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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叛
春潮
‘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
向明的情绪慷慨激昂,向明的话语义正词严,向明的语调不容置疑。
几个原来公开主张“人不为己、天诛地灭”的学生瞠目结舌,面面相觑。
向明的发言等于给会议做了精彩的总结。
聪明的会议主持人正要宣布散会,一个留小平头的矮个子学生跳上讲台,从主持人手中夺过麦克风,然后清了清嗓子,从容不迫地讲开了:
“刚才辩论中,好几位同学认为‘自私是人类的天性’,主张‘人活着就是为了自己’。
向书记号召我们树立共产主义世界观,强调大公无私是人类固有的美德。
对这两种说法,我各打五十大板,它们都不够全面。
前者实际上是法家‘性恶论’的翻版,后者,实际上是儒家‘性善论’的延伸。
我们严肃认真、实事求是地讨论人生观的时候,不愿意再搞那些无聊的‘儒法斗争’。
完全不考虑自己,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好不好呢?
当然好。
可是在我们国家现在的情况下,包括人们的生存状况和到道德水平状况,是行不通的。
雷锋死了,张志新被割断了喉管,……明明走不通的路,为什么硬要我们年轻人去走呢?
我主张现实一点:
先公后私,公中有私,把二者结合起来,做一个既会工作也会生活,既会创造也会享受的人。
全新的一代中国青年。
”
小平头并没有讲出多少道理来,却赢得了比向明热烈十倍的喝彩声和掌声。
向明有些激动,他觉得要驳倒这个小个子男孩并不难。
但是向明又是冷静地,他知道自己内心是欣赏这个男孩的,只是面子有些不好搁。
对小个子男孩只能以理服人,不能以势压人。
这小子恐怕越压越不服的主。
你说他没有讲出多少道理吗?
也许吧。
但是他已经把今天的辩论与理论界正在深入开展的“评法批儒”挂上了,要说明自己不是孔老二的信徒还真要费些口舌。
向明不想做‘此地无银三百两’的蠢事。
会议就这样结束了。
小个子男孩的发言毋庸置疑地成了会议的总结。
而客观上已经为会议做了总结的向明,却变成了争论的一方。
向明事后才知道,那个将他推到争论一方的小个子男孩叫魏迎熙。
今天他亲眼看见了,那个不起眼的小个子,果然很会劳动。
当魏迎熙又挑着满满两筐土飞奔到他面前的时候,他高兴地说道:
“别忘了,小魏,你是在为一座大楼打基础。
“
“那只是目的之一,向书记!
我们要为班上的小乐队买一批乐器和播放器材,我们已经买了一部中三洋,您看,现在已经派上用场了。
我们搞的是有酬劳动。
”
向明暗暗叫苦。
他在心里埋怨自己糊涂。
学生们搞有酬劳动,他明明是知道的,为什么还要讨这个没趣呢!
谁知魏迎熙并不罢休,倒完土以后,他又几步追了上来。
“向书记,我相信您是言行一致、表里如一的人。
在您近半个世纪革命生涯中,您确实没有考虑过、或者很少考虑您自己。
可是结果怎样呢?
再说,您有许多事情并不需要自己考虑。
您的住房面积是一般人能够比拟的吗?
您出门办事用得着挤车吗?
你到外地出差,乘飞机可以报销商用舱,乘火车可以报销软席卧铺,乘轮船可以报销头等舱。
你看看报纸,到处溜达溜达,一天可以稳拿九到十元工资!
”
向明像含着一粒糖衣黄连丸,胶囊被含化了,口里又苦又甜。
魏迎熙如果不提出后面几个问题,他是完全可以驳倒他的,但是他偏偏提出来了。
这些问题向明平常也想到了,并且力图解决其中的部分问题,比如住房等。
然而,他从来没有把这些问题尖锐地对自己提出来,就像魏迎熙这样。
他对党和人民各方面给予自己的种种待遇习以为常,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特殊化,也没有感到不安。
他主动要求换住房,主要是考虑那房子原来是婴托间,否则他才不会自找麻烦。
离开工地,路过工棚的时候,向明听见杨途舒在气愤地高喊:
“喂。
嗯。
为什么?
文科大楼建在这儿是常委会议研究过的,不是他一个人的意见。
对。
有城市规划办公室的批文。
你就这样对柳叶青同志讲。
我不同意改到新区。
停工?
开什么国际玩笑?
设计图纸常委会也通过了,坡也平了,驳岸也垒了,工人,工程技术人员,学生,忙了几个月,前期工作快做完了,突然叫停!
有病啦?
脑子进水了?
她坚持要停?
让她拿出城市规划办公室的批文来!
.....”
“老杨在打电话?
干嘛发那么大脾气呢!
”向明想。
魏迎熙瘦小的身影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他用微笑向他挑战。
向明突然感到脑子里火星飞溅。
“不。
那个小个子男孩是错误的!
问题不在于他错了,年轻人思维活跃,有什么奇谈怪论不足为奇。
问题在于,在种种奇谈怪论面前,我们的理论为什么总是显得那么无能为力呢?
这要从做理论工作和领导工作的人们本身思想上找原因。
没有联系实际的勇气,在任何奇谈怪论面前,总会是苍白无力或者色厉内荏的。
一定要帮助我们的青年树立牢固的共产主义人生观!
”
…….
十六
三叉戟客机在一万米的高空上向西北飞行,机舱外是灿烂的晴空。
从飞机的舷窗向下望去,无边的平原上,村落城镇星罗棋布,河汊密如蛛网,数不清的湖泊和池塘,像一面面明镜,在明媚的阳光下闪亮。
透过朦胧的薄雾,隐约可见一片一片的金黄,那是晚稻已经成熟。
……一切目标都变小了,一切线条都拉直了。
千里平原的无限风光,全部编织在纵横交错的线条和大大小小的结点之中。
一年以前,向明坐软席卧铺南下赴任,时速六十公里的蒸汽机车,他觉得那样快。
一年以后的今天,从国外访问归来,坐在超音速的三叉戟飞机上,向明却嫌它飞得太慢。
两个月的出国考察,给向明的刺激太强烈了。
他觉得视野更开阔,目标更明确,办法更多,时间也更紧迫了。
柳叶青亲自到机场接他。
“叶青同志,”在从机场回家的汽车里,他对坐在身边的柳叶青讲开了,因为兴奋,竟省掉了她的姓氏,这在他是极不寻常的,“将来一定找机会,让你也出国看看。
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就睡不着觉呀!
过去,总觉得我们在全国虽然排不上第一、第二,全国一流总还算得上吧,所以很有点沾沾自喜。
现在才知道,与国外那些规模庞大的著名学府比,我们简直只能算是‘袖珍大学’。
过去,我花了很多精力抓后勤,竭力想为师生员工创造一个良好的工作、学习和生活条件,现在才知道那叫‘学校办社会’。
人家与我们相反,都是‘社会办学校’。
过去,不到五十岁,没三十年教龄的人,取得了再大的成果,我们也不敢理直气壮地让人家当教授。
现在才知道人家那里不满三十岁的教授多的是。
过去,想争取在两三年内使师生比例达到一比二。
现在才知道,人家一般都是一比七左右,高的竟达到了一比十。
过去……”
“明天,在常委会上,你给同志们好好讲一下吧。
”
向明没有注意柳叶青的情绪。
他稍微停了停,又激动地讲道:
“叶青同志,我有个野心:
瞄准哈佛,十五年左右基本赶上它,到本世纪末,在学校规模和若干学科的学术水平方面,力争超过它……”
一种柔软的有弹性的东西碰着了向明的臂膀。
他扭头一看,柳叶青挺起胸脯在伸懒腰,平时笑不露齿的两片嘴唇也大开着,她正在打一个无声、却又长长的呵欠。
她的头发显然刚刚烫过,乌亮的黑发微微起着波浪,自然、柔和又不失庄重。
与向明出国以前相比,她的面部略显消瘦,但双颊泛着只有仔细观察才会发现的微红。
她穿一件质地精良做工考究的米黄色细呢西装,露出蛋青色镶白边的衬衣领口。
她正用一双倦怠而怨艾的眼神看着向明。
向明的心情陡然冷静了。
直到此时他才发现,由于近两个月看惯了艳妆浓抹的外国女人,竟然没有注意到柳叶青今天是经过一番认真修饰的。
“使用马茂陶教授的问题,研究过了吗?
”
“研究了,但没有通过。
”柳叶青又打了一个无声的呵欠,“赶明儿,你亲自主持会议,再议一议吧。
”
“不能再拖了!
再拖下去,这个人就可能保不住了。
”
“放心。
他的身体并不比你差多少,起码还可以活……”
“不是怕他死了!
”向明有点儿生气,“他是搞国际法的顶级专家,在国内能与他相提并论的不多。
我在北京期间,好几个人找我询问他的近况。
现在国门进一步敞开,外事活动日趋频繁,无论国际公法还是国际私法,都会成为大热门,至少有五个单位在打他的主意。
”
“嗬?
!
”柳叶青这一惊非同小可,两片柳叶眉上下舞动几下以后,又迅速凝在一起了,一对好看的眸子死死地盯着向明,好半天,突然又爆发出哈哈大笑,“为什么要那样本位呢?
来点儿全局观点嘛!
依我看,给!
”
“开始,我也是这样想的。
”向明依然兴奋,“后来一想,不行!
需要的单位那么多,而且一个比一个更重要,可马茂陶只有一个。
,你给谁?
再说,就算他身体不赖,毕竟也到古稀之年了,算他活到八十五岁吧,十五年以后怎么办?
中国的国际威望一天比一天高,外事往来只会越来越频繁。
由于涉外人员不懂国际法,我们已经吃了不少哑巴亏,还要继续让人家把我们当傻瓜唬弄吗?
为什么不恢复国际法学系呢?
让老马当系主任!
”
柳叶青又一次爆发出哈哈大笑,笑声比刚才还要放纵,还要响亮。
她说:
“我必须提醒你,老向!
到今天为止,按照中央的口径,反右派运动还是必要的,只不过扩大了一点。
马茂陶现在虽然平反了,也还拖着一条长长的尾巴,因为他多次搞翻案活动。
你最好亲自去查阅一下他的档案,看看像他那样的人培养我们的国际法干部,是否合适。
先不说当系主任什么的。
”
“我,相信你刚才讲的,都是真心话。
柳叶青同志,使我感到吃惊的是,你实际上还是把马茂陶当右派看待。
难道直到今天,你还没有明白,在那场‘必要’的反右派运动中,因为我们‘扩大了一点’,冤枉了多少革命同志,摧残了多少优秀人才,对我们的国家、民族和人民群众,对我们的社会主义事业,造成了多么巨大的损失!
同志,像马茂陶这样的人才,是国家的宝贝呀!
”
向明以为,对他的这番话,柳叶青或者报以轻蔑的哈哈大笑,或者红着脸与他进行激烈的争辩。
可是没有。
柳叶青完全沉默了。
她稍微往旁边挪动了一下屁股,让自己坐得离向明远一点,然后将双手环在胸前,默默地注视着远方,一直到汽车停在向明家的院门前。
司机开着空车走了以后,向明请柳叶青进屋小坐片刻,柳叶青也不推辞。
他突然感到空荡荡的,一种强烈的孤独感迅猛地袭来。
他这才想起,从机场到家里,一直没有看见自己的女儿。
“真真呢?
”
“到底想起来了?
亏你是个爸爸!
我说你怎么这么没有人情味哩!
”
“她人呢?
”
“说是要同毕实一道听哪位美术大师的报告。
又说柳姨去飞机场接爸爸最好。
这个鬼精灵,我猜是骗我的。
你走了以后,她一有空就往园艺组跑,这会儿说不定还在园艺组哩。
我看,结婚算了。
”
“嗯?
那个毕实?
你的看法……怎么样?
”
“这看怎么说。
脖子是有点儿向右歪。
”柳叶青眉眼不停地舞动着,脸上堆着神秘的微笑。
向明知道柳叶青对毕实的态度,听出她讲的是一句双关语。
“不过,倘若是咱们……向书记的女婿,一切就另当别论了!
得了、得了,我看你还是不像个爸爸!
看样子,出了一次国,在花花世界考察了两个月,一件礼物也没有带给真真?
哼!
你休息吧,我还有事情要办,先走了。
”
十七
“爸爸,您又上哪儿去了呢?
”
真真站在院门口迎着他。
向明发现女儿的情绪很有些沮丧。
自从向明落选以后,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几天都没有见她笑过。
“真真,爸爸是老江湖了,知道自己该干什么。
你不要问得太细,更不必为爸爸着急。
“可您又……”真真欲言又止,背转身子揩眼泪了。
平常很少关心过女儿,现在反倒要女儿为自己操心,向明深感自己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轻轻地抚摸着女儿的肩膀,打算安慰真真几句,一个戴眼镜的瘦老头子从屋子里面走了出来,是李遥果。
“哎呀,老向!
你连早点都没有吃就出去了,真真能不生气吗?
”
“参加老胡头的追悼会。
完了,本来打算回家的。
可你那副挽联不让我回来。
它们就像一对引路幡,一直将我引到了文科大楼工地,跟青年学生一起挑了几担土。
是你给我的力气啊,李老!
”
“过奖,过奖!
”李遥果依着整洁,神采烁然,他喧宾夺主,一手挽着真真,一手挽着向明,大步走进屋子,“有酒吗,真真?
”
“酒倒有,”向明抢过话头,“不过,只怕没有下酒菜啊!
”
“李伯伯带来了几只大闸蟹。
”
向明目不转睛地盯着李遥果,老头子调皮地对着他微笑。
“您这是,专门安慰我来的?
”
“哪里哪里!
心里有话,想找个知心人聊聊。
”
酒菜摆上桌子了。
半瓶茅台,几只紫蟹,若干荤素小炒。
宾主相继落座,正要举杯对饮,忽然传来了嘈杂的脚步声。
魏迎熙领着十余个男女学生,鱼贯进入客厅。
“有事吗?
”看见这个张嘴就不饶人的小个子男孩,领来了一群不速之客,向明很自然地想起了那些年间的种种情形。
“唉——”魏迎熙进退两难,“杨副主任没有告诉您?
”
“哦,哦哦,告诉了,告诉了。
刚才在工地上,我和你,不是已经谈过了吗?
”
“嗨!
那是瞎扯淡。
现在要谈正经的。
魏迎熙调皮地做了个鬼脸,接着转向他的同伙,“既然向书记还没有吃饭,我们是不是……”
“还是让我喧宾夺主,”李遥果打断魏迎熙的话,“有事也好,无事也罢;扯淡也好,正经也行。
既然来了,我就代替主人请你们统统入座。
今天我心里高兴,想找人分享分享,你们来得正好。
夫子曰,‘独乐乐,与人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人。
与少乐乐,与众乐乐,孰乐?
曰,不若与众。
’真真,把你们家的酒杯、餐具统统拿出来。
”
魏迎熙连连摆手:
“我们吃过午饭才来的。
下午好些同学都有课。
匆匆赶来,几句话说完就走,好让向书记休息。
”
“那么……?
”向明颇感为难地看着李遥果。
“不需要,”李遥果断然地一挥手,又转向魏迎熙说,“不是说我们之间存在一条‘代沟’吗?
今天能不能弥合弥合呢?
我和老向聊天,对你们完全开放,你们不光可以听,还可以插话,可以争论,可以批判。
你们要跟向书记说什么,也能让我这个老家伙听听吗?
能?
那好!
”
同学们愉快地笑了,大家随意在沙发、椅子上就坐。
真真也从厨房出来了。
她系一条蓝底白色印花布围腰,多了一份干练,也显得更加窈窕。
她与魏迎熙相视一笑,看样子彼此很熟。
“这第一杯酒,”李遥果举杯站立,“是沈逢春教授、马茂陶教授,是全校老年教师,是归队到国际法系工作的全体同志们,是从全校各单位,比如教职工食堂、学生食堂、交通组、服务站、附属工厂,校办农场、仓库,以及一切不为人们注意的角落里,清理出来的‘出土文物’们,委托我,敬给我们尊敬的向明同志的。
这些人多数不是共产党员。
我虽然如党了,要到这次党代会以后才能转正,因此,我没有资格投你的赞成票。
我们只能用这种形式,表达对你最坚定的支持!
”
同学们热烈鼓掌。
真真撩起围腰揩眼睛。
向明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这第二杯酒,”李遥果的手剧烈颤抖起来,晶莹的酒滴,像一颗颗珍珠,飘洒到地上,“表达我个人对你的感激之情。
因为你,才可能在我们系搞民主选举试点。
因为有民主选举试点,才能将长期压在大家头上的、无才无德,却四方讨好、八面玲珑、见风使舵、左右逢源、一心只想谋取高官厚禄的禄蠹,扫进历史的垃圾堆。
因为选出了真心实意为群众办事的系党委书记,我亲手写的三份入党申请书,才可能从前任书记的废纸篓里被清理出来,我这个老朽才可能枯木逢春,有幸开始自己的政治生命!
”
同学们发出一阵唏嘘之声。
向明也深受感动。
李遥果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接着,他又用颤抖的手,拿起造型别致的茅台酒瓶,给自己满满地斟上了第三杯酒。
“这第三杯酒,代表我刚才说的那些人,”他转向青年同学们,“不知道是否也可以包括你们?
——我们要衷心祝贺你,向明同志!
祝贺你在这次党代会上光荣落选!
”
“不行,这不能代表我们!
”魏迎熙紧急声明,“今天来的,都是出席党代会的学生党员代表。
尽管我们在某些问题上与向明同志存在分歧,但是我们还是信任他的。
我们都投了他的赞成票。
我们对他的落选感到吃惊。
我们认为这中间有问题。
这就是我们今天要谈的主要内容。
”
“哈哈,看来我们之间的‘代沟’一时还不好弥合啊!
”李教授对着青年学生幽默地眨了眨眼睛,“那么,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暂时求同存异吧。
非常抱歉,同学们,我为老向的落选高兴。
可是向明同志,别忘了,你还是行政一把手!
多年以来,我们吃党政不分,以党代政的苦头还少吗?
我们多么需要一个专心致志研究办学规律的校长,多么需要一个诚心诚意解决教学、科研中种种困难的校长,多么需要一个视野开阔、襟怀博大、主动与师生员工交朋友的校长。
你的担子不轻啊,向明同志!
我们知道你会遇到很多困难。
我们相信再大的困难也难不住你。
我们已经与你同甘了。
我们都愿意与你共苦。
我,沈老,马老,不揣冒昧,毛遂自荐,主动请缨做你的顾问。
不要任命书,不拿一文钱报酬,不讲不讲八小时工作制,随叫随到的顾问。
”
“我已经决定退休了,李老。
老胡头死了,危险品仓库正好需要一个保管员,不会有谁跟我争那个位置的。
‘泥兮灰兮何其微兮?
塔焉厦焉安可无焉!
’”
“这第四杯酒,”李遥果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向明一眼,并不与他争论,“但愿它是我们大家的一杯清醒剂。
出席这次党员代表大会的代表,共四百七十七名,其中支部委员以上干部二百四十四名,虽然他们也是支部大会选举产生的,但不知何故,党员们都称他们为‘当然代表’。
普通党员被选为代表的,二百三十三名,根据我初步调查的结果,他们百分之百投了你的赞成票。
而你却只得到了二百三十七张选票,还差两票才过半数。
难道‘当然代表’们对你的投票率连2%都不到吗?
这说明什么问题呢?
有问题。
有什么问题呢?
认识问题。
就说对十年动乱的感受吧,它好比一口废井,大家都喝过里面的水。
我觉得那水又臭又苦,有人却真心实意觉得它又香又甜。
有什么办法呢?
人的味觉本来就有区别嘛!
臭也好,香也好,苦也好,甜也好,现在要在那口废井上盖高楼,必须填平那口井。
向明同志,你有什么办法,让那些从那口废井里爬出来,至今仍然觉得井水又香又甜的人,自觉自愿地帮助你来填平那口废井,或者,至少不反对别人填平它呢?
也许,你最大的困难正在这里。
好了,别鼓掌了,掌声太多也能使人昏昏然。
事不过三,我已经酒过四巡,下面该青年人讲了。
”
“刚才,李老,李教授,讲得好,很好,真的,确实太好了!
”魏迎熙有些结结巴巴的说。
向明发现这个一贯能言善辩、有胆量向任何权威挑战的小个子男孩,此刻竟然也像一个表情羞涩的姑娘。
魏迎熙说:
“来之前,我们好像有很多话要说。
听了李老师的话以后,觉得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李老师说出了我们的心里话。
现在,我们只想提一个问题:
在少数同学中,风传向书记要调离我们这里了,不知道是否属实?
如果真有那么回事,是上级要调你走,还是你自己要求调走的?
假如是主动请求调离,我们会感到很遗憾,因为这有损于你在我们青年心目中的形象,并且建议你撤回这一请求。
我们信任你,这儿也需要你!
”
向明站在院门口,目送李遥果和魏迎熙他们。
他泪眼朦胧,第一次发现自己不了解人,既不了解李遥果这类老知识分子有多大潜力,也没有弄清魏迎熙这类青年人身上蕴藏着多大的能量!
而他,却一直在做他们的工作……
……
向明并不是没有给女儿带礼物。
他带了:
几本在国内无法买到的美学论著。
他给柳叶青也带了:
一大包外国名牌大学的情况介绍。
他原以为,见到这些礼物以后,她们准会欣喜若狂。
可是从机场回来的汽车上与柳叶青一番谈话以后,他竟然忘记给她了。
柳叶青的批评使她汗颜。
他开始感到对不起他的小真真了。
一个做爸爸的从国外归来,带给自己独生女儿的,难道仅仅是几本书吗?
一股强烈的自责感使他渴望尽快见到自己的女儿。
柳叶青走后,他就大步往园艺组走去。
也许这儿的人没有锁门的习惯,毕实的房门又是虚掩着的。
他轻轻推门进去,真真果然在里面。
窗帘是拉上的,光线很暗,向明视物有些模糊。
他仿佛看到真真背对窗户站在窗前,她踮起脚尖,扬起双臂,似乎在欢呼什么,又像在为什么而激动。
就这么小小的一间屋子,有什么能让你如此兴奋呢?
向明觉得有些费解。
“真真!
”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女儿没有听见。
“真真!
”她还是没有听见。
“真真——”
向明提高了嗓门,一连叫了好几声,真真竟然连头都不回。
他的小真真今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几步走到她的面前,仔细一看,这哪里是真真啊!
是自己思念女儿心太切,错把一尊泥塑当成了真真!
向明陡然兴奋起来!
他知道这准是毕实的新作,索性拉开窗帘,仔细欣赏起来。
泥塑非常精美。
一个活力四射的妙龄女郎,身着泳装,立在海边的沙滩上。
姑娘脸上洋溢着青春的自信,眉宇间激情澎湃,她仿佛在眺望远来的航船,又像在迎接东方的朝阳。
大海涌潮了,浪花亲吻着姑娘的脚踝,她高高扬起双臂,要拥抱扑面而来的浪花?
向明突然记起那个叫查理的外国记者对柳叶青的描写,他仿佛觉得站在自己面前的是柳叶青。
对,柳叶青穿着一件合身的旗袍,正对着自己微笑哩。
向明下意识地伸出自己厚实的手掌,绕到泥塑的背部轻轻地摩挲着。
可是他的手很快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他清晰地感到有一个小小的疙瘩硌了一下他的手指。
他猛然记起真真背上有一颗肉痣,不上不下不左不右,正好这个位置。
向明不会记错,女儿小的时候,他给她洗过澡。
向明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的心猛烈地跳动起来,急忙俯下身子,仔细端详这尊泥塑。
站在向明面前的,果然是一个活脱脱的真真!
那发式,那脸形,那胸腰的线条,还有……四肢的比例,无一不像他的女儿。
不是对真真的身体结构及细部特征熟透了的人,是不可能创作出这样栩栩如生的泥塑真真的!
幸好,穿了一件泳装。
向明仔细查看这间屋子,感觉很乱,一张单人床,一张很旧的三斗桌,几把歪歪斜斜的椅子,书籍、画具、碗筷、洗漱用品、衣服随处可见,墙角还残留着用剩的黄泥。
向明记起来了,上次他来,正碰上真真和泥,看来就是为泥塑做准备,还说是为了种花,难怪脸红得像熟透了的柿子。
“她到底在哪里换衣服呢?
”向明自言自语地问,接着就深深的自责,“你问了一个多么愚蠢的问题啊,老混蛋!
”再细看那塑像,扬起的双臂使胸部显得非常刺眼,游泳衣的边缘完全消失,什么游泳衣啊,完全是掩耳盗铃的把戏,不过为了使它能公开展出罢了。
向明仿佛看见了,就在这间破屋子里面,一个一丝不挂的女孩子,在一个歪脖子男人面前走来走去,无条件地听凭这个歪脖子男人指挥,按照他的指令,做出各种姿势和表情。
而那个女孩子,就是他冰清玉洁的真真!
向明活了一辈子,除了先他而去的妻子,再没有看过不穿衣服的女人。
那个歪脖子混蛋,有什么权利这样对待他的可怜的真真!
向明突然记起了土改,自己亲自批准枪毙了一个罪大恶极的恶霸地主,罪行之一就是玷污良家妇女。
眼前的事情如果发生在土改时期,向明准会给那个歪脖子混蛋一颗“花生米”吃。
向明回到家里,真真兴高采烈地朝他扑过来。
他一声不吭,冷冷地将他推开。
“爸爸,谢谢你带给我的书,太珍贵了!
毕实刚刚也来过了,说这些书比什么礼物都好。
”
“又是毕实,该死的混蛋!
”向明在心里恶狠狠地骂了一句,跌坐在沙发上,掏出一支中华牌香烟点燃。
“告诉我,我出国这两个月,你都干了些什么?
”
“没……没干什么啦!
”真真闪着秀美的眸子,无邪地看着爸爸,“哦,柳姨几乎天天来。
我们请了一个裁缝,在家里做了两个礼拜衣服。
柳姨的,你的,也有我的。
你看。
”
向明斜了女儿一眼,真真双手牵着崭新的春装下摆,在他面前旋了一圈。
那件春装是咖啡色的,别的女孩子穿,可能嫌颜色太老;真真穿,反倒使她原本白皙的脸庞上映出了一层嫣红。
她刚才旋转一圈的姿态,使他想起了在国外见过的时装模特儿。
真真啦真真,难道你真是个当模特儿的料子吗!
难怪那个歪脖子……算了,不要老骂人家啊!
“还干了些什么?
”
“备课,上课,辅导,吃饭,睡觉,看电视,偶尔也听听学生们的辩论会……”
向明厉声吼道:
“正经点!
”
“你干嘛呀,爸爸?
一到家就给人家吹胡子瞪眼!
吞了刺猬的?
”真真注意到向明的脸拉长了,毫不在乎,“你到我的同事和学生中间了解了解,看看有谁说我不正经!
”
“我问你还干了些什么!
”
“两个月时间?
你要跟我算流水账呀?
不理你了!
”
真真说罢,一扭身子,仰起头,傲然朝自己房间走去。
“回来!
”向明咆哮起来,真真应声站住。
“真真,”向明适当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语气温存地说,“你,打算什么时候,结婚?
”
“结婚?
”真真莫名其妙,“和谁?
”
“小毕呀,就是你说的那个很有才华的美术新秀!
”
“为什么?
”真真的脸在一瞬间红透了,像一朵盛开的红牡丹。
“你们不是朋友吗?
你还把他介绍给我了。
”
“哦——,可我,并不爱他呀,爸爸!
”
“什么?
”
“歪着个脖子。
”
“不能光看外表。
你不是很欣佩他吗?
”
“那还是次要的。
更主要是我们的哲学见解是针锋相对的。
”
“啊?
”
“他把哲学当成分离剂,把柳姨看得比王熙凤还坏,好像我们还没有斗够;而我,觉得斗得太多了,厌倦了!
我们的国家伤了元气,我们的民族需要喘口气,我们的人民需要休养生息。
我主张哲学应该成为粘合剂。
”
向明颇有同感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几乎被真真的话吸引了,但是他很快明白了这场谈话的目的,马上拉回到正题。
“最近,你,到园艺组去过吗?
”
“去呀,几乎天天去!
”
“忙些什么呢?
”
“和毕实,共同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