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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悟人生
一生太长了
作为一只狼,我真不该没完没了地琢磨这个问题:
这条河是从哪里来的?
如果老执著在这个问题上,紧接着就会想:
它往哪里去?
世界上有很多问题,其实是永远不可能找到答案的,如果不明白这一点,即便作为一只狼,也会使自己的一生充满烦恼。
可我偏偏就是这样一只十分明白却又执迷不悟的狼。
不论谁,在他的一生中,总得有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有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
是不是?
尽管狼的一生并不长久,不过十几年的样子,但在这个从来不易施舍的世界上,如果找不到这样一个对象或去处,那一生的日子就会显得太长、太长了。
不过我觉得,一个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对象,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一处可以随心所欲说话的地方。
应该说,作为一只狼,我是幸运的,在这深山老林里,能遇到这么一条苍茫的大河。
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属于我,也不知道其他的狼各自拥有什么,然而我知道这条河是属于我的,仅仅属于我。
河流喧哗而沉默。
每当我带领我们那个狼群,沿着这条河流寻觅食物的时候,都会向它投上一瞥,并会不由自主地想,是谁把大地山峦劈开,给这河流让出了如此宽阔的通道,使它可以翻山越岭,无阻无拦地去它想去的地方,而我却得死守在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上?
而当我独自沿着这条河,巡查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便会停下匆忙的脚步,久久地蹲坐在岸上,看它无羁无绊、浩浩荡荡潇洒地远去,总觉得它会把我那些颠三倒四、不是一只狼所应该有的思绪带走,带走……
至于带到哪里,并不重要。
当我默默地看着我那颠三倒四的思绪和我对它说的那些昏话随水而去的时候,我那总在躁动不安的心,至少有那么一会儿能踏实下来。
我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奔腾不已的河流,思忖着它是否有过疑惑、烦恼?
又是什么力量驱赶着它一天又一天不停地前行,不屈不挠,什么也不问、什么也不说地流着,流向也许有结果、也许没有结果,也许有目的、也许没有目的,也许有尽头、也许没尽头的一个地方?
它有没有故乡,即便有故乡,也不介意远走他乡?
或是它自己愿意流浪?
它的源头在哪里,即便找到它的源头,那源头又是因何而生?
或许无所不知的人类可以回答这些问题。
可人类所有的回答,都是如此的牛头不对马嘴,如此的风马牛不相及,就像他们对我们的解释。
他们连自己的事都说不清楚,怎么就能把我们的事说得头头是道?
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谁见过能把自己的事说清楚的人?
我又犯了糊涂,险些又把根本不可能有答案的答案,寄托在其他什么东西的回答上。
如果某种生命,已然无法面对他们那个世界的种种尴尬,便以对某种似乎比他们强势的东西的演绎,给自己壮胆、造势的话,那他们的世界就临近崩溃的边缘了。
有谁见过我们狼或是狮子、豹子……会借助这种藏着掖着无数猫儿腻的演绎,来给自己壮胆、来超度自己,以摆脱自己的困境?
不,我们从来不这么干,我们狼也好,豹子、狮子也好,只要觉得这个世界没有了指望,我们也没有了前途,我们就会选择离开,而不会如此这般地苟延残喘。
我那探究的目光穿透河水,甚至可以看到河流的底处。
原来,看似可以触摸的河水下面,不过是深不可测的黑暗和空虚,所谓河流,不过是悬浮在黑暗之上,无根无基的水流而已。
我还看出它的变化,看出它和从前的不同,看出它也难免不被流光所消磨。
当然,如果不是像我这样天天守望着它,它那似乎变得窄小、衰败,不堪重负的样子,是很难察觉的。
好比那个岬角已经变得钝挫,再没有从前的尖锐。
难道我希望它仍然尖锐?
难道变得钝挫不好?
了不起的时间之河啊!
不显山不露水地就将一切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改变,就将一切完美无缺的后背翻转过来……
时间的河流和眼前这条河流,哪一条更让我迷醉?
我想我宁肯放弃时间。
可我不是又常常想要追回那流逝的时间之河?
我好像夹在了这两条河流的中间,无所适从。
说到底,这河流不也无法挣脱世界的羁绊?
不论流向哪里,它不还是困在这个令人乏味的世界上。
如此这般,我曾经想过的那个问题:
河流有衰老那一天吗?
有厌倦活着的那一天吗……真是无稽。
作为一只头狼,不论为我们这个狼群蹚路,还是带领它们捕猎,还是对它们的组织和掌控,我知道,我都做得最好。
我蹚出来的路,沿途可捕猎的对象丰饶,与所有的目标距离最短,最重要的是安全而少坎坷。
我跑起来像风一样快速,可以说那不是跑动,而是闪电,是天光,是雷霆。
我为我们狼群选择的这片领地,人迹难觅,十分荒凉,空旷荒僻得就像我的心,很适于我们的生存。
可也是比我们更凶猛的生命的栖息之地,这意味着我们的生存会比较艰难。
但我既然敢于选择这样一块地界,我就有能力对付这块地界上的艰难。
更不要说我在发起攻击、捕猎时很少失手。
哪怕捕猎一只比狼庞大得多的麋鹿,我也能一口咬准它的喉咙。
这是因为我在发起攻击前,对周边的情况以及我与那只麋鹿的距离,还有那只麋鹿与它种群之间的距离,观测得如此准确、周到;我对自己的每一个动作,以及每个动作的时间,设置、衔接得如此天衣无缝……
当光线照射在我身上的时候,我全身的毛发,一根根便如淬火的银丝,通体闪烁着端庄的光色,那正是一只头狼应该具有的光色。
我也很少对我的狼群发出嗥声,只要我威然、昂首地挺立在那里,就没有一只狼不对我俯首帖耳。
我不知道我该为此感到骄傲还是沮丧。
因为我从来不想当这个头狼,可谁让我生得如此健硕?
这是狼群选择头狼的规则。
至于我把头狼干得这样出色,只是因为我对履行“责任”这档子事的过分执著。
饥饿,迫使我们为延续生命日日夜夜奔波在寻觅食物的苦旅上,在险象丛生的崇山峻岭中不停地追逐,杀戮,逃亡……我实在不明白,这是我们生存的形式还是目的,是本性如此抑或还有其他解释。
反过来说,这难道不是为延续生命而对生命的浪费?
延续生命!
当然,这是个最有根基的理由,不过这理由说渺小也渺小,说悲壮也悲壮。
可终了,我们无时无刻不在忍受着饥饿的熬煎,我最清晰、最熟悉的感觉,也是饥饿……这样的生命太没趣了。
而且在生死攸关的时刻,我还会从活命的本能出发,选择挣扎、拼搏,以逃离死亡。
难怪人类说我们是低级动物。
的确,他们对自己的生命,还能有一定程度的掌控,活腻烦了还有自杀的意志、能力、选择,想起这一点,有时我真羡慕他们。
我当然是一只出色的头狼,就像上面说到的,不论从哪一方面的职责来说,我都能做到最好。
但我最怵头的就是那个,不得不带领我的狼群寻觅食物的职责。
世界早不是几十甚至几百年前的那个世界,寻找食物已经变得越来越艰难。
就连一只刚生下来的狼崽,恐怕也知道这种寻觅有多么不易。
因为饥饿,我甚至干过就算一只狼也会感到脸红的事情。
有一天我饿极了眼,竟背着我的狼群,从小山崖上一头冲进了灌木丛。
为的是灌木丛里的一个蜂窝。
我把那个蜂窝吃进了肚子。
不但无数蜜蜂蜇了我一个满嘴满脸,在我冲下山坡的时候,一根粗壮的灌木刺还深深地刺进了我前爪的爪心。
那哪儿是灌木丛,简直像一只张开大嘴的巨鳄。
我反复用牙齿去咬那尖刺,甚至咬破了前爪上的肉垫,也没能把那根粗大的灌木刺从我的前爪上拔出。
脓和血,从我的前爪上不断地渗出,让我在奔跑、跳跃时疼痛难忍。
可我的狼群里,竟没有一只狼看出我的步履有什么异常。
可是,麻烦并不在这儿。
不论饥饿、病痛……都不能让一只狼伤情。
如果不幸或有幸生而为狼,凡此种种,不过是我们正常的生存状态。
问题是作为一只狼,竟沦落到以吞食蜂窝,凌虐那种根本不是个儿的对手来维持生命的话,该是何等的不堪?
如今,我不得不为我的狼群寻觅一方不让一只狼汗颜,还能过上真正意义上的狼的生活,又可以延续我们生命的生存之地而绞尽脑汁。
这样的不堪如今比比皆是。
说不定,就在不远的将来,比这更为不堪的事,还会使我们陷入更加颜面尽扫的境地。
为什么会如此?
这道理不说你们也知道。
这个世界早已不是英雄的世界。
而一只狼,是不应该活在一个不需要英雄的世界上的。
如此这般,对坚守一份尊严来说,一生是不是太长了?
比起早先,比起远古,很多动物都从世界上灭绝了,为什么我们这个种群却延续下来?
而后又让我们如此没有颜面地存活至今,这,公平吗?
这为苟延生命而奔波的生活,真让我觉得寡味、无聊,甚至绝望。
我打不起精神,没有了激情。
不论对发现猎物还是捕获猎物,即便在你死我活的厮杀中,我的肌肉也不会再为厮杀而紧绷;在遭遇电闪雷鸣、狂风暴雨那总能激发我兴奋的时刻,我也是神色凄迷,意志消沉,心如止水。
最不堪的是在交配季节,竟不能激起我对异性的丝毫兴趣。
有哪一只高傲的、几乎就是头狼的母狼,能忍受一只对它没有兴趣的公狼?
那不仅仅是对她欲望的扼杀,也是对她雌性尊严的扼杀。
而且我再也不想努力,不再考虑如何做一只更好的头狼。
明显的例子是前不久对野牛的一次扑击。
按照以往,扑击之后我会迅速跳开,灵活转身,可是那次我却没有做出这几乎是我们天性的反应,连那头不能灵活转体的野牛,也竟然能用它的犄角扎了我的眉头。
我当然能判断那来自对手的、危险的方向,更会找准对方防范最为薄弱的部位下嘴。
我是谁!
?
但我也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去咬野牛屁股而不是它的咽喉。
随之,我的机敏、我的爆发力……那些生命的旺盛表征也开始退隐。
所有这些当然不是战术上的失灵,更不是因为衰老,相反我正当壮年,正处在所谓一生的黄金时代。
我想,这是因为我的心智之树开始凋零。
这个世界上,有哪种力量可以战胜“凋零”?
不论是哪一方面的“凋零”。
任何想要拖住流光尾巴的企图,不过都是苟延残喘的一出衰剧,这状况真让作为一只狼的我,感到惊心。
不,那不是孤独、寂寞所能涵盖的,它是隔膜,与当下的隔膜。
我想我肯定不是一只当下的狼,我不过是已经远离这个世界的祖先中的一个,却突然从时间的隧道跌入了当下。
我也认定这里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远在天际,我的父母也不是生养我的父母,而是我要寻找的那个先祖……
我再也不想当什么头狼。
我为我们这个狼群献出过所有的力量和智慧,可现在,它们之中却没有一只,愿意代替我的职责。
或是能不能找到那样一个地方,让我不再承担头狼的任务……
我知道我这些想法,背叛了一只头狼的伟大声名。
可是,难道,在我出生之前有谁问过我:
你愿意做一只狼,并且愿意做一只头狼吗?
还有人会说:
别不知足,比起许许多多出生不久就被别的猛兽吃掉,只有百分之五十存活率的狼崽儿来说,你够幸运的了,为什么不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存活?
也会有人不屑地问:
作为一只狼,你还能向往什么样的生活?
这一切的一切,难道是一只狼应该思考的吗?
难道你还想成为哲学家不成?
……
什么都不能让我动心了,当然除了这条河,我对它的依恋,到了越来越不可理喻的地步。
也许一切都从那个小十字架和那个小坟包开始。
有那么一天,当我再次沿着那条河流,巡视我们这个狼群的领地时,我发现河流里那块礁石的景象与往日有些不同。
那块礁石我太熟悉了,就连上面长了几丛草、几堆灌木,我都门儿清。
我注意到,礁石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十字架下面是一个小坟包。
那一定不是人类的坟墓,有哪个人类的坟墓如此之小?
小到就连河水也不忍心像过去那样猛砸猛打,只能一浪轻拥着一浪,抚摸似的拍打着那块礁石。
那是谁的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应该明白,当我们离开这个世界以后,我们需要这样一个十字架或是小坟包吗?
变换的四季,以及河流在四季更替中的风景,就像陪伴着我一步一步成长;
河流的奔腾、咆哮,曾撼动过天地;
它潺潺的水声,不但抚慰过我烦躁的心绪,也洗涤过我的灵魂。
不过,狼有灵魂吗?
它跌宕的水波让我看到,在残酷的、杀戮无度的世界之外,竟也有如此欢快的影像;
它九曲十八弯的身姿曾延伸过我多少的遐想……
它是如此的多姿多彩,然而所有的所有、一切的一切,都不像此时此刻,让我感到魂魄有所依。
这是一个多么让我艳羡的、灵魂最后的停泊之地,当然,我指的既不是那个十字架,也不是那个小坟包。
不知道我说清楚了没有。
而我也突然发现,死亡竟可以如此美妙!
可那个十字架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不久前我从这里经过时还没有看到呢。
它就像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如此的突兀,会不会是祖先给我的一个暗示?
我那有段时间总是低垂的,或说是垂头丧气的脑袋,不由自主地昂扬起来。
一只黑身,嘴长如钩的红嘴鸟,站在礁石上沉思,是在追念什么,还是在为“逝往”伤怀?
后来我常常看到这只鸟,一动不动地蹲在礁石上,就这么一只,从来没出现过第二只,也从不鸣唱,就那么若有所思地蹲在礁石上,难道它也像我一样,需要向谁一诉衷肠?
别看我们狼群比世间许多活物都更牢固地纠结在一起,可我们并不互相偎依,更不能沟通。
其实我们谁都不了解谁,就说我们最喜欢的嗥叫,试问,有哪一只狼知道我为什么那样嗥叫?
从另一方面来说,也许因为我们狼没有那些小零碎。
你什么时候听到过狼的呻吟,或是叹息?
或无端地、怀着极度的恶意,揣测另一只狼的所作所为?
试问,世上有哪些动物,能像我们这样,为彼此留出如此巨大的空间?
倒是随时准备把我们赶尽杀绝的人类,总喜欢跟我们套近乎,还用他们的所谓诗意来描绘我们:
月光下,一只仰头朝天嗥叫的狼,叠摞在圆通通的月亮上。
在他们看来,那就是我们的标准相。
除了那张到处泛滥、毫无新意的图片,他们对我们了解多少?
对于我们的嗥叫,他们又做过多少自以为是的解释!
?
说了归齐那都是在解释他们自己!
他们根本不知道,更多的时候,我们是在荒野里、山峦里、在黑夜中嗥叫。
我们更喜欢的是黑夜。
虽然从根本上来说,黑夜和白天并没有本质上的差别。
但黑夜横隔在了我们与万物之间,它掩盖了所有的岔道,一视同仁,不分上下,将这个谈不上好也谈不上不好,不管你喜欢或是不喜欢的世界隐入了黑暗,它使我们觉得世界变得容易对付,我们在黑夜中也会比在白天感到自如。
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否有病,自打生下来就有一种含意不清的声音老在我的耳边回响。
不过我也说不准,或许这声音来自我的内心也说不定。
可惜我无法表述、重复这个声音,我的嗥声里找不到这个音阶。
不,我不是没有找过,也无数次地揣摩过、模仿过,结果都不是我耳朵里或是我心里响着的那声音。
这让我感到一种无奈,还有无奈后的钝痛,而那钝痛又似乎是我所期盼的。
这声音陪伴着我、指挥着我,让我时而狂奔,时而在跳跃中停下,时而茫然,时而悲从中来……我相信,地球上再也找不到另一只,什么都不为就悲哀的狼了。
幼年时,这声音还不算太强,随着年龄的增长,这声音就越来越为强大。
我特别想要弄清楚这声音的来龙去脉,并且固执地认为,那声音可能来自我的祖先。
人类只知道满月时分万物的骚动不安,而我却知道,满月时分,古往今来的幽灵就会显现,而月亮比太阳更具神秘的力量,它可能会帮助我,召回祖先的魂灵。
我的嗥叫之所以比任何一只狼的嗥叫更具穿透力,更曲折复杂,那是因为我总觉得月亮背后,隐蔽着一条可以与祖先对话的通道。
还因为我坚信,我的祖先能从响彻山野的无数嗥叫里,识别出我的嗥叫;
我之所以嗥叫,那是我在恳请,恳请月亮让一让,哪怕让出一条小缝,让我可以进入那条通道,哪怕一小会儿也好,至少让我问一声“我是从哪里来的”?
还有我为什么来到这里,并在这里扎根繁衍……难道我就是为了寻找这个答案才到世上走一遭?
总的来说,我对“后面”有一种不可理喻的固执,比如前面说到的河流的后面或说是河流的深层之下,云层的后面,山峦的后面……有时我抬头远望,那从山巅急速滑下的乌云,在我看来,不过是为荒原准备的一份怀抱,总让我生出一份感动。
至于恐怖至极的狂飙从天而降的时候,我最想看到的,是它后面的那些生命之灯,如何在狂飙中剧烈地摇荡……
我专心致志,仰头闭目。
尤其是在月夜,我那穿透寂寥的嚎叫,委婉曲折,撕心裂肺,悠远绵长,抑扬顿挫,柔肠百结,惊天地、泣鬼神……相信天底下没有哪一种动物,可以唱出如此动人肺腑的歌唱。
我的嗥叫尾音也拖得很长,好像这样嗥叫,就能把我积累于心、于灵魂深处的不解,全拖出来了。
但不论我如何嗥叫,月亮从没有为我让出一丝通道,我也从来没有得到过一点关于祖先的线索。
我那迷蒙的眼睛里,满是无法言说的无奈和忧伤。
想想也罢,在长达亿亿万年的时空隧道中,时间的深渊,很可能把所有的信息湮没、遮蔽、删改、变形。
而且,世间也没有哪种力量可以穿透时光那看似毫无轻重,却绵厚得无可丈量的屏障。
明知岁月无痕地从万物之旁流过,无法穿越也无法追索,我却还是固执地嗥叫不已,我似乎在这嗥叫中找到一种特殊的安慰。
此外,我还怀着一个侥幸的心理:
岁月有时会不会回过头来,寻找它曾错身而过的什么?
却从来不去想,即便岁月回头,恐怕同样找不到那错身而过的什么了。
有时,某个事件的发生,甚至一个非同小可的事件的发生,却在不经意中。
我的机会终于来了。
就在刚才,在逃避猎人的追捕中,我们的面前突然出现了一处悬崖,悬崖间的距离十分深阔,我一眼就测出这个距离很不容易跃过。
那悬崖,以及悬崖间深邃的凹谷,几乎被整整一个冬天的积雪填平,在厚厚的积雪的掩盖下,那深邃的凹谷看上去是如此的温柔、平和,甚至可以说是悦人,就像是特意为我们准备的可以在上面恣意翻腾的乐园。
可是我知道,积雪下面就是锋利得如尖刃般的峰岩,一不小心跌下去,当场就会穿透我们的身体、脊梁。
它真像有些人为我们准备的某种陷阱。
在寒冷的冬季,他们会在锋利的刀刃上抹上或猪、或牛、或羊的鲜血,鲜血很快结为冰层。
他们再涂、再涂,一层又一层,直到那薄薄的冰层,凝结为鲜血的冰坨,然后刀刃朝上地插在雪地上。
对具有灵敏嗅觉的我们来说,那冰坨仍然具有鲜血的诱惑。
我们簇拥着扑上前去,用舌头不停地舐食那冰坨,冰坨便渐渐融化,直至藏在冰坨下的利刃露出凶光。
长时间地舐食冰坨,使我们的舌头渐渐麻木,直到最后,任那锋利的刀刃割破舌头也浑然不觉,仍然会继续舐食下去。
鲜血从舌头上不停流下,直到流尽我们所有的鲜血,然后轰然倒地,任人宰割。
或许这不是人类的错,他们像我们一样需要食物。
不是吗,由于饥饿,我们同样会捕杀那些比我们柔弱的动物。
要知道,这本是一个弱肉强食的世界。
相信在我祖先那个时代,柔软洁白的积雪下,是没有这样一把阴险的刀子的。
祖先们除了老死或被更凶猛的动物捕杀,它们离开这个世界的方式,要比我们现在简约得多,也光明磊落得多。
可是如今,对一只狼来说,在哪儿还能找到一个光明磊落的死法!
……
我们中间的一只狼,被猎人射杀了,他们兴奋得竟发出狼一般的嗥叫。
我不明白,在捕杀一只狼后,人为什么总是那样高兴?
可猎人们还不肯罢手,继续追杀我们。
我猜想,他们一定认为,在连续多日的茫茫大雪中,是很容易把我们赶尽杀绝的。
是的,这是捕杀我们的好机会,我们很多天没有捕猎到食物了,饥饿使我们失去了相当大的体力和战斗力……
我当然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一处较为狭窄的沟壑,但我放弃了作为一只头狼的职责,而奔向另一个方向。
因为我深知,在我缺席的危难时刻,我的雌狼会挺身而出,她不但会像我一样,绝对不会被积雪掩盖下的凹谷所蒙蔽,也一定会选择一处最为狭窄的地段,带领狼群腾越过去。
她像我一样,具有特殊的感知能力,绝对知道如何躲过危险。
当然,我的雌狼也会因此蔑视我,后悔为什么和我这样■的一只雄狼配了对儿。
但我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在意的地步,一旦到了这个地步,是不是也就意味着不可救药?
退一步说,即便我的雌狼不愿意代替我那头狼的位置,也会有另一只年富力强的狼来代替,这是每一个狼群早就准备好的梯队。
所以我并不担心,我的离去,会为我的狼群造成什么不可估量的损失。
对我来说,这场追杀正是一个退身的机会。
既然没有任何一只狼愿意代替我这头狼的地位,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尤其在这样一个关键时刻,我的狼群很快就得为它们自己,再选择一只新的头狼。
我没有刻意隐蔽,就那么挺立在悬崖的这一方,狼群中的每一只狼都能看见我的身影。
哪怕它们以为我是临阵脱逃,我也不想让它们以为我被追捕的猎人杀死,或掉下悬崖摔死,或无缘无故突然失踪。
没有一只狼会因为我的离去思量哪怕是一分钟,即便我的儿子也不会。
我的雌狼,甚至没有回头看我一眼,那所谓告别的一眼。
不过我也没有感到伤怀。
不论什么样的选择,自有那选择的道理。
在看着我昔日须臾不可离开的狼群一个个安然无恙地越过那一处悬崖后,我便纵身一跳,调头而去,向着我的河流。
那些追赶的猎人,很轻易地就被我甩在了后面。
我就这样告别了我的狼群,没有留恋,没有遗憾,高兴自己终于等到了一个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的日子。
不算晚,还不算晚,只要来了就不算晚,哪怕这个机会在最后一刻到来也不晚。
我漫无目的地在深山老林里游荡,远远地离开了我曾为我的狼群圈下的地界,重新去丈量、了解那不属于我们狼群的陌生而广袤的山峦森林——原来可以这样的无限。
有时,我放声大嗥,有时,我在雪地上翻滚,有时,我奔向山巅,那遥远的景物,竟比贴近它们的时候更加动人。
当然,我最喜欢的还是那条河流,只不过我选择了更远的流段。
那天,正当我恣意奔跑的时候,我听到了枪声,很近,就在我的左前方。
当枪声向远方渐渐消隐而去的时候,它也一条条地、缓缓地撕裂了我好不容易找到的这一处凡人难觅,仅仅属于我的天地的宁静。
随着枪声悠长的尾巴,我心里有什么东西跟着碎裂了。
那碎裂的东西,像松树上的霜露那样轻柔、蓬松,一片片地在天地间轻扬飞舞,它们拂过万物,最后竟揩拭起我所有的经验……
这尖利而不祥的声音我太熟悉了,然后就应该是血,是生命的终结。
我的几个弟兄、亲人……就在这枪响之后,再也没有站起来过。
我更嗅到了枪声背面的血腥。
这种血腥我也再熟悉不过,我指的是血腥后面藏匿着的复杂并难以言传的气息,那气息就连人类自己怕也说不清楚。
什么是说不清楚?
就是永不可能到达的彼岸。
我想我们狼是了解这一点的,所以我们从不试着越过这条沟壑。
可人类却觉得他们可以越过,这大概就是我们狼,比人类脚踏实地的地方。
其实这声枪响,何尝不是让我如有所归的信号?
我会心一笑,之后,又继续前行。
跑了几步我又停下,想,这次是谁被结果,抑或一息尚存尚可获救?
无论如何,我不希望是我狼群中的一个。
于是反身向那声音的来处寻去。
不是我们狼,而是一个男人,仰面朝天地躺在雪地上。
他显然受了重伤,孤零零地躺在雪地上,血在他的身下漫开,就像春天漫山遍野的映山红。
不知他为什么没有发出一丝疼痛的呻吟,却将那疼痛留在了他的眼睛里。
他就那么无声无息、仰面朝天地躺着。
他在等什么,在等死亡吗?
难道还有一个生命比我更渴望离开这个世界?
距他不远的地方,还撂着一支猎枪。
是械斗?
逃犯?
被人暗算,还是自杀……
只要那男人挪动一下胳膊,就能够着离他不远的那支枪。
动一动、动一动你的胳膊吧,不知为什么,我心里这样期盼着。
他看见了我。
那本就疼痛异常的眼睛里,立马添上了绝望。
他肯定在想,即便自己能闯过中枪这一关,也闯不过一嘴狼牙了。
其实我什么加害于他的事情也没做,只是慢慢走近他,围着他转了一圈又一圈,近看看又远看看。
他的眼睛不安而又躲闪地随着我转来转去,可能在思量,为什么这只狼还不一口把他咬死。
仅看他的眼神,我也明白他并没有平白无故地盼着死亡……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