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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平凹短篇小说

贾平凹短篇小说

“见证的力量”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27日在天津颁奖,铁凝、、严歌苓等作家获奖。

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共评选出短篇奖11篇,中篇小说奖14部,长篇小说奖2部,小说双年奖2部,小说新人奖1部,奖13篇,散文特别奖1篇。

据介绍,《大雨如注》(毕飞宇八《火锅子》(铁凝)、《倒流河》(贾平凹)、《她的名字》(苏童)等摘得短篇小说奖。

《涂自强的个人悲伤》(方方)、《玫瑰》0等获得中篇小说奖。

长篇小说奖被《新恋爱时代》(王海鸩)和《老师好美》(严歌苓)分享。

小说双年奖则山《师父》(徐皓峰)和《北京一夜》(骏)获得。

小说新人奖则归属《被切除》(向春)。

始创于1984年的白花文学奖,是国内文坛唯一采用读者投票方式,并完全依据票数而产生获奖作品的文学奖项,每两年评选一次。

百花奖以选当代小说佳作为使命,因其权威性与公正性,在作家与读者心U中占据重要地位。

倒流河(短篇小说)

贾平凹

有一条倒流河,河北是两个镇,河南是三个镇。

河北、河南的要往来了,没有桥,只有老笨的一条船,那就得去搭船,搭吧。

于是,来人在渡口喊:

船过来哟一-老笨。

老笨就放下水烟锅,道铁线,船绳套在上边,

使劲地摇橹,力气已经不够了。

但河面上空横拉着一船不至于被水刮走。

大家开始取笑老笨的牙,门牙没了,嘴角两边的牙便显得特别长,那是要长出象牙吗?

乂戏谑说:

人清闲了坐在炕桌前才吸水烟锅的,你拿到船上用,是长年在水上的缘故呢,还是扎个势,要显摆?

老笨哧啦哧地笑,却说:

你们在河南好好地两条腿走路,就去河北趴下四条腿?

老笨还会挖苦人,大家扑过去扯他的嘴,船就晃荡不已,在河面上打旋儿。

天上满是些疙瘩子云,船到了对岸,老笨乂吸起水烟锅了,一边轻吹细,听烟锅子里的咕喑声响,一边望着下了船的人爬到了畔。

畔上一簇一簇的口花。

其实那不是花,是干枯了一冬的野棉蒿裂出的绒絮。

河南的樱桃已经开了,而河北,绒絮还在风里扯着。

河北那是产煤的地方,到处都是些小煤窑。

夜里如果有了流星,朝着流星坠落的方向去寻陨石,那呀梁呀下面会发现一个洞,洞斜着就钻进去了。

这些洞差不多靠近某一个村庄,三里路或者五里路,路都是黑的。

长长的白天里,驴无声地驮着煤筐走,偶尔开过的卡车和拖拉机留下了车辙,很深乂很硕,驴在辙里拐了蹄,便被赶驴人日娘捣老子地骂。

骂声让石梁上的人听到了,那也是个赶驴的,不免相互喊话,话却在半空里就乱了,一团,只好你招招手,我也招招手。

沟岔底的那个洞,和别的洞不一样,洞旁边搭了个棚,还种了一窝南瓜。

因为有了一场好雨水,藤叶大如头,竟爬上了棚顶。

下面坐着一伙妇,她们是来送饭的,等候得久了,就数起黄灿灿的南瓜花,说哪朵是实花,花下已经有了小瓜胚子,而哪朵没结瓜,是朵谎花。

顺顺当下就不数了,坐到一边去,把包着饭的帕帕解开了,乂包上,再要解开时结紧得怎么也解不开,脸色难看。

别的人赶紧使眼色,不说谎花了,说子,说:

还不出来,子都凉了。

子都是一样,子里的饭却不同。

有的是红豆米饭,炒了土豆丝或炖了萝卜;有的是油泼的捞面;有的是四个杠头馍,全掰开了,夹了辣子酱豆和葱,还有一疙瘩蒜,说:

我那人饭量大。

立本年询就害上了胃疼,顺顺给他摊了煎饼,为了软和,煎时在面糊里多加了西葫芦丝,饼子都煎得不H冏,她羞于给别人看,把子抱在怀里了,暖着热气。

一阵响动,洞口里就扔出了个安全帽来,接着爬出来一个人,再接着五个六个都爬出来了。

这些男人各自看着自己的妇便笑,但妇们看着他们都是一样黑衣服黑脸,一时倒认不清。

顺顺是第一个抱着饭跑过来,立本的眼白多,现在更白了,比别的人都白。

立本伸手就抓煎饼,煎饼上留下黑指印,顺顺说:

急死你!

扯了片南瓜叶子让先擦手。

吃过了饭,妇们就走了,男人横七竖八地躺下晒太阳,吸纸烟,开始说自己妇。

一个说:

我呀,晚上回去,她就把长面捞到碗里了。

一个说:

我回去先上炕,她再忙,擦擦手也就来了。

立本说哼,哼了儿下,心里想:

那算个屁!

我一进门,顺顺一手端了饭,一手提裤子,问先吃呀还是……他就闭上眼,眯瞪了。

旁边人说:

你哼啥哩?

立本,立本!

立本已经睡着了。

怎么叫立本都不醒,掏出一枚硬币轻轻放到他手里,手却立即紧了,气得大家都笑,骂:

瞧这货,这货!

但洞口经常也有哭声。

不定在什么时候,洞里爬出的人双肩上套了绳索,人爬出来了,再把绳索往出拉,就拉出个铁皮斗子,斗子里不是煤块,是另一个血肉模糊的人。

洞口就呼天抢地,一片哭声。

棚边的南瓜藤干枯后,露出一堆一堆纸钱灰,有的纸钱没烧尽,风吹着总往人身上沾。

沾在立本的裤腿上了,立本就要呸口唾沫,说:

我和你没吵过架,也没欠钱,别寻我!

四里外的村口一直有家小卖铺,挖煤的常在那里买酒喝。

村里人把挖煤的叫煤黑子,煤黑子买了酒多半要先赊账,店掌柜就在墙上写了人名和钱数。

有些账还在,人却在事故中没了,权当给烧了纸吧,墙上就在那个人名上画个义。

不久,都在传说:

一个月黑风高的夜里,有三个人敲小卖铺的门,要买烟酒和方便面。

掌柜见是煤黑子,说:

不赊账啊?

三人说:

给现吧!

天明后掌柜点钱,发现都是些阴票子。

从此,煤黑子的妇们都在租住的村屋里贴菩萨像,天天给菩萨上香。

顺顺在立本上窑上时,往怀里放一个桃木节,或者一个小纸包,包着朱砂。

立本爱显摆,有一回在洞里掏出纸包给别人看,里边却不是朱砂了,是一张棉布片,上面有血。

大家当然知道那是什么血,取笑了一番。

立本回来给顺顺发脾气,顺顺才说是村里来了个阴阳师,告诉她经血最能辟邪,立本火降下来,但碗已经拿起来要摔了,就拣了个破碗摔碎。

这个窑的煤黑子有县东的人也有县西的人,而大多是河南、河北的。

河南来的八个人,不到六年,死了五个,一个断腿,还有一个躺在炕上能出气,叫不应,活成了植物。

而立本活着,立本给人夸自己的那个地方长着一颗痣的,旁人说:

还不是顺顺给你的平安!

立本也觉得顺顺好,回来把顺顺抱在怀里亲,还亲了她的肚子。

顺顺明白立本的意思,夜里老实得像个猫儿,任着折腾。

事毕了,她要给立本去倒温水洗,立本说不敢让流了!

给了个枕头垫在屁股下,顺顺就把头吊在炕沿下。

顺顺已经给将来的孩子起了个名字叫安然。

但乂过了一年,顺顺还是没怀上。

那时候,煤的市场不景气,小煤窑的煤里石乂多,更是卖着艰难。

矿主就鼓励人去推销,推销出一吨可以提白分之五的成。

顺顺给立本说:

你的胃病好多了,我给咱跑生意去,两个人赚着总比一个人赚着多,攒够盖新房的钱,明年就该回去了。

立本说:

那我吃饭呀?

顺顺说:

搭老魏的伙。

老魏的妇也是送饭的,顺顺出一份钱,老魏同意,老魏的妇也同意。

顺顺先回到河南。

别人家的稻子都扬花了,她家的稻田遭了虫害,稻叶子一疙瘩一疙瘩锈着色,忙着三天两夜挑料虫。

从田这头到田那头走一趟,料虫能挑少半筐,倒在坑里用木杵砸,而腿上却趴了蚂。

蚂往肉里钻,S不出来,血就顺腿流,过路人说:

拍,一拍它才肯出来!

拍了三下,蚂掉下来了,那人说:

看把庄稼做成啥了!

顺顺觉得下煤窑没挣下钱,庄稼也荒了,让人笑话,就发誓要好好推销煤。

县城里各个单位都有着锅炉,一到冬天居民家里乂烧炉子取暖,顺顺就挨家挨户给人说好话。

头一两个月自己单独骑自行车,早去晚归,后来叫上立本的一个老叔一块去。

老叔胖,坐在自行车后座上,顺顺便骑得一身的水,还和人撞过三次,把老叔跌下来,断了一颗牙。

顺顺承诺将来要给老叔补个金牙,每次到了县城东门外,老叔跑北城片,顺顺就跑南城片,在一棵柳树后把旧袄脱下,换上一件红底碎花衫子。

她喜欢这件衫子,换上了要对着城河水照儿回。

在单位里和人家谈价钱,往往谈到最后了,人家就提出要回扣。

回扣有五疔元的,也有一千元的,顺顺老是心疼,后来灵醒了,再不给现金,运去十吨煤,打的条子上却写上十三吨。

但是,卸煤时,烧锅炉的要让她请吃饭,饭就不请了,把饭钱给塞兜,还搭一包纸烟,她帮着一块卸。

烧锅炉的时不时拿眼光在顺顺身上蹭,说:

听说在窑里挖一年煤要尿三年的黑水?

顺顺说:

你唾唾沫,唾沫也是黑的嘛。

两人都笑,说咱们这是干啥哩,老鸦还嫌猪黑?

推销得好,顺顺五天或七天了到窑上领推销款,晚上就不走,要尽女人的贵任,但立本总是下了班就去喝酒。

等到醉得摇摇晃晃回来了,立本很张狂,把一沓子钱往顺顺面询一甩,说:

给!

妈的X。

顺顺笑着,也就从怀里掏出钱来,她的钱沓子比立本的钱沓子疗。

撑船的老笨入秋后就一直喊脊背疼,喜欢搭船的人拿鞋底给他拍。

去看医生,医生说是受了潮,要求每天去镇卫生院刮一次痂。

儿子用自行车带他去了一次,说:

不就是用牛骨板在身上刮嘛,你把钱给我,我夜夜给你刮。

老笨哼了哼,赶紧把帽子按了按,帽壳里有着一疔元的票子。

三十年前,老笨刚开始撑船,河里涨水,一条鱼跳到船上,捉住了提回家,老婆正好给他生下个儿子,他就给儿子起名鱼,宋鱼。

这宋鱼长大了,去城里干过传销,传销被政府取缔了才回村种庄稼,庄稼种得不好,却染上了赌博。

曾经钻进苞谷地里和人掷色子,掷了三天三夜,胡子长出一指长,从此就留个小胡子。

老笨说:

你三更半夜不沾家,你给我刮?

宋鱼听了爹的话,故意把自行车往一个小石头上骑,差点把老笨颠下去。

骑到一个小商店门口了,却进去买了个木挠挠,木挠挠是专门搔痒的,河南人都叫它是:

孝顺。

宋鱼说:

我不沾家,它就替我嘛。

老笨说:

儿呀,你这么浪荡着行?

你也去河北下下窑嘛。

宋鱼说:

我去下窑?

当兵的是死了没埋的人,挖煤的是埋了没死的人!

后来宋鱼赌得大了,面前放一袋子钱,和人坐在公路边上猜车号的尾数是单还是双,谁猜对了就把钱袋子提走。

宋鱼输过,也赢过,幸运的是多赢了儿次,就买了辆托,整天放着响屁地跑,还在后座上驮了女孩子,女孩子的裙子经风一吹,腿像两个白萝卜。

县城里人常有开了车来游玩的,要看倒流河的水是怎么倒流的,还要看河南的老房子。

别的地方建房三十年木头就坏了,土墙也坍了,河南的房子砖砌皮,里边的土心也是浸了米浆打的,白十年的民居在,而且明代的龙王庙在,清代的魁星阁在,还有一个木刻砖雕的老戏楼子。

这天,就有个人停了车,端了照相机四处拍,拍到一座房子,这房子虽也砖砌皮,却椽头腐了,檐角垮了,屋顶上了塑料布,拿石头压着还呼啦呼啦响。

对着门楼拍那匾额“积善流光”四个字,门道里卧了一条狗,SftTSft牙,没有叫。

乂转到房的山墙后,那里搭了一间土屋,里边站着一头牛。

牛体瘦毛红,脚下垫着的土和草料被粪尿搅和成了稀泥,苍蝇乱飞,臭气烘烘。

拍照的说:

这牛若是人变的,那人是囚徒。

宋鱼就跑过来,喊:

哎,干啥的,干啥?

这房子并不是老笨的家,但宋鱼就是不让拍。

照相的、不拍了,却对着牛圈门口的一块石头说:

这石头是老石头。

宋鱼说:

二白年的布石!

照相的喜欢布石平整光滑,更感叹它挨了多少棒击打,就说:

把这石头给我吧。

宋鱼却要钱,要了一白元,他吭哧吭哧把石头抱上了汽车,狗却汪汪地叫。

照相的说:

这钱应该给这家主人吧?

宋鱼说:

走你的,狗说不了人话!

煤还是卖不动,而窑上事乂不断,许多煤窑就关停了,或者廉价转售。

从河北回河南的人多起来,或一脸灰黑,背着被褥卷儿,或拖家带口的,男人在前边走,妇拉着孩子老撵不上。

老笨很忙,夜里还得撑一次船。

空中的月亮一团明光,船撑到河南岸了,最后下船的是个年轻女子,怀里抱了个婴儿。

老笨知道在河北挖煤挣不下钱了,但却躲过了计划生育,说:

这世道呀,娃都生娃了。

年轻女子不爱听,回过头说:

不生娃生老汉呀?

得老笨半天缓不过气来。

立本没有回河南,却谋划着和另一个人要把沟岔底的小煤窑买下来。

两人回到河南来筹款,顺顺在新草帽上搓麻什给他们吃。

顺顺的指头嫩嘟嘟的,搓出的麻什像猫耳朵,那人说:

手真好!

顺顺侧过头了,无声地笑。

那人出了厨房,在院子里给立本说:

你娶了个好妇!

顺顺想听自己的男人怎么说,立本却只嘿嘿了一下。

立本把购窑的事说给顺顺,顺顺吓了一跳,不敢同意,立本就反复给她讲,现在的煤窑设备不行,乂没有木支护,所以老出事故。

矿主只会骂人,不善经营,煤就卖不出去。

趁着眼下煤价落到了底,咱买了tt定是好事,一时煤卖不动,总有能卖动的时候呀。

如果咱命好,那挖的就不是煤,是金,日进斗金。

顺顺说:

那咱命就能好?

立本说:

我那个地方长着痣啊!

顺顺想了想,说:

我依你吧。

就同意了。

决定了买煤窑,那人出五十万,立本也要出五十万,而立本总共积攒了十万,还准备要修老屋的。

立本去贷款,信用社不给贷,顺顺说:

我给你过三十六吧。

三十六是男人生命中最重要的岁数,河南的乡俗就是摆宴席,亲朋众友来相贺。

立本的生日原本在腊月,顺顺却给他提前过,为的是能收一笔礼,还可以向亲戚们借钱。

但是,席桌上顺顺说了借钱的事,立本却站了起来说:

这不是借钱,是让大家人股哩,有十万的人十万,没十万的五万八万也行,我给经营着,明年就给你们分红。

立本还介绍了这个煤窑的情况,也讲了它的光明前景,拍着腔子说要让大家的钱鸡生蛋,蛋生鸡,不停地生下去。

亲戚们被他煽呼起来了,顺顺的二舅当下拿出五万,说他要买水泥铺院子呀,不铺了。

二舅一带头,大姨父应允了五万,二姨父应允了五万,大伯五万,二伯四万,三伯三万,姑姑六万,大舅四万,三舅四万,三个侄子各五万,五个舅表姑表各四万,六个侄女和外甥女各三万。

顺顺娘有个干姨妹,其儿子和女婿来了,心也热了,说:

让我们也沾个光吗?

立本说:

你们也是亲戚嘛,行呀。

那两人各应承了两万。

三天后,所有的钱都拿到手了,九十八万,顺顺乂卖了要修老屋的一副大梁担,还有她的一双银子,共两万整数。

账一笔一笔写好,账本装在一个盒子里,顺顺抱着盒子要放到屋梁上去,一只老鼠在看她,乂担心老鼠会咬盒子,便把盒子用铁线吊在梁上,铁丝上还加个旧电灯罩。

天开始下雨,雨也关心着,敲得屋外树叶子响。

顺顺给立本说:

这不老鼠爬不下来了!

有了自己的小煤窑,立本很辛苦,扩拓了坑道,加固了木支护,乂新招了一批煤黑子,忙得小便都尿不净,裤裆里老是湿的。

顺顺让老叔继续推销,自己也在窑上忙活,她办了一个大灶,妇们都不各自送饭了,省了的人手都运煤装车。

她不愿总窑后的坡上只是野棉蒿,从河南挖了一桃树栽在那里,时常提了水去浇,希望能活。

桃树真的活了,可顺顺一年下来,人瘦了一圈,再穿那件红底碎花衫,乂宽乂长,衣不附体,风一吹,大家都说:

你要上天呀!

夜里回到出租屋,立本当然还要做那事,顺顺心里不要,把身子给他,但黑暗里睁大了眼,要听着远处有没有狗咬,炕台上的电话会不会突然响起,提心吊胆着窑上出事。

月底发工资,还放一天假,煤黑子们都去喝酒了,顺顺领着一伙妇去坡上地软,嚷嚷着回去包饺子fi馄饨。

等着大家都下坡了,顺顺坐在那里看桃树,儿日不来,春便老了,桃花落了一地。

不觉得就春节了,回到河南,立本说:

初五把亲戚都召来吃顿饭吧。

所有出过钱的亲戚都来了,口口声声叫着立本是老板,盼望老板分红呀。

饭菜吃了一半,立本给各位敬酒,却说这一年窑上的煤依然卖不动,还伤了三个人,虽生命都保住,可住院和补偿就花去了二十三万,总之,是赔了。

大家面面相,就往顺顺脸上瞅,顺顺脸也茫然,立本乂说了:

做生童就是有风险嘛,既然赔了,如果各位还要把这个窑维持住,就等待以后的大分红,那就需要各家再缴三万。

三舅说:

赔得血本都没了,还敢再缴!

立本说:

都是亲戚嘛,不愿意我也不强迫,那就不缴了,也就没股了。

顺顺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但她得依着立本。

亲戚们七嘴八舌议论了半夭,都是不再缴钱了,怨恨自己当初发财心切,不该听立本的话,他只是个煤黑子,哪里是当老板的料呢?

饭没吃毕,屁股一拧都出门走了。

顺顺的娘家人再不和顺顺往来,顺顺的眼泪流到了正月十五。

正月十六,村长得了孙子要过满月,宋鱼张罗着通知来客。

十五的晌午他就站在村前公路上见人便说^村长给孙子过满月呀,让请你哩!

被挡住的人说:

哦,那就去随礼嘛。

也有不说去也不说不去的,却问:

把你积极的,是不是村

长让你承包修水渠上的那个涵洞呀?

宋鱼说:

我不赚那小钱。

那人说:

那你给人家的孙子出过力?

宋鱼说:

他那儿妇……我口没那么粗吧?

嘻嘻地笑。

宋鱼骑了托再往另一个路口去,路上就有人和牛挡了路,中间是一个老汉,两边各一头孺牛,悠闲缓慢地走。

宋鱼鸣喇叭,那老汉没反应,左边的牛却立刻走向了右边,宋鱼骑过去了骂:

你不如个牛,牛都知道幕右行哩!

顺顺刚好过来,说:

他是个聋子,你骂他哩?

宋鱼见是顺顺,也通知了顺顺,说:

你一定得去的。

顺顺说:

那为啥哩?

我和他不是本家子。

宋鱼说:

他是村长呀,你和立本树子在河北,树根子在河南呀!

顺顺回来给立本说去呀不去,立本不去,说:

礼钱咱能赚回来?

顺顺明白立本在吃醋,把头低了没再多说。

但第二天,她还是一个人带了礼去了村长家,把人家的小孙子抱着喜欢了半天。

你通知的?

宋鱼说:

我再去喊。

村里过红白事,是乡里乡亲维持关系的平台,都去帮忙呀,上礼呀,即使有小怨小仇的也去示个好,隔隙也可修复。

而村长这天村人去了多半,仍有小半没来,村长脸上挂不住,问宋鱼:

有儿户来了却来的不是大人,是孩子,还宋鱼说:

走呀?

走的人说:

礼上了。

宋鱼

宋鱼乂站在门外十字路口喊人,有来的人把礼钱一上乂顺门要走了。

说:

那得吃饭呀!

走的人说:

为啥不吃,叫他想去!

入了夏,河南的树荫把村都罩了,夜夜蝉声嘶叫,蛙声如雷,河北的梁上草长不到半尺高,牛蛀却多得像苍蝇,撵着人隔衣服蛋。

窑上的生意不好也不差,收入盘点后,合伙人提出再买一个窑,立本乂和顺顺商量,顺顺这回是坚决反对,因为不可能再筹到钱了。

立本说:

咱卖老屋房,把房卖了。

立本是入赘到顺顺家的,顺顺说了狠话:

那是我爹我娘给我留的,你别打它主意!

结果合伙人拿了他的红,乂抽走了当初买窑的一半钱,自己单独去干了。

大部分的钱都被抽走,煤黑子的工资发不了,原本关系还和和气气的,这下子红脖子涨脸,闹僵了,有人竟把三十个安全帽偷走了。

顺顺得知那人是邻村的,并且回了河南,就也撵了去要。

那人说:

这不是偷,是顶账的。

顺顺说:

兄弟,我用别的给你顶账,你把帽子还我,下窑没帽子你这不是卡我脖子吗?

带那人到了老屋,指着那个五格子板柜,让抬走了。

板柜一抬走,顺顺趴在地上给她爹她娘头,爹娘下世早,只有照片挂在墙上,她就呜呜地哭。

把安全帽装了两麻袋,一袋先背着走一段路,放下来,乂反身去背另一个麻袋,黑水汗流地背到老笨的船上了,头上的发卡不知道遗在了哪里,头发扑撒了半脸。

老笨说:

哎哟,现在兴减肥哩,顺顺你减得有效果。

顺顺说:

你是说我黑瘦得没人样了?

她不敢坐到船头去,害怕水里照出影子。

仅仅是过了四个月,谁也没想到,窑上的煤突然卖得快了,而且价格越来越高,已经用不着去推销了,拉煤车在每一个窑前都排队,还是现金交易,来人提着一口袋一口袋的钱。

立本觉得奇怪,顺顺更是要呆了,晚上关了门,两个人在炕上数钱,手指头把嘴里的唾沫都干了,还没数完。

顺顺说:

这不是在梦里吧?

立本说:

我拧拧你的脸。

拧了一把,拧得重,顺顺疼得哎哟了一声,立本就扑过去压她,顺顺要把钱收了再说,他说就在钱上,钱欺负了他半辈子,他也该给钱点颜色。

那儿天顺顺还真来了那个,好多钱就成了红钱。

河北的羊多,镇街上有儿家水盆羊肉店,立本一定要带着顺顺去吃一顿。

路上顺顺说有人看他们的眼神邪邪的,是不是要打劫?

立本说:

走你的路,越紧张贼越看出咱有钱了。

顺顺乂操心家里的钱全放在炕洞里安全吗,立本不理她了,解开外套扣子,说:

这阵热的!

顺顺想笑,但她没笑,心里说:

钱烧的来呗。

进了一家店,要的是包间,包间里没窗子,灯不其亮,屋顶棚还黑乎乎的。

立本喊:

来个妇女!

店主跑来了很疑惑,立本说:

端盘子的女服务员呢,把灯泡换个瓦数大的嘛!

店主说:

应该是叫小姐。

吃了一半,立本在汤里发现了一只苍蝇,责问小姐汤里怎么能有苍蝇,小姐说整天杀羊哩还能没苍蝇?

顺顺这才发现灯泡吊绳上爬满了苍蝇,而顶棚上也是苍蝇趴得多了才黑的。

这顿饭没有吃好,但是包间是木板隔的,隔板那边的包间里也有人吃饭,在说着国家改革的事。

他们说南方改革的力度大呀,一个镇的财政收入抵过了酉北地区一个县的财政收入。

还说,现在中央政府的经济政策向西北倾斜了,给的大型基础建设项U多了儿倍,一起上马,咱这里要掘兴呀。

顺顺不懂得振兴,却明白掘兴了才使窑上的煤卖得快嘛。

立本突然大骂以前的合伙人。

顺顺说:

煤能卖了,可惜他走了。

立本说:

他舅在县上是干部,他tt定是早知道国家的政策了才闹着要分手的。

你知道不,他新买了三个窑。

立本开始恨顺顺当时不让再买窑,顺顺也后悔,可谁能长前后眼呢?

庆幸的毕竟还有着这个窑,够了,这就够了嘛。

立本说:

够啥呀,风来了就要多扬儿木啊!

他警告着顺顺,以后有决策的事,要听他的!

于是,立本谋划着再买儿个窑,可跑了儿个地方,窑都涨了价,是以询的五倍,而且第一次去问一个窑五疔万,过了儿天,乂成了八疔万。

等到下了决心再去买吧,已经是一千二W万了。

立本当然掏不起这么多钱,回来就喝酒,发酒疯,顺顺劝他,他踢凳子,把凳子腿都踢断了。

顺顺说:

你疯啦?

立本说:

煤疯啦,河北疯啦!

河南的人乂多往河北跑,跑得像一窝蜂。

老笨撑船的次数比往常多了五趟,就让宋鱼在岸边搭了个茅屋,把被褥拿来,也支了锅灶,基本上就不回家了。

宋鱼十天半月来送一次米面和蔬菜。

但来一次,老笨的钱就少了些,他不清楚儿子怎么就知道他把钱一卷一卷塞在那些破鞋里,鞋乂是藏在床角的麦草里。

他和儿子嚷,宋鱼说:

你要那么多钱干啥,我是你儿哩,你不给你儿花?

老笨夜里躺在茅屋,水鸟在河滩的芦苇丛里一声声叫,他想:

家里那院房子保不定什么时候就让儿子卖了,自己会不会最后就死在这茅屋呢?

睡不着,起来乂坐在门口吸水烟锅,成群的萤火虫在面前飞,像是星星从空里掉下来了,明的明,灭的灭。

到了六月二十四日,是荷花生日。

河南的三个镇都有水田,每个村前乂都有荷塘,六月二十四日就要给荷花过生日,企盼着荷花长得好了也就是水稻也收成好。

老笨回了一趟家,拿了一把香在塘边刚点燃,村长就急急忙忙来喊他快去渡口:

来了大领导要过河呀。

过河的是有十儿个人,大多穿着褂子,五个人却西服领带的穿戴整齐。

老笨拉住村长问:

那是多大的领导?

村长说:

是市长和县长,你把船撑稳些。

老笨说:

穿得恁片的?

知道西服领带的就是官服,觉得那些煤黑子搭船时也有穿过西服的,但没有领带,还穿着旧布鞋,怪不得那么不好看。

船到了河心,市长对县长说:

这河上得修座大桥呀。

县长说:

我们已经规划了。

老笨听了,想:

呀,修了大桥,我这船就撑不成了。

迟疑了一下,船就顺水往下漂,赶紧摇了儿下橹。

却乂想,这么大的河面怎么修桥呢?

县长或许说说就是了,前儿年县上办葡萄酒厂让河南人大种葡萄,把葡萄能增加收入的话说得天花乱坠,可葡萄种了,收葡萄时却没钱,农民把葡萄一架子车一架子车倒在县政府门口,来年全把葡萄园铲了。

难道为了方便运煤,县上就给这里修大桥?

会呢?

不会。

船靠到河北,领导们上了岸,岸崖上有儿辆小车在迎候,还整齐站了一排人。

县长给市长介绍着这位是某某老板,那位是某某老板,都是煤老板。

老笨远远地看到煤老板里有着立本,而顺顺却和一伙人走下了岸崖上船,他们要回河南去。

顺顺给老笨说:

船年头久了,该换换新的了。

老笨说:

再耐活儿年吧。

顺顺也是回家来要给荷花过生日的,虽然有钱了,再不指爲家里的庄稼,但顺顺坚持要给荷花过生日。

还有一心事,惦记着院子里那棵石榴树开花了没,石榴多籽,她也要拜拜,希望自己今年怀上孕。

傍晚里,河南人家家做了麦仁粥,端了饭把粥一疙瘩一疙瘩放在塘第J边的荷叶上,就眼望着这儿的一朵朵荷花开了,那儿的一朵朵荷花也开了。

宋鱼在家里把粥盛在碗里,说:

我先吃一口。

院门外就进来了讨债人。

宋鱼顺梯子到院墙头要逃,来人把梯子扳倒,宋鱼跌下来,说:

不就是一万元吗,我给你取。

进了堂屋,出来时手里却拿了一把刀,当着讨债人就在自己腿上开了一个大口子。

讨债人说:

我不吃这个!

宋鱼说:

我不是自残赖账,你权当我是个女的,我开个肉缝给你。

那人扇了他一个耳光,乂扇了个耳光,宋鱼眼前满是星星,看讨债人也是两个三个,待看清只是一个人了,他了,拿刀朝询一。

讨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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