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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现代审美主体的创生
中国现代审美主体的创生——郁达夫小说再解读
吴晓东
郁达夫可能并不是现代文学史上最杰出的作家,但却属于最有性情、最让人难以忘怀的作家。
鲁迅之外的五四小说,到了郁达夫才真正传达出某种令人心灵悸动的力量。
《沉沦》称得上是除了鲁迅《狂人日记》之外五四时期最值得关注的小说,它最早透露了郁达夫的感伤情怀和颓废美学,同时氤氲着一种萎靡不振的阴柔气息,这种阴柔气息的形成最终可以追溯到作者孱弱多病的身体[1]。
疾病的主题由此成为介入郁达夫小说的一个重要的角度。
读他的小说,读者能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病的气息以及郁达夫对病的题材的处理所表现出的一种“新的态度”。
郁达夫堪称最频繁地触及疾病母题的中国现代作家。
从最初的《沉沦》,到后来的《胃病》、《茫茫夜》、《空虚》、《杨梅烧酒》、《迷羊》、《蜃楼》……小说中的男主人公经常生病:
感冒、头痛、胃病、肺炎、忧郁症、肺结核、神经衰弱……差不多囊括了一个人所能罹患的所有疾病,而且常常一病就要一年半载才好,因此病院和疗养院也构成了小说中具有典型性的场景。
而生理和身体上的疾病往往制约着主人公的情绪和气质,最终则会在小说的美感层面体现出来。
郁达夫小说中萎靡的感伤之美、阴柔的文化情趣与他大量处理疾病的母题有密切的关系。
读郁达夫的小说,你会深切地感受到,疾病就是人物的命运,是人物的生存形态,同时也构成了“对于自我之新态度的比喻象征”。
郁达夫笔下的病因此具有一种深刻的“意义”:
在小说人物颓废、落魄、病态的外表下其实暗含着一个新的自我,一个零余者的主体形象。
《沉沦》表征着中国现代小说从创生伊始讲述的就是现代人的生存困境的故事。
郁达夫笔下零余者的命运,在某种意义上,正是现代人生命际遇的一个侧影。
一、郁达夫的疾病叙事及其民族国家的主题表达
五四时期的鲁迅和郁达夫都与疾病主题有着深缔的因缘,并形成了疾病叙事的两条不同的线索和路径。
鲁迅所经历的与疾病主题相关的线索大致如下:
在散文《父亲的病》中鲁迅回溯了自己童年阶段因父亲的病所导致的对中医的不信任,这构成了日后远赴日本学习西医的肇始;仙台的幻灯片事件则给鲁迅的学医生涯带来了创伤经验,直接导致了他的弃医从文,意图从精神上治疗民族根性的病症;于是有了现代小说的开篇《狂人日记》对被迫害狂的精神病理学的知识的运用;继而到小说《药》,开始建构了一个实施精神疗救的改造国民性的启蒙主义神话[2]。
在鲁迅与疾病主题的这个众所周知的叙事线索中,可以看出,疾病与隐喻以及诸种宏大叙述密切地关联在一起,从而超越了单纯的临床性的疾病本身。
这些隐喻和宏大叙述辐射到关于民族性、文化和政治诸种领域。
或许可以说,疾病是在隐喻和叙述中获得真正的文学意义的[3]。
郁达夫与鲁迅、郭沫若一样,也经过了弃医从文的过程。
一九一四年秋郁达夫考入东京第一高等学校为中国留学生特设的预科时,选读的是第一部[4]。
后来听从长兄郁华的意见,在预科毕业前改读了第三部医科,一九一五年秋进入名古屋第八高等学校时继续选读医科。
但次年秋季郁达夫再入学时,因为医科的学费太高,而突然改读第一部,并宁愿重新再从一年级读起。
郁达夫由此也经历了从医科到经济科的转学。
如果算上在东京的预科生涯,郁达夫至少在医科学了一年。
不过,无论在医科还是转学后读经济,郁达夫都有些“不务正业”,大部分时间用来读“软文学”作品,四年高等学校期间,读了1000多本西洋小说。
自称“在高等学校的神经病时代,说不定也因为读俄国小说过多,致受了一点坏影响”[5]。
郁达夫后来小说中的疾病主题或许与这种弃医从文的经历不无关系。
收于《沉沦》中的三篇留学生小说,主题都是病和死:
《银灰色的死》的主人公死于脑溢血,《沉沦》的主人公得了忧郁症,最后蹈海自杀,《南迁》的主人公伊人,则由于身体衰弱到安房半岛疗养,却发烧得了肺炎。
小说这样结尾:
……病室里的空气紧迫得很。
铁床上白色的被褥里,有一个清瘦的青年睡在那里。
若把他那瘦骨棱棱的脸上的两点被体热蒸烧出来的红影和口头的同微虫似的气息拿去了,我们定不能辨别他究竟是一个蜡人呢或是真正的肉体。
这青年便是伊人。
这一次作者开恩,没有把主人公写死,但好像离死也不远了。
可以说,正像鲁迅在小说创作伊始建构了与疾病的关联,郁达夫的小说更是一开始就直接处理疾病的主题,并在后来的创作中一直延续,开启了疾病叙事不同于鲁迅的另一条线索。
这条线索关涉了生命的个体体验、身体性、爱欲、压抑与升华以及颓废美学的问题,最终则指涉了主体性建构以及民族国家主题。
郁达夫小说中的民族国家主题之所以值得关注,是因为郁达夫在后来的一系列关于生平与创作的自述中,把他的病态文学性格的生成以及回国后的创作轨迹,都与自己留学生涯的弱小民族体验以及在日本的压抑心理联系在一起。
从《沉沦》就已经开始了郁达夫的现代主题的表达,即现代主体性的危机是一种双重危机——个人的与民族的。
《沉沦》的结尾主人公蹈海自尽的象征性的死亡则是主体性危机的必然结果。
小说结束在主人公的独白上:
“祖国呀祖国!
我的死是你害我的!
“你快富起来,强起来吧!
“你还有许多儿女在那里受苦呢!
”
一唱三叹的直接倾吐对象是作为“你”的“祖国”。
由此,《沉沦》中主体性的崩溃,就与现代民族国家的范畴建立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评论者常常认为《沉沦》的结尾是失败的,因为小说集中写的是青春期身心的压抑,是忧郁症的病理学分析,是零余者的个体意义上的心理危机,结尾却简单而且牵强地把小说主题提升到爱国主义和政治层面,引入了民族国家的意识,显得十分不统一。
但是,倘若先搁置小说艺术上的统一性的视角,从叙事以及主题模式上考察,就会发现《沉沦》贡献了一种现代小说中习见的模式,并真实地反映着中国现代主体的建构过程与民族国家之间密不可分的关联性。
民族国家的危机必然要反映为自我的不确定性甚至主体的危机。
《蜃楼》也提供了相似的模式。
小说写男主人公在从欧洲回国的船上,受到美国少女冶妮的挑拨,但最后脑海里浮现出的仍是“祖国”的意象:
当他靠贴住冶妮的呼吸起伏得很急的胸腰,在听取她娓娓地劝诱他降伏的细语的中间,终于想起了千创百孔,还终不能和欧美列强处于对等位置的祖国;他又想起了亨利詹姆斯也曾经描写过的那一种最喜玩弄男子,而行为性格却完全不能捉摸的美国的妇人型。
虽然这一段描写背后的潜在心理还有对不能捉摸的美国妇人的不信任,但同时依旧并置了爱欲本能与民族意识。
与《沉沦》中的主人公自杀前想起了祖国相比,这里的爱国主义似乎更煞风景。
但你不能说男主人公显得矫情。
身在异域,自身的种族属性和身份背景是刻在脸上的。
正如伊藤虎丸在《〈沉沦〉论》一文中所说,郁达夫创作《沉沦》的动机是试图以小说中主人公的姿态“表现社会或民族的反抗”,他独具慧眼地意识到《沉沦》中蕴含的社会或民族反抗的主题。
但伊藤虎丸接着又认为,“达夫以此处理主题,其实是他的文学产生苦恼和挫折的根本原因”[6],这又造成了根本性的误解。
换句话说,伊藤虎丸把郁达夫文学创作中的问题归因于社会或民族反抗的处理主题的方式,却忽略了郁达夫这种处理方式的必然性。
伊藤虎丸认为,“不能说《沉沦》就是作者自己亲身体会和实感的写照”,而只是“作者自身姿态和技艺的写照。
他从未试图客观地塑造一个人物以体现其性格的发展。
质言之,《沉沦》既是作者‘赤裸裸的告白’,又是‘无病呻吟’、‘伪恶’姿态的写照。
”[7]可以看出,伊藤虎丸更偏重从创作方法和主观姿态的角度解析《沉沦》,认为主人公的“告白”有无病呻吟、为文造情的痕迹,并非在传达自己的真情实感。
这或许落入了过于注重所谓的“创作技巧”的窠臼,有所匮乏的是对郁达夫留日生涯的遭际的设身处地的体验。
《沉沦》固然没有“客观地塑造一个人物以体现其性格的发展”,但却并不缺乏所谓的“亲身体会和实感”,这种真情实感在《沉沦》中至少反映在两性交往的过程中:
原来日本人轻视中国人,同我们轻视猪狗一样。
日本人都叫中国人作“支那人”,这“支那人”三字,在日本,比我们骂人的“贱贼”还更难听,如今在一个如花的少女前头,他不得不自认说“我是支那人”了。
“中国呀中国,你怎么不强大起来!
”
他全身发起痉来,他的眼泪又快滚下来了。
郁达夫在自己的著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及与《沉沦》中这个场面相类似的情景,又如下段自述:
是在日本,我早就觉悟到了今后中国的运命,与夫四万万五千万同胞不得不受的炼狱的历程。
而国际地位不平等的反应,弱国民族所受的侮辱与欺凌,感觉得最深切而亦最难忍受的地方,是在男女两性,正中了爱神毒箭的一刹那。
支那或支那人的这一个名词,在东邻的日本民族,尤其是妙年少女的口里被说出的时候,听取者的脑里心里,会起怎么样的一种被侮辱,绝望,悲愤,隐痛的混合作用,是没有到过日本的中国同胞,绝对地想象不出来的[8]。
这种对“今后中国的运命”的觉悟直接来自于作者在异域的创伤性体验,这种体验同样可以证诸于鲁迅在仙台课堂上遭受的创伤记忆。
只不过在郁达夫这里这种深入骨髓般的痛楚混合的是性别和种族的双重屈辱。
也正因如此,民族国家意识在《沉沦》中并没有沦为一种主题和理念,而是具有一种切身性。
就像倪文尖所说:
这种切身性让人想到诸如血脉、根系、族群、手足、心理这一类令人有切肤之感的词汇。
伊藤虎丸的分析仅限于技巧和姿态层面,恐怕是局外人缺乏感同身受的结果,其实忽略了郁达夫在日本的生存处境和作为弱小民族的体验,这一体验化为了郁达夫的生存前提甚至是他的生存的原初境况:
即以民族国家为生存背景的存在。
也许正是在以抵抗为特征的民族意识上,郁达夫与鲁迅殊途同归。
两个人的民族意识无疑都是在留学期间得以生成和强化的。
正如齐泽克所说:
“国家、民族身份只有在其存在受到威胁的经验的促使下才得以成型;在这种经验出现之前,什么国家啦,民族身份啦,统统不存在。
”[9]
从这个角度说,《沉沦》最终生成的是与民族国家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现代自我和主体。
郁达夫在无意识中与民族国家所需要的意识形态达成了吻合。
或者说,郁达夫的主体是民族国家的意识形态所“质询”的结果。
阿尔都塞在其著名的《意识形态与意识形态国家机器》一文中指出:
“借助主体的范畴的作用,总体意识形态将具体的个体当作属民招呼或质询。
”[10]这种“质询”类似于中国人耳熟能详的字眼“召唤”,所谓祖国在召唤,人民在召唤,“总体意识形态”正是通过这种召唤,使个体变成自己所需要的主体。
正像有研究者所进一步阐释的那样:
“整个意识形态的落脚点是主体(社会中的个体),将人建构为主体是意识形态的任务。
”[11]所以看上去郁达夫的《沉沦》似乎写的是个体感性的觉醒,其实证明现代自我从一开始就与民族国家的询唤结合在一起。
鲁迅同样自觉地响应着故国的召唤。
这就是《自题小像》(1903年)中袒露的心迹:
“灵台无计逃神矢,风雨如磐暗故园。
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荐轩辕。
”即使“荃不察”,仍无怨无悔。
二、“自我”的发明与颓废美学的建构
郁达夫小说中“自我”的觉醒一方面事关民族国家意识的生成,另一方面则标志着现代感性的萌生。
这与他频繁处理的结核病的意象和病症有逻辑上的关联。
对郁达夫来说,结核病标志的是一种现代感性的觉醒,是一种新的感受方式,一种对现代的新的理解,并最终通向“自我”的塑造之途。
苏珊·桑塔格曾经借助服装与疾病来探讨现代性形成过程中价值观与对“自我”的理解的变化:
时至18世纪人们的(社会的,地理的)移动重新成为可能,价值与地位等便不再是与生俱来的了,而成了每个人应该主张获得的东西。
这种主张乃是通过新的服装观念及对疾病之新的态度来实现的。
服装(从外面装饰身体之物)与病(装饰身体内面之物)成了对于自我之新态度的比喻象征[12]。
有意思的是,桑塔格把服装与疾病并置在一起,两者都与人的身体相关。
而郁达夫也印证了桑塔格关于服装和疾病的理论。
郁达夫小说中的系列人物于质夫,所着衣装在当时感伤的一代文学青年中也曾引领了服装的潮流。
而郁达夫笔下的疾病则印证着桑塔格所谓“对于自我之新态度的比喻象征”,其病的“意义”,也在于颓废和病态的外表下其实暗含着一个新的自我。
《沉沦》便是借助于忧郁症讲述一个现代的感性自我如何创生的故事。
在《沉沦》自序中,郁达夫称:
《沉沦》是描写着一个病的青年的心理,也可以说是青年忧郁病Hypochondria的解剖,里边也带叙着现代人的苦闷,——便是性的要求与灵肉的冲突[13]。
这既是从病理学的意义上解析男主人公,也是从精神苦闷和灵肉冲突的角度来叙述一个现代人的诞生。
而忧郁症的选择使“现代人”在问世伊始就与性的苦闷以及灵肉冲突的主题联结在一起。
由此,首先必须追问的是:
为什么郁达夫在这里选择的是“忧郁病”而不是别的疾病?
忧郁症的选择是基于郁达夫自身的经验还是具有偶然性的妙手得之?
我们的判断是:
忧郁症在郁达夫小说中的出现具有一种发明性。
在郁达夫“发明”忧郁症的过程中,佐藤春夫的影响是至关重要的[14]。
郁达夫在《海上通信》中写到:
“在日本现代的小说家中,我所最崇拜的是佐藤春夫……他的作品中的第一篇,当然要推他的出世作《病了的蔷薇》,即《田园的忧郁》了……我每想学到他的地步,但是终于画虎不成。
”[15]所谓“画虎”的行为当指自己的《沉沦》模仿佐藤春夫同样以“解剖忧郁病”为题材的《田园的忧郁》[16]。
当时的日本文学界正值对西方颓废主义思潮的追捧阶段。
一切与颓废主义相关的文学术语差不多都被当成是先锋与现代的同义语。
伊藤虎丸就指出:
“郁达夫留学时候的日本是把像‘病的’啦,‘忧郁’啦或者‘颓废’啦等字眼儿当作‘现代的’的代词来原封不动地使用的时代。
郁达夫当时把‘病的’、‘忧郁’等看作‘现代人的苦闷’。
在这一点上,可以说他是直接地在佐藤春夫,或者说是在更广泛的大正时期的、特别是新浪漫派的文学影响下,开始迈出了作为小说家的第一步吧!
”[17]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郁达夫在《沉沦》中选择忧郁症,恐怕难以称得上是艺术原创,而是直接受到佐藤春夫以及当时日本文坛氛围和语境的影响。
而当《沉沦》中的主人公患上忧郁症的时候,可能也正是与西方现代性发生关系的时候,而《沉沦》结尾主人公的蹈海,作为一种象征性的死亡,也许同样受到西方始自少年维特直到19世纪德国浪漫派文学的影响。
为什么大正时期的日本会出现把“病的”啦,“忧郁”啦或者“颓废”啦等字眼儿当作“现代”的代词来原封不动地使用的现象?
也许和西方现代性进入的是世纪末的所谓颓废主义时代有关。
李欧梵在《漫谈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一文中即把颓废看成是现代性的表现:
“我觉得它(指“颓废”——引按)是和现代文学和历史中的关键问题——所谓‘现代性’(Modernity)和因之而产生的现代文学和艺术——密不可分的。
”[18]这一论点的理论资源可以追溯到卡林内斯库的《现代性的五副面孔》,其中把“颓废”视为现代性的面孔之一[19]。
据此李欧梵称郁达夫早期作品中“对于‘死’的意义和情绪的表述(如《沉沦》、《银灰色的死》)也可视作一种颓废”。
由此,李欧梵为中国现代文学中的颓废正本清源,把它归为现代性的一个中国支脉,从而获得了正面的新评价。
而更有意义的话题不在于颓废是不是更现代的,也不在于郁达夫是不是真的体验到了一种颓废情绪,并想通过小说表达出来,而更在于郁达夫在日本的历史语境中是把颓废作为现代性来感受的。
或许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伊藤虎丸称《沉沦》“是‘无病呻吟’、‘伪恶’姿态的写照”。
但是,倘若由此认为郁达夫不真诚,那就错了,郁达夫绝对是真诚的。
关键在于,他的确有可能如伊藤虎丸所说的那样,在传达内心体验和颓废情绪的同时,把颓废作为一种现代性来接受,并把疾病和忧郁也当成现代性的代名词,这就有可能陷入柄谷行人所谓的现代性的装置之中,从而成为西方现代性的一个注脚。
换句话说,在郁达夫选择疾病主题的背后,是现代性的机制在真正起作用。
而这种现代性正是西方的审美现代性。
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中国现代文学中最初的疾病主题的诞生有一种发明性,是鲁迅和郁达夫借鉴西方文学资源发明出来的。
《狂人日记》中的被迫害妄想狂,《沉沦》中的忧郁症,都具有这种发明性。
《狂人日记》即是鲁迅对西方精神病理学知识的运用以及对果戈理同名小说创造性借鉴的结果。
而鲁迅之所以选择了精神病题材,也因为精神病本身是同样具有丰富隐喻意义的疾病。
桑塔格就把精神错乱描述为“当今我们有关自我超越的那种世俗神话的表达”[20]。
她还进一步指出:
对“精神分裂症的浪漫化,是二十世纪把精神疾病作为艺术创造力或精神原创性的源泉的那种更加顽固的幻像的先行者”[21]。
而郁达夫选择忧郁症,也是西方医学知识参与文本建构的结果,只要注意到郁达夫在运用“忧郁症”的概念时,总是附上它的英文形式,就可以了解这一点。
所谓“发明性”指的就是这种建构性。
这并不意味着在鲁迅和郁达夫发明被迫害狂和忧郁症之前中国没有这两种疾病,而是说,中国现代文学中这两种疾病的出现,是被现代医学知识与西方现代性共同建构出来的,并且都构成了现代性的隐喻,进而表征了中国现代自我的某种“新的态度”。
《沉沦》生成的这种现代性,还可以在周作人的文章中获得印证。
当年他正是从“现代”的意义上为《沉沦》辩护的:
“综括的说,这集内所描写是青年的现代的苦闷,似乎更为确实。
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是这一切苦闷的基本;人不满足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这坚冷的现实之中,寻求其不可得的快乐与幸福。
现代人的悲哀与传奇时代的不同者即在于此。
”[22]这种论断追认了《沉沦》的现代品质。
而小说中传达的“悲哀”与“苦闷”也因其“现代”而获得了合法性。
周作人还把《沉沦》与《留东外史》进行对比,认为后者“其价值本来只足与《九尾龟》相比”,“《留东外史》终是一部‘说书’,而《沉沦》却是一件艺术的作品”,从而与传统色情小说的诲淫诲盗构成了本质的区别。
“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等说法,也有尼采和叔本华的影子。
从这个意义上说,周作人充当的是“现代自我”的辩护士,而《沉沦》正标志了一个富于感性和生命意识的现代自我的创生。
作为典型郁达夫式范畴的“颓废美”也与他在日本期间的阅读有直接关联。
他的小说《空虚》中就描述了主人公在阅读颓废派的代表人物魏尔伦的作品,阅读法国象征派作家古尔蒙的论文集《颓废论》。
而“颓废”这一语词在象征派思潮的历史语境中,是集心理、病理和美学于一体的范畴。
卡林内斯库曾这样讨论象征派的代表人物之一于斯曼:
“于斯曼的小说似乎既是颓废心理学——或者不如说心理病理学——也是颓废美学”[23]。
卡林内斯库讨论颓废问题的这三个角度对郁达夫都是合适的。
探讨颓废中的美学问题尤其是郁达夫的一种艺术自觉。
除了刻绘作为人物的一种心理—病理学意义上的颓废,郁达夫还每每在环境和风景中状写作为美感的颓废。
小说《过去》即写叙事者兼主人公“我”“为疗养呼吸器病的缘故,只在南方的各港市里留寓”。
最后到了“M港市”:
“一种衰颓的美感,一种使人可以安居下去,于不知不觉的中间消沉下去的美感,在这港市的无论哪一角地方都感觉得出来。
”[24]又如散文《苏州烟雨记》:
我觉得苏州城,竟还是一个浪漫的古都,街上的石块,和人家的建筑,处处的环桥河水和狭小的街衢,没有一件不在那里夸示过去的中国民族的悠悠的态度。
这一种美,若硬要用近代语来表现的时候,我想没有比“颓废美”的三字更适当的了[25]。
“颓废美”在这里直接被作者当作一个“近代语”[26]。
这种从西方移植语义及其背景的迹象在散文《钓台的春昼》中也同样得到体现”:
我虽则没有到过瑞士,但到了西台,朝西一看,立时就想起了曾在照片上看见过的威廉退儿的祠堂。
这四山的幽静,这江水的青蓝,简直同在画片上的珂罗版色彩,一色也没有两样,所不同的,就是在这儿的变化更多一点,周围的环境更芜杂不整齐一点而已,但这却是好处,这正是足以代表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
尽管作者力图传达的是“代表东方民族性”的美,但这种美感的来源——或者说它的原版——恐怕依旧在西方。
郁达夫把西台风景与“威廉·退儿的祠堂”和“珂罗版色彩”的比照饶有深意[27],这种比照暴露出了作者的资源,也暴露了郁达夫建构知识的方式:
颓废美显然是借助西方的有色眼镜观照的结果。
因此,悖论恐怕便隐含其中:
这种“东方民族性的颓废荒凉的美”也是郁达夫借助于他者的眼光透视出来的。
已往的研究者多认为更深刻地塑造了郁达夫的乃是中国传统文化,尤其是士大夫情趣。
郁达夫的颓废和感伤也更是传统的,他的清高和放浪形骸也有古代文人的影子,他的精神资源更要到竹林七贤、扬州八怪那里去寻找,真正使郁达夫醉心的也是中国古典美、感伤美,他笔下的风景也常带一种传统的肃杀的秋意,他更喜欢处理的也是我们在古代文学那里已经熟悉了的经典题材:
悲秋、离别、怀远、伤悼……但我更想证明郁达夫状写的颓废更是一种美学现代性的产物,是西方现代性的装置所生成的结果,主要来源于日本时期的文学影响。
三、爱欲以及压抑中的主体性问题
《沉沦》也标志着郁达夫在现代文学中最早涉足了“爱欲”这一畛域。
正是郁达夫对爱欲主题的独特处理,构成了使郁达夫与五四其他小说家区别出来的重要特征。
伊藤虎丸曾认为郁达夫的《沉沦》“是在中国现代文学中最早提出了性的问题”[28]。
但是郁达夫是在什么意义上提出了“性”这一问题,他又是怎样建构了“性”的话语,伊藤虎丸却语焉不详。
事实上,郁达夫的小说中绝少对“性”的问题进行直接探讨,也缺乏赤裸裸的性描写,甚至不像茅盾早期小说那样直接涉猎“性”。
与其说郁达夫“最早提出了性的问题”,不如说他触及了“爱欲”。
郁达夫小说中的“性”也由此可以置换成“爱欲”。
或许只有借助于“爱欲”的话语,伊藤虎丸所提出的问题才能得到更准确的理解。
“爱欲”之所以是介入郁达夫小说更有效的范畴,是因为郁达夫“爱欲”话语的独特性。
在郁达夫这里它是爱与欲的结合,情与性的交融。
对爱欲的表达既构成了郁达夫与以《金瓶梅》为代表的明清色情文学的区别,也构成了与诸如张资平为代表的现代纵欲小说的差异。
如果说,《金瓶梅》一类色情文学滋生于以纵欲为特征的市民文化土壤,那么,郁达夫的爱欲小说则建立在现代人本主义以及生命醒觉意识的基础上,同时也渗入了周作人所谓的赋予本能以合理性的现代精神分析学理论。
传统文学中似乎匮乏“爱欲”的范畴,爱与欲常常是分离的,而欲望主题则在禁欲和纵欲的两极间摇摆。
当摆到纵欲一极则表现为有欲而无爱。
只有到了郁达夫这里,爱与欲才更倾向于结合与统一,笔下的主人公形象也才构成一个怜香惜玉的欲望主体,似乎既有贾宝玉的泛爱品质,同时又有现代人的感性和欲望。
另一方面,郁达夫的爱欲表达与张资平的纵欲小说也具有本质的区别。
这表现为郁
达夫的主人公对过分沉溺于感性和欲望的迷途的自我又有相当程度的自省和忏悔。
当然,典型的郁达夫模式是忏悔后又继续沉溺,沉溺后再接着忏悔,由此构成了一个恶性循环。
但正是这种忏悔感和自省意识的存在,构成了郁达夫的作品与张资平欲望小说的区别性。
郁达夫借助于性苦闷写出了生的苦闷和焦虑,有生命的反思和超越的意向,这正是其感性的沉溺与张资平的差异所在。
尽管不能以低级和堕落来形容张资平的小说,但问题的关键是张资平把欲望中的沉溺当成了个体生命的拯救方式,却不知道本能欲望中是没有拯救的,而自省和忏悔意识中却蕴含着通向自我救赎之路。
从这个角度看,《迷羊》是很值得分析的小说。
小说的题目来自基督教的隐喻,意指上帝的迷途的羔羊。
这种“迷途”,在《迷羊》中正表现为迷失于爱欲之途,小说既写了感性的沉溺与放纵,又写了失途的困惑与迷惘。
读者从小说中能感受到,在感性的放纵之中是没有生存远景和目标的,这就是所谓“迷羊”的含意。
迷途一说暗含着与基督教的救赎之间的关系,同时也透露着小说的自省性。
而这种自省性在郁达夫相当一部分小说文本中,是以忏悔和自我压抑的形式表现出来的。
同时他的小说描摹的与其说是欲望的满足,不如说是欲望的匮乏以及欲望对象的难以企及,最终则表现为一种压抑的形式。
因此,伊藤虎丸所谓郁达夫最早提出的“性”的问题,是在爱欲以及压抑中呈露的,或者说是通过压抑的形式才凸显出来的。
正是通过压抑的形式,郁达夫建构了自己独特的“爱欲”话语,同时这一话语与现代性机制之间建立了一种深刻的内在联系。
福柯认为:
“17世纪产生性压抑,性压抑的观点是与资本主义同步发展起来的:
它似与资产阶级的秩序融为一体。
”福柯进一步追问:
“在这漫长的两个世纪里,性的历史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