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臧克家与诗并辔而行

臧克家与诗并辔而行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这一段诗句许多人都很熟悉,其以哲理的力量毫不容情地道出人生真谛,把人生的伟大与丑恶论述得入木三分。

 

诗篇作者、中国当代诗人臧克家于2004年2月5日晚8点30分在北京协和医院与世长辞,正月十五的万家灯火伴他西行。

 

臧老经历了20世纪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社会主义革命及建设的全部过程,入过学,作过战,随军采访,主编杂志……这种生活境地、职业的变更,令诗人有了更丰富更鲜活的生活素材,也触发了诗人的灵感。

他在诗中不断抒发一个热血诗人的沸腾之情。

 

臧克家历经外在世纪沧桑,锤炼内在品格心胸,成为一位时代诗人。

2000年1月20日,在人民大会堂,中国诗歌学会授予“世纪诗翁”臧克家“中国诗人奖终身成就奖”。

 

一年前臧克家刚住院时还很清醒,常跟人打招呼,最近几个月病情严重才报病危。

生前贺敬之、魏巍等许多老朋友前去探望他。

临终前臧克家的夫人和四个子女一直陪着他。

 

年轻时就体弱多病,曾多次因病休学、长期住院,甚至“摸过阎王鼻子”的臧老能步入耄耋之年,成为老寿星,不可谓不是一个生命的奇迹。

其实,自称“泥土的人”的“农民诗人”的他生活也散发着泥土的气息,不崇尚豪华,而崇尚简朴,穿不讲究,吃更简单。

“大蒜大葱兼大饼,故乡风味赛山珍”,这是先生的老友、作家姚雪垠先生笔下臧老的饮食习惯。

他的饮食清淡,顿顿少不了大葱、大蒜、咸菜与花生米。

这“小四样”于老先生而言,胜过山珍海味。

吃饭不讲究色香味,但起居饮食有序守时。

中餐定在11:

45,晚餐定在18:

20,成了诗人的就餐标准时间。

从不吃补品的他曾说:

“自家饭菜最养人,如果说我的饮食有特殊之处,除了那‘老四样’外,就是每天晚上要喝一碗粥——杂粮粥:

大米、小米、红豆、黑米各抓一把,夏天加绿豆,冬天加红枣,美极了。

我觉得大葱大蒜辣乎乎的挺开胃也下饭,每天吃个七成饱。

没听说‘吃饭少一口,活到九十九’吗?

我一向就瘦巴巴的不挺壮实。

 

在诗人的客厅四壁,挂满了师友们相赠的书画:

茅盾、老舍、冰心、郭沫若、闻一多等的诗书,刘海粟大师的“寿”字条幅及吴作人的金鱼图……置身其中,宛若参观一个小型名家翰墨精品展。

笔者曾是一位跋涉在诗坛的文学爱好者,前些年先后两次请臧老为本人两部拙著题词,恰恰那期间他病情严重,体弱神衰而无力执笔,夫人郑曼也每日陪床,十分辛苦。

然而,病重的诗人虽无力题句,但不忘嘱夫人作复。

这份情义,永远珍藏在我心底。

 

凭三句新诗考进大学

 

臧克家从小生活在一个诗意村庄,父亲和祖父都好诗,可惜8岁的时候,他的生母便去世了。

庶祖母出身贫寒,识字不多,但多才巧嘴,富有文艺天才。

不但能给他讲《聊斋》,说《水浒》,话《西游记》,唱《李太白醉草回蛮书》,还讲说好些仙人和凡人恋爱之类的富有诗意的故事……“这些故事,常引出我同情的眼泪和美好的幻想。

 

进了私塾后虽说把《论语》背得滚瓜烂熟,但一丁点儿也不理解,倒是放学回家后家长们教着念的古诗,引起了他的兴趣,什么《静夜思》、《木兰辞》啊,在他八九十岁高龄时仍能背诵如流,可见其影响之深。

他曾经回忆:

“我小时候背了60多篇古典诗文,那时候我也并不都很理解。

后来,在进行文学创作的过程中,小时候背的这些东西,不知不觉就对我产生了影响。

 

如果说臧克家的祖父、父亲在他还不能够了解诗的时节,便以诗的气氛鼓荡了他蒙昧的心,那么,他家的佃户、远房亲戚“六机匠”则是把他带到诗王国的领路人。

六机匠很有讲故事的天赋,每次赶集他都去听书,回来常常把一个个故事情节夸张地、形象地、诗意地、活叶鲜枝地送到他的眼前,像是展开一幅图画,印刻在他的脑子里。

臧克家生前说,“故事,就是六机匠的创作、诗的创作,听的人会被他领到一个诗的世界。

我活了九十多岁,中外小说也读了不少,但记忆最深、最能打动我的,还是童年时听六机匠讲的那些故事。

”可以这么讲,是六机匠把诗的种子,播洒到他心田的。

 

1923年,在山东省立第一师范,臧克家开始了自己的中学生活,接受到“五四”新文学思潮的影响。

这时期,他读的新诗很多,如饥似渴地吞咽下去;也写了不少诗作,“灵感”一动声色,他就在纸上“走笔”。

 

1930年,国立青岛大学入学考试成绩发布,一位20多岁的考生数学零分,作文也只写了三句带感慨的新诗:

“人生永远追逐着幻光,但谁把幻光看成幻光,谁便沉入了无底的苦海。

”按说,这位考生铁定无法录取。

不过,问题是他碰上了一位慧眼识货的主考官。

这位主考官就是文学院院长闻一多先生。

闻先生从这三句杂感诗中发现了这位青年身上潜伏的才气,一锤定音破格录取。

果不其然,这位青年没有辜负闻先生的期望,很快就发表了一首又一首的新诗,并于1933年出版了轰动一时的诗集《烙印》。

他,就是后来享誉诗坛的臧克家。

“要是在今天,我怕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被录取的。

”臧老生前在戏说自己的幸运时,不由感叹今天的高考模式化,“尽管模式化高考相对解决了社会公平问题,但其缺陷则是解决不了个性的成长需要。

社会需要公平,但对某些特殊人才也需网开一面。

 

臧克家自读了闻一多的诗,便把自己一本过去的习作付之一炬,并向闻先生和其诗学习怎样想象、怎样造句、怎样去安放一个字,不时登门造访。

这期间,以难民、洋车夫、渔翁等好些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为着笔点,臧克家在闻先生的指导下创作了不少好诗。

在诗《烙印》里,他道出了心灵中不尽的苦涩:

“我嚼着苦汁营生/像一条吃巴豆的虫/把个心提在半空/连呼吸都觉得沉重。

”不久,便结集出版了处女集《烙印》。

许多名重一时的评论家特意为它撰写文章。

这时的臧克家,便以“青年诗人”的头衔,与艾芜、沙汀等另外五位成了“1933年文坛上的新人”。

 

他早期诗作的题材和主题主要是描绘旧社会农民的不幸遭遇,他关心农民、同情农民,为农民的不幸而控诉、呐喊。

可以这么讲,从“五四”以来,他是以相当大的精力反映中国农村的著名诗人之一。

尤其是《泥土的歌》这本唱了多半个世纪的歌,可谓是中国农村一幅真实、纯朴素描的画卷。

生前谈到这本诗的时候,他依然激情满怀:

“这是一本关于我心爱的乡村的歌,一本关于我亲爱的农民兄弟的歌,一本从我心底流出的真诚的、热情的、纯朴的歌。

 

天将降大任于诗(斯)人

 

尽管后来对“文革”时的“五七”干校争议颇多,但臧克家却把那时的经历看作“回归自然”的磨炼。

当时在鄂南咸宁向阳湖,臧克家一家分三处居住,只有过节才可聚会到一块。

一开始,臧克家住在附近的农民家里,不久脱土坯,在荒野上建起了土墙瓦顶的平房。

盖房、开荒、种地、喂猪、筑堤、犁田、插秧……什么都干。

拿惯了笔杆子的手,不得不拿起铁锨锄头。

 

干校的劳动生活异常艰苦,文化人的精神备受压抑。

但是,臧克家没有消沉,他一向认为:

“我是乡下人,生性爱乡村。

”在逆境中,臧克家捕捉灵感,发现了劳动之乐、人性之美,于田间锤字炼句,诗风为之大变。

无愧为“农民诗人”之美誉。

 

在“五七”干校向阳湖,臧克家“把笔杆换成锄杆/把画盘换成湖滩/把墨水换成粪水”,而“用另一种笔墨纸张/在这绘一幅丰收图画”。

真是“天将降大任于诗(斯)人也”。

向阳湖的生活,使诗人灵感如泉,在他的笔下,向阳湖“袅娜翠苗塘半满,斜风细雨助精神”,“烟雨蓑衣稻满湖”。

在这里,也记述了当年的干校生活,试看那一个个劳作的场景,“头顶阳光散白银,田里黑泥没脚趾,手上汗珠成串落,镰刀底下拾黄金”;“春日育秧夏插秧,半年辛苦半年忙”。

一首首朴实的诗,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真实。

 

臧克家以前身体不好,长年生病,到干校经过一段时间的体力劳动,大有好转,饭量增加了,失眠症没有了。

他过去在作协工作时,来往的只是几个领导,和同志们联系不多,到干校后,大家同吃、同住、同劳动,其乐融融。

于是,至今有人感叹:

“臧老现在高寿,可能也得益于当年在向阳湖‘贴近田园’啊!

 

回京后,臧克家将在咸宁写的50多首旧体诗辑成《忆向阳》,以“留恋干校的战斗生活,回忆干校的战斗生活”;并油印了60本,准备送给一些朋友征求意见。

刚送出20本,不知为何受到警告。

于是,把已发的收回。

直到1978年才由北京人民出版社正式出版。

《忆向阳》出版后,一时引发诗坛波澜,争议多多,但臧克家没有公开发表过为自己辩解的文章。

 

诗心、童心与爱心永在

 

常言道,“烟出文章酒出诗”、“李白斗酒诗百篇”。

谁又会想到,这位老作家、诗人滴酒不沾、支烟不抽。

其实早在1948年前他每天两盒,后由于负担加重等原因开始戒烟。

这一戒,就是50多年,再也不沾烟。

坚持散步与锻炼及他的饮食生活习惯,或许是臧老长寿的一大秘诀;不过,他执着的笔耕及超脱的性情也应该是他身体安康、诗心长春的又一秘诀。

 

臧老的床头多年排放着一摞摞书刊,上面少不了他的圈圈点点或评论。

他历来嗜书如命,到老年却自觉心里空虚,因此更以补课的心情拼命读书。

他读的大多是古典作品,如古代散文、文论、古典诗词歌赋等。

他病重前每天用于读书的时间不少于全部活动的三分之一,常常在夜深人静时,躺在床上,伴着台灯,陶醉书海,阅到会心之处,他觉得灯光也为之灿然。

他说,这是他一天中最舒心惬意、自得其乐的时候。

孤灯夜读,思接千载,名篇佳作,会心动情,是他生活的又一大乐趣。

他生前说过:

“读书不是为了研究学问,只是为了增加知识与欣赏能力。

 

他不仅读,而且写。

其中,不少文章文情并茂,精辟独到颇有见地。

臧克家步入90岁高龄后也从不想自己“来日无多”,只是笔耕不辍,依旧诗涌成潮,虽在文坛已耕耘了60多年,但他那颗跳动的诗心充满活力。

他从未停止过写作,就是在病魔缠身、卧床不起的情况下仍不放下手中的笔。

他把写作视为与病魔斗争的一种手段,进入九旬仍坚持天天定时伏案工作。

近年,他还出版了《臧克家古典诗文欣赏集》、《臧克家序跋选》、《放歌新岁月》,并主编了《毛主席诗词鉴赏》等书籍。

这也是臧老保持健康的重要原因之一。

尽管因为年长,作品数量大为减少,但诗的内涵却愈加醇厚。

诗作《我》寥寥10字,却滚热发烫:

“我,/一团火。

/灼人,/也将自焚。

”他说,这诗是他性格、人格的写照——只想用心底岩浆般的激情,燃烧自己,感染别人。

 

他曾说:

“朋友是我支撑感情世界的半壁江山。

只可惜随着年华的流逝,许多至诚至信的老友纷纷离去。

没有比朋友的故去更牵动我的情思了。

”因此,他这些年来,不知含泪伏案为朋友写下了多少悼诗悼文,时时一文未成,自己已痛哭失声,快步跑到卫生间以冷水洗面。

现今,他自己也随他们去了。

 

臧克家有几大爱好,他喜欢花卉、喂麻雀,也爱收看电视节目。

他说过,花虽不语,但可赏心宁神;小生灵鸣唱不停,欢乐可爱。

早些年,他尤喜看球赛直播,但后来因心脏不适那激烈争夺的场面只得忍痛割爱。

 

诗人还特别喜爱跟孩子在一块。

老先生走过了99年的人生历程,99个春秋使他经历了世间沧桑,饱览了人生百态,晚年的他依然童趣不失、笑声爽朗。

以前每次散步,小朋友见到了他,总是老远就“臧爷爷”喊个不停。

他们的臧爷爷也乐于与他们在一起捉迷藏或踢沙包,这时候,臧老也变成了“老天真”。

当小孩有什么不快的事时,也乐意哭着找臧爷爷说个痛快。

这时,臧老只得边哄小孩别哭边给些糖果他们吃。

在孩子们中间,他成了“孩子王”,童心十足。

他在散文《我和孩子》中写道:

“我喜欢这许许多多的小朋友,自己好似变成了他们当中的一人。

”同时,诗人甚为关心儿童事业的发展。

“年景虽云暮,玮光犹灿然”,他的诗句唱出了自己的夕阳情,从中可以感到老诗人一颗年轻的心在搏动。

在“希望工程”刚开始启动时,他便长期资助甘肃武威市失学女孩常清玉;一次,某地“希望工程”向他求字,他二话没说,当即写了“爱心如火”4个大字,表现出诗人的激情和爱心;中国少年儿童活动中心破土动工,他得知后无偿捐献自己刚收到的10000元著作稿酬……

 

臧克家的儿子臧乐安说,父亲临终前很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2002年12月27日父亲住进医院,到2003年10月8日过生日以前,医院报过好几次病危,但是父亲都奇迹般地挺过来了。

10月9日住进重症监护室后又坚持了四个月了,父亲的生命力还是非常顽强的。

离世前进行了抢救,但因为父亲年纪大,各个器官都已经衰竭,最后还是离我们而去了。

”臧乐安说,按照过了农历年计算岁数,父亲也是百岁的老人了,儿女们也感到欣慰。

 

臧克家当年为纪念鲁迅而作的《有的人》,成为在广大群众中流传甚广、深入人心的经典。

今天,用来送别诗人自己仍是最好的挽歌:

“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北京青年报》2004年2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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