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铸剑教师批注案

《铸剑》教师批注范例

铸剑

(1)

鲁迅

(2)

眉间尺刚和他的母亲睡下,老鼠便出来咬锅盖,使他听得发烦。

他轻轻地叱了几声,最初还有些效验,后来是简直不理他了,格支格支地径自咬。

他又不敢大声赶,怕惊醒了白天做得劳乏,晚上一躺就睡着了的母亲。

(3)

  许多时光之后,平静了;他也想睡去。

忽然,扑通一声,惊得他又睁开眼。

同时听到沙沙地响,是爪子抓着瓦器的声音。

  “好!

该死!

”他想着,心里非常高兴,一面就轻轻地坐起来。

  他跨下床,借着月光走向门背后,摸到钻火家伙,点上松明,向水瓮里一照。

果然,一匹很大的老鼠落在那里面了;但是,存水已经不多,爬不出来,只沿着水瓮内壁,抓着,团团地转圈子。

  “活该!

”他一想到夜夜咬家具,闹得他不能安稳睡觉的便是它们,很觉得畅快。

他将松明插在土墙的小孔里,赏玩着;然而那圆睁的小眼睛,又使他发生了憎恨,伸手抽出一根芦柴,将它直按到水底去。

过了一会,才放手,那老鼠也随着浮了上来,还是抓着瓮壁转圈子。

只是抓劲已经没有先前似的有力,眼睛也淹在水里面,单露出一点尖尖的通红的小鼻子,咻咻地急促地喘气。

  他近来很有点不大喜欢红鼻子的人。

但这回见了这尖尖的小红鼻子,却忽然觉得它可怜了(4),就又用那芦柴,伸到它的肚下去,老鼠抓着,歇了一回力,便沿着芦干爬了上来。

待到他看见全身,——湿淋淋的黑毛,大的肚子,蚯蚓似的尾巴,——(5)便又觉得可恨可憎得很,慌忙将芦柴一抖,扑通一声,老鼠又落在水瓮里,他接着就用芦柴在它头上捣了几下,叫它赶快沉下去。

  换了六回松明之后,那老鼠已经不能动弹,不过沉浮在水中间,有时还向水面微微一跳。

眉间尺又觉得很可怜,随即折断芦柴,好容易将它夹了出来,放在地面上。

老鼠先是丝毫不动,后来才有一点呼吸;又许多时,四只脚运动了,一翻身,似乎要站起来逃走。

这使眉间尺大吃一惊,不觉提起左脚,一脚踏下去。

只听得吱的一声,他蹲下去仔细看时,只见口角上微有鲜血,大概是死掉了。

  他又觉得很可怜,仿佛自己作了大恶似的,非常难受。

他蹲着,呆看着,站不起来。

(6)

“尺儿,你在做什么?

”他的母亲已经醒来了,在床上问。

“老鼠……。

”他慌忙站起,回转身去,却只答了两个字。

  “是的,老鼠。

这我知道。

可是你在做什么?

杀它呢,还是在救它?

  他没有回答。

松明烧尽了;他默默地立在暗中,渐看见月光的皎洁。

  “唉!

”他的母亲叹息说,“一交子时,你就是十六岁了,性情还是那样,不冷不热地,一点也不变。

看来,你的父亲的仇是没有人报的了。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腾沸。

  “父亲的仇?

父亲有什么仇呢?

”他前进几步,惊急地问。

  “有的。

还要你去报。

我早想告诉你的了;只因为你太小,没有说。

现在你已经成人了,却还是那样的性情。

这教我怎么办呢?

你似的性情,能行大事的么?

  “能。

说罢,母亲。

我要改过……。

  “自然。

我也只得说。

你必须改过……。

那么,走过来罢。

  他走过去;他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

  “听哪!

”她严肃地说,“(7)你的父亲原是一个铸剑的名工,天下第一。

他的工具,我早已都卖掉了来救了穷了,你已经看不见一点遗迹;但他是一个世上无二的铸剑的名工。

二十年前,王妃生下了一块铁,听说是抱了一回铁柱之后受孕的,是一块纯青透明的铁。

大王知道是异宝,便决计用来铸一把剑,想用它保国,用它杀敌,用它防身。

不幸你的父亲那时偏偏入了选,便将铁捧回家里来,日日夜夜地锻炼,费了整三年的精神,炼成两把剑。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地骇人的景象呵!

哗拉拉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

那白气到天半便变成白云,罩住了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

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

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

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

然而悲惨的皱纹,却也从他的眉头和嘴角出现了。

他将那两把剑分装在两个匣子里。

(8)

  “‘你只要看这几天的景象,就明白无论是谁,都知道剑已炼就的了。

’他悄悄地对我说。

‘一到明天,我必须去献给大王。

但献剑的一天,也就是我命尽的日子。

怕我们从此要长别了。

  “‘你……。

’我很骇异,猜不透他的意思,不知怎么说的好。

我只是这样地说:

‘你这回有了这么大的功劳……。

  “‘唉!

你怎么知道呢!

’他说。

‘大王是向来善于猜疑,又极残忍的。

这回我给他炼成了世间无二的剑,他一定要杀掉我,免得我再去给别人炼剑,来和他匹敌,或者超过他。

’(9)

  “我掉泪了。

  “‘你不要悲哀。

这是无法逃避的。

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

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

’(10)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随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

‘这是雄剑。

’他说。

‘你收着。

明天,我只将这雌剑献给大王去。

倘若我一去竟不回来了呢,那是我一定不再在人间了。

你不是怀孕已经五六个月了么?

不要悲哀;待生了孩子,好好地抚养。

一到成人之后,你便交给他这雄剑,教他砍在大王的颈子上,给我报仇!

’”

  “那天父亲回来了没有呢?

”眉间尺赶紧问。

  “没有回来!

”她冷静地说。

“我四处打听,也杳无消息。

后来听得人说,第一个用血来饲你父亲自己炼成的剑的人,就是他自己——你的父亲。

还怕他鬼魂作怪,将他的身首分埋在前门和后苑了!

  眉间尺忽然全身都如烧着猛火,自己觉得每一枝毛发上都仿佛闪出火星来。

他的双拳,在暗中捏得格格地作响。

  他的母亲站起了,揭去床头的木板,下床点了松明,到门背后取过一把锄,交给眉间尺道:

“掘下去!

  眉间尺心跳着,但很沉静的一锄一锄轻轻地掘下去。

掘出来的都是黄土,约到五尺多深,土色有些不同了,随乎是烂掉的材木。

  “看罢!

要小心!

”他的母亲说。

  眉间尺伏在掘开的洞穴旁边,伸手下去,谨慎小心地撮开烂树,待到指尖一冷,有如触着冰雪的时候,那纯青透明的剑也出现了。

他看清了剑靶(11),捏着,提了出来。

  窗外的星月和屋里的松明随乎都骤然失了光辉,惟有青光充塞宇内。

那剑便溶在这青光中,看去好像一无所有。

眉间尺凝神细视,这才仿佛看见长五尺余,却并不见得怎样锋利,剑口反而有些浑圆(12),正如一片韭叶。

  “你从此要改变你的优柔的性情,用这剑报仇去!

”他的母亲说。

  “我已经改变了我的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

  “但愿如此。

你穿了青衣,背上这剑,衣剑一色,谁也看不分明的。

衣服我已经做在这里,明天就上你的路去罢。

不要记念我!

”她向床后的破衣箱一指,说。

(13)

  眉间尺取出新衣,试去一穿,长短正很合式。

他便重行叠好,裹了剑,放在枕边,沉静地躺下。

他觉得自己已经改变了优柔的性情;他决心要并无心事一般,倒头便睡,清晨醒来,毫不改变常态,从容地去寻他不共戴天的仇雠。

但他醒着。

他翻来复去,总想坐起来。

他听到他母亲的失望的轻轻的长叹。

他听到最初的鸡鸣;他知道已交子时,自己是上了十六岁了。

当眉间尺肿着眼眶,头也不回的跨出门外,穿着青衣,背着青剑,迈开大步,径奔城中的时候,东方还没有露出阳光。

杉树林的每一片叶尖,都挂着露珠,其中隐藏着夜气。

但是,待到走到树林的那一头,露珠里却闪出各样的光辉,渐渐幻成晓色了。

远望前面,便依稀看见灰黑色的城墙和雉堞。

  和挑葱卖菜的一同混入城里,街市上已经很热闹。

男人们一排一排的呆站着;女人们也时时从门里探出头来。

她们大半也肿着眼眶;蓬着头;黄黄的脸,连脂粉也不及涂抹。

  眉间尺预觉到将有巨变降临,他们便都是焦躁而忍耐地等候着这巨变的。

  他径自向前走;一个孩子突然跑过来,几乎碰着他背上的剑尖,使他吓出了一身汗。

转出北方,离王宫不远,人们就挤得密密层层,都伸着脖子。

人丛中还有女人和孩子哭嚷的声音。

他怕那看不见的雄剑伤了人,不敢挤进去;然而人们却又在背后拥上来。

他只得宛转地退避;面前只看见人们的背脊和伸长的脖子。

(14)

  忽然,前面的人们都陆续跪倒了;远远地有两匹马并着跑过来。

此后是拿着木棍,戈,刀,弓弩,旌旗(15)的武人,走得满路黄尘滚滚。

又来了一辆四匹马拉的大车,上面坐着一队人,有的打钟击鼓,有的嘴上吹着不知道叫什么名目的劳什子。

此后又是车,里面的人都穿画衣,不是老头子,便是矮胖子,个个满脸油汗。

接着又是一队拿刀枪剑戟的骑士。

跪着的人们便都伏下去了。

这时眉间尺正看见一辆黄盖的大车驰来,正中坐着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腰间还依稀看见佩着和他背上一样的青剑。

(16)

  他不觉全身一冷,但立刻又灼热起来,像是猛火焚烧着。

他一面伸手向肩头捏住剑柄,一面提起脚,便从伏着的人们的脖子的空处跨出去。

  但他只走得五六步,就跌了一个倒栽葱,因为有人突然捏住了他的一只脚。

这一跌又正压在一个干瘪脸的少年身上;他正怕剑尖伤了他,吃惊地起来看的时候,肋下就挨了很重的两拳。

他也不暇计较,再望路上,不但黄盖车已经走过,连拥护的骑士也过去了一大阵了。

  路旁的一切人们也都爬起来。

干瘪脸的少年却还扭住了眉间尺的衣领,不肯放手,说被他压坏了贵重的丹田,必须保险,倘若不到八十岁便死掉了,就得抵命。

(17)闲人们又即刻围上来,呆看着,但谁也不开口;后来有人从旁笑骂了几句,却全是附和干瘪脸少年的。

眉间尺遇到了这样的敌人,真是怒不得,笑不得,只觉得无聊,却又脱身不得。

这样地经过了煮熟一锅小米的时光,(18)眉间尺早已焦躁得浑身发火,看的人却仍不见减,还是津津有味似的。

(19)

  前面的人圈子动摇了,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来,黑须黑眼睛,瘦得如铁。

(20)他并不言语,只向眉间尺冷冷地一笑,一面举手轻轻地一拨干瘪脸少年的下巴,并且看定了他的脸。

那少年也向他看了一会,不觉慢慢地松了手,溜走了;那人也就溜走了(21);看的人们也都无聊地走散。

只有几个人还来问眉间尺的年纪,住址,家里可有姊姊。

眉间尺都不理他们。

  他向南走着;心里想,城市中这么热闹,容易误伤,还不如在南门外等候他回来,给父亲报仇罢,那地方是地旷人稀,实在很便于施展。

这时满城都议论着国王的游山,仪仗,威严,自己得见国王的荣耀,以及俯伏得有怎么低,应该采作国民的模范等等,很像蜜蜂的排衙。

(22)直至将近南门,这才渐渐地冷静。

  他走出城外,坐在一株大桑树下,取出两个馒头来充了饥;吃着的时候忽然记起母亲来,不觉眼鼻一酸,然而此后倒也没有什么。

周围是一步一步地静下去了,他至于很分明地听到自己的呼吸。

  天色愈暗,他也愈不安,尽目力望着前方,毫不见有国王回来的影子。

上城卖菜的村人,一个个挑着空担出城回家去了。

  人迹绝了许久之后,忽然从城里闪出那一个黑色的人来。

“走罢,眉间尺!

国王在捉你了!

”他说,声音好像鸱枭。

(23)

  眉间尺浑身一颤,中了魔似的,立即跟着他走;后来是飞奔。

他站定了喘息许多时,才明白已经到了杉树林边。

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

(24)

  “你怎么认识我?

……”他极其惶骇地问。

  “哈哈!

我一向认识你。

”那人的声音说。

“我知道你背着雄剑,要给你的父亲报仇,我也知道你报不成。

岂但报不成;今天已经有人告密,你的仇人早从东门还宫,下令捕拿你了。

  眉间尺不觉伤心起来。

  “唉唉,母亲的叹息是无怪的。

”他低声说。

  “但她只知道一半。

她不知道我要给你报仇。

  “你么?

你肯给我报仇么,义士?

  “阿,你不要用这称呼来冤枉我。

  “那么,你同情于我们孤儿寡妇?

……”

  “唉,孩子,你再不要提这些受了污辱的名称。

”他严冷地说,“仗义,同情,那些东西,先前曾经干净过,现在却都成了放鬼债的资本(25)。

我的心里全没有你所谓的那些。

我只不过要给你报仇!

  “好。

但你怎么给我报仇呢?

  “只要你给我两件东西。

”两粒磷火下的声音说。

“那两件么?

你听着:

一是你的剑,二是你的头!

”(26)

  眉间尺虽然觉得奇怪,有些狐疑,却并不吃惊。

他一时开不得口。

  “你不要疑心我将骗取你的性命和宝贝。

”暗中的声音又严冷地说。

“这事全由你。

你信我,我便去;你不信,我便住。

  “但你为什么给我去报仇的呢?

你认识我的父亲么?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

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

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

你还不知道么,我怎么地善于报仇。

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

(27)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28)

  暗中的声音刚刚停止,眉间尺便举手向肩头抽取青色的剑,顺手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上,一面将剑交给黑色人。

(29)

  “呵呵!

”他一手接剑,一手捏着头发,提起眉间尺的头来,对着那热的死掉的嘴唇,接吻两次,并且冷冷地尖利地笑。

  笑声即刻散布在杉树林中,深处随着有一群磷火似的眼光闪动(30),倏忽临近,听到咻咻的饿狼的喘息。

第一口撕尽了眉间尺的青衣,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最先头的一匹大狼就向黑色人扑过来。

他用青剑一挥,狼头便坠在地面的青苔上。

别的狼们第一口撕尽了它的皮,第二口便身体全都不见了,血痕也顷刻舔尽,只微微听得咀嚼骨头的声音。

  他已经掣起地上的青衣,包了眉间尺的头,和青剑都背在背脊上,回转身,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

  狼们站定了,耸着肩,伸出舌头,咻咻地喘着,放着绿的眼光看他扬长地走。

(31)

  他在暗中向王城扬长地走去(32),发出尖利的声音唱着歌:

(33)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青剑兮一个仇人自屠。

  夥颐连翩兮多少一夫。

  一夫爱青剑兮呜呼不孤。

  头换头兮两个仇人自屠。

  一夫则无兮爱乎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34)

游山并不能使国王觉得有趣;加上了路上将有刺客的密报,更使他扫兴而还。

那夜他很生气,说是连第九个妃子的头发,也没有昨天那样的黑得好看了。

幸而她撒娇坐在他的御膝上,特别扭了七十多回,这才使龙眉之间的皱纹渐渐地舒展。

  午后,国王一起身,就又有些不高兴,待到用过午膳,简直现出怒容来。

  “唉唉!

无聊!

”(35)他打一个大呵欠之后,高声说。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看见这情形,都不觉手足无措。

白须老臣的讲道,矮胖侏儒的打诨,王是早已听厌的了;近来便是走索,缘竿,抛丸,倒立,吞刀,吐火等等奇妙的把戏,也都看得毫无意味。

他常常要发怒;一发怒,便按着青剑,总想寻点小错处,杀掉几个人。

(36)

  偷空在宫外闲游的两个小宦官,刚刚回来,一看见宫里面大家的愁苦的情形,便知道又是照例的祸事临头了,一个吓得面如土色;一个却像是大有把握一般,不慌不忙,跑到国王的面前,俯伏着,说道:

  “奴才刚才访得一个异人,很有异术,可以给大王解闷,因此特来奏闻。

  “什么?

”王说。

他的话是一向很短的。

  “那是一个黑瘦的,乞丐似的男子。

穿一身青衣,背着一个圆圆的青包裹;嘴里唱着胡诌的歌。

人问他。

他说善于玩把戏,空前绝后,举世无双,人们从来就没有看见过;一见之后,便即解烦释闷,天下太平。

但大家要他玩,他却又不肯。

说是第一须有一条金龙,第二须有一个金鼎。

……”

  “金龙?

我是的。

金鼎?

我有。

  “奴才也正是这样想。

……”

  “传进来!

  话声未绝,四个武士便跟着那小宦官疾趋而出。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个个喜形于色。

他们都愿意这把戏玩得解愁释闷,天下太平;即使玩不成,这回也有了那乞丐似的黑瘦男子来受祸,他们只要能挨到传了进来的时候就好了。

  并不要许多工夫,就望见六个人向金阶趋进。

先头是宦官,后面是四个武士,中间夹着一个黑色人。

待到近来时,那人的衣服却是青的,须眉头发都黑;瘦得颧骨,眼圈骨,眉棱骨都高高地突出来。

他恭敬地跪着俯伏下去时,果然看见背上有一个圆圆的小包袱,青色布,上面还画上一些暗红色的花纹。

  “奏来!

”王暴躁地说。

他见他家伙简单,以为他未必会玩什么好把戏。

  “臣名叫宴之敖者;生长汶汶乡(37)。

少无职业;晚遇明师,教臣把戏,是一个孩子的头。

这把戏一个人玩不起来,必须在金龙之前,摆一个金鼎,注满清水,用兽炭〔15〕煎熬。

于是放下孩子的头去,一到水沸,这头便随波上下,跳舞百端,且发妙音,欢喜歌唱。

这歌舞为一人所见,便解愁释闷,为万民所见,便天下太平。

  “玩来!

”王大声命令说。

  并不要许多工夫,一个煮牛的大金鼎便摆在殿外,注满水,下面堆了兽炭,点起火来。

那黑色人站在旁边,见炭火一红,便解下包袱,打开,两手捧出孩子的头来,高高举起。

那头是秀眉长眼,皓齿红唇;脸带笑容;头发蓬松,正如青烟一阵。

黑色人捧着向四面转了一圈,便伸手擎到鼎上,动着嘴唇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随即将手一松,只听得扑通一声,坠入水中去了。

水花同时溅起,足有五尺多高,此后是一切平静。

  许多工夫,还无动静。

国王首先暴躁起来,接着是王后和妃子,大臣,宦官们也都有些焦急,矮胖的侏儒们则已经开始冷笑了。

王一见他们的冷笑,便觉自己受愚,回顾武士,想命令他们就将那欺君的莠民掷入牛鼎里去煮杀。

  但同时就听得水沸声;炭火也正旺,映着那黑色人变成红黑,如铁的烧到微红。

王刚又回过脸来,他也已经伸起两手向天,眼光向着无物,舞蹈着,忽地发出尖利的声音唱起歌来:

  哈哈爱兮爱乎爱乎!

  爱兮血兮兮谁乎独无。

  民萌冥行兮一夫壶卢。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兮用万头颅!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爱一头颅兮血乎呜呼!

  血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38)

  随着歌声,水就从鼎口涌起,上尖下广,像一座小山,但自水尖至鼎底,不住地回旋运动。

那头即似水上上下下,转着圈子,一面又滴溜溜自己翻筋斗,人们还可以隐约看见他玩得高兴的笑容。

过了些时,突然变了逆水的游泳,打旋子夹着穿梭,激得水花向四面飞溅,满庭洒下一阵热雨来。

一个侏儒忽然叫了一声,用手摸着自己的鼻子。

他不幸被热水烫了一下,又不耐痛,终于免不得出声叫苦了。

(39)

  黑色人的歌声才停,那头也就在水中央停住,面向王殿,颜色转成端庄。

这样的有十余瞬息之久,才慢慢地上下抖动;从抖动加速而为起伏的游泳,但不很快,态度很雍容。

绕着水边一高一低地游了三匝,忽然睁大眼睛,漆黑的眼珠显得格外精采,同时也开口唱起歌来:

(40)

  王泽流兮浩洋洋;

  克服怨敌,怨敌克服兮,赫兮强!

  宇宙有穷止兮万寿无疆。

  幸我来也兮青其光!

  青其光兮永不相忘。

  异处异处兮堂哉皇!

  堂哉皇哉兮嗳嗳唷,

  嗟来归来,嗟来陪来兮青其光!

(41)

  头忽然升到水的尖端停住;翻了几个筋斗之后,上下升降起来,眼珠向着左右瞥视,十分秀媚,嘴里仍然唱着歌:

  阿呼呜呼兮呜呼呜呼,

  爱乎呜呼兮呜呼阿呼!

  血一头颅兮爱乎呜呼。

  我用一头颅兮而无万夫!

  彼用百头颅,千头颅……(42)

  唱到这里,是沉下去的时候,但不再浮上来了;歌词也不能辨别。

涌起的水,也随着歌声的微弱,渐渐低落,像退潮一般,终至到鼎口以下,在远处什么也看不见。

  “怎了?

”等了一会,王不耐烦地问。

  “大王,”那黑色人半跪着说。

“他正在鼎底里作最神奇的团圆舞,不临近是看不见的。

臣也没有法术使他上来,因为作团圆舞必须在鼎底里。

  王站起身,跨下金阶,冒着炎热立在鼎边,探头去看。

只见水平如镜,那头仰面躺在水中间,两眼正看着他的脸。

待到王的眼光射到他脸上时,他便嫣然一笑。

这一笑使王觉得似曾相识,却又一时记不起是谁来。

刚在惊疑,黑色人已经掣出了背着的青色的剑,只一挥,闪电般从后项窝直劈下去,扑通一声,王的头就落在鼎里了。

  仇人相见,本来格外眼明,况且是相逢狭路。

王头刚到水面,眉间尺的头便迎上来,狠命在他耳轮上咬了一口。

鼎水即刻沸涌,澎湃有声;两头即在水中死战。

约有二十回合,王头受了五个伤,眉间尺的头上却有七处。

王又狡猾,总是设法绕到他的敌人的后面去。

眉间尺偶一疏忽,终于被他咬住了后项窝,无法转身。

这一回王的头可是咬定不放了,他只是连连蚕食进去;连鼎外面也仿佛听到孩子的失声叫痛的声音。

(43)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骇得凝结着的神色也应声活动起来,似乎感到暗无天日的悲哀,皮肤上都一粒一粒地起粟;然而又夹着秘密的欢喜,瞪了眼,像是等候着什么似的。

  黑色人也仿佛有些惊慌,但是面不改色。

他从从容容地伸开那捏着看不见的青剑的臂膊,如一段枯枝;伸长颈子,如在细看鼎底。

臂膊忽然一弯,青剑便蓦地从他后面劈下,剑到头落,坠入鼎中,砰的一声,雪白的水花向着空中同时四射。

(44)

  他的头一入水,即刻直奔王头,一口咬住了王的鼻子,几乎要咬下来。

王忍不住叫一声“阿唷”,将嘴一张,眉间尺的头就乘机挣脱了,一转脸倒将王的下巴下死劲咬住。

他们不但都不放,还用全力上下一撕,撕得王头再也合不上嘴。

于是他们就如饿鸡啄米一般,一顿乱咬,咬得王头眼歪鼻塌,满脸鳞伤。

先前还会在鼎里面四处乱滚,后来只能躺着呻吟,到底是一声不响,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了。

(45)

  黑色人和眉间尺的头也慢慢地住了嘴,离开王头,沿鼎壁游了一匝,看他可是装死还是真死。

待到知道了王头确已断气,便四目相视,微微一笑,随即合上眼睛,仰面向天,沉到水底里去了。

(46)

  烟消火灭;水波不兴。

特别的寂静倒使殿上殿下的人们警醒。

他们中的一个首先叫了一声,大家也立刻迭连惊叫起来;一个迈开腿向金鼎走去,大家便争先恐后地拥上去了。

有挤在后面的,只能从人脖子的空隙间向里面窥探。

  热气还炙得人脸上发烧。

鼎里的水却一平如镜,上面浮着一层油,照出许多人脸孔:

王后,王妃,武士,老臣,侏儒,太监。

……

  “阿呀,天哪!

咱们大王的头还在里面哪,唉唉唉!

”第六个妃子忽然发狂似的哭嚷起来。

  上自王后,下至弄臣,也都恍然大悟,仓皇散开,急得手足无措,各自转了四五个圈子。

一个最有谋略的老臣独又上前,伸手向鼎边一摸,然而浑身一抖,立刻缩了回来,伸出两个指头,放在口边吹个不住。

  大家定了定神,便在殿门外商议打捞办法。

约略费去了煮熟三锅小米的工夫,总算得到一种结果,是:

到大厨房去调集了铁丝勺子,命武士协力捞起来。

  器具不久就调集了,铁丝勺,漏勺,金盘,擦桌布,都放在鼎旁边。

武士们便揎起衣袖,有用铁丝勺的,有用漏勺的,一齐恭行打捞。

有勺子相触的声音,有勺子刮着金鼎的声音;水是随着勺子的搅动而旋绕着。

好一会,一个武士的脸色忽而很端庄了,极小心地两手慢慢举起了勺子,水滴从勺孔中珠子一般漏下,勺里面便显出雪白的头骨来。

大家惊叫了一声;他便将头骨倒在金盘里。

  “阿呀!

我的大王呀!

”王后,妃子,老臣,以至太监之类,都放声哭起来。

但不久就陆续停止了,因为武士又捞起了一个同样的头骨。

  他们泪眼模胡地四顾,只见武士们满脸油汗,还在打捞。

此后捞出来的是一团糟的白头发和黑头发;还有几勺很短的东西,随乎是白胡须和黑胡须。

此后又是一个头骨。

此后是三枝簪。

  直到鼎里面只剩下清汤,才始住手;将捞出的物件分盛了三金盘:

一盘头骨,一盘须发,一盘簪。

  “咱们大王只有一个头。

那一个是咱们大王的呢?

”第九个妃子焦急地问。

  “是呵……。

”老臣们都面面相觑。

  “如果皮肉没有煮烂,那就容易辨别了。

”一个侏儒跪着说。

  大家只得平心静气,去细看那头骨,但是黑白大小,都差不多,连那孩子的头,也无从分辨。

王后说王的右额上有一个疤,是做太子时候跌伤的,怕骨上也有痕迹。

果然,侏儒在一个头骨上发见了:

大家正在欢喜的时候,另外的一个侏儒却又在较黄的头骨的右额上看出相仿的瘢痕来。

  “我有法子。

”第三个王妃得意地说,“咱们大王的龙准是很高的。

  太监们即刻动手研究鼻准骨,有一个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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