总而言之,救国读书都不可偏废。
蔡孑民先生说:
“读书不忘救国,救国不忘读书,”这两句话是青年人最稳妥的座右铭。
所谓救国,并非空口谈革命所可了事。
我们跟着社会运动家喊“打倒军阀”,“打倒帝国主义”力已竭,声已嘶了。
而军阀淫威既未稍减,帝国主义的势力也还在扩张。
朋友,空口呐喊大概有些靠不住罢?
北方人奚落南方人,往往说南方人打架,双方都站在自家门里磨拳擦掌对骂,你说:
“你来,我要打杀你这个杂种!
”我说:
“我要送你这条狗命见阎王。
”结果半拳不挥,一哄而散。
住在租界谈革命的人不也是这样空摆威风么?
五四以来,种种运动只在外交方面稍生微力。
但是你如果把这点微力看得了不得的重要,那你就未免自欺。
“夫人必自侮,而后人侮之。
”“自侮”的成分一日不减绝,你一日不能怪人家侮你。
你应该回头看看你自己是什么样的一个人,看看政府是什么样的一个政府,看看人民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民。
向外人争“脸”固然要紧,可是你切莫要因此忘记你自己的家丑!
家丑如何洗得清?
我从前想,要改造中国,应由下而上,由地方而中央,由人民而政府,由部分而全体,近来觉得这种见解不甚精当,国家是一种有机体,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所以整顿中国,由中央而地方的改革,和由地方而中央的改革须得同时并进。
不过从前一般社会运动家大半太重视国家大政,太轻视乡村细务了。
我们此后应该排起队伍,“向民间去”。
我记得在香港听孙中山先生谈他当初何以想起革命的故事。
他少年时在香港学医,欢喜在外面散步,他觉得香港街道既那样整洁,他香山县的街道就不应该那样污秽。
他回到香山县,就亲自去打扫,后来居然把他们门前的街道打扫干净了。
他因而想到一切社会上的污浊,都应该可以如此清理。
这才是真正革命家!
别人不管,我自己只能做小事。
别人鼓吹普及教育,我只提起粉笔诚诚恳恳的当一个中小学教员;别人提倡国货,我只能穿起土布衣到乡下去办一个小工厂,别人喊打倒军阀,我只能苦劝我的表兄不为非作歹;别人发电报攻击贿选,吾济小人,发电报也没有人理会,我只能集合同志出死力和地方绅士奋斗,不叫买票卖票的事在我自己乡里发生。
大事小事都要人去做。
我不敢说别人做的不如我做的重要。
但是别人如果定要拉我丢开这些末节去谈革命,我只能敬谢不敏〔屠格涅夫的《父与子》里那位少年虚无党临死时所说的话,最使我感动,可惜书不在身旁,不能抄译给你看,你自己寻去罢)。
总而言之,到民间去!
要到民间去,先要把学生架子丢开。
我记得初进中学时,有一夭穿着短衣出去散步,路上遇见一个老班同学,他立刻就竖起老班的喉嗓子问我:
“你的长衫到哪里去了?
”教育尊严,那有学生出门而不穿长衫子?
街上人看见学生不穿长衣,还成什么体统?
我那时就逐渐觉得些学生的尊严了。
有时提起篮子去买莱,也不免羞羞涩涩的,此事虽小,可以喻大。
现在一般青年的心理大半都还没根本改变。
学生自成一种特殊阶级,把社会肴成待我改造的阶级。
这种学者的架子早已御人于千里之外,还谈什么社会运动?
你尽管说运动,社会却不敢高攀,受你的运动。
这不是近几年的情形么?
老实说,社会已经把你我看成眼中钉了。
这并非完全是社会的过处。
现在一般学生,有几个人配谈革命?
吞剥捐款聚赌宿娼的是否没曾充过代表,赴国大会?
勾结绅士政客以捣乱学校是否役曾谈过教育尊严,向日本政府立誓感恩以分润庚子赔款的,是否没曾喊过打倒帝国主义?
其实,社会还算是客气,他们如要是提笔写学生罪状,怕没有材料吗?
你也许说,任何团体都有少数败类,不能让全体替少数人负过。
但是青年人都有过于自觉的幻觉,在你谈爱国谈革命以前,你总应该默诵几声“君子求诸己!
”
话又说长了,再见罢!
五谈十字街头
朋友:
岁暮天寒,得暇便围炉嘘烟假象。
今日偶然想到日本厨川白村的《出象牙之塔》和《走向十字街头》两部书,觉得命名大可玩味。
玩味之余,不觉发生一种反感。
所谓“走向十字街头”有两种解释。
从前学士大夫好以清高名贵相尚,所以力求与世绝缘,铭心孤往。
但是闭户读书的成就总难免空疏虚伪。
近代哲学与文艺都逐渐趋向写实,于是大家都极为提倡与现实生活相接触。
世传苏格拉底把哲学从天上搬到地下,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一种意义。
学术思想是天下公物,须得流布人间,以求雅俗共赏。
威廉莫里斯和托尔斯泰所主张的艺术民众化,叔秦先生在《一般》诞生号中所主张的特殊一般化,爱迪生所谓把哲学从课室图书馆搬到茶寮客座,这是“走向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这两种意义都含有极大的真理。
可是在这“德谟克拉西”呼声极高的时代,大家总不免忘记关于十字街头的另一意义。
十字街头的空气中究竟含有许多腐败剂,学术思想出了象牙之塔到十字路口以后,一般化的结果常不免流为俗化。
昨日的殉道者,今日或成为市场偶像,而真正面目便不免印制亏损了。
到了市场而不成为偶像,成偶像而不至于破落,都是很难的事。
老庄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为白云观以静坐骗铜子的道士。
易学经过流俗化以后,其结果乃乞财求子的三姑六婆和秃头蠢和尚。
这都是世人所共见周知的。
不必远说,且看西方哲学和文学落到时下一般打学者冒牌的人手里,弄得成何体统。
寂居文艺之宫,固然会像不流通的清水,终久要变成污浊恶臭的。
可是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叫嚣,十字街头的尘粪,十字街头的挤眉弄眼,都处处引诱你汩没自我。
臣门如市,臣心就决不能如水。
名利声势虚伪刻薄肤浅欺侮等等字样,听起来多么刺耳朵,实际上谁能摆脱得净尽?
所以站在十字街头的人们——尤其是你我们青年——要时时戒备十字街头的危险,要时时回首瞻顾象牙之塔。
十字街头上握有最大权威的是习俗。
习俗有两种,一为传说,一为时尚。
儒家的礼教,五芝斋的馄饨,是传说;新文化运动,四马路的新装,是时尚。
传说尊旧,时尚趋新,新旧虽不同,而盲从附和,不假思索,则根本无二致。
社会是专制的,是压迫的,是不容自我伸张的。
比方九十九个人守贞节,你一个人骗要不贞,你固然伤风败俗,大逆不道;可是如果九十九个人都是娼妓,你一个人偏要守贞节,你也会成为社会公敌,被人唾弃的。
因此,苏格拉底所以饮鸩,伽利略所以被教会加罪,罗曼罗兰、罗素所以在欧洲战期中被人谩骂。
本来风化习俗这件东西,孽虽造得不少,而为维持社会安宁计,却亦不能尽废。
人与人相接触,问题就会发生。
如果世界只有我,法律固足证其顽劣;然而人类既顽劣,道德法律也就不能勾销。
所以老庄上德不德绝圣弃智的主张,理想虽高,而究不适于顽劣的人类社会。
习俗对维持社会安宁,自有相当价值,我们是不能够否认的。
可是维持安宁为社会唯一目的,则未免大错特错。
习俗是守旧的,而社会则须时时翻新,才能增长滋大,所以习俗有时时打破的必要。
人是一种贱动物,只好模仿因袭,不乐改革创造。
所以维持固有风化,用不着你费力。
你让它去,世间自有一般庸人懒人去担心。
可是要打破一种习俗,却不是一件易事。
物理学上仿佛有一条定律说,凡物既静,不加力不动。
而所加的力必比静物的惰力大,才能使它动。
打破世俗,你需以一二人之力,抵抗千万人之惰力,所以非有雷霆万钧的力量不可。
因此,习俗的背叛者比习俗的顺从者较为难能可贵,从历史看社会进化,都是靠着几个站在十字街头而能向十字街头宣战的人。
这般人的报酬往往不是十字架,就是断头台。
可是世间只有他们才是不朽,倘若世界没有他们这些殉道者,人类早已为乌烟瘴气闷死了。
一种社会最可怕的不是民众肤浅顽劣,因为民众通常都是肤浅顽劣的。
它所最可怕的是没有在肤浅卑劣的环境中而能不肤浅不卑劣的人。
比方英国民众就是很沉滞顽劣的,然而在这种沉滞顽劣的社会中,偶尔跳出一二个性坚强的人,如雪莱、卡莱尔、罗素等,其独立特行的胆与识,却非其它民族所可多得。
这是英国人力量所在的地方。
路易狄更生尝批评日本,说她是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