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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经皆史料六经皆史论的近代诠释及其意蕴

“六经皆史料”:

“六经皆史”论的近代诠释及其意蕴

“六经皆史”论是中国传统学术理论中的一个重要观念。

“六经皆史”论之所以成为一个重要的学术论题,在于它不仅涉及到如何看待儒家经书的性质、与史书的关系,还涉及如何认识中国传统学术中“经学”与“史学”的关系、“经学”和“史学”的学术品格、学术地位的问题,因此,几乎从儒家经学形成起,历代众多经学家、史学家都对此提出过自己的看法,意见分歧很大,成为中国学术史上一个千年聚讼的重大论题。

近年来,学术界对此问题有过许多富有启发性的研究,并曾引起过激烈的学术争论。

实际上,历代学者在倡言“六经皆史”(或“五经皆史”)论时,都是在不同的语境下,出于不同目的而提出,因而具有不同的学术内涵。

尤其是近代史家通过对传统“六经皆史”论的重新诠释,祛除“六经载道”的观念,大倡“六经皆史料”论,这一观念的出现,并非传统“六经皆史”论的老调重弹,而是在新的时代背景和学术视野下的重新阐释,其中蕴涵着新的时代内涵及学术意蕴。

一、“夷六艺于古史”:

经典意识形态权威的消解在经学时代,“经”不是一般的权威性文献,而是被看作记载古代“圣人之法”、“载道之言”的经典,因而,“经学”便不是一般的古典学术文化,而是一切真理的渊薮,具有绝对的思想权威。

自汉武帝时代起,“六经之道”就是中国封建王朝官方认可的正统意识形态,“六经载道”也成为历代经、史学家的共识。

在经学形成的汉代,班固解释“经”的含义时便说:

“经,常也。

有五常之道,故曰五经”。

南朝刘勰也说:

“经也者,恒久之至道,不刊之鸿教也。

”突出强调儒家经典的权威性与神圣性,“六经”成为承载“天地之道”、“圣王之法”的不朽经典,高踞意识形态权威之位,中国传统社会要求人们的思想、行为都以“六经之道”为准则。

在经学意识形态笼罩下,中国传统学术皆依附于经学,“文以载道”、“史以明道”,文史之学不过“羽翼经训”,成为经学的附庸,“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是中国传统史家考史的基本准则。

而“六经皆史”论的提出,在观念上将经、史平等看待,从而松动了“六经”高踞意识形态权威的地位,在中国学术思想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六经皆史”之论渊源甚早,而以清代学者章学诚所倡最为著名,如何理解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及其意义,现代学者也是聚讼纷纭、歧见迭出。

范文澜在20世纪40年代就提出:

章氏“六经皆史”论,“把经从神圣的地位上拉下来与史平列,这是有意义的。

”侯外庐指出:

章学诚“大胆地把中国封建社会所崇拜的六经教条,从神圣的宝座拉下来,依据历史观点,作为古代的典章制度的源流演进来处理”。

皆肯定其具有反封建的思想意义。

仓修良也认为:

明清时期的“六经皆史”论,是“降经为史”,具有“否定独尊儒术”的反封建意义。

但后来的学者认为,如此评价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有拔高之嫌。

从章学诚提出这一命题的背景看,章氏根本没有贬低“六经”之意,更谈不上要“把中国封建社会所崇拜的封建教条,从神圣的宝座上拉下来”。

如史家柴德赓说:

“学诚心目中不止以为六经是古代史书,而且是最高标准的史书,为后世所不能及,其精意在此。

名为尊史,实则尊经”,“他的意图不是抑经以尊史,实际还是为了尊经”。

揆之史实与情理,在经学时代,经典的权威性不可动摇,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并不在于挑战“六经”权威,至多是“尊史为经”,旨在为“史”争得与“经”同等地位,并非要“贬经为史”,因而,有学者认为章氏“六经皆史”论实即“史皆六经”。

近年台湾学者汪荣祖明确提出:

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并没有真正动摇“六经”所承载的意识形态之“道”的权威地位,应是较切实情。

伴随着封建政治统治的衰落,作为维系封建统治秩序的儒家经学,也面临其意识形态地位被挑战的命运。

到民国成立,学校废止读经,经学从学科体制上失去合法性,其权威才受到真正的挑战。

近代经、史学家接过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进行发挥,祛除“六经”中内含的宗教圣学因素,只认“六经”为上古三代之史,章太炎提出“夷六艺于古史”的新“六经皆史”论,就是其中有代表性的观念。

章太炎提出“六经皆史”论,无疑是受到同乡前辈学者章学诚“六经皆史”论的影响,他说:

“百年前有个章学诚,说‘六经皆史’,意思就是说六经都是历史。

这句话,真是拨云雾见青天!

”但他比章学诚更进一步,力图消解“六经载道”的观念,祛除“六经”的神圣性,将“六经”还原为“古史”。

其具体做法是:

第一,揭示“六经”的本来面目只是上古王官所记“官书”,消解“六经”的权威意识。

章太炎根据《汉书·艺文志》“古之学者,多出王官”之说,从“六经”的源流上论证了“六经”为“官书”。

首先,他从“经”之得名上,说明古人称“经”并无经典之义,“经”初为勒简之丝线,以丝线联缀成的简册即称“经”,因此,“所谓经书只是一种线装书罢了”。

其次,从经书的来源上,论证儒家弟子尊崇孔子删定的“六经”,其实皆出于周代官府中“王官”所记之官书,他说:

“什么叫经?

本来只是官书的名目”。

“六经皆官书”本是章学诚已提出的命题,但章太炎认为:

章学诚以“六经”皆“官书”,不可私人撰述,尚不脱“崇圣”、“卫道”观念,因此,章太炎指出:

“鞔世有章学诚,以经皆官书,不宜以庶士拟,故深非扬雄、王通”。

他进一步消解章学诚认“六经”为“官学”的意识,提出“经不悉官书,官书亦不悉称经。

《易》、《诗》、《书》、《礼》、《乐》、《春秋》者,本官书,又得经名”。

章太炎认为“六经”出于上古王官之书,后世儒家弟子尊称为“经”,与先秦诸子中墨家弟子尊称的《墨经》、道家弟子尊奉的《道德经》同伦,并非传统儒家所谓的“圣经”。

第二,从经书流变及所载内容上,论证“六经”为古史官所记的历史,与后世“史书”无别。

章太炎从经史的流变上论述道:

“春秋而上,则有六经,固孔氏历史之学也。

春秋而下,则有《史记》、《汉书》,以至历代书志、纪传,亦孔氏历史之学也。

”从“六经”所载内容上而言,与后世《史记》《汉书》一样,皆可当作史书看待。

他说:

“六经皆史这句话详细考察起来,实在很不错。

在六经里面,《尚书》《春秋》都是记事的典籍,我们当然可以说它是史。

《诗经》大半都是为国事而作,……也可以说是史。

《礼经》是记载古代典章制度的,在后世本是史的一部分。

《乐经》虽是失去,想是记载乐谱和制度的典籍,也含史的性状。

只有《易经》一书,看起来像是和史没关,但实际上却也是史。

……《春秋》是显明的史,《易经》是蕴着史的精华。

由此可见,六经无一非史,后人于史之外,别立为经,推尊过甚,更有些近于宗教。

”这样,就撕开了从前笼罩在“六经”上的宗教神学面纱,从根本上消解了经书的神圣性,将儒家“六经”还原为“古史”的本来面目。

第三,揭示孔子的本来面目,将其还原为古史学家。

“六经”的神圣性与孔子的“圣人”身份相关联。

晚清今文经学讲孔子改制,以孔子为政治家,认为“六经”是孔子为“明道救世”目的而假托古人而“作”,故“六经”中所载的上古史事都是“茫昧无稽”;古文经学则视“六经”为周公之“旧典”,孔子只是删定“六经”,“述而不作”,“六经”都是古代史事的记录。

章太炎尊信古文经学,正以“古史”看待儒家“六经”。

他以孔子“述而不作,信而好古”之言,推定孔子删定“六经”决非凭空臆造,只能“因当官之文”,依据史官所记旧籍删订而成,决非孔子“制作”六经,反对神化孔子删定的“六经”。

他说:

“六籍者,道、墨所周闻,故墨子称《诗》、《书》、《春秋》多太史中秘书。

”他写《驳皮锡瑞三书》,专攻“孔子作《易》”、“孔子制《礼》”之论,驳斥了“六经”是孔子为后王“制法”的观念,认为“六经”即是上古史书,“经外并没有史,经就是古人的史,史就是后人的经。

古代撰他当代的史,岂是为汉朝,所说治国的法度,也只是当时现用,并不说后世必定用得着”。

由此,他得出结论:

“仲尼,古良史也”。

“六经”既然皆为古史,所以当作史书看待,治经之法是从经籍中考见古代史迹,而不是寻求其中的“义理”。

章太炎说:

“今之经典,古之官书,其用在考迹异同,而不在寻求义理。

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

”所以,今人治经学,就应该“把经当作古代的历史,用以参考后世种种的变迁,于其中看明白古今变迁的中心,那么,经学家最忌的武断、琐屑二病,都可免除了”。

因此,他对“以经术明治乱”、“以阴阳断人事”、“以宗教蔽六艺”,借说经而言政的今文经学,斥为“夸诞”、“怪妄”,主张治经要“断之人道,夷六艺于古史”。

“六经之道”在中国封建社会被推崇为万古不易的绝对真理,儒家“六经”是封建政治思想、伦理道德、纲常名教等几乎一切意识形态的主要载体,神圣不可动摇。

章太炎立于史家立场提出“夷六艺于古史”,祛除“六经载道”的神圣性后,将“六经”还原为古史书,并论证孔子删定“六经”是“述而不作”,而非孔圣人创作的“言道”之书,六经所载即为上古史官所记之史,彻底消解了经典中的意识形态权威,将儒家“六经”还原为“古史”。

章太炎“夷六艺于古史”论,是传统“六经皆史”到近代“六经皆史料”论的重要过渡。

二、“六经皆史料”:

经典“信史”地位的动摇章太炎高倡“六经皆史”论的重要意义主要在于:

彻底消解了“六经”的意识形态权威,将传统经、史学者认为“载道”的六经还原为“古史”,比章学诚已大进了一步,但在史学意义上仍未能破除“六经皆信史”的观念。

他在看待“六经”的史料价值时,是确信“六经”为古代的“信史”,六经既然是上古三代的历史记载,故后世史家应“尊信”经书中所载史事,因而,他反对近人因“轻经”而走向“疑古”的态度。

他早年所作的《征信论》、《信史》诸文,主要针对康有为的“疑经”、“惑古”而发,“中年以后,古文经典笃信如故,至诋孔则绝口不谈”。

对自己早年非诋孔子、“妄疑圣哲”之论痛加反省,严斥康有为、胡适的“六经非信史”之论:

“长素之为是说,本以成立孔教;胡适之为是说,则在抹杀历史”。

1935年,他在苏州“国学讲习会”讲学,专门发表过《论读经有利而无弊》、《论经史实录不应无故怀疑》的讲演,还在强调要“尊信”经典所载的古史。

到新文化运动之后,受思想解放风潮所赐,新一代文史学者们彻底挣脱了经学意识的羁绊,他们不再从儒家经籍中去寻找治国理政的理论依据,也不再以“六经”所载古史为可信的史事,而是把“六经”作为学术研究的对象,儒家经书成为“待证而后信”的古史研究材料,于是有“六经皆史料”的观点出现。

“六经皆史料”论,是“五四”后一代学者对传统“六经皆史”论的重新诠释。

与章太炎不同的是,胡适最早将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解释为“六经皆史料”。

1921年,胡适在撰写《章实斋先生年谱》时发现,前人对章学诚“六经皆史”论理解有误,他认为章学诚所言“六经皆史”:

“其实先生的本意只是说‘一切著作,都是史料’。

如此说法,便不难懂得了。

先生的主张以为六经皆先王的政典;因为是政典,故皆有史料的价值。

……以子集两部推之,则先生所说‘六经皆史也’,其实只是说经部中有许多史料。

此种区别似甚微细,而实甚重要,故我不得不为之辨正”。

胡适将章学诚“六经皆史”论诠释为“六经皆史料”,其实并不符合章学诚的原意,当时钱玄同即提出异议:

“(胡适)此说我不以为然,不但有增字解释之失,实在和《文史通义》全书都不相合”。

为胡适增补《章实斋先生年谱》的姚名达,也并不以胡适的解释为然,曾致信何炳松讨论此事,何炳松虽承认胡适将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诠释为“六经皆史料”并不符合章学诚的本意,但他站在新时代史家的立场上,赞同胡适“六经皆史料”的新说,他在回复姚名达的信函中说:

“承示足下对于适之先生解释章实斋‘凡涉著作之林皆是史学’一语之未当,具徵细心。

唯不佞之意则颇以适之先生之解释为无误。

刘知几尝讥史迁以下,皆系整齐故事之作,难拟《春秋》。

章实斋对于《史记》虽视同圆而神之专门著述,而对于班汉即视为方而智之比次事业。

诚如刘氏之言,则一部二十四史,皆系整齐故事之书,即吾人所谓史料是也。

……马骕《绎史》序中所言经、子、集等皆属史材,正可与章氏此言互相发明,故适之先生之解释,不能谓其误会”。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章太炎的弟子中。

章太炎的“六经皆史”论,不过指出“六经”并非“载道”之书,只是古代王官所记之史,并未有“六经皆史料”的观念,但其弟子朱希祖说:

“然先师之意,以为古代史料,具于六经,六经即史,故治经必以史学治之,此实先师之所以异乎前贤者。

且推先师之意,即四部书籍,亦皆可以史视之,即亦皆可以史料视之,与鄙意实相同也”。

朱希祖也将章太炎的“六经皆史”之“史”字解释为“史料”。

胡适、朱希祖、何炳松等人将章学诚、章太炎的“六经皆史”论推衍为“六经皆史料”,这种解释其实并不符合原作者的本意,只是后来者站在新史家的立场对前人观点的一种新诠释,其中渗进了新的时代观念。

关于这一点,1923年,梁启超在东南大学演讲《治国学的两条大路》时说得很明确:

“章实斋说‘六经皆史’,这句话我原不敢赞成,但从历史家的立脚点看,说‘六经皆史料’,那便通了。

既如此说,则何只六经皆史,也可以说诸子皆史、诗文集皆史、小说皆史,因为里头一字一句都藏有极可宝贵的史料,和史部书同一价值”。

周予同也指出:

“在清代末年,章学诚叫出‘六经皆史’的口号,确是比较前进的意识;但现在,这口号落伍了,我们现在只能说‘六经皆史料’,而不能说‘六经皆史’了。

‘史’与‘史料’是不同的:

‘史料’只是一大堆预备史家选择的原料,而‘史’却是透过史家的意识而记录下来的人类社会。

”梁启超、周予同的说法:

以“六经皆史料”诠释传统的“六经皆史”论,已成为“五四”后一代新史家的共识,且与章学诚、章太炎的“六经皆史”论划清了界限。

“六经皆史料”论与“六经皆史”论最大的区别,在于如何看待“六经”史料价值上的分歧,也即是将“六经”当作可靠的“信史”,还是待“证而后信”的“史料”。

无论是章学诚,还是章太炎的“六经皆史”论,都是以“六经”为信史,这与“五四”后史家的“六经皆史料”论存在重大差别;后者“六经皆史”论中的“史”指“史料”,即有待“考而后信”的历史材料,而非不可怀疑的“信史”。

章门弟子钱玄同即认为,“六经”的确只是一些史料,而非信史,“过去的学术界,是被‘宗经’的支配的。

……因为信任经的缘故,于是认为经中所有的一定是最真实的史料,一定可以采用的。

……又如治历史的,什么伏羲八卦呀,什么尧舜禅让啊,什么禹治洪水呀,认为是古代的真历史了”。

并批评“现在治古史的人仍旧不脱二千年来‘考信于六艺’的传统见解。

他们认经是最可信任的史料,我以为不然。

我现在且不谈我的‘离经叛道’非圣无法的六经论,姑且照旧说讲,也不能说经是最可信任的史料。

旧时说经,有今文家、古文家、宋儒三派,虽彼此立说不同,但总不出‘受命改制’、‘王道圣功’这些话的范围,没有说到它在史料上的价值。

到了近代,章学诚和章炳麟师都主张‘六经皆史’,就是说孔丘作六经是修史。

这话本有许多讲不通的地方,现在且不论。

但我们即使完全让步,承认二章之说,我们又应该知道,这几部历史之信实的价值,远在《史记》和《新唐书》之下”。

因此,“我们对于六经更应当持‘置疑’、‘纠谬’的态度,断不可无条件的信任它的”。

由此可见,新一代学者的“六经皆史料”论与“六经皆史”论在看待“六经”是否“信史”上的观念差异。

在看待孔子与“六经”的关系问题上,新一代学者不仅否认孔子作“六经”的说法,主张“六经”源出于古代历史文献资料,还进一步否定孔子与“六经”的关系。

顾颉刚说:

“我以为孔子只与《诗经》有关系,但也只是劝人学《诗》,并没有自己删《诗》,至于《易》、《书》、《礼》、《春秋》,可以说是与他没关系,即使认有关系,也在‘用’上,不在‘作’上。

”从而超脱了古文学家的孔子“述而不作”说,也脱出了今文经学家的孔子“作六经”之说。

他从文献记载上说:

“六经自是周代通行的几部书,《论语》上见不到一句删述的话,到孟子,才说他作《春秋》;到《史记》,才说他赞《易》、序《书》、删《诗》;到《尚书纬》,才说他删《书》;到清代的今文家,才说他作《易经》、作《仪礼》。

……‘六经皆周公之旧典’一句话,已经给今文家推翻;‘六经皆孔子之作品’一个观念,现在也可驳倒了。

”而钱玄同根本否认孔子与六经有任何关系,他说:

“六经固非姬旦底政典,亦非孔丘底‘托古’的著作。

六经底大部分固无信史的价值,亦无哲理和政论的价值”。

这样,“六经”不仅连“信史”的地位都没有了,而成为待“证而后信”、“考而后信”的“史料”,而且与孔子无关,“六经”并非“圣人载道”之书,只是上古王官所记载的“史料”。

三、余论:

意义及其局限“六经皆史”论是中国传统学术中的一个重要观念,以清代中期学者章学诚所倡“六经皆史”论最为著名。

当近代中国史学家重新“发现”章学诚的史学思想之后,章太炎以“六经皆史书”诠释章学诚的“六经皆史”论,目的在于消解传统“六经皆史”论中的意识形态权威,通过“夷六艺为古史”,将承载“圣人之道”的六经,与记载古代历史的史书同等看待,只认“六经”所载内容为中国上古可信的历史,从而开启了中国近代“经学史学化”和“由经入史”转化的新历程。

“五四”后出现的“六经皆史料”论,是对章学诚、章太炎“六经皆史”论的更新诠释,因而具有新的时代意义。

从思想意义而言,“六经皆史料论”彻底摧毁了经书“载道”的神圣性,撕破了几千年来笼罩在经书上的神圣面纱,使封建社会赖以维持的意识形态威信扫地,具有反封建的思想意义。

关于此点,时人论述已多,此不赘述。

从学术意义而言,与章太炎等前辈学者不同的是,“五四”后一代学者胡适、钱玄同、顾颉刚、朱希祖、何炳松等史家,进一步否定“六经”的“信史”价值,“严格的不信任一切没有证据的东西”。

“六经皆史料”论的提出,不仅彻底消解了“六经载道”的神圣性,进一步动摇了“六经”作为“信史”的地位,把儒家经典当作待“证而后信”、“考而后信”的古史材料,而不是无可怀疑的“信史”,从而消解了经书中所载古史的权威性,经书所载“古史”转化为古史学研究“史料”,至此,“六经皆史”论最终完成了它的现代转型。

“五四”后出现的“六经皆史料”论,成为此后中国史学变革的理论基础之一。

胡适、钱玄同、顾颉刚等人发起的“古史辨”运动,就是要揭出“六经”所载“靠不住”的古史,他们通过对“六经”所载古史的考辨,揭示出“古史层累造成”的真相,正反映了新史家与传统经学家对经典研究的区别,将经书作为古史研究的材料,由其考见古代历史。

顾颉刚说:

“我们现在既没有‘经书即信史’的成见,所以我们要辨明古史,看史迹的整理还轻,而看传说的经历却重。

”他研究《易经》、《春秋》,“其中心思想是破坏《周易》原来的伏羲、神农的圣经地位,而恢复它原来的卜筮书的面貌;破坏《诗经》中文、武、周公的圣经地位,恢复它原来的乐歌面貌”。

由此,他们否定“六经”所构造的古史系统的合法性。

长期以来,人们迷信于儒家经典中记载的古史,尊信经书中构造的尧、舜、禹、汤、文、武、周公的传统古史系统,“考信于六艺”、“折中于夫子”,对经典中记述的古史体系深信不疑,而“古史辨”运动中,新史家以“疑古”、“辨伪”、“考信”为职志,撕开经书“万世之至论”的神圣外衣,揭露出经典中“靠不住的上古史”,立志要“从圣道王功的空气中夺出真正的古籍”。

顾颉刚提出研究古史要“打破”的四个观念,即打破经书所载的“民族一元”、“地域一统”、“神话人化”、“黄金古代”观念,即源于此。

此后,“疑古史学”风起云涌,彻底扫荡了经学在史学界的余威,抹去了笼罩在古史上的经学神秘色彩,中国史学彻底摆脱了儒家经学意识的羁绊而走上独立发展之途。

但是,我们也应当看到,从“六经皆史”到“六经皆史书”、再到“六经皆史料”这一观念的转换过程,不仅有其积极意义,同时也对中国现代史学发展产生了消极影响:

一是过分怀疑“六经”所载古史的史料价值,助长“疑古之过”的风气,以至于当今学者还在呼吁要走出“疑古时代”;二是随着解构“六经载道”观念,通过祛除经典中所载之“道”,还原“六经”作为古代史料的属性,中国史学不再以“载道”的《春秋》为撰史标准,走向重视史实考据的“实证”史学,造成近代中国考据史学独大之局,从而失落了章学诚“六经皆史”论倡导“史亦载道”的“史义”精神。

经典“意义”的失落对近现代中国史学的影响,是中国史学史研究的重大问题,拟另文详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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