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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文选

苦童（叙事诗1）

油菜花开在春荒里

娘仍是浮肿着脸庞

去山那边的外婆家

早晨和中午

合吃了一块红薯

走在山坡上

爹背犁的肩很高

那是嘴里刁了一根卷烟

刚才他用树叶卷的

早晨的一碗清米汤

出门就尿了

肚里还有两块红薯

走进了田野

我早晨喝了二大碗

挺着一个水肚子上学

中午把姐姐的红薯也吃了

现在提篮去铲猪草

走出了村子

见到田畈里黄黄的油菜花

山坡上黄黄的油菜花

黄光光的一片连一片

过会儿

我就会躺在油菜花里

肚子饿得吐清水

肯定是这样的

贼娃子跑满四月天

家家灶膛等着柴禾

山坡秃了

山坡成了和尚的脑壳

娃子们上山

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

满坡是背筐挖柴禾的娃子

春日里野地菜真好

还有野黄花菜、野芹菜

都是好粮食

于是娃子们提篮拿铲

刁野菜

田畈上满是娃子们

野菜来不及开花了

野菜才刚刚冒芽

野菜就没有了

人家的院子里有树木

人家的园子里有瓜菜

娃子们眼睛绿了

一个个往人家院子里跳

一个个往人家园子里摸

就像电影里的游击队

人间四月，村村出现贼娃子

苦童（叙事诗2）

露水草咬疼脚趾头

寒露谷穗低头

霜降割晚季稻谷

收过的田野

被捡谷的人密密踏过

入冬，稻茬如雾的田野

还有一个捡谷的娃子

一个冬天的背影

爹说:

你捡谷才能养活自己

娘说：

去吧没有谷捡也要捡

这个娃子

上学之前必须去捡谷

放学之后必须去捡谷

没有棉鞋穿

没有布袜穿

破布鞋网着小赤脚

早晨，下田野捡谷

傍晚，下田野捡谷

天上好晴朗

地上就结了露水了

露水有针，锥脚趾

露水有牙，咬脚背

这娃子难受

就像西方的爱尔兰人

在田野里跳起踢踏舞

竹篮丢在地垄上

妹妹五岁，大眼睛

比我爱说话

太阳出来的时候

我背书包上学

大眼睛的妹妹了一个竹篮子

妹妹小，竹篮大

在路上一歪一歪的走着

我们一起出门

妹妹去抓猪草

我们在村口分手的时候

妹妹塞给我一个东西

——一块熟红薯片

妹妹说：

“昨夜隔壁奶奶给的。

”

我们同时闻到一种食物的香味

放学回来，吃午饭了

屋里没有妹妹

没有大眼睛的妹妹

我问娘：

妹妹还没回吗

娘不说话

我问爹，爹不说话

我在屋门前喊妹妹

没有回应

我喊遍全村

我找到隔壁奶奶

隔壁奶奶只流泪

奶奶说：

“她到好人家去了

比留在家里饿死好。

”

妹妹是上午走的

山坡的地垄边

竹篮里还盛着半篮猪草

苦童（叙事诗3）

跟在姐姐身后边

爹上水利工地去了

哥在国家“三线”工程

家里没有男人

村子里忙碌着女人和孩子

就像战争时期的后方

瓦缸里大米没有了

挑稻谷去轧米

轧米厂在大队部的院子里

大队部在离村五里地的山脚下

轧米厂白天停电

总是下半夜来电

家里等着米下锅

半夜排队

时间久了

电就成了大救星

村里队里喂猪

猪肉就是不常见

公家一年才发一二次肉票

到公社的食品店凭票买肉

买肉难

万人的公社一个食品店

食品店只一个小窗口

食品店离我们村八里地

大家半夜就起来排队

排队排到天亮

肉卖完了

姐姐去轧米

半夜就把我喊起来了

黑黢黢的山路上

姐姐挑着两筐稻谷

我跟在姐姐身后边

像个鬼影子

姐姐去买肉

半夜就把我喊起来

月光下一道一道田埂

夜幕下一个一个山坳

我跟在姐姐身后边

像个鬼影子

我跟在姐姐身后边

为姐姐壮胆

自己把自己吓得乱叫唤

春麦里睡一觉好暖和

眼睛一睁

——中午了吧

太阳直直照下来

麦子地热烘烘的

山里山外村庄鸡叫了

青青的麦杆麦穗竖立

好像在专心倾听鸡叫

再看麦田外边

油菜花垒起来黄艳

黄艳得和太阳对着吼叫

比鸡叫还热闹哩

我肚子饿了，我饿醒了

在麦地睡了多久

我不清楚，回家吧

走出麦地才意识到

我不能回家

——爹肯定在屋门前

手里提着竹笤帚

爹捉住我就要往死里打

我不能回家

我不能回家

因为我殴打了队长的儿子

爹认为我犯了王法

队长儿子和我同年

都是十岁

爹说：

只能是他打我

我不能打他，他是队长的儿子

于是，我回到麦地里

躺下来了,这时听见

村里娘喊我的声音

苦童（叙事诗4）

断绳的黄牛跑在泪眼里

黄牛老了

在山坡吃草时常常看夕阳

山坡上下的每一片田地

掩埋着和显现着它花瓣一样的

足迹

深深地包围在足迹之中的

黄牛老了

往常放牛

我总是骑在牛背上

黄牛老了

我不忍心再骑在它脊背上了

出门时，黄牛仍然低一低头角

这是让我骑它的姿势

只要我伸脚踏在头角上

它就会慢慢举头把我递到背上去

昨天晚上在我家

队长对爹说:

“黄牛干活不行了，送到公社去算了。

”

我听见就喊起来：

“我不同意！

”

爹就吼起来说：

“你一个娃子懂什么？

”

我明白把黄牛送到公社去

就是送到公社的屠宰场去

我哭起来了

我没有吃晚饭

我还没出生

黄牛就在我家喂养

队长说我爹会耕田也会养牛

连年授予我爹“五好社员”称号

我五岁就牵黄牛上山了

几乎天天跟黄牛在一起

开始是黄牛教我

我不知道往什么地方去

黄牛犟着鼻子拉我

走到了有青草的地方

后来我才懂得什么地方放牛最好

黄牛真好啊

冬天冷时，我贴在黄牛肚皮下取暖

夏天热时，我躲在黄牛肚皮下歇阴

有一天傍晚在山坳

遇到一只豺狗

我吓得浑身颤抖

豺狗瞪着饥饿的绿眼睛

开始向我扑来

我就往黄牛肚皮下钻，这时

黄牛横了眼睛和豺狗对峙

豺狗袭击时

黄牛用它尖尖的犄角

挑破了豺狗的肚腹，豺狗毙命

我吓得没有魂儿地逃了

黄牛犄角上挽着豺狗的带血的肠子

像扬着一面旗帜

回到了村里

我没有和黄牛一起回来

人们看到黄牛头角上的肠子

以为是黄牛糟蹋了我

娘哭得晕过去了

爹操起大刀向黄牛砍去……

第二天，我回来了

见我完好无损

又见黄牛鲜血淋淋奄奄一息

爹那个悔恨啊……

黄牛老了

黄牛明天就要送到公社去了

我把黄牛牵到这个绿草茵茵的山坡

让它好好吃一顿草

我能够做到只能是这样了

黄牛站在山坡上

只看夕阳

我发现，黄牛看夕阳的眼睛是湿润的

我扑上去抱住黄牛的一条粗大的腿

我的眼睛也湿润了

突然，黄牛笨拙的身体暴躁起来

把我甩开

挣断绳子

狂跳着向山坳里跑去

苦童（叙事诗5）

奶奶的坟头长粮食

娘每天是这样

把饭做好了喊我们

我们吃完饭她才回到厨房

她吃的是我们剩下的饭菜

锅里只剩下一点点了

因为我们只顾着自己的肚子

忘记了娘还没有吃饭

碰上全家一起吃饭的时候

娘就吃饭很慢

我们吃了一碗又一碗

锅里没有了，我们还想吃

娘就把她的碗递给我们

我知道娘只吃了小半碗

我不接碗

娘就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嗝”

说她肚子已经饱了

……

从哪一天开始

我突然懂事了

我不能再让娘天天饿着肚子干活

把锅里碗里都让给我们了

我的饥饿的眼睛不再会只盯着家里的锅碗了

我受到禽畜们的启发

去野外觅食

春天山地上的野菜苔

夏天塘池里的野荷梗

秋天坡崖上的酸刺莓

都可以摘下来填一填肚皮呢

我发现

最可靠的还是奶奶的坟头

奶奶的坟墓是一个高大的长满草木的土包

在南山根我家的菜地边

坟包上四季常青

春天不说了

茂密的丝茅草里有抽不完的茅针

茅针就是丝茅的嫩穗，甜绵绵的好吃

还有青葱的木腥草，叶儿小耳勺般硕嫩入口

夏天里结铃瓜，一种豆类藤蔓上结的野瓜

瓜儿像乒乓球，酸甜酸甜的味儿

秋天里生鸡头根，绿叶缨子下面的块根

剥开皮儿白生生的又甜又脆

冬天里长野胡萝卜

野胡萝卜少水分，吃起来像木渣

可这种季节有一样吃就是万幸

……

啊，奶奶的坟头长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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