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时间没有能够磨去他的声音和影象,他的贡献,他的为人,他的独创,千淘万漉,历久弥坚。风云没有能够吹散他的千古绝唱,锻打越发突显出他的艺术价值。他留下的巨大空白,至今没有人能够填补。近几年,继承和研究阎派艺术的声音浪打浪涌。在晋南大地游走,你依然能时时听到高亢激扬的阎逢春唱段。那随口哼唱的玩家都是一脸庄重肃穆的表情。这是因为,阎逢春几乎没有留下什么轻快油滑的喜剧唱段。而他的人生悲剧,更是后人感叹惋惜,久久不能忘怀的。八十年代以降,戏曲复兴,有过十来年好景。五大名演都有后来人传承学习,青出于蓝胜于蓝,新人辈出胜旧人,人们便不觉有什么缺憾。惟独面对阎逢春,没有谁敢说他超越了阎师傅。他的表演艺术,演艺界
2、神往又如高山仰止。徒弟们也努力,学几年就泄了气。观众更是不买账,赞美阎逢春的超人,同时也就斥骂梨园子弟无能。想学成阎逢春,差远了!戏曲界的老专家,许多都是老阎当年的同事朋友。谈着谈着,他们会声音细下来,慢下来,抬起头,远望着西天一抹黯淡下去的霞光。默然的沉吟里,倾诉的是狠狠的惋惜。那人,怎么就早死了呢?哪怕死一个旁的谁呢。再活10年,蒲剧绝不是这个样子。不管时代的原因还是别的什么,阎逢春定然已经成为不可逾越的范本。世间再也不会有阎逢春。天才是不可复制的。绝技在身阎逢春出身梨园世家,他的父亲阎金环就是蒲剧著名的南路须生。他15岁随团学艺,17岁已经是蒲州解州绛州一带小有名气的演员了。21岁入西安
3、晋风社,成为头牌须生。日寇入侵以后,阎逢春有家难归,随剧团在西安兰州青海演出十多年,载誉大西北,蒲剧在西北在边地的声名,归功于他们那一代人的流浪苦斗。翻查西北各省的戏剧史,比如青海甘肃30年代40年代的演出,那时的戏班子,就是蒲剧的班社。大西北绥远,是蒲州梆子当时的主要活动场域。抗战年代的叱咤,至今感觉纸上有余温。演艺天才的养成,注定时乖命蹇。阎逢春18岁时血气旺,正是学演的好年华。因为倒仓坏了嗓子,被班主辞退。悲观绝望的时候,西安城名士高人李逸僧老先生收留了他。李老的侠义肝胆,剧坛无人不晓。老人非常欣赏这个奇才,决心帮他一把。他延请一位有经验的教练,教他合理发声,鼓励他刻苦拔声练功。蒲剧发声
4、类似秦腔大吼,因此练声一般人称做“嚎嗓子”,可见用嗓的苦拙。阎逢春从此天天躲城壕根,钻地窖,背着人嚎嗓子,家里人说有一阵他练得尿出血红。经历了一年多的苦练,阎逢春终于练就了一种别于常人的复音,对其他剧种也许不算什么,对蒲剧这可是大喜过望。因为梆子戏本来男女同腔同调,蒲剧男腔跳跃腾挪,演员必须有一个坚韧高亢的复音区。我写这个复音不过是借代。至今在蒲剧行家中间,这两个字该怎么写,也是人言人殊,莫衷一是。有说腹部的“腹”的,有建议用带引号的复。反正它指的是假嗓子,又和通常的假嗓子不同。需要努力高迸宁可嘶哑也不可轻巧滑动的那种发声。在现代化的歌唱教学中,它肯定被视为不科学。可在晋南关中,你要不这么唱,
5、老百姓听了只能骂你冷场寡淡。演唱问题已经过关,阎逢春开始苦练帽翅功。所谓帽翅功法,指的是须生上台所戴的官帽,两边的帽翅可以自我控制甩动,或者单甩,或者双甩,或者上下忽闪,或者前后飞翻。行家的表演绝不能摇头晃脑,全凭内功发力指挥。这当然是秘不示人的绝活。和川剧的“变脸”一样,这是一个剧种的看家本领,不能随便传授给外人。清代梆子戏就耍过这个绝活,后来渐渐绝灭。演出时,根据剧情需要,配合特技表演,这是阎逢春对戏剧表演的杰出创造。五十年代许多地方戏都来山西学帽翅功,现在剧团的娃娃生也时常会晃荡几下子,且不说运用高下,只说在那个年月,阎逢春可是当之无愧的创功人。仅此一项,他的贡献就应该在戏剧史上浓墨重彩
6、写一笔。阎逢春的继承创造远不止这些。前辈彦子红,十三红任金祥他悉心钻研多年。他向青衣冯安娃学板眼节奏,向小生彭福奎,二净杨李敬学身段鼓点,眼神和表情向孙广盛求教。向父亲学三倒腔,发展丰富慢板旋律。他躲在黑压压的人群里,偷看景恒春的采桑,他三番五次观摩秦腔的拆书。转益多师,化为我用。在四十年代,阎逢春的表演艺术已臻成熟。他的演唱,时常是一声掷地,满堂爆采。除翅子功外,他的靴子功,鞭子功,髯口功,也已经得心应手。无论什么功法,到他手里都不是死的。他的可贵之处,是善于根据剧情用功,使人觉得入情入理,又出神入化。他的戏路也很宽,无论袍带戏,箭袍戏,靠甲戏,官衣戏,甚至反串小生短打,都有别开生面之处。继
7、承前人又超越前人,练好功夫还要创造性地使用。总之在蒲剧须生行当的各种角色,他已经都能够驾轻就熟,拿到手就有所翻新。他已经是一个成熟的艺术家。翻身问题我至今不清楚阎逢春的履历表上,出身一栏填什么。土改时,他家分房分地分浮财,应该算一个贫苦农民。但要论戏份,回家过年,班主先预付24块现大洋,他的固定收入远远高于一般农民。解放初贫苦农民吧分地斗地主称作“翻身”,欢庆从社会底层翻到了上层。阎逢春曾经撒过怨气,“翻身哩,翻身哩;两身翻成一身哩。”(指皮袄)牢骚还是玩笑,都能说明,他应该是一个城市的高收入的戏剧从业者,可惜那时没有这种成分划分。阎逢春带着一身绝技走进新时代。他拥抱新政权,新政权也热情接纳了
8、他。“党找雷刚,雷刚找党”,(京剧杜鹃山评论)那是一个放声歌唱的时期,文艺工作者和他的管理人有过令人怀恋的蜜月。1950年开始的戏改,全国和山西都禁演了一批剧目。涉及到蒲剧的,有断桥芦花忠报国六月雪杀狗火焰驹教子等,禁演的理由不一而足,总起来说,表现出强烈的意识形态化的指导倾向,比如芦花是“替封建统治者宣传”,忠报国“维护封建统治阶级秩序”,教子“宣传封建道德,读书人压倒一切”等。蒲剧传统戏六月雪遭禁只有两个字:“反动”,连简单的释义都没有。杀狗遭禁是因为“散布退伍思想”。可见那时开国甫定,大刀阔斧破立,人们还习惯施行粗暴的政治手术,顾不得细化择弃的条款。关于舞台净化,禁止使用踩跷上凳,吹火变
9、脸,七窍流血,拖伤带彩等特技。从这些禁令看来,老艺人王存才的戏受到限制较多,阎逢春还影响不大。他的大部分剧目还可以出台。洗心革面,尚不至于伤筋动骨。但是阎逢春从中体会到某种管束,体会到进入体制和自由演出的区别,当是确定无疑的。神奇的帽翅从五十年代初期到文革之前,阎逢春的艺术创作的辉煌时期不过十多年。即便在这十多年,他也一直是戴着沉重的镣铐舞蹈。在种种常人难以置信的限制和阻碍中,他走出了一生最为灿烂夺目的夺冠之路,取得了世人瞩目的成就。阎逢春的帽翅功可谓蒲剧一绝。当年它是阎氏的独创。至今他的功法后人依然难以企及。仅从技术创造的角度讲,它也属于高难度的杂技技能,象川剧变脸一样,应该视为值得世代秘传
10、的中华无价宝。何况阎逢春在创功当初就已经把它艺术化,成为戏曲表演不可分割的组成部分。他的帽翅颤动甩动,是剧中人心理活动的外化,是和剧情浑然一体的心海扬波。阎逢春的保留剧目杀驿舍饭周仁回府,都是帽翅功法出神入化的典范。杀驿剧中,吴承恩要拼命搭救恩人,苦无良策。如何表现人物的沉思犹豫,他在室内踱步,缓缓转身,背对观众,双目痴呆如一尊泥塑。这时两只帽翅微微启动,上下颤抖,表现人物内心那种抽搐似的紧张。帽翅甩动逐渐强烈,我们可以领会人物内心翻江倒海拼命挣扎又走投无路的困窘。他不停地徘徊,忽然好象若有所思,出现一线生机,这时帽翅甩动减速,一只缓缓停下,另一只启动摇闪。有顷,动者复归静止,另一只停歇的又开
11、始由颤动渐至剧烈。这是左思右想,左右支绌,心乱如麻?终于,他拿定了主意,冒名顶替,代恩人去死。这是怎样的心底滔天巨浪?两个帽翅瞬间由一动一静转变为上下互动,同上同下,又变成前后滚动。一对帽翅忽闪,我们看到的是人物知恩图报、义薄云天的壮举。室内人做困兽斗,世间风云犹变色。这一对帽翅,震荡世道人心,天地之间一时正气浩然动河岳泣鬼神。观众声泪齐下,台上台下共鸣,场场演出,场场剧场唏嘘如沉雷掠过地面。一母同源又互通秦晋,蒲剧和秦腔的演出剧目常有交叉。周仁献嫂都是两家的重头戏,回府一折经常单折演出。是献嫂求荣,还是舍妻救兄?回府一路,上演的就是这样生死存亡、进退维谷的心理较量。阎逢春同样使用炉火纯青的帽
12、翅功,将周仁在夹缝中的生死抉择演绎得悲痛惨烈又大义凛然。这里阎逢春如天外神思,添加了一个踢纱帽上头的绝技。奸相赐他官身,是为了笼络他卖身。犹若沐猴而冠,他无比厌恶。他弃帽在地,抬脚要踩要踏。想到权奸势大,生杀予夺全在人家,又怎敢抗命。这时只见阎逢春把粉底朝靴一拧,探进帽壳,伸腿一挑,官帽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当当落在头顶。这委实可称神来之笔,只一脚,人物的鄙视厌弃和无可奈何全在其中。一脚,有多少丰富的内容耐人寻味!既是绝技,又是艺术化的神奇展现。提炼一个舞蹈动作,浓缩多少生活内容,幻化成为说不尽的形式美。你只有拍案叫绝。风波乍起却也无端经历了多年的提炼改造,阎逢春的帽翅功日益出神入化,得心应
13、手。正因如此,在晋南地区,受到当地群众如痴如狂的欢迎。看阎逢春甩帽翅,成为当地老百姓的人生一大享受。可能谁也没有想到,这种不伤官不损民,高说是艺术低说是娱乐的演出,竟然也有人挑刺反对的。1955年的春节前夕,光明日报刊登出一篇读者来信,批评阎逢春的帽翅功表演是“形式主义”。这对于阎逢春,不啻当头一棒。这时,革命化已经逐渐占据宣传阵地的主流位置,左倾姿态已经开始让人敢怒而不敢言。加上光明日报的全国地位,没有人敢站出来说句公道话。剧团内部立刻有人呼应,一时,反对阎逢春在舞台演出甩帽翅的呼声也风起浪翻。阎逢春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身怀绝技反而成了负担,大约每一个苦练戏工的演员都不会想到。若干年以后,
14、有剧团的好事者巧遇光明日报记者,问及当年的“读者来信”,客人冷冰冰地扔回一句:你们没人闹,我们登那干啥?历史已经走过了多少往事,追究当年谁家挑起事端已经没有意义。让人寒心的结论却是明明白白教训了一代人:天才的四周其实刀枪环逼,生存的环境竟然也如此险恶。不久剧团在运城工人俱乐部演出周仁献嫂,这给阎逢春出了大难题。考虑再三,他向团领导提出:自愿放弃“甩帽翅”绝活,免得招惹是是非非。当晚演出前,剧团副团长特意在幕前讲话,告诉观众今天的周仁回府阎逢春不甩帽翅了。“阎逢春同志提高了思想觉悟,自觉接受报纸批评,放弃形式主义的表演!”台下观众立刻大哗。什么?阎逢春不甩帽翅了?哪来看什么劲!果然,演到回府,这本来是阎逢春大展才艺,使用帽翅功淋漓尽致地表现周仁内心痛苦挣扎的高潮戏段,他却只好急匆匆地走了过场。顿时,剧场的轰吵乱成一片。“不甩帽翅不行!”“不甩帽翅不行!”人声鼎沸,后排的观众站起来大叫大喊。任声浪沸涌,舞台上冷冰冰的锣鼓过门旁若无人地敲过,阎逢春卸掉带翅纱帽,黯然无言。嗣后每次演出都是这样。观众强烈要求,阎逢春无可奈何。每次演出,都要剧团出面解释疏导。实在拗不过去了,戏毕,让阎逢春洗去脂粉,脱去袍衣,戴上官帽专门表演一回甩帽翅。但是,脱离剧情,这已经成了卖弄技巧的杂耍,仿佛街头卖艺。也许这会儿人们体会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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