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鄂尔多斯的金融传染病

鄂尔多斯的金融传染病

这个坍塌的样本城市何去何从?

  2月21日下午1时许,鄂尔多斯市司法局工作人员丁虎在东胜区富源小区北门外的一间临街铺面房内上吊身亡,据称其身上背负亿元高利贷。

  这只是鄂尔多斯高利贷全面崩溃的一个最新注脚。

由房地产泡沫破灭和高利贷崩溃合力作用的鄂尔多斯经济,业已陷入萧条。

  楼市连续数月成交惨淡,大量民间借贷拖欠款不还,商场、酒店、娱乐城消费大幅下滑,节后外地务工者不愿返回,出租车司机收入减半,人均GDP直逼香港的内地最富城市鄂尔多斯正一片哀鸿。

  “其兴也勃,其衰也忽。

很多本地居民感叹幸福的日子怎么如此短暂?

”鄂尔多斯市党委系统公务员靳绶媛(化名)说。

  2011年专题调研鄂尔多斯高利贷问题的广东省社会科学综合开发研究中心主任、北京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黎友焕表示,鄂尔多斯是一个值得研究的样本,它的教训与经验同样令人思考。

  被巨债击倒的生命

  “我正在门口打扫卫生,突然听到那间铺面房传来巨大声音,一位20多岁的小伙儿对着电话大喊着‘赶快派救护车来救人’。

”2月29日,环卫工人朱女士指着一间门口贴着福字的铺面房对《华夏时报》记者说。

  120赶到时,上吊男子已经身亡,警察和法医亦随后确认系自杀。

  记者从鄂尔多斯市司法局获悉,上吊自杀男子系该局派驻鄂尔多斯市监狱的工作人员丁虎。

来自坊间的传闻称,丁虎因不堪高利贷债主逼债而寻短见,其身背过亿高利贷债务。

  在过去的半年中,民间借贷盛行的鄂尔多斯因贷自杀事件已经发生数起,其中尤以2011年9月中富房地产开发公司法定代表人王福金自杀身亡受外界关注。

王曾担任东胜区人民法院院长,2.63亿元的债务令自尊心较强的他走向末路。

记者在东胜采访期间,一位网友私下告知,某女老板因不堪借贷者逼债,举刀切腹自杀,后被送医挽回性命。

  “如果继续拿不回来本金,还有很多人像丁虎一样活不下去了。

”在记者返京途中,鄂尔多斯去年爆发的苏叶女案受害人陈女士致电记者,称自己被逼债而四处躲避,度日如年。

  记者从有关渠道获知,目前已经爆发并由警方侦办的重大高利贷案有多起,包括苏叶女案、白昊案以及本报曾率先报道的祁有庆案等。

  连续爆发的高利贷大案严重冲击着当地的金融稳定和社会秩序。

由于资金无法回笼,上线无钱支付下线,下线之下自然拿不到本息。

如同传染病一样,有债不还,成为当地一种社会瘟疫。

  2月29日上午,位于巨力大厦10层的东胜区打击非法吸收公众存款办公室(下称“打非办”)里人流不断。

5位一同前来报案的市民向工作人员陈述,从去年八九月份开始,他们即拿不到利息,想取回本金时,被告知无钱可还,因为投给开发商的钱,都陷在钢筋混凝土中而无法流动。

  打非办工作人员说,为了受理报案,分局安排了3个中队轮流值班。

对于具体受理了多少受害人报案,这位工作人员拒绝透露。

  大厦一楼大厅的保安老刘说,打非办去年夏天成立之初,前去报案的人断断续续,11月份突然大面积出现。

另一个高潮是春节前,最多时有200多人结伴而来。

  另一处放贷人集中之处是东胜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

记者调查发现,从2月27日开始连续3天,在经侦大队二楼楼道里,总围着一些人,窃窃私语。

这里常年公布警方正在侦办的高利贷案的最新情况。

那些没能拿回本金的涉案放贷人,一有时间便会前去打听消息。

  一位约60岁的老者对记者说,他2010年底将钱借给祁有庆,领利息刚满三个月,祁有庆案发,随后利息和本金都拿不到。

在等待拿回本金的日子里,老人每隔几天就来到这里,希望等来好消息。

像他这样的人,在东胜很多。

稍显幸运的是,他已经从警方处拿回了20%的本金,余下大部分还未收回。

  被高利贷毁灭的幸福

  在东胜,民间流传着“十户九贷”的说法,高利贷之广,冠绝全国。

  鄂尔多斯某房地产公司董事长汪达力(化名)说,那些因拆迁突然得到一笔巨款的人,在购买了房和车之后的余款大多数投入到高利贷中。

多年以来,东胜老百姓养成了依赖高利息生活的习惯。

以100万元为例,如以2分月利计算,一年的收入就超过24万元,这相当于北京两个高级白领的收入。

事实上,2分月息在当地属于较低水平,一些急于用钱的商人,拆借的短期高利贷利息高达5分。

  这些钱主要流向房地产、煤矿等领域。

遇到好年景,高利息让放贷者生活安逸。

2011年之前,鄂尔多斯楼价连续大涨,受此影响,开发商到处圈地开发。

在康巴什新区、铁西新区,一栋栋高楼紧密相连。

据了解,很多开发商的资金即源于高利贷。

  据官方2011年10月底公布的数据,鄂市中心区累计建成房屋23.5万套,在建11万套,总计34.5万套,根据中心区人口折算,户均1.35套。

当2011年中央对楼市展开调控时,鄂市楼市盛筵戛然而止。

  房价停涨,楼盘滞销,老板无法按时支付下线利息,下线无法支付给三线,当这种状况持续4个月后,灾难不可避免,老板要么跑路,要么自杀。

更多的讨债人浮现,报案、警方介入、清盘……亏损已成定局。

  去年专题调研鄂尔多斯高利贷的黎友焕认为,鄂市的楼价将成为继海南之后第二个快速回归的地区,也可能将长期有价无市。

  资金链断裂意味着失去生活来源,放贷者只好压低消费支出。

街上豪车稀少,高档娱乐消费锐减,人们甚至压低基本的日常生活消费支出。

从山西到东胜经商8年的吕刚平告诉记者,几位老乡开的饭店以前每天早点能卖800元,现在只有少得可怜的两三百元。

去年冬天买衣服,大家出手很谨慎。

今年春节,东胜放烟花爆竹者比往年少很多。

  吕刚平在东胜区鄂托克西街经营着一家名为“东成”的机械设备配件商店,主要是销售工地建设用电动工具、水泵、胶管等。

2月28日下午五点半,天已微黑,吕刚平落寞地站在小店门前,当天,他的小店营业额只有300多元。

“今年是生意最差的一年。

”吕刚平对记者说,前两年生意好时每天营业额就有一万七八千元,现在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鄂托克西街是东胜最负盛名的五金工具一条街。

多位门店经营者均表示生意非常差,营业额只有去年同期的十分之一甚至更少。

上海庞天桥架公司鄂市分公司负责人张明芬说,生意惨淡是因为房地产业出现大萧条,房地产老板普遍缺钱。

  吕刚平说,他有一个负责8个工地建设的客户,前几天吕致电询问,被告知所有工地全未开工,因为钱周转不开,何时开工不确定。

“我们现在只能等,看房地产是否能起来。

”说到这里,吕刚平情绪低落。

他所承租的这间铺面房50多平米,四年前的租金是16万,随后年年上涨,到今年已经达到25万元,每天的租金及生活费用接近1000元。

  租金之所以这么贵,在吕刚平看来,这与当地的高利贷火爆有关。

那些获得巨额拆迁款的家庭,通过放高利贷很轻松地获得高额回报,对于房租的要求,他们很随意地报出一个高价。

有人租就租,没有人租就空置着。

正是这种心理,很多店铺的租金居高不下。

  几乎每个到鄂尔多斯工作的人都感叹当地的物价贵。

沈阳电缆二厂的业务经理赵士坚说,吃饭贵,租房贵,购物贵,外地人虽然来东胜打工赚钱较多,但在高昂物价面前,很难将钱带出东胜。

  李海鱼是鄂尔多斯达拉特旗人,2011年3月和父亲凑足20万元放给父亲的堂弟,月息2分,这笔钱被后者以三分五转放给了开发商。

快乐的“吃息”时光只持续了3个月,其后本息都拿不到。

在生活压力之下,他7月份开始跑到东胜承包了一台出租车,每天给车主交200块,没想到下半年生意就开始不好,加上修车花费了一万多元,到目前还没有赚到钱。

“20万是我们所有的积蓄,拿不回来感觉变天了,心情很差,开车都没心思。

”他说。

  记者至少向5位出租车司机了解其收入情况,他们的回答完全一致:

每天的纯收入只有100元上下,与去年同期相比,锐减一半左右,原因是外来人口稀少。

  钱陷房地产

  此前涉足房地产开发、2008年金融危机时撤退的汪达力认为,鄂尔多斯当前的经济危机绕不开泛滥的高利贷和缺乏规划的房地产开发。

“对于开发商、民间放贷人而言,这个教训非常深刻。

”他说。

  汪达力称自己比较谨慎,直言没赚到大钱。

不过他也感到庆幸,虽然没有退在最高潮,但至少没有被巨浪埋没。

谈及自己错过的那段房地产激情岁月时,汪达力一脸兴奋。

国家推出4万亿固定资产投资举措,给房地产注入强大的活力,巨额资产如猛虎出笼冲入房地产,钢筋、水泥、人工价格纷纷上涨,又推动物价飞涨。

为了保值增值,居民们买房炒房,一些有钱的人,一出手就是好几套,开发商盖多少就能卖多少,整个鄂尔多斯“人人高利贷,户户房地产”。

  汪达力用当地话“塌火”概括了所有参与者的现状。

“2010年、2011年地价已经很高了,一些涉及拆迁的地皮,每平米成本逼近一万元。

你想想,房价会低吗?

据我所知,一些成本较高的楼盘,面对当前现状,只好不断推迟开盘时间,因为根本没有人买。

”他说。

  记者实地走访了铁西新区二期,这里荣城、丛林名景、锦泰华府、万正明珠等新城林立,有的已经建成,有的仍在施工。

不过,整个铁西新区二期人烟稀少,售楼处更是冷冷清清。

  汪达力说,前几年鄂尔多斯房地产一窝蜂地搞开发,大片土地一夜间撑起了许多脚手架。

结果遇到国家宏观调控收紧银根,所有前期投资尽数冻结。

可怕的是,这些开发商动用的资金,大多数来自民间高利贷。

  在东胜,房地产与高利贷是一对孪生兄弟。

房地产因高利贷而兴,亦因此而衰。

已经曝光的数起高利贷大案,几乎都能作为佐证。

  “房价大涨时,用高利贷还能接受,房价涨不动了,高利贷就成毒药了。

”汪达力说,这是很多老板的共识。

  全城信用危机

  高利贷吸存者丁虎上吊自杀的消息在鄂尔多斯并未引起巨大反响,人们似乎已经麻木于这类消息。

以结束生命作为逃债的方式,获得更多的是同情。

而故意逃债者,则易激起众怒。

  鄂尔多斯正在经历着由高利贷引发的人际信任危机。

在传出多起高利贷大案后,当地停止支付利息甚至不还本金的案例呈高发态势。

  2月27日起,记者连续3天在东胜区公安分局经侦大队调查,遇到多位前往报案的市民。

一位名为张富贵的放贷人称,他借出的177万元已经被拖欠很久,借贷人目前舍家外逃,不知所踪。

对于这种恶意逃债的行为,经侦大队以不干预具体的经济活动为由,建议他通过诉讼程序解决此借贷纠纷。

  张富贵说,他借给上线的钱来自于身边亲友,在上线恶意躲债后,他被迫以家产还账。

“我其实也可以学他们,躲债不还,但我觉得那是丢脸的事。

”张说,为了还债,妻子春节卖烟花爆竹,自己辛苦打工,慢慢积攒钱。

  苏叶女案的一位受害人向记者陈述,她2011年1月份开始向苏叶女放贷,最初是五万十万地给,对方尚能按时付息。

其后,苏叶女以参股煤矿需要周转资金为由,大量向周边亲戚借钱,她也认为苏信用良好,转而向自己周边朋友融资。

最终至苏叶女案发时,她总共借出的本金在1200万元左右。

为了偿还亲友借款而不致失信,这位受害人只得将辛苦打拼十多年建起的近400平米房屋卖出抵债。

  汪达力说,除跑路这种情形外,资金链断裂的房地产开发商有两种方法应付放贷人,一种是共同销售所开发的楼盘,售出后的房款由放贷人所有;另一种是直接将房交给放贷人,卖不卖是放贷人的事。

  最被放贷人不齿的是恶意抬高价格,逼迫放贷人接受抵债。

比如,一辆价值30万元的丰田汽车,标价60万元甚至更高,放贷人因为担心不开走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只得哑巴吃黄连。

  高利贷崩溃可能只会短时间影响本地经济,但其引发的信任危机将长时间存在,并对民间经济活动造成负面影响。

汪达力说,在东胜,现在想借钱非常困难,所有人都会担心借出的钱永远收不回来,有钱不还,恶意拖欠的现象太普遍了。

依靠民间资本的民营企业,其融资难度将更为突出。

  信任危机已经引起官方重视,东胜区公安分局全国首创“打击有钱不还债、恶意躲避债务、高价顶抵债务”的专项行动,被认为是拯救信用、维护金融秩序的实验。

2月,该局对两起恶意以低价物品高价顶债的当事人以“强迫交易案”刑拘。

  31岁的东胜区某房地产公司法人白某非法吸收公众存款6000余万元,后故意以无力偿债为由,将一辆价值398万元的宾利轿车以580万元的价格强行给债权人顶债;闫某以投资房地产及公司周转为由向人借款,后闫某将每瓶价值188元的五粮液王者风范子爵52度白酒,以400或438元的价值向出借人抵顶债务,共计2000余件。

  “那些自杀的吸收公众存款的人,可以被认为是好面子,或者说重信誉。

比那些以低价物溢价抵债甚至有钱恶意赖账的人值得尊重。

”东胜区公安分局一位部门负责人说。

  唯一的指望

  接受记者采访时,黎友焕表示,鄂尔多斯民间金融风险控制难度很大。

辖区担保机构和小额贷款公司目前正处在艰难的痛苦时期,他们普遍期望政府能出面协调各种三角关系并出面担保以提升市场信心,或出台更多支持民间金融宽松的政策,进一步推动民间金融的繁荣,但黎友焕认为,这种期望不实际。

  在鄂尔多斯采访期间,一位公务员向记者表示,原定于2011年完工的公务员小区二期工程仍处于停工状态,具有浓厚集资建房意味的该项工程何时竣工不得而知。

按照政策,公职人员都可以享受补贴住房,市场价约为8000元每平米的房子,以4120元左右的价格定向销售给公职人员。

  坊间流传的说法是,受国家宏观政策影响,地方政府也无力调剂到足够的资金来支撑2万多套公务员小区二期工程建设,而目前拖欠某家著名施工企业的债务则高达数十亿元。

  一位公务员提醒记者关注一类特殊的群体:

那些将老城区房子抵押贷款后再将所贷款项投放于高利贷的人们,从去年底开始已陷入危机。

由于借贷人停止支付利息,依靠利息运转的银行借贷和购房月供的公职人员手足无措。

  一位不愿具名的建筑商向《华夏时报》记者投诉,他2007年承担了某旗开发区的基建工程,合同额为9000万元,工程完工已经4年,政府仍拖欠着他5000万元工程款。

“每次去找政府,他们都说没有钱。

”他哭诉,那些放贷者每天追着他要钱,春节前甚至提着方便面住到了其家里。

  事业已经跨出内蒙的汪达力谈及鄂尔多斯经济未来的走势时面露忧虑。

他以铁西新区为例说,人口只有60万的东胜,主力人群随政府部门、学校迁往康巴什后,可以分流至铁西新区的人力资源已经不多。

政府希望用外来人口充填,但目前观察,看来相当困难。

  汪达力说,以房地产价格高企为代表,鄂尔多斯的高消费已经在外来人口面前筑起了一道高高的门槛。

不可想像,一个工薪族,如何买得起这么高价的房子,如何融入这个城市。

与此相对应,康巴什、东胜两个城区的高房价,也进一步拉大了城市与牧区的距离,牧民进城的召唤必定应者寥寥。

  汪达力2月份底参加市政府组织的装备制造基地会议时,明显感觉那些过去激情十足的老板已经平静了很多。

“政府现在很头疼,想干什么都不好干,因为老板们没有钱。

”他说。

  唯一值得鄂尔多斯人庆幸的是,即便一切都垮了,至少他们的脚底下,还有占全国储量六分之一的黑金——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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