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当新加坡首长马歇尔赴伦敦和英国人进行谈判时.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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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六年当新加坡首长马歇尔赴伦敦和英国人进行谈判时

一九五六年。

当新加坡首长马歇尔赴伦敦和英国人进行谈判时，榴槤村也正进行一轮重大的会谈。

陈师傅那读过九号洋墨水的女儿素芬终于要嫁人了，对象是头家林的小儿子有利。

虽然林有利这小胖子憨头愣脑的，和娟秀聪颖的陈素芬显得格格不入。

当她宣布要嫁给林小胖子时，大家都一头雾水，但两户人家都是村中的望族，勉强也算是门当户对了，村人都乐于见到促成好事，无奈好事总多磨。

头家林是名副其实的头家，坐拥养猪场和菜园，肥硕的个子配上几分狰狞的样貌，嗓门大得令人生畏，但私底下是个面恶心善的家伙，对村中有难的人总来者不拒地施予援手。

大家也就宽容他的轻狂。

严格来说，陈师傅不是真的甚么师傅，他既不会打拳又不会治病，只是他炒的咖啡远近驰名，就连洋人也三五成群地从老远的实里达驱车到他的琼州咖啡店喝上几杯，大家看见瘦瘠的陈师傅一丝不苟地泡着泡制他的咖啡，四平八稳地穿梭在洋人堆里递送，，连高他两个头的洋人都收敛起喧哗地端坐着等着喝他的咖啡，加上他很有远见地在十年前就将女儿素芬送到教会学校受洋教育，为村里栽培了个才女，不禁肃然起敬地给他取了个＂师傅＂的尊称。

说媒当日，头家林破例地不请媒婆，他偕同头家嫂和有利，一家三个胖子慎重其事地亲自拜访陈师傅。

大家嘘寒一阵后，屋内的六人各占其位，严阵以待。

陈师傅开门见山地说﹕＂有利敦厚稳重，能成为我们家的女婿，我们很欢喜，四点金我们会给足，除了要在坡底的龙凤楼办三十桌酒席外，我们另要六头猪。

＂

＂一般人家不是要一两头猪吗？

你怎么会要这么多头？

难道你们也打算开养猪场？

＂头家林问。

＂不是不是，我们不要活猪，要烧猪，是我们祖例，六六大顺意头好，加上我们家亲友众多，再分给村里的乡邻，六头猪也差不多了。

＂

＂厉害！

要我把辛苦养大的猪宰了烤来吃，真的是吃定我们，家里那两头黑狗，妳问他要不要也拿去。

＂头家林悄声对头家嫂说。

头家嫂白了一眼道：

＂静静听下去，别乱说话。

〞

陈太太看到两人窃窃私语，也悄然对陈师傅说﹕＂万一他不给六头猪，素芬是不是不用嫁了？

＂

陈师傅颔首，转向头家林说﹕＂到时我会巳我们陈林两家的名义烧猪派给村人，这样做大家都体面。

＂

头家林一听到猪肉和面子挂勾，原本的勉强化为了动力，他一边计算着六头猪的价值，一边衡量着六头猪如何提升自己在村中的地位。

头家嫂的脑子也没闲着，她盘算着整个婚事的费用，当年她的另两个儿子有福和有财结婚加起来都没这回多，这年头结婚还得耗去大半身家，过两年恐怕谁都娶不起老婆。

陈太太见两人神色叵测，就推波助澜说：

＂林先生是村里的闻人，出手当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比拟的，到时村人吃着你的烧猪，他们会说甚么呢？

头家气派就是不同，我们也沾了你家的光，是不是？

＂

头家林听得飘飘然，得意忘形说：

＂好说好说，就这么说定，六头猪大家分了吧。

＂

头家嫂心忖：

＂这个亏吃到尽头了，到时要记得选小只点的猪。

〞

这时静坐一旁的素芬开口了：

＂我有两个请求，第一、我不穿那种大红大紫的嫁袍，我要婚纱，就是白色的那一种。

＂

众人对素芬的悖逆要求始料不及,顿时瞠目。

＂她说甚么？

＂头家林以为听错了，他向身旁的太太求证。

＂她要穿白衣。

＂头家嫂说。

有利知道素芬的话闯了祸，低着头不敢接触任何目光。

＂这不太吉祥吧？

＂陈太太脸露不悦地说。

＂摩登人都是这么穿的，现在没甚么人要穿那种大红衣了。

还有，我要请米高神父给我们主婚。

＂素芬若无其事地说。

＂谁是米高神父？

＂头家林问。

＂是她读书时的红毛校长。

＂陈师傅尴尬答道。

＂恐怕不合适吧？

＂头家嫂说。

榴槤村会淡和马歇尔的伦敦会淡一样以失败告终，陈家夫妇一路向头家林致歉，只差没跪下赔礼，两家同意择日另谈。

回家的路上头家林夫妇一言不发，有利则噤若寒蝉。

到了家里头家林才爆发：

＂华人以面子为大，你的未来老婆根本不会做人，她不给我们面子，也让她的父母难堪，为甚么要找个红毛人来主婚？

我们这些长辈往哪里站？

难听的话我不想再说，她以后是你的人，你应该说句话。

＂

头家嫂帮腔：

＂阿利，最好你出面跟素芬沟通，现在大家谈僵了，面子都搁不下，接下来要怎么做，只有你们说得清，不过记得：

要长幼有序，不能没大没小的。

＂

有利唯唯若若地嚅嗫：

＂呃，会的会的，我过两天跟她说…＂

＂为甚么要过两天？

明天不行吗？

＂头家林叱道。

送走林家后，陈师傅夫妇一脸阴霾，素芬却一脸蛮不在乎。

陈太太终于先打破沉默﹔＂阿芬，妳知道刚才那么做丢尽我们的脸吗？

＂

＂我只是提出我的要求。

＂素芬说。

＂妳要甚么应该先和我们商量，而不是在大人面前开口，你的未来老公还不是乖乖地坐在一旁由长辈说话。

＂陈太太愤懑地说。

＂唉，亏妳还是位老师。

怎么这么不识大体？

＂反而是陈师傅的态度平静，语调间难掩失望之情。

＂妳的父母健在，为甚么要找个外人来主婚？

而且还是个红毛人。

妳还要在结婚时穿白纱，妳知道那是甚么意思吗？

只有办丧事才穿白呐，办喜事这么穿，真是大吉利是！

妳为人师表，更应该懂得规矩呐。

＂陈太太说。

＂我教的是数学，和穿著没关系。

你们为甚么不能明白时代变了？

我们现在不在旧中国，巳经没有轿子、没有大红袍这种东西？

＂素芬粗着脖子，额暴骨筋。

两个女人相持不下，陈师傅打圆场道﹕＂好啦好啦，这么夜了还吵甚么，去睡吧，等明天大家冷静点才谈，素芬，明天妳去见有利安抚人家，他夹在妳和家人之间，难为了他。

＂

翌日下午，素芬一踏出学校就看见在门口恭侯的有利。

两人到附近的餐室商谈。

素芬余愤未平地说：

＂结婚是我们两人的事，不明白为甚么要象犯人一样？

要穿甚么，请甚么人，甚至说句话的自由也没有，不如出家当尼姑算了。

＂

有利说﹕＂妳当了尼姑还能在教会学校教书吗？

＂

＂婚都快结不成了，你还管我教不教书。

你能不能去跟他们说，让我们自己处理自己的婚事？

你出来说句话或许有用。

＂

＂肯听的话早就听了，不如找米高神父去跟他们说，旁观者清，或许说得通。

＂有利说。

于是两人朝米高神父的学校去。

米高神父自日军投降后便在这儿定居，当上了间教会学校的校长，也就是素芬的中学校长。

由于长期接触各族学生及家长，还略通各类方言，偶尔可和当地人聊上一两句。

他听说两人要结婚时。

激动得握着素芬和有利的手频说：

＂太好了，太好了。

恭喜你们。

＂

素芬道明原委后，米高神父沉思一会儿道：

＂我明天得到联邦去，过三周才回来，你们去和家人说，我有话要说，到时我会登门拜访，你们说的时侯要有礼貌，不管人家怎么反应都别顶嘴，道理说通了才好办，吵闹就成事不足。

＂

两家长辈听说要和个洋人会谈，打从心底都不情愿，在有利的央求下才软化下来，毕竟事情迟早得有个总结，大家磋商后决定﹕暂且听听那个洋人说甚么，不合意的话再打发他走也不迟。

当陈林两家再次会面时，新加坡已换了一个林有福的华人当首长。

村中有人以为头家林的那位也叫林有福的大儿子当了大官，纷纷来祝贺他，才发现摆了个大乌龙。

咖啡店里众人纷论：

＂看来新加坡要独立了，英国人要走了。

＂

＂不可能啦，英国人走了谁来保护我们？

＂

＂英国人走了还有美国人呐，反正英国人也没怎么保护我们，日本人打来的时侯他们还不全跑了？

反而是美国人把日本人打垮的。

＂

＂为甚么要靠英国人美国人的？

我们自己保护自巳不行吗？

＂

瞬间，大家都变成了政治分析家，最终大家开盘卞注，赌英国人是否会在一个月内宣布离开。

一个月过去了。

英国人仍稳如泰山，丝毫没有离境的意思，害得有的人输钱，大骂英国人不识相，死赖着不走。

村内又开了两个盘口：

一赌陈林两家结不成亲，另一又赌英国人要走了。

上回赌输的人认为华人当首长是一种征兆，这次英国人三个月内必定会回老家，大家可以翻本了。

为了应付这次会谈，陈师傅将咖啡店关闭一天,除下平日那件污渍斑斑的白汗衫，脱胎换骨地换上了长衬衫，还理了个平头，俨然一副学者的模样。

头家林却找上了他的好友沙穆根来当翻译。

据说沙穆根是新德里大学的高材生，说得一口流利的英语，不知为何宁可死守着乡间的小杂货铺，悠闲地喝着椰花酒，赚取一分半毫的蝇头小利。

当头家林道名缘由，沙穆根一边晃着脑袋一边思索：

＂这些华人怎么把婚嫁这种小事搞得象打战一样，在我们印度乡下指腹为婚，只要嫁妆数额谈得胧，两个素未谍面的人就可结为夫妇。

哪儿来的那么多麻烦手尾？

＂

沙穆根穿着那用桌布裁成的纱笼，胸怀壮烈地随头家林去，他抱着杀身成仁的气概﹕＂死也不能在洋人面前丢脸，就算要把家乡话搬出来，也一定要帮林有利娶到老婆。

＂

咖啡店内，大理石圆桌上摆了八杯浓郁的咖啡，陈林两人并肩而坐，连成同一阵线面对米高神父。

圆桌的中间则是米高神父捎来的两篮水果。

米高神父在洋人当中算是高人一等，一米九的身躯换灯泡时不必用梯子，站在华人群中有鹤立鸡群之虞，跟人说话时不得不偻着腰，一米五的沙穆根坐在他身畔，大有小鸡抓老鹰的意思。

米高神父执着备好的讲稿以福建话一板一眼地说：

＂各位先生女士，当素芬说要找我为她主婚时，我感到受宠若惊，但她也说明了她的难处，今天她把我找来，就是要征求两家长辈的同意，希望可以取得大家的共识。

＂

沙穆根也不甘示弱地搬出事先和林家排练好的说词，以他的新德里英语说：

＂他们华人注重长幼有序，尤其是人生大事，皆由父母安排，要不，她的未来家翁家婆，甚至丈夫都有权处理，这些家事外人是不方便插手的。

〞

米高神父继续念道﹕＂首先，我要表明立场，我到此的目的是希望打破先前的僵局，当我理解到各位的对素芬的不满，我和他们两位年轻人同样感到沮丧，同时我也能认同各位的观点，我这个红毛人凭甚么管你们的家事呢？

素芬就对我说﹕陈先生陈太太有养育之恩，林先生林太太是家翁家婆，算是半个父母，俗话说﹕一日为师，终生为父，我是素芬的老校长，也算是半个父亲，虽然没有生养的大恩，但有启蒙的小惠，除了文化背景和各位不同，立场则是和各位一样，希望我们的后辈幸福，也希望能早日促成这椿喜事，素芬说她向来都不忘父母的教诲要尊师重道，同时要克尽孝道，现在她身体力行，并会谨守礼仪以各位为尊，我只是主持婚礼且作个见证，行吗？

＂

众人听到眼前这个满头白发的老洋人说着他们的语言并自称是红毛，倍感亲切，加上他不亢不卑的态度和一般洋人的趾高气扬迥然，不由减去三分敌意。

头家林夫妇斟酌着米高神父话中的逻辑，有利则很纳罕，这是他从不知米高神父会说方言，就好比看到狗在学猫叫，他也想找几句话和米高神父交流，但就是想不出恰当的话题。

陈师傅转向素芬问道﹕＂这是妳的意思吗？

＂

素芬腼腆地点头。

陈太太说：

＂妳早说不就没事？

＂

素芬摇头不语，她知道有些话由外人来说比较有效。

陈师傅悄声问头家林：

＂亲家，你看如何？

＂

头家林说：

＂整个国家都被洋人管了，多一椿又如何？

虽然是家事，但他也不算外人，只要咱们不必向洋人下跪，一切还是可以商量的。

＂

陈师傅通过沙穆根表达了他的想法：

＂劳你为素芬这个后辈费心，我们非常感激，素芬出阁能不忘家教地尊敬你这位师长，我们做家长的很欣慰，但祖例不能废，一切要遵照传统拜祖宗，再给众长辈敬茶，你是她的长辈，当然到时也得给你敬茶,但婚俗过程繁缛，禁忌多多，时辰、方位、秩序丝毫差不得，你拿捏得准吗？

＂

＂老实说，在这之前，虽然我主持过无数婚礼，但对华人的礼俗所知有限，这次入乡随俗，我非常乐意也非常荣幸地有这个机会来研究这个华族习俗，我巳请教过你们村里的媒婆八姑，她来当我的顾问，大概还应付得来。

到时我会让大家很有面子。

＂

米高神父理解﹕和华人谈话，若提到面子，事情就比较好办。

从众人脸上的笑意，他知道巳取得大家的认同。

这时陈太太开口了﹕＂还有一个问题：

拜喜事穿甚么白色大为不吉，我们非常反对。

＂

素芬望着米高神父求助，他莞尔一笑﹕＂这个我知道，交给我处理，我包大家满意，素芬仍可不犯忌地穿她的婚纱，你们只管放心的择个黄道吉日吧！

到时我就封个大红包，大家恭喜发财。

＂

会谈融洽地结束，接下来的日子大家都如火如荼地筹备婚事。

翌年，在米高神父的主持下，素芬穿着一袭粉红色的摩登婚纱，顺利地成了林太太。

头家林把龙凤楼请到村里来，宴开八十席，举村同欢，陈家在村头烧了个九尺长的鞭炮，意即＂长长久久＂。

每个人，包括米高神父在内都分到一块烧肉。

两年后，素芬生了个儿子，时值一九五九年，新加坡取得自治，许多人搞不清自治和独立的分别，下重注再赌英国人会滚回家，结果输得一穷二白。

一九六五年当米高神父回英国老家时，陈林两家共十八人浩浩荡荡到巴耶里峇机场送行，旁人看见一群华人簇拥着位高个子洋人，以为是影迷来送机。

与此同时，那些多年来赌新加坡独立的人，终于翻老本了。

（497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