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保罗策兰诗选

保罗•策兰早期诗选

王家新芮虎译

保罗•策兰(PaulCelan,1920—1970),二十世纪下半叶以来在世界范围内产生重要影响的德语诗人。

生于东欧一个讲德语的犹太血统家庭,1942年,其父母相继惨死于纳粹集中营。

1952年,流亡、定居在巴黎的策兰在西德出版诗集,其中《死亡赋格》一诗引起震动。

在这之后,策兰的创作日趋深化、发展,达到令人瞩目的高度,获得了包括毕希纳奖在内的多种德语文学奖,甚至被称为“我们时代的荷尔德林”(内莉•萨克斯语)。

1970年4月,策兰因无法克服的精神创伤在巴黎投塞纳河自尽。

在他死后,他的诗及其悲剧性命运引起更广泛关注。

现在,他已被公认为继里尔克之后最伟大的德语诗人。

在埃及

你应对异乡女人的眼睛说:

那是水。

你应知道水里的事,在异乡人眼里寻找。

你应从水里召唤她们:

露丝!

诺埃米!

米瑞安!

你应装扮她们,当你和异乡人躺在一起。

你应以异乡人的云发装扮她们。

你应对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说话:

看哪,我和她睡觉!

你应以最美的东西装扮依偎着你的异乡女人。

你应用露丝、米瑞安和诺埃米的悲哀来装扮她。

你应对异乡人说:

看哪,我和她们睡过觉!

(注:

这是策兰流亡在维也纳期间与巴赫曼相遇后写下的一首诗。

诗题“在埃及”,喻示着犹太人的流亡。

据《旧约》记载,犹太人曾在埃及为奴,后来在摩西的带领下出了埃及。

诗中的三位女子,都是犹太女子的名字,其中露特为策兰早年在家乡泽诺维奇的女友,米瑞安为摩西的妹妹的名字。

策兰写出这首诗后,曾寄给巴赫曼。

巴赫曼后来曾以“米瑞安”为题写了首诗,其中有“触摸每一石像,并行奇迹/让石头也泪水长流”的诗句。

迟与深

夜从怨言的金色开始。

我们吃哑默的苹果。

我们做着,人们乐意托付给他的星辰的事;

我们站在自己菩提树的秋天里,作为一面旗帜忧郁的红色,

作为从南方来的黝黑客人。

我们向基督重新起誓:

尘埃婚配尘埃,

飞鸟婚配流浪的鞋,

我们的心婚配水中的石阶。

我们以沙的神圣誓语向世界起誓,

我们快乐地起誓,

我们从无梦的睡眠屋顶上大声地起誓

并摇动时间的白发……

他们叫道:

亵渎!

我们早就知道。

我们早就知道,但是又能怎样?

你们在死亡磨坊里碾压着白色的许诺,

并把它放在我们兄弟姊妹面前——

我们摇动时间的白发。

你们警告我们:

亵渎!

我们对之十分清楚。

罪降于我们。

带着所有警示的罪降于我们,

让淙淙到来的海,

穿披甲的转变的烈风降临,

一个夜未央的日子,

让从未发生过的降临!

让一个人从墓穴中出来。

(注:

本诗原题为“德乌卡里翁与皮尔哈”(DeukalionundPyrrha),一对在希腊神话的大洪水中死里逃生的人)

一次旅行

这是使你风尘仆仆的时刻,

你在巴黎的房屋成了祭坛,

你的黑眼睛,成为眼睛中最深的。

这是一个牧场,一队马等着你的心。

你骑上它而你的头发将被吹起——那是禁忌。

那些留在那里并挥手的人,不知道它。

大啤酒杯

——forKlausDemus

在时间的宴桌上

上帝的大啤酒杯在不停地喝着。

它们喝着,直到喝空明眸与盲眼,

阴影君临的心,

以及黄昏空洞的面颊。

它们是最豪嗜的饮者:

它们饮尽了虚空正如饮尽满盛

而从不像你我那样溢出来。

(以上译自《罂粟与记忆》,MohnundGedaechtnis,1952)

科隆,王宫街

心的时间,梦者

为午夜密码

而站立。

有人在寂静中低语,有人沉默,

有人走着自己的路。

流放与消失

都曾经在家。

你大教堂。

你不可见的大教堂,

你不曾被听到的河流,

你深入在我们之内的钟。

(注:

1957年10月14日,策兰和巴赫曼在一次文学会上重逢,当晚住在临近科隆大教堂和莱因河的王宫街一家旅馆,该街区曾为犹太人的居住地和受难地。

策兰写出这首诗后,曾寄给巴赫曼。

(以上译自《门槛之间》,VonSchwellezuSchwelle,1955)

翘起的嘴巴

翘起的嘴巴,可以感觉:

黑色的植物。

(需要它,不找寻光,留下

雪纱,留下

你的猎物。

两者都可以:

触摸,禁止触摸。

两者谈着爱之罪,

两者都想存在与死亡。

叶片疤痕,嫩芽,密密睫毛。

在眼睛尽头,陌生的日子。

豆荚,真实而开放。

嘴唇曾经知道。

嘴唇知道。

嘴唇沉默直到结束。

(注:

这是策兰就他与巴赫曼的关系写下的一首诗)

日复一日

你这焚烧的风。

寂静

曾飞在我们前头,第二次

实在的生命。

我胜了,我失败了,我们相信过

昏暗的奇迹,那枝条,

在天空疾书,负载着我们,在月球轨道上

茂盛,留下白色痕迹,一个明日

跳入昨日,我们拿来,

丢失了那盏烛光,我把一切

扔进无人的手掌。

(注:

此诗写于1957年12月,在这之前,策兰到西德朗诵诗歌,并在慕尼黑与巴赫曼相会)

进入距离

缄默,新鲜,宽敞,一座房子——:

来吧,你应移居此地。

钟点,优美的音调像诅咒:

一个收容所

可以入住。

比空气中弥留的更尖锐:

你必须呼吸,

呼吸,并成为你自己。

(以上译自《语言栅栏》,SPRACHGITTER,1959)

如此多星座

如此多星座,对应于

我们。

我曾是,

当我看着你——何时?

——

被另一些世界

置于其外。

哦那些路,银河路,

哦这个时辰,为我们

把夜沉重地放在

我们名字的负担上。

我知道,

我们并不曾,

真的活过,生命盲目地

移动,不过是一阵呼吸

在这里和不在那里之间,而在那时候

一只眼睛彗星般

飞逝在峡谷里,在那里熄灭,

燃尽它们自己,

而时间曾挺立着,奶头发亮,

向着那些已长大的

向着所有离开的

生者、逝者或将到来者——,

我知道,

我知道你知道,我们都曾知道,

我们不知道,我们

曾在这里,我们其实不在这里,

而在那时候,当

我们中间仅仅隔着空无我们

就有了通向彼此的路。

(以上译自《无人玫瑰》,DieNiemandsrose,1963)

灰白的凿穴

灰白的

凿穴,陡峭的

感觉。

朝向陆地,沙丘之草

在这里摇曳飘送

沙的曲线渐渐淹没了

喷泉歌的清烟。

一只耳,被割下,倾听。

一只眼,被切成丝条,

与这一切相称。

晚木的日子

晚木的日子,在

布满天空的叶脉下。

顺着

大花粉囊的懒惰时光攀爬,在雨中,

这黑蓝的,

思想的甲壳虫

出动物血的词语

拥挤到它的触须前。

(注:

这首诗的德文原题为“Engholztag”,如直译应为“窄木的日子”,PierreJoris的英译也为“Narrowwoodday”,但Engholz的德语同义词恰好还有着“晚木”(Spatholz)一词,结合到策兰后期关于“晚词”的思想,我们把这首诗译为“晚木的日子”。

淤泥渗出

淤泥渗出,之后

岸草沉寂。

还有一道水闸。

树瘤塔上,

你,浸透了咸味

流入。

在你面前,在

巨大的划行的孢子囊里,

仿佛词语在那里喘气,

一道光影收割。

牛吼器

牛吼器,嗖嗖地进入光,真实

运送着词。

远处,海岸的

斜坡向我们隆起,

一阵黑暗

一千重的光——这

复活的房子!

——

唱。

一丛冰刺——我们也

被召唤过——

收集音调。

(注:

牛吼器,以铜锣等系上木片扔出的一种玩具)

来自于拳头

来自于拳头,白色

来自于从词墙

锤打的真理,

为你绽开新的大脑。

美,被虚无罩上面纱,

抛向它们,这

思想的阴影,

在里面,不可移动,

折叠起来,甚至今天,

十二座山,十二道额头。

也来自于你,星——

眼的游荡者

感到忧郁。

可吟诵的剩余

可吟诵的剩余——他的

轮廓,以镰刀的

笔迹无声地划破

越位,在雪地。

嗖嗖之声

在彗星之

眉下,

这注视的胀量,向着

被日食过的,小小的

心脏卫星飘送

以从外面

捕获的光。

——被篡夺的唇,宣告

一些事情发生,依然,

离你不远。

复活节的烟缕

复活节的烟缕,飘流

带着字迹一般的

尾波。

(天国从不存在。

但是海依然在,火焰红,

海。

我们在这里,我们

在帐蓬前,被辗死的快乐,

那里,从移居来的语言中

你烤焙旷野的面包。

而在目力尽处:

两道

飞舞的刀锋,穿越

心影的绳索。

在它之下,有网结成

从那思想的

底部——在何种

深度?

这里:

齿咬透过

永恒的硬币,把我们

滤出网眼。

三个沙的声音,三个

蝎子,

异族人和我们一起

坐在船上。

在布拉格

那半死的一切

吮吸着我们的生命,

灰烬影像的真实围绕我们——

我们也

一直在畅饮,灵魂钉十字架,两把剑,

缝合天堂之石,词语如血生产,

在夜的床上,

越来越大

我们紧密成长,再没有

名字留给

那驱使我们生长的(三十几中的

一个

曾是我活着的影子,

从疯癫之梯爬向你?

),

一座塔楼,

一半不知建造去了哪里,

一座西拉金城堡

是所有真正的炼金者的不,

希伯莱之骨,

磨成了精子粉,

穿过沙钟,

我们游过,如今两个梦,逆着

时间撞响,在广场上。

(注:

据传记材料,策兰其实从未访问过布拉格。

诗中的“我们”,为诗人在想象中与卡夫卡或巴赫曼在一起。

诗中的“三十几”,按犹太人的传说,有三十六人决定了世界的存在,但俗人看不到他们,而且也不能提到他们的名字;西拉金(Hradshin),布拉格著名城堡,卡夫卡曾在其斜坡下的炼金巷(goldenLane)居住过;沙钟指布拉格犹太人老市政厅门楣上著名的双钟,大钟盘上的小钟面上刻着希伯莱数字,其时针反向而转,似乎要回到那永恒的起始。

你,这

你,这从嘴唇采来

头发,和眩目的

酣睡混在一起:

以细线恰好穿过

歌唱的灰烬针的

金耳。

你,这从咽喉撕出的

词结,以一种

光,

被针和头发穿过,

在行进,行进。

你的逆转,连续地,围着

七个指头的——

吻手,在那

幸福的背后。

以歌的桅杆

以歌的桅杆驶向大地

天国的残骸航行。

进入这支木头歌里

你用牙齿紧紧咬住。

你是那系住歌声的

三角旗。

(以上译自《换气》,Atemwende,1967)

你长发的回音

你长发的回音

——我洗出它的石头——,

镀上白霜,

以不封印的

前额

我给你

名声。

墙语

一个毁容的天使,重新焕发,消逝——

一个发现它自己的幻影。

星宿的

武器,带上

记忆:

一心一意地,向着她

惦念的狮子

行礼。

基辅公园

现在,那个你

堆积自己的地方,再次,

在我手中,

在这一年里下沉,

结结巴巴的山雀

消融于完全的

蓝色。

(注:

基辅公园(Kew),伦敦西南部的一个植物园。

(以上译自《雪部》,Schneepart,1971)

漫游的灌木

漫游的灌木,你开始

你自己的演说,

发誓断绝的星花

在这里加入进来,

如果一个

打断了歌咏的人,

此刻对乐队的指挥棒讲话,

他和每一个人的

眩目

将会缺席。

(以上译自《时代农家》,Zeitgehoeft,1976)

虚无

虚无,为我们

名字的缘故

——把我们聚集——,

用腊封起来,

结局相信我们

是开始。

在大师们的

面前

降临的沉默环绕着我们

在未分离中,证据

一道捆绑的

光辉。

(以上译自未收入诗集的诗)

旅伴

你母亲的灵魂巡行在前。

你母亲的灵魂在夜里为你导航,暗礁连着暗礁。

你母亲的灵魂在船头为你鞭打鲨鱼。

这个词是你母亲的监护。

你母亲的监护分享着你的床铺,石头挨着石头。

你母亲的监护,屈身于光的碎屑。

白杨树

白杨树,你的枝叶把白色闪耀成黑暗。

我母亲的头发从来没有变白。

蒲公英,绿茵茵的乌克兰。

我黄颜色头发的母亲没有回到家里来。

含雨的云,在井的上方你在徘徊?

我安静的母亲在哭,为每一个人。

圆星,你环绕着金色的飘带。

我母亲的心脏被铅弹撕裂。

橡木门,是谁把你从门框中卸下?

我温柔的母亲不能归来。

一个阴影中的女士之歌

当沉默的人前来并修剪郁金香,

谁赢了?

谁输了?

谁走到窗前?

谁第一个说出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戴着我的头发的人。

他戴着它多像一个人的手上托着死者。

他戴着它多像天空戴着我的头发在我恋爱那年。

他戴着它,像是出于虚荣。

那个人赢了。

那个人没有输。

那个人没有走到窗前。

那个人没有说出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拥有我眼睛的人。

自从门被关上那天他就拥有它们。

他戴着它们就像戴着戒指在他的手上。

他戴着它们就像戴着宝石和欲望的碎片:

自从秋天以来他成为我的兄弟;

他数过昼与夜。

那个人赢了。

那个人没有输。

那个人没有走到窗前。

那个人最后说出她的名字。

那是一个拥有我说出的话的人。

他携带着它就像在手臂下夹着一个包袱。

他携带着它就像钟表指向一个最糟的时辰。

他携带着它从门槛到门槛,从不丢弃。

那个人没有赢。

那个人输了。

那个人走到窗前。

那个人第一个说出了她的名字。

和郁金香一起,那个人被斩首。

(注:

在德语中,剪枝和斩首为同一个词)

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你如何在我里面死去:

仍然在最后穿戴破的

呼吸的结里

你,插入

生命的碎片

收葡萄者

——forNaniandKlausDemus

他们收获自己眼里的酒,

他们榨取所有的哭泣,这也:

是夜的意志,

夜,他们屈身倚靠的这堵墙,

被石头所迫,

石头,越过他们拐杖的声音落入

回答的沉默——

他们的拐杖,曾经,

曾在秋天里叨响,

当这一年肿胀至死,如一串,

言说着穿透哑默的葡萄,

坠入沉思的凿井。

他们收获,他们榨取着酒,

他们压榨时间如压榨他们的眼睛,

他们窖藏哭泣渗出的酒,

他们在太阳的墓穴里准备着

以在黑夜里变强壮的手:

而一张嘴会对此饥渴,晚——

一张晚嘴,就像他们自己的:

弯曲向盲目和残废——

一张嘴,伸向那从底部涌起的酒沫

的同时

天堂下降于蜡封的海,

而反光从远处,像蜡烛的尽头,

当嘴唇最终变得湿润。

正午

正午,以

短暂的颤抖,

从圆圆的墓地阴影中,进入我

攀升的疼

——和你,在这里—

一起沉默,在罗马

靠褐色和红色

我活了两天——

你来,我已趟在那里,

滑行的光穿过门,水平——

那拥抱你的手臂显现出来,只有它!

如此多的

秘密

我仍在召唤,不顾一切。

词的蓄存

词的蓄存,形成火山,

被海之怒号淘出。

上面,

那非造物的

洪水猛兽;它

亮出一面旗——形象和余象

徒劳地在时间中巡游。

直到你把词的月亮

猛地掷开,从奇迹般的

退潮中,而这

心形的火山口

将赤裸着为创世见证,

国王的——

诞生。

雪部

雪部,最后搭起帐篷,

在上升的引力里,在

永远无窗的

茅屋前:

扁扁的梦掠过

印在带槽纹的

冰上;

词语的阴影

劈刻出来,堆积

在深坑里

围绕着铁镐。

岩石瀑布

岩石瀑布,在甲虫背后。

那里,我看见未撒谎的一个,

站在它的绝望上。

幸福——像你孤寂的

风暴——它的远

带着镇定。

在我精疲力竭的膝上

在我精疲力竭的膝上站着

我的父亲,

死一般

巨大

他站在那里,

米哈依洛夫卡和樱桃园

一起围绕着他,

我知道有一天

将会这样,他说。

(注:

米哈依洛夫卡,Michailowk,纳粹集中营所在地,在乌克兰Gaissin城附近,策兰的父母在这里遇难)

生命之歌

夜之甲虫

飞来。

在你手上漫游进入世界。

于峡谷上空平息。

你是桥,你杳然无知。

于是入睡,入睡:

睫毛不再是符号。

它带来一阵风,横穿过你

于峡谷上空平息。

你是桥,而你杳然无知。

夜之甲虫

飞来。

黑暗

寂静的瓮空了。

在树枝中

无言之歌的闷热

窒息发黑。

迟钝的时钟

搜索陌生的时间。

一种翅翼拍打的旋转。

为了心中的猫头鹰

死亡拉拽。

不忠落入你的眼里。

我的影子与你的尖叫斗争。

夜尽后东方的烟缕……

惟有死亡

闪光。

(以上选自早期诗(1940—1943))

紫蕨的秘密

在刀剑飞舞中阴影凝视叶形绿心。

刀锋明亮:

谁面对镜子而不在死亡中逗留?

这里,一种活生生的悲哀也将以酒壶相敬:

似花非花,他们饮着,仿佛它不曾是水,

仿佛它曾是一朵雏菊要求着更黑暗的爱,

一个更黑的枕头,为了窝穴,和更浓密的发……

但在这里只有对铁之寒光的畏惧;

假如有什么仍在闪烁,它也许是一把刺刀。

镜子是我们的主人,我们只是从桌子上饮空这壶酒:

让它爆裂成碎片,那里我们像叶子一样绿!

一次旅行

这是使你风尘仆仆的时刻,

你在巴黎的房屋成了祭坛,

你的黑眼睛,成为眼睛中最深的。

这是一个牧场,一队马等着你的心。

你骑上它而你的头发将被吹起——那是禁忌。

那些留在那里并挥手的人,不知道它。

(以上译自《罂粟与记忆》,1952)

两人同行

那死去的两人在水里游,

在酒里他们也成双地游。

他们的酒泼洒在你身上,

死者成双成对地游。

他们用他们的头发编成席垫,

在这里他们相互挨着居住。

现在再次投下你的骰子,

在这两人的一只独眼里潜入。

夜间开合

——给HannahandHermannLenz

夜间开合

花卉的嘴唇,

交叉并连接在

杉树的枝干上,

青苔变灰,石头摇曳,

穴鸟警醒,不停地

飞越冰河:

这是一个我们

捕获、休息的地带:

而他们将不命名时日,

不计数雪片,

不追随溪流至堰坝。

他们分立于世界上,

各自紧靠着他的夜晚,

各自紧靠着他的死亡,

平静,秃头,冷若冰霜

若近若远。

他们偿还了他们原初的债,

他们因为一个词而偿还了它

那个不恰当的词,正如夏天。

一个词——你知道:

一具尸体。

让我们洗净它,

让我们梳理它,

让我们把它的眼

转向天堂。

记忆

心灵被无花果养育,

思想回到那一小时

在死者的杏仁眼上。

喂养,被无花果。

浸透,在海风的呼吸里,

遇难之船

额头,

悬崖的姐妹。

而在你的白发上

那放牧的浮云的羊毛

增长。

(注:

“无花果”出自荷尔德林《追忆》一诗:

“然而,在庭院里有一棵无花果树生长”。

(以上译自《门槛之间》,1955)

语言栅栏

栅栏之间,睁圆的眼。

闪光动物的眼睑

向上投出

它的一瞥。

虹膜,泳者,无梦且冷寂:

心灰色天空,一定得靠近。

横穿在铁架子里,

是这冒烟的微屑。

在光的感知下

你占卜灵魂。

(如果我是你。

如果你是我。

我们是否曾站在

信风中?

我们是陌生者。

地石上面,

相互贴近,这两滩

心灰色:

两张

充满沉默的嘴。

低水

低处的水。

我们看见

海蟹,看见

帽贝,看见

指甲在我们的手上。

无人从心墙上为我们剪下词语。

(海边螃蟹的踪迹,明天,

爬入垅沟,栖息之地,风——

在灰色中描画

淤积,漂亮的沙,

粗砾的沙,那从墙上

分离的沙,和其它

碎壳一起

收藏在鲈里。

一只眼,今天,

把它献给第二只,双双

合闭,跟随水流

进入阴影,未装载

它们的船货(无人

为我们剪下词语),海岸

伸入大地的沟湾——一个沙洲

立在一个小小的

不可通航的沉默前。

一只手

用时间之木打造的桌子,

摆着酒和干粮。

即将被沉默,

吃掉,喝光。

我吻的一只手,

照亮了嘴。

(以上译自《语言栅栏》,1959)

从加冕中出来

从加冕中出来,

涌入夜。

怎样的

星辰!

如此多

闪亮的银色心锤。

贝尔妮克斯的头发,也曾在这里,——我编织过,

我又拆掉,

我编织,又拆掉,

我编织。

蓝色峡谷,在你里面

我炼着黄金。

也带上他

荒废在娼妓身上的一切

我来,我来。

向你,

我爱。

也带上诅咒和祈祷。

带上

每一个呼啸越过我的

棍棒:

它们也

融为了一体,它们也

阴茎般向你勃起,

成束,成词。

带着名字,那被每一次

流亡浸渍的名字。

带着名字和种子,

带着那

在帝王的血杯中

浸泡过的名字,人啊,——在每一朵

犹太城区

硕大的玫瑰花萼里,从那里

你看着我们,你在如此多

死于早起的死中永生。

(而我们唱过华沙之歌。

以变得细长的嘴唇,彼特拉克。

进入冻原之耳,彼特拉克。

而一个大地升起,这一个,

我们的。

而我们将不会

把我们人民的任何一个

送向你,

巴别塔。

(注:

贝尔妮克斯,古埃及女王;彼特拉克,意大利诗人,其父曾和但丁一起流亡,他自己在后期也过着长期的飘泊生活,最后客死他乡。

曼德尔斯塔姆在流放地临死前曾朗诵他的十四行诗)

一切,和你我料想的

一切,和你我料想的都不一样,

旗帜仍然飘着,

小小的秘密仍然完好无损,

它们仍然投下阴影,靠这影子

你活着,我活着,我们活着。

银币在你的舌尖上熔化,

尝起来像黎明,像永恒,一条

通向俄罗斯的路升入你的心,

卡列林的白桦树

仍在

等待

奥西普之名走向你,而你告诉他

他所熟知的,他收下它,他以双手从你那里取下它,

你从这名字的肩上卸下手臂,右肩,左肩,

你把你自己的嫁接在上面,以手,手指,诗行。

——而那分开的,又长在一起——

现在你拥有了它,它也拥有了你,你两者都拥有了,

名字,名字,手,手,

收下它们,把它们作为信物,

他也收下了,而你再次得到

什么是你的,什么曾属于他,

风车

把空气打入你的肺里,你划过

运河,泻湖,穿行于水道,

以词之光,

在船尾无追问,在船头无去处,一只公羊角

举起你

——Tekiah!

——

像号角把夜色吹进白昼,占卜者

相互吞食着,男人

有他的和平,上帝

也有他自己的,爱

回到床上,女人的

头发再次生长,

她们乳房上的苞蕾

向内翻卷

再次露出,生命线——

与心线,从你的手掌上

苏醒,沿着腰脊攀援——

它叫什么,你的国家

在山的背后,年月的背后?

我知道它叫什么。

像冬天的童话,它被叫着,

它被叫着,像夏天的童话,

你母亲的三年之土地,那曾是它,

那就是它,

它到处漂流,就像语言,

把它抛开,把它抛开,

然后你将再次拥有它,就像那

来自于摩拉维亚洞穴的

卵石,你的思想把它携向布拉格,

向着墓地,向着墓群,进入生命,

而它已离去

很久了,像这些信,像所有的

灯盏,再一次

你必须找到它,它就在那里,

它微小,洁白

在那角落里,那就是它躺的地方

临近诺曼底—涅门—在波西米亚,

那里,那里,那里,

在房舍后面,在房舍前面,

它洁白,洁白,它说:

今天——就在今天。

洁白,它洁白,一道流水喷涌——

找到它通过的路,一颗心的迸溅

一条河流,

你知道它的名字,河岸里

充满了日子,像这名字,

从你的手中,它溢出:

Alba。

注:

1,奥西普•曼德尔斯塔姆(OsipMandelshtam,1891—1938),俄苏犹太裔诗人,死于流放地,策兰曾译过他的诗。

2,Tekiah!

这个词为拟声词,拟天使长号发出的声音。

3,“你母亲的三年之土地”,策兰的母亲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曾在布拉格一带的波西米亚地区逃亡三年。

4,诺曼底位于法国,涅门位于白俄罗斯,第二次世界大战东西线两次对德重要战役的所在地。

5,Alba,易北河的拉丁文拼法,“Alba”在拉丁文里含有“白”和东方之“破晓”的含义。

易北河为贯穿捷克、德国、在汉堡入海的一条河流。

策兰的母亲曾逃亡至易北河畔。

(以上译自《无人玫瑰》,1963)

你的梦

你被你自己的梦顶醒。

以开槽的词痕

十二次

螺旋形进入

它的犄角。

它发出的最后触顶。

向上摆渡——

垂直、窄狭的

日子裂隙里:

创伤的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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