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舍趵突泉的欣赏.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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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舍趵突泉的欣赏
老舍:
趵突泉的欣赏
老舍:
趵突泉的欣赏千佛山、大明湖和趵突泉,是济南的三大名胜。
现在单讲趵突泉。
在西门外的桥上,便看见一溪活水,清浅,鲜洁,由南向北的流着。
这就是由趵突泉流出来的。
设若没有这泉,济南定会丢失了一半的美。
但是泉的所在地并不是我们理想中的一个美景。
这又是个中国人的征服自然的办法,那就是说,凡是自然的恩赐交到中国人手里就会把它弄得丑陋不堪。
这块地方已经成了个市场。
南门外是一片喊声,几阵臭气,从卖大碗面条与肉包干的棚子里出来,进了门有个小院,差不多是四方的。
这里,一毛钱四块!
和两毛钱一双!
的喊声,与外面的吃来联成一片。
一座假山,奇丑;穿过山洞,接联不断的棚子与地摊,东洋布,东洋磁,东洋玩具,东洋加劲的表示着中国人怎样热烈的不抵制劣货。
这里很不易走过去,乡下人一群跟着一群的来,把路塞住。
他们没有例外的全买一件东西还三次价,走开又回来摸索四五次。
小脚妇女更了不得,你往左躲,她往左扭;你往右躲,她往右扭,反正不许你痛快的过去。
到了池边,北岸上一座神殿,南西东三面全是唱鼓书的茶棚,唱的多半是梨花大鼓,一声哟要拉长几分钟,猛听颇像产科医院的病室。
除了茶棚还是日货摊子,说点别的吧!
泉大好了。
泉池差不多见方,三个泉口偏西,北边便是条小溪流向西门去。
看那三个大泉,一年四季,昼夜不停,老那么翻滚。
你立定呆呆的看三分钟,你便觉出自然的伟大,使你不敢再正眼去看,永远那么纯洁,永远那么活泼,永远那么鲜明,冒,冒,冒,永不疲乏,永不退缩,只是自然有这样的力量!
冬天更好,泉上起了一片热气,白而轻软,在深绿的长的水藻上飘荡着,使你不由的想起一种似乎神秘的境界。
池边还有小泉呢:
有的像大鱼吐水,极轻快的上来一串小泡;有的像一串明珠,走到中途又歪下去,真像一串珍珠在水里斜放着;有的半天才上来一个泡,大,扁一点,慢慢的,有姿态的,摇动上来;碎了;看,又来了一个!
有的好几串小碎珠一齐挤上来,像一朵攒整齐的珠花,雪白。
有的这比那大泉还更有味。
新近为增加河水的水量,又下了六根铁管,做成六个泉眼,水流得也很旺,但是我还是爱那原来的三个。
看完了泉,再往北走,经过一些()货摊,便出了北门。
前年冬天一把大火把泉池南边的棚子都烧了。
有机会改造了!
造成一个公园,各处安着喷水管!
东边作个游泳池!
有许多人这样的盼望。
可是,席棚又搭好了,渐次改成了木板棚;乡下人只知道趵突泉,把摊子移到商场去(就离趵突泉几步)买卖就受损失了;于是商场四大皆空,还叫趵突泉作日货销售场;也许有道理。
载一九三二年八月《华年》第一卷第十七期老舍:
一些印象济南的秋天是诗境的。
设若你的幻想中有个中古的老城,有睡着了的大城楼,有狭窄的古石路,有宽厚的石城墙,环城流着一道清溪,倒映着山影,岸上蹲着红袍绿裤的小妞儿。
你的幻想中要是这么个境界,那便是个济南。
设若你幻想不出──许多人是不会幻想的──请到济南来看看吧。
请你在秋天来。
那城,那河,那古路,那山影,是终年给你预备着的。
可是,加上济南的秋色,济南由古朴的画境转入静美的诗境中了。
这个诗意秋光秋色是济南独有的。
上帝把夏天的艺术赐给瑞士,把春天的赐给西湖,秋和冬的全赐给了济南。
秋和冬是不好分开的,秋睡熟了一点便是冬,上帝不愿意把它忽然唤醒,所以作个整人情,连秋带冬全给了济南。
诗的境界中必须有山有水。
那未,请看济南吧。
那颜色不同,方向不同,高矮不同的山,在秋色中便越发的不同了。
以颜色说吧,山腰中的松树是青黑的,加上秋阳的斜射,那片青黑便多出些比灰色深,比黑色浅的颜色,把旁边的黄草盖成一层灰中透黄的阴影。
山脚是镶着各色条子的,一层层的,有的黄,有的灰,有的绿,有的似乎是藕荷色儿。
山顶上的色儿也随着太阳的转移而不同。
山顶的颜色不同还不重要,山腰中的颜色不同才真叫人想作几句诗。
山腰中的颜色是永远在那儿变动,特别是在秋天,那阳光能够忽然清凉一会儿,忽然又温暖一会儿,这个变动并不激烈,可是山上的颜色觉得出这个变化,而立刻随着变换。
忽然黄色更真了一些,忽然又暗了一些,忽然像有层看不见的薄雾在那儿流动,忽然像有股细风替自然调合着彩色,轻轻的抹上一层各色俱全而全是淡美的色道儿。
有这样的山,再配上那蓝的天,晴暖的阳光;蓝得像要由蓝变绿了,可又没完全绿了;晴暖得要发燥了,可是有点凉风,正像诗一样的温柔;这便是济南的秋。
况且因为颜色的不同,那山的高低也更显然了。
高的更高了些,低的更低了些,山的棱角曲线在晴空中更真了,更分明了,更瘦硬了。
看山顶上那个塔!
再者水。
以量说,以质说,以形式说,哪儿的水能比济南?
有泉──到处是泉──有河,有湖,这是由形式上分。
不管是泉是河是湖,全是那么清,全是那么甜,哎呀,济南是自然的Sweetheart吧?
大明湖夏日的莲花,城河的绿柳,自然是美好的了。
可是看水,是要看秋水的。
济南有秋山又有秋水,这个秋才算个秋,因为秋神是在济南住家的。
先不用说别的,只说水中的绿藻吧。
那份儿绿色,除了上帝心中的绿色,恐怕没有别的东西能比拟的。
这种鲜绿全借着水的清澄显露出来,好像美人借着镜子鉴赏自己的美。
是的,这些绿藻是自己享受那水的甜美呢,不是为谁看的。
它们知道它们那点绿的心事,它们终年在那儿吻着水皮,做着绿色的香梦。
淘气的鸭子,用黄金的脚掌碰它们一两下。
浣女的手儿,吻它们的绿叶一两下。
只有这个,是它们的香甜的烦恼。
羡慕死诗人呀!
在秋天,水和蓝天上样的清凉。
天上微微有些白云,水上微微有些波皱。
天水之间,全是清明,温暖的空气,带着一点桂花的香味。
山影儿也更真了,秋山秋水虚幻的吻着。
山儿不动,水儿微响。
那中古的老城,带着这片秋色秋声,是济南,是诗。
要知济南的冬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上次说了济南的秋天,这回该说冬天。
对于一个在北平住惯的人,像我,冬天要是不刮大风,便是奇迹;济南的冬天是没有风声的。
对于一个刚由伦敦回来的,像我,冬天要能看得见日光,便是怪事;济南的冬天是响晴的。
自然,在热带的地方,日光是永远那么毒,响亮的天气反有点叫人害怕。
可是,在北中国的冬天,而能有温晴的天气,济南真得算个宝地。
设若单单是有阳光,那也算不了出奇。
请闭上眼想:
一个老城,有山有水,全在蓝天下很暖和安适的睡着;只等春风来把他们唤醒,这是不是个理想的境界?
小山整把济南围了个圈儿,只有北边缺着点口儿,这一圈小山在冬天特别可爱,好像是把济南放在一个小摇篮里,它们全安静不动的低声的说:
你们放心吧;这儿准保暖和。
真的,济南的人们在冬天是面上含笑的。
他们一看那些小山,心中便觉得有了着落,有了依靠。
他们由天上看到山上,便不觉的想起:
明天也许就是春天了吧?
这样的温暖,今天夜里山草也许就绿起来吧?
就是这点幻想不能一时实现,他们也并不着急,因为有这样慈善的冬天,汗啥还希望别的呢。
最妙的是下点小雪呀。
看吧,山上的矮松越发的青黑,树尖上顶着一譬儿白花,像些小日本看护妇。
山尖全白了,给蓝天镶上一道银边。
山坡上有的地方雪厚点,有的地方草色还露着,这样,一道儿白,一道儿暗黄,给山们穿上一件带水纹的花衣;看着看着,这件花衣好像被风儿吹动,叫你希望看见一点更美的山的肌肤。
等到快日落的时候,微黄的阳光斜射在山腰上,那点薄雪好像忽然害了羞,微微露出点粉色。
就是下小雪吧,济南是受不住大雪的,那些小山太秀气。
古老的济南,城内那么狭窄,城外又那么宽敞,山坡上卧着些小村庄,小村庄的房顶上卧着点雪,对,这是张小水墨画,或者是唐代的名手画的吧。
那水呢,不但不结冰,反倒在绿藻上冒着点热气。
水藻真绿,把终年贮蓄的绿色全拿出来了。
天儿越晴,水藻越绿,就凭这些绿的精神,水也不忍得冻上;况且那长枝的垂柳还要在水里照个影儿呢。
看吧,由澄清的河水慢慢往上看吧,空中,半空中,天上,自上而下全是那么清亮,那么蓝汪汪的,整个的是块空灵的蓝水晶。
这块水晶里,包着红屋顶,黄草山,像地毯上的小团花的小灰色树影:
这就是冬天的济南。
树虽然没有叶儿,鸟儿可并不偷懒,看在日光下张着翅叫的百灵们。
山东人是百灵鸟的崇拜者,济南是百灵的国。
家家处处听得到它们的歌唱;自然,小黄鸟儿也不少,而且在百灵国内也很努力的唱。
还有山喜鹊呢,成群的在树上啼,扯着浅蓝的尾巴飞。
树上虽没有叶,有这些羽翎装饰着,也倒有点像西洋美女。
坐在河岸上,看着它们在空中飞,听着溪水活活的流,要睡了,这是有催眠力的;不信你就试试;睡吧,决冻不着你。
要知后事如何,我自己也不知道。
到了齐大,暑假还未曾完。
除了太阳要落的时候,校园里不见一个人影。
那几条白石凳,上面有枫树给张着伞,便成了我的临时书房。
手里拿着本书,并不见得念;念地上的树影,比读书还有趣,我看着:
细碎的绿影;夹着些小黄圈,不定都是圆的,叶儿稀的地方,光也有时候透出七棱八角的一小块。
小黑驴似的蚂蚁,单喜欢在这些光圈上慌手忙脚的来往过。
那边的白石凳上,也印着细碎的绿影,还落着个小蓝蝴蝶,抿着翅儿,好像要睡。
一点风儿,把绿影儿吹醉,散乱起来;小蓝蝶醒了懒憎的飞,似乎是做着梦飞呢;飞了不远,落下了,抱住黄蜀菊的蕊儿。
看着,老大半天,小蝶儿又飞了,来了个楞头磕脑的马蜂。
真静。
往南看,千佛山懒懒的倚着一些白云,一声不出。
往北看,围子墙根有时过一两个小驴,微微有点铃声。
往东西看,只看见楼墙上的爬山虎。
叶儿微动,像竖起的两面绿浪。
往下看,四下都是绿草。
往上看,看见几个红的楼尖。
全不动。
绿的,红的,上上下下的,像一张画,颜色固定,可是越看越好看。
只有办公处的大钟的针儿,偷偷的移动,好似唯恐怕叫光阴知道似的,那么偷偷的动,从树隙里偶尔看见一个小女孩,花衣裳特别花哨,突然把这一片静的景物全刺激了一下,花儿也更红,叶儿也更绿了似的;好像她的花衣裳要带这一群颜色跳起舞来。
小女孩看不见了,又安静起来。
槐树上轻轻落下个豆瓣绿的小虫,在空中悬着,其余的全不动了。
园中就是缺少一点水呀!
连小麻雀也似乎很关心这个,时常用小眼睛往四下找;假如园中,就是有一道小溪吧,那要多么出色。
溪里再有些各色的鱼,有些荷花!
哪怕是有个喷水池呢,水声,和着枫叶的轻响,在石台上睡一刻钟,要做出什么有声有色有香味的梦!
花木够了,只缺一点水。
短松墙觉得有点死板,好在发着一些松香;若是上面绕着些密罗松,开着些血红的小花,也许能减少一些死板气儿。
园外的几行洋槐很体面,似乎缺少一些小白石凳。
可是继而一想,没有石凳也好,校园的全景,就妙在只有花木,没有多少人工做的点缀,砖砌的花池咧,绿竹篱咧,全没有;这样,没有人的时候,才真像没有人,连一点人工经营的痕迹也看不出;换句话说,这才不俗气。
啊,又快到夏天了!
把去年的光景又想起来;也许是盼望快放暑假吧。
快放暑假吧!
把这个整个的校园,还交给蜂蝶与我吧!
大自私了,谁说不是!
可是我能念着树影,给诸位作首不十分好,也还说得过去的诗呢。
学校南边那块瓜地,想起来叫人口中出甜水;但是懒得动;在石凳上等着吧,等太阳落了,再去买几个瓜吧。
自然,这还是去年的话;今年那块地还种瓜吗?
管他种瓜还是种豆呢,反正白石凳还在那里,爬山虎也又绿起来;只等玫瑰开呀!
玫瑰开,吃棕子,下雨,晴天,枫树底下,白石凳上,小蓝蝴蝶,绿槐树虫,哈,梦!
再温习温习那个梦吧。
有诗为证,对,印象是要有诗为证的;不然,那印象必是多少带点土气的。
我想写春夜,多么美的题目!
想起这个题目,我自然的想作诗了。
可是,不是个诗人,怎办呢;这似乎要抓瞎──用个毫无诗味的词儿。
新诗吧?
太难;脑中虽有几堆呀,噢,唉,喽和那俊美的;,和那珠泪滚滚的!
但是,没有别的玩艺,怎能把这些宝贝缀上去呢?
此路不通!
旧诗?
又太死板,而且至少有十几年没动那些七庚八葱的东西了;不免出丑。
到底硬联成一首七律,一首不及六十分的七律;心中已高兴非常,有胜于无,好歹不论,正合我的基本哲学。
好,再作七首,共合八首;即便没一首通的吧,量也足惊人不是?
中国地大物博,一人能写八首春夜,呀!
唉!
湿膝病又犯了,两膝僵肿,精神不振,终日茫然,饭且不思,何暇作诗,只有大喊拉倒,予无能为矣!
只凑了三首,再也凑不出。
想另作一篇散文吧,又到了交稿子的时候;况且精神不好,其影响于诗与散文一也;散了吧,好歹的那三首送进去,爱要不要;我就是这个主意!
反正无论怎说,我是有诗为证:
(一)多少春光轻易去?
无言花鸟夜如秋。
东风似梦微添醉,小月知心只照愁!
柳样诗思情入影,火般桃色艳成羞。
谁家玉笛三更后?
山倚疏星人倚楼。
(二)一片闲情诗境里,柳风淡淡柝声凉。
山腰月少青松黑,篱畔光多玉李黄。
心静渐知春似海,花深每觉影生香。
何时买得田千顷,遍种梧桐与海棠!
(三)且莫贪眠减却狂,春宵月色不平常!
碧桃几树开蝴蝶,紫燕联肩梦海棠。
花比诗多怜夜短,柳如人瘦为情长。
年来潦倒漂萍似,惯与东风道暖凉。
得看这三大首!
五十年之后,准保有许多人给作注解──好诗是不需注解的。
我的评注者,一定()说我是资本家,或是穷而倾向资本主义者,因为在第二首里,有何时买得田千顷之语。
好,我先自己作点注吧:
我的意思是买山地呀,不是买一千顷良田,全种上花木,而叫农民饿死,不是。
比如千佛山两旁的秃山,要全种上海棠,那要多么美,这才是我的。
这不怨我说话不清,是律诗自身的别扭;一句非七个字不可,我怎能忽然来句八个九个字的呢?
得了,从此再不受这个罪;《一些印象》也不再续。
暑假中好好休息,把腿养好,能加入将来远东运动会的五百哩竞走,得个第一,那才算英雄好汉;诌几句不准多于七个字一句的诗,算得什么!
载一九三一年三月至六月《齐大月刊》第一卷第五、六、七、八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