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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级,是文脉的生命。

人世间,仕途的等级由官阶来定,财富的等级由金额来定,医生的等级由疗效来定,明星的等级由传播来定,而文学的等级则完全不同。

文学的等级,与官阶、财富、实效、传播等因素完全无关,只由一种没有明显标志的东西来定,这个东西叫品位。

其他行业也讲品位,但那仅仅附加,而不像文学,是唯一。

总来说之,品位决定等级,等级构成文脉。

但是,这中间的所有流程,都没有清晰路标。

这个来,事情就麻烦了。

环顾四周,现在越来越多的“成功者”都想以文炫已,甚至以文训世,结果让人担忧。

有些“儒商”为了营造“企业文化”,强制职工背诵古代那些文化等级很低的发懵文言;

有些电视人永远在绘声绘色地讲述着早就应该退出公共记忆的文化残屑;

有些当代“名士”更是染上了古代的“嗜痂之癖”,如鲁迅所言,把远年的红肿溃烂,赞之为“艳若桃花”。

颇让人不安的,是当前电视上某些文物鉴定和拍卖节目,只要牵涉到明清和近代书画,就对作者的文化地位无限拔高。

初一听,溢美古人,无可厚非,但是这种事情持续重复也就颠覆了文化的基本等级。

就像一座十层高塔,本来轮廓清晰,突然底下几层要自成天台,那么上面的几层只能坍塌。

试想,如果唐伯虎、乾隆都成了“中国古代一流诗人”,那么,我们只能悄悄把整部《全唐诗》付之一炬了。

书法也是一样,一个惊人的天阶投向一份中等水准的笔墨,就像一堆黄金把中国书法史的天平压垮了。

面对这种情况我曾深深一叹:

“文脉既隐,小丘称峰;

健翅已远,残羽充鹏。

照理,文物专家不懂文脉,亿万富翁不懂文化,十分正常。

但现在,现代传媒的渗透力度,拍卖资金的强烈误导,使很多人难以抵拒地接受了这种空前的“文化改写”,结果实在有点恐怖。

有人说,对文学,应让人们自由取用,不要划分高低。

这是典型的“文学民粹主义”,似是而非。

就个人来说,不经过基本教育,何能自由取用?

鼠目寸光、井蛙观天,恰恰违背了“自由”的本义;

就整体来说,如果在精神文化上也不分高低,那就会失去民族的大道、人类的尊严,一切都将在众声喧哗中不可收拾。

如果不分高低,只让每个时间和空间的民众自由取用、集体“海选”,那么,中国文学,能选得到那位流浪草泽、即将投水的屈原吗?

能选得到那位受过酷刑、耻而握笔的司马迁吗?

能选得到那位僻居荒村、艰苦躬耕的陶渊明吗?

他们后来为民众知道,并非民众自己的行为。

而且,知道了,也并不能体会他们的内涵。

所以我敢断言,任何民粹主义的自由海选,即便再有人数、再有资金,也与优秀文学基本无关。

这不是文学的悲哀,而是文学的高贵。

我主张,在当前必然寂寞的文化良知领域,应该重启文脉之思,重开严选之风,重立古今坐标,重建普世范本。

为此,应努力拨去浮华热闹,远离滔滔口水,进入深度探讨。

选择自可不同,目标却是同归,那就是清理地基,搬开芜杂,集得高墙巨砖,寻获大柱石础,让出疏朗空间,洗净众人耳目,呼唤亘古伟步,期待天才再临。

由此,中华文化的复兴,才有可能。

文脉的原始材料,是文字。

汉字大约起源于五千多年前。

较系统的使用,大约在四千年前。

持续出现的考古成果既证明着这个年份,又质疑着这个年份。

据我比较保守的估计,大差不差吧,除非有了新的惊人发现。

汉字产生之后,经由“象形——表意——形声”这几个阶段,开始用最简单的方法记载历史,例如王朝谱牒。

应该夏朝就有了,到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已相当成熟。

但是,甲骨文和金文的文句,还构不成文学意义上的“文脉之始”。

文学,必须由“意指”走向“意味”。

这与现代西方美学家所说的“有意味的形式”,有点关系。

既是“意味”又是“形式”,才能构成完整的审美。

这种完整,只有后来的《诗经》,才能充分满足。

《诗经》产生的时间,大概离现在二千六百年到三千年左右。

不过,我发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

商代的甲骨文和金文虽然在文句上还没有构成“文脉之始”,但在书法上却已构成了。

如果我们把“文脉”扩大到书法,那么,它就以“形式领先”的方式开始于商代,比《诗经》早,却又有所交错。

正因为此,我很喜欢去河南安阳,长久地看着甲骨文和青铜器发呆。

甲骨文多半被读解了,但我总觉得那里还埋藏着孕育中国文脉的神秘因子。

一个横贯几千年的文化行程将要在那里启航,而直到今天,那个老码头还是平静得寂然无声。

终于听到声音了,那是《诗经》。

《诗经》使中国文学从一开始就充满了稻麦香和虫鸟声。

这种香气和声音,将散布久远,至今还闻到,听到。

十余年前在巴格达的巴比伦遗址,我读到了从楔形文字破译的古代诗歌。

那些诗歌是悲哀的,慌张的,绝望的,好像强敌刚刚离去,很快就会回来。

所以,歌唱者只能抬头盼望神祇,苦苦哀求。

这种神情,与那片土地相关。

血腥的侵略一次次横扫,人们除了奔逃还是奔逃,所以诗句中有一些生命边缘的吟咏,弥足珍贵。

但是,那些吟咏过于匆忙和粗糙,尚未进入成熟的文学形态,又因为楔形文字的很早中断,没有构成下传之脉。

同样古老的埃及文明,至今没见过古代留下的诗歌和其他文学样式。

卢克索太阳神庙大柱上的象形文字,已有部分破译,却并无文学意义。

过于封闭、过于保守的一个个王朝,以前留下了帝脉,而不是文脉。

即便有气脉,也不是诗脉。

印度在古代是有灿烂的文学、诗歌、梵剧、理论,但大多是围绕着“大梵天”的超验世界。

同样是农耕文明,却缺少土地的气息和世俗的表情。

《诗经》的吟唱者们当然不知道有这种对比,但我们一对比,它也就找到了自己。

其实,它找到的,也是后代的中国。

《诗经》中,有祭祀,有抱怨,有牢骚,但最主要、最拿手的,是在世俗生活中抒情。

其中抒得最出色的,是爱情。

这种爱情那么“无邪”,既大胆又羞怯,既温柔又敦厚,足以陶冶风尚。

在艺术上,那些充满力度又不失典雅的四字句,一句句排下来,成了中国文学起跑点的砖砌路基。

那些叠章反复,让人立即想到,这不但仅是文学,还是音乐,还是舞蹈。

一切动作感涨满其间,却又毫不鲁莽,优雅地引发乡间村乐,咏之于江边白露,舞之于月下乔木。

终于由时间定格,凝为经典。

没有巴比伦的残忍,没有卢克索的神威,没有恒河畔的玄幻。

《诗经》展示了黄河流域的平和、安详、寻常、世俗,以及有节制的谴责和愉悦。

但是,写到这里必须赶快说明,在《诗经》的这种平实风格后面,又有着一系列宏大的传说背景。

传说分两种:

第一种是“祖王传说”,相关黄帝、炎帝和蚩尤;

第二种是“神话传说”,相关补天、填海、追日、奔月。

按照文化人类学的观点,传说和神话虽然虚无缥缈,却对一个民族非常重要,甚至能够成为一种历久不衰的“文化基因”。

这在中华民族身上尤其明显,谁都知道,相关黄帝、炎帝、蚩尤的传说,决定了我们的身份;

相关补天、填海、追日、奔月的传说,则决定了我们的气质。

这两种传说,就文化来说,更重要的是后一种神话传说,因为它们为一个庞大的人种提供了鸿蒙的诗意。

即便是离得最近的《诗经》,也在平实的麦香气中熔铸着伟大和奇丽。

于是,我们看到了,背靠着一大批神话传说,刻写着一行行甲骨文、金文,吟唱着一首首《诗经》,中国文化隆重上路。

其实,这也就是以孔子、老子为代表的先秦诸子出场前的精神背景。

先秦诸子出场,与世界上其他文明的巨人们一起组成了一个“轴心时代”,标志着人类智能的大爆发。

现代研究者们着眼最多的,是各地巨人们在当时的不同思想成果,却很少注重他们身上带着什么样的文化基因。

先秦诸子,都是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社会活动家,没有一个是纯粹的文学家。

但是,他们要让自己的思想说服人、感染人,就不能不使用文学手段。

而且,有一些思维方式,从产生到完成都必须仰赖自然、譬引鸟兽、倾注情感、形成寓言,这也就成了文学形态。

思想家和哲学家在使用文学手段的时候,有人永远把它当作手段,有人则不小心暴露了自己其实也算得上是一个文学家。

先秦诸子因为社会影响巨大,历史贡献卓著,所以对中国文脉的形成有特殊贡献。

但是,这种贡献与他们在思想和哲学上的贡献,并不一致。

我对先秦诸子的文学品相分为三个等级——

第一等级:

庄子、孟子;

第二等级:

老子、孔子;

第三等级:

韩非子、墨子。

在这三个等级中,处于第一等级的庄子和孟子已经是文学家,而庄子则是一位大文学家。

把老子和孔子放在第二等级,实在有点委屈这两位精神巨匠了。

我想他们本人都无心于自身的文学建树,但是,虽无心却有大建树。

这便是天才,这便是伟大。

在文脉上,老子和孔子谁应领先?

这个排列有点难。

相比之下,孔子的声音,是恂恂教言,浑厚恳切,有人间炊烟气,令听者感动,令读者萦怀;

相比之下,老子的声音,是铿锵断语,刀切斧劈,又如上天颁下律令,使听者惊悚,使读者铭记。

孔子开创了中国语录式的散文体裁,使散文成为一种有可能承载厚重责任、端庄思维的文体。

孔子的厚重和端庄并不堵眼堵心,而是仍然保持着一个健康君子的斯文潇洒。

更重要的是,因为他的思想后来成了千年正统,所以他的文风也就成了永久的楷模。

他的文风给于中国历史的,是一种朴实的正气,这就直接成了中国文脉的一种基调。

中国文脉,蜿蜒曲折,支流繁多,但是那种朴实的正气却颠扑不灭。

所以,孔子于文,功劳赫赫。

本来,孔子有太多的理由在文学上站在老子面前,谁知老子另辟奇境,别创独例。

以极少之语,蕴极深之义,使每个汉字重似千钧,不容外借。

在老子面前,语言已成为无可辩驳的天道,甚至无须任何解释、过渡、调和、沟通。

这让中国语文,进入了一个几乎空前绝后的圣哲高台。

我听不止一位西方哲学家说:

“仅从语言方式,老子就是最高哲学。

孔子不如老子果断,所以在外人看来,更像一个教育家、社会评论家。

外国人即使不懂中文,也能从译文感知“最高哲学”的所在,可见老子的表达有一种“骨子里”的高度。

有一段时间,德国人曾骄傲地说:

“全世界的哲学都是用德文写的。

”这当然是故意的自我夸耀,但平心而论,回顾以前几百年,也确实有说这种“大话”的底气。

不过,当他们读到老子就开始不说这种话了。

据统计,现在几乎每个德国家庭都有一本老子的书,其普及度远远超过老子的家乡中国。

我一直主张,一切中国文化的继承者,都应该虔诚背诵老子那些斩钉截铁的语言,而不要在后世那些层级不高的文言文上厮磨太久。

说完第二等级,我顺便说一下第三等级。

韩非子和墨子,都不在乎文学,有时甚至明确排斥。

但是,他们的论述也具有了文学素质,主要是那些干净而雄辩的逻辑所造成的简洁明快,让人产生了一种阅读上的愉悦。

当然,他们两人实干家的形象,也会协助我们产生文字之外的动人想象。

更重要的是要让出时间来看看第一等级,庄子和孟子。

孟子是孔子的继承者,比孔子晚了一百八十年。

在人生格调上,他与孔子很不一样,显然有点骄傲自恃,甚至盛气凌人。

这在人际关系上好像是缺点,但在文学上就不一样了。

他的文辞,大气磅礴,浪卷潮涌,畅然无遮,情感浓烈,具有难以阻挡的感染力。

他让中国语文,摆脱了左顾右盼的过度礼让,连结成一种马奔车驰的畅朗通道。

文脉到他,气血健旺,精神抖擞,注入了一种“大丈夫”的生命格调。

但是,与他同一时期,一个几乎与他同年的庄子出现了。

庄子从社会底层审察万物,把什么都看穿了,既看穿了礼法制度,也看穿了试图改革的宏谋远虑,所以对孟子这样的浩荡语气也投之以怀疑。

岂止对孟子,他对人生都很怀疑。

真假的区分在何处?

生死的界线在哪里?

他陷入了困惑,又继之以嘲讽。

这就使他从礼义辩论中撤退,回到对生存意义的探寻,成了一个由思想家到文学家的大步跃升。

他的人生调子,远远低于孟子,甚至也低于孔子、墨子、荀子或其他别的“子”。

但是这种低,使他有了孩子般的目光,从世界和人生底部窥探,问出一串串最重要的“傻”问题。

但仅仅是这样,他还未必能成为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

他最杰出之处,是用极富现象力的寓言,讲述了一个又一个令人难忘的故事,而在这些寓言故事中,都有一系列鲜明的艺术形象。

这个下,他就成了那个思想巨人时代的异类,一个充满哲思的文学家。

《逍遥游》《秋水》《人间世》《德充符》《齐物论》《养生主》《大宗师》……这些篇章,就成了中国哲学史,也是中国文学史的第一流佳作。

此后历史上一切有文学才华的学人,都不会不粘上庄子。

这个现象很奇怪,对于其他“子”,都因为思想观点的差异而有明显的取舍,但庄子却例外。

没有人会不喜欢他讲的那些寓言故事,没有人会不喜欢他与南天北海融为一体的自由精神,没有人会不喜欢他时而巨鸟、时而大鱼、时而飞蝶的想象空间。

在这个意义上,形象大于思维,文学大于哲学,活泼大于庄严。

我把庄子说成是“先秦诸子中的文学冠军”,但请注意,这仅仅在“诸子”中的比较。

如果把范围扩大,那么,他在那个时代就不能夺冠了。

因为在南方,出现了一位比他小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那就是屈原。

屈原,是整个先秦时期的文学冠军。

不但如此,作为中国第一个大诗人,他以《离骚》和其他作品,为中国文脉输入了强健的诗魂。

对于这种输入,连李白、杜甫也顶礼膜拜。

所以,戴在他头上的,已不应该仅仅是先秦的桂冠。

前面说到,中国文脉是从《诗经》开始的,所以对诗已不陌生。

不过,对诗人还深感陌生,何况是这么伟岸的诗人。

《诗经》中也署了一些作者的名字,但那些诗大多是朝野礼仪风俗中的集体创作,那些名字很可能仅仅采集者、整理者。

从内容看,《诗经》还不具备强烈而孤独的主体性。

按照我给北京大学学生讲述中国文化史时的说法,《诗经》是“平原小合唱”,《离骚》是“悬崖独吟曲”。

这个悬崖独吟者,出身贵族,但在文化姿态上,比庄子还要“傻”。

诸子百家都在大声地宣讲各种问题,连庄子也用寓言在启迪世人,屈原却不。

他不回答,不宣讲,也不启迪他人,仅仅提问,没完没了的提问,而且似乎永远无解。

从宣讲到提问,从解答到无解,这就是诸子与屈原的区别。

说大了,也是学者和诗人的区别,教师和诗人的区别,谋士与诗人的区别。

划出了这么多区别,也就有了诗人。

从此,中国文脉出现了重大变化。

不再合唱,不再聚众,不再宣讲。

在主脉的地位,出现了行吟在江风草泽边那个衣饰奇特的身影,孤傲而天真,凄楚而高贵,离群而悯人。

他不太像执掌文脉的人,但他执掌了;

他被官场放逐,却被文学请回;

他似乎无处可去,却终于无处不在。

屈原自己没有想到,他给两千多年的中国历史开了一个大玩笑。

玩笑的项目有这样两个方面——

一,大家都习惯于称他“爱国诗人”,但他明明把“离”国作为他的主题。

他以前为楚抗秦,但正是这个秦国,在他生后来世统一了中国,成了后世“爱国主义”概念中真正的“国”。

二,他写的楚辞,艰深而华瞻,民众几乎都不能读懂,但他却具备了最高的普及性,每年端午节出现的全民欢庆,不分秦楚,不分雅俗。

这两大玩笑也能够说是两大误会,却对文脉意义重大。

第一个误会说明,中国官场的政治权脉试图拉拢文脉,为自己加持;

第二个误会说明,世俗的神祇崇拜也试图借文脉,来自我提升。

总来说之,到了屈原,文脉已经健壮,被“政脉”和“世脉”深深觊觎,并频频拉扯。

说“绑架”太重,就说“强邀”吧。

雅静的文脉,从此经常会被“政脉”、“世脉”频频强邀,衍生出一个个庞大的政治仪式和世俗仪式。

这种“静脉扩张”,对文脉来说有利有弊,弊大利小;

但在屈原身上发生的事,对文脉尚无大害,因为再扩大、再热闹,屈原的作品并无损伤。

在围绕着他的繁多“政脉”、“世脉”中间,文脉仍然能够清晰找到,并保持着主干地位。

记得几年前有台湾大学学生问我,大陆民众在端午节划龙舟、吃粽子的游戏,是否肢解了屈原?

我回答:

没有。

屈原本人就重视民俗巫风中的祭祀仪式,后来,民众也把他也当作了祭祀对象。

屈原已经不但仅是你们书房里的那个屈原。

但是如果你们要找书房里的屈原也不难,《离骚》《九章》《九歌》《招魂》《天问》自可细细去读。

一动一静,一祭一读,都是屈原。

如此文脉,出入于文字内外,游弋于山河之间,已经很成气象。

屈原不想看到的事情终于发生了,秦国纵横宇内,终于完成了统一大业。

几乎所有的文学史都在谴责秦始皇为了极权统治而“焚书坑儒”的暴行,严重斫伤了中国文化。

繁忙烟尘中的秦朝,所留文迹也不多,除了《吕氏春秋》,就是那位游士政治家李斯了。

他写的《谏逐客书》不错,而我更佩服的是他书写的那些石刻。

字并不多,但一想起就如直面泰山。

对秦始皇的谴责是应该的,但我从更宏观的视角来看,却有另一番见解。

我认为,秦始皇有意做了两件对不起文化的事,却又无意做了两件对得起文化的事,而且那是真正的大事。

他统一中国,当然不是为了文学,却为文学灌注了一种天下一统的宏伟气概。

此后中国文学,不管什么题材,都或多或少地有所隐含。

李白写道:

“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者”,可见这种气概在几百年后仍把诗人们笼罩。

王昌龄写道: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秦人为后人开拓了情怀。

不但如此,秦始皇还统一了文字,使中国文脉能够顺畅地流泻于九州大地。

这种顺畅,尤其是在极大空间中的顺畅,反过来又增添了中国文学对于三山五岳、五湖四海的视野和责任。

这就使工具意义和精神意义,产生了相辅相成的互哺关系。

我在世界上各个古文明的废墟间考察时,总会一次次想到秦始皇。

因为那些文明的割裂、分散、小化,都与文字语言的不统一相关。

如果当年秦始皇不即时以强权统一文字,那么,中国文脉早就流逸不存了。

因为秦始皇既统一了中国又统一了文字,今后两千多年,只要是中国文人,不管生长在如何偏僻的角落,一旦为文便是天下兴亡、炎黄子孙;

而且,不管面对着多么繁密的方言壁障,一旦落笔皆是汉字汉文,千里相通。

总来说之,统一中国和统一文字,为中国文脉提供了不可比拟的空间力量和技术力量。

秦代匆匆,无心文事,却为中华文明的格局实行了重大奠基。

很快就到汉代了。

历来对中国文脉有一种最表面、最通俗的文体概括,叫做:

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

在这个概括中,最弱的是汉赋,原因是缺少第一流的人物和作品。

是枚乘?

是司马相如?

还是早一点的贾谊?

是《七发》《子虚》《上林》?

这无论如何有点拿不出手,因为前前后后一看,远远站着的,是屈原、李白、杜甫、苏东坡、关汉卿、曹雪芹啊。

就我本人来说,对汉赋,整体上不喜欢。

不喜欢它的铺张,不喜欢它的富丽,不喜欢它的雕琢,不喜欢它的堆砌,不喜欢它的奇僻,当然,更不喜欢它的歌颂阿谀、不见风骨。

我的不喜欢,还有一个长久的心结,那就是从汉代以后二千年间,中国社会时时泛起的奉承文学,都以它为范本。

汉赋的产生是有原因的。

一个强大而富裕的王朝建立起来了,确实处处让人惊叹,而“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思想文化统治使很多文人逐步都成了“润色鸿业”的驯臣。

再加上汉武帝自己的爱好,那些辞赋也就成了朝廷的主流文本,可称为“盛世宏文”。

几重因素加在一起,那么,汉赋也就志满意得、恣肆挥洒。

文句间那层层渲染的排比、对偶、连词,就怎么也挡不住了。

这是文学史上的一种奇观,如此抑扬顿挫,涌金叠银,流光溢彩,确实也使汉语增添了很多词藻功能和节奏功能。

说实话,我在研究汉代艺术史的时候曾从很多赋作中感受过当时当地的气象,颇有收获;

但从文学的角度来看,这些赋,毕竟那么缺少思想,缺少个性,缺少真切,缺少诚恳,实在很难在中国文脉中占据太多正面地位。

这就像我们见过的有些名流,在重要时段置身重要职位,服饰考究,器宇轩昂,但一看内涵,却是空泛呆滞,言不由衷,那就怎么也不会真正入心入情,留于记忆。

这,也正是我在做过文学史、艺术史的各种系统阐述之后,特别要跳开来用挑剔的目光来检索文脉的原因。

如果仍然在写文学史,那就不应该表达那么鲜明的取舍褒贬。

汉赋在我心中黯然失色,还有一个尴尬的因素,那就是,离它不远,出现了司马迁的《史记》。

司马迁和《史记》,这是我心中永远的太阳。

大家可能看到,坊间有一本叫《中国文化四十七堂课——从北大到台大》的书,这是我为北京大学中文系、历史系、哲学系、艺术学院的部分学生讲授“中国文化史”的课堂纪录,在大陆和台湾都成了畅销书。

四十七堂课,每堂都历时半天,每星期一堂,所以是一整年的课程。

用一年来讲述四千年,无论怎么说还是太匆忙,结果,即使对于长达五百年的明、清两代,我也只用了两堂课来讲述(第四十四、四十五堂课)。

不过,我却为一个人讲了四堂课(第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堂课)。

这个人就是司马迁。

看似荒唐的比例,表现出我心中的特殊重量。

司马迁在历史学上的至高地位,我们在这里暂且不说,只说他的文学贡献。

是他第一次,通过对一个个重要人物的生动刻画,写出了中国历史的魂魄。

所以也能够说,他将中国历史拟人化、生命化了。

更惊人的是,他在汉赋的包围中,居然不用整齐的形容、排比、对仗,更不用词藻的铺陈,而只以从容真切的朴素笔触、错落有致的自然文句,做到了这个切。

于是,他也就告诉人们:

能把千钧历史撬动起来浸润到万民心中的,只有最本色的文学力量。

大家说,他借用文学写好了历史;

我则说,他借用历史印证了文学。

除了虚构之外,其他文学要素他都酣畅地使用到了极致。

但他又不露痕迹,高明得好像没有使用。

不要说他同时的汉赋,即使是此后两千年的文学一旦陷入奢靡,不必训斥,只须一提司马迁,大多就会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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