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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眉浑身冰凉,发尖都结了冰。

“怎么了,你?

赵眉以为从此不会再见着他,或许因为他的哭泣,她竟然再找他。

他们一起在健身室举重、跑步,到尼泊尔爬山,到马尔地夫潜水。

他原来应该是阳光孩子,什么时候看来都勇敢自信。

但他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在性爱后哭泣。

赵眉以背向他,听着他剧痛的喘息。

她渴望抱他在怀中,给予他的创伤,最温柔的安慰。

但她什么也没有做,只是提了小皮箱住进了他的家。

幼生外出比赛时,赵眉便穿着他的球裤,裸着上身,在阳台晒太阳。

幼生从来不讲他自己的事,她也不问。

她甚至不知道他的出生日期、年龄、教育程度。

赵眉也不大讲自己,她对自己没兴趣。

生活着,遥遥相对。

习惯他的寂寞与哭泣。

有时在办公室会想念他。

挂一个电话到他们的家,听到自己的声音,自己又留了话:

“没什么,谢谢。

因为想念,所以觉得悲哀,便想留个话,她却没有说。

幼生一天起来刮胡子,流了血。

赵眉在洗澡,在迷蒙的镜中看见他。

“你从来没有爱过我。

”幼生说。

赵眉湿漉漉的,从洗澡间踏出来,一把抱住他,舐他脸上的血。

他们在血与水中匆匆性爱。

“我想退休了。

我的体能开始走下坡。

就像说:

我想我快要死了。

他来了。

赵眉紧紧抓着瓷洗手盆,却滑不留手,无可捉摸。

她的心非常非常之痛,以至不能承受。

不知如何承受他的寂寞。

男子在黑暗中说:

“你有没有避孕?

赵眉“啪”的开了灯,眼睁睁的看着男子。

“你以为我会为你怀孕?

她以为他会动手打她。

她无所谓。

她会打赢他。

男子又关了灯。

她非常想念幼生。

心慌意乱时便怀疑自己染上爱滋病,便跑去医务所检验。

坐着坐着又怀疑幼生也会跑来检验,也会怀疑他自己,或她。

想着便非常伤心,报告还没有做好,赵眉便落荒而逃。

幼生的口袋里的旧手帕有女子的唇膏。

橙色。

想来是一个明艳的女子。

赵眉只是有点怔忡。

如果要伤心,不会因为一个明丽的爱痕而更多或更少。

两个人还住在一间房子里面,很少见面,偶然做爱,吃维他命丸,打扫,洗衣服。

赵眉突然发觉,幼生不再哭泣。

这很好。

一个堵车的黄昏,赵眉的车子一点一点地爬动,收音机播着无聊感伤的暗恋情歌。

如果没有你,太阳明天一样升起,车子一样堵,我还是会到城里买衣服。

如果没有你。

你不过是梵蒂岗西斯汀教堂天花壁画的男子,伸着手,很努力很努力地要触着谁的指尖,而终不可得。

遥遥呼应的爱。

残酷而理性的爱。

转车道时见到了幼生,在他的车子里,也在堵,一点一点地爬着。

二人就渐渐地并排,但隔着玻璃,隔着时间与寂寞,无法接触。

幼生也看到了她,只看着,陌生人一样,毫无表情。

他们不过偶然相遇,住在同一间屋子里面。

赵眉突然恍然大悟,一阵急痛,头便搁在驾驶盘上,响号长长地响起。

她原来想跟来时一样,只提一个小皮箱,结果她召了搬运公司,搬了整整一车子的东西。

不知不觉之中,她在幼生的屋子里积存过多的身外物。

离开的时候,幼生送她。

她便向他拿一双家常袜子,做纪念。

深蓝钻石花纹的羊毛袜,套住她的手上,幼生紧紧地握着她。

“以后还常常见面,好不好?

”幼生问。

“好。

”赵眉答。

他们后来还一起看电影,吃晚饭。

幼生待他非常有礼而亲切,表现还比从前好。

送她回家,吻她的额头说再见,如牧师子女在谈婚论嫁,总不会僭越。

赵眉有时就站在家门看他走。

他还是强壮而坚定,未知他与别的女子,会否哭泣如故。

他转过街角,隐没在都市半明不暗的夜色之中。

赵眉心里便长了悲哀,终结的,回顾的,为永不复返的悲哀。

慢慢变质,由生鸡蛋煮成熟蛋,不能还原的悲哀的变质。

2、温柔女子

“这样一来,女性可否是捕猎者?

“可否仍是温柔女子。

陈路远不知如何找寻一小处属于自己的地方。

一小片土地,让他双脚,稳稳地站着。

愈急他的身体便愈不受控制地生长,长到180公分,耳朵愈来愈长而大,像象,而双脚非常小,骆驼似的笨拙。

他上课老坐最后一排,早到迟退,怕有人留意他的存在,晚上逃也似的,回到他自己的一片土地。

他想到自己日后要上法庭讲话,跟客人讨价还价,与同行竞争,便惊得一身冷汗。

黑暗的长廊没有尽头。

第一次惊怯欢喜,恍若处男。

他无聊透顶便去看表演,尤其喜欢看抽象的、“实验的”。

进了场便肆无忌惮地呼呼大睡,不然便胡乱地发笑,拍掌。

春日将尽,天气微热而潮湿。

他原来以为自己去看剧,不知买错票还是错了场地,居然有个女子在表演说笑话。

女子年轻而肥胖,声音却像大提琴,鼻上穿了一个环,说的却是德语。

陈路远莫名其妙地狂笑一顿,然后决定到后台等她。

演员下了舞台,疲倦而憔悴。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陈路远用英语问。

“谈什么?

”女子用中文答。

她比想像中轻盈巧黠。

穿一条黑长裙,一双平底黑皮鞋。

“没什么。

”陈路远答。

“因为我无聊。

”陈路远又道。

“对不起,我先走了。

”女子不管他,大步而去。

陈路远急了:

“你等等。

你等等。

笑话演员急步而走。

陈路远益为焦躁,伸手拉她:

“你给我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女子奔跑起来,又比陈路远想像的快。

海浪在他们身旁啪啪响起。

黑暗的长廊,在此奔走。

女子在停车场转角处跌倒了。

陈路远一把揪着她的发:

“叫你不要走。

叫你给我讲一个笑话。

女子张口尖叫,陈路远塞进了他的手帕,心里狂跳,不知如何是好。

殴打她,放掉她,讲笑话给她听?

女子却踢他,用手抓他的脸。

他受了痛一拳一拳打她的眼、鼻,打得她牙齿脱离,如雨点清柔的声音。

“为什么不跟我说话,为什么要跑?

她却渐渐地软弱了。

他抽下了她的皮带,她感到了,没命地要推开他。

陈路远却凑近她的脸,笑道:

“宝贝,一会便好了。

他将皮带套在她颈上。

他要她知道,他是她生命的主宰。

他渐渐地着力。

她的脸如温暖的蓝火燃起。

这是她生命最后的一个笑话。

“多么奇怪,宝贝。

陈路远也不敢想像这是真的。

他没有碰她,却感到了强烈的性的幸福。

女子静下来,一脸血污,像一只鸟。

陈路远十分舒缓宁静,毕竟做了一件事,很好。

在这一片血腥的土地上,他找到了卑微的立足点。

在这里,这里,没有人再可以拒绝他,离他远去。

“你认为冲突不过是生与死、明与暗、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或两性的斗争?

“每一存在都播下了它毁灭的种子。

启蒙不过是黑暗的开始。

赵眉早知如此。

看着他的皱纹深如小刀,赵眉吓得以为自己已经满脸血污。

伊云思感到她的哀恸,凑上来,又远远地道:

“是否我惊动了你?

赵眉回过神来,方道:

“不。

他们在法庭办公室遥遥相对,不过是初相识的两个演员,在后台互相摸索角色。

赵眉去找他,伊云思还是很高兴,也没意思再昕杀人犯的自辩,便说:

“退庭5分钟。

”她会了意,便到办公室去找他。

法庭各人一哄而散。

伊云思在后台随手脱下了假发,捧在手里,微笑道:

“你来看我真是好,慧慧安。

”赵眉站着,穿一双墨绿短皮靴,橐橐地敲着地面,抬头看他。

舞台的灯光就此亮起,各人闹哄哄,穿插而过,不过是配角。

她扬起手,妩媚光采,这场戏只为他一人而演。

他是聪明的老男人,立刻便明白了,凑近来看她。

她闭上眼,他的目光在她脸上燃烧。

她喃喃地说:

“生日快乐。

”他放声笑了:

“是呀,我今年59岁。

来到这年纪,我对一切事物全没有幻想。

赵眉也没有幻想。

她不过自恃也是老狐狸。

上演一幕老狐相斗的好戏。

后发制人才是最后的得胜者。

她学会了沉默,克制,安静。

伊云思也不是一盏省油的灯。

自此竟也了无声息。

赵肩益发要沉着气,竟然脾气暴躁了。

男子陪她去游泳,出海。

他的气息无法平复她盛夏的希冀。

“原来很多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

或许得到也没有好处。

”男子忽然说。

赵眉赧颜,低低地道:

“我原来不配。

请原谅我。

她感激男子的好意,只是无法动心。

如此度过了季节,伊云思快60岁了,时日无多,赵眉想。

就收到了一份政府公函,信封上有高等法院的印鉴。

里面就只是一份旧英文报章。

赵眉满腹狐疑,却相信其中一定有诡计。

仔细阅读,一小角记载了伊云思快要离开政府的消息,转为私人执业。

他们还是碰了面。

赵眉穿针引线,陪同旧友控告姐妹修改遗嘱。

伊云思见着她,笑道:

“我们还是见了面。

”三人在办公室,研究案件。

赵眉左右顾盼,伊云思也故作冷静,她心里却想:

“自投罗网。

好戏在后。

她不敢再去见他。

旧友上庭,央她陪。

她一味地摇头。

她怕,如同怕火。

旧友胜诉。

案件结束后赵眉收到60支玫瑰,没署名。

想想,到高院去找伊云思,已经是一年前的事。

伊云思这天60岁。

赵眉的人生就像到了一个出乎意料的转折点。

时日无多了,枉他一生聪明谨慎。

他还是记起了年纪、终限,与她。

她连奔带跑地到律师楼找他。

赶去见最后一面似的,一边奔跑一边流了一脸的泪。

他的秘书接待她。

她只说:

“急事。

”便在一列一列的案例报告之间奔走,如同走过错综复杂的一生。

伊云思在路的另一端。

她喘着气,满脸泪痕地站在他面前,一时无以为继。

伊云思也处变不惊,对秘书说:

“谢谢,你可以去吃午餐了。

”轻轻地关上了门,然后将赵眉一抱入怀。

他的身体如岩石一样苍老而强壮,散发死亡的诱人气息。

“再过一两年我不能再打网球,我骨头干脆,纸一样断折。

我无法看清楚你的脸容,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你的身体可望不可即。

”伊云思抚赵眉的背。

并不色情,稳定温柔,抚着是罗丹的“沉思者”。

赵眉静静让伊云思触摸她,闭上眼,流下了怜惜的眼泪。

“我已经非常疲倦,赵眉。

其后一直很宁静。

很需要男子时找个年轻的,流汗的,充满欲望的。

赵眉却知道,她已经永远离开那个骚动的年轻国度。

她停止捕猎,生活荒凉如进入修道院。

与伊云思相对总是十分镇静。

二人在他阳光充盈的办公室窗台喝咖啡,夜来在小酒吧跳舞,有时吃午餐,很保持礼貌的距离,有时有性。

与他的性爱十分苍凉,每一次都会是最后一次。

赵眉早知如此。

他心脏病发,昏迷后她去看过他一次。

他太太及子女刚走了。

赵眉站在伊云思面前,在他耳边轻轻唤他的名字(你的声音遥远而诱惑)。

但他已经非常疲倦,不能再回答她了。

赵眉在报上读得他逝世的消息,丧礼会在英格兰举行。

“伊云思。

”她低低地唤他,又为自己冲一杯咖啡,在阳光里,读他买给她的书,一直到午夜,穿一双他送她的月白缎鞋子,独自在客厅橐橐地敲着。

黎明拨一个电话到英格兰:

“请问大卫·

伊云思在吗?

”对方稍顿,问:

“哪一位?

”赵眉没答,对方一会方道:

“不在。

”便挂上了线。

她永远找不着他了。

她曾经以为她的爱非常强壮而坚定。

“少数人权益运动,到底要走向什么方向呢?

“丰盛,安静,恣意。

艰难,残酷,而短暂。

3、少年之死

“女性获得一定程度的自由与自主,是否就此步入了后女性主义时期——如果我们借用‘后现代’最基本的概念——从此宣布女性主义运动的死亡?

“勇敢新世界:

然一无所有。

杀过第一次人后,陈路远脸上便开始长暗疮。

不是那种简简单单的暗疮,是流脓的,带血的,平白脸上扶着大伤口的暗疮。

血的欲望就写在脸上。

天气开始冷,他与女子去看电影。

电影院的人看得嘻嘻哈哈,陈路远睡着了觉。

醒来陈路远问她:

“你有没有让人强奸过?

”女子呆着,打量了他好一会。

是个念建筑系的一年级生,相貌娟好,裙子长度适中,用干净的手帕,时常微笑说,谢谢,对不起,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等等。

陈路远喜欢她的不愠不火,很暖。

女子整理大衣,低低地说:

“对不起,我先走了。

”陈路远急道:

“我们不是要去吃晚餐吗?

”女子只在道歉,便走了。

陈路远还在继续看电影,观众狂笑时他又陷入半醒半睡的平静状态,像到了戈壁,灰色小石伸延至天底,寂寂无人,忽然下了雨。

午夜在尼泊尔人的小摊子上买了九寸长的匕首。

去吃了一碗红豆沙,然后去召妓。

脸孔微黑的泰国女郎,乳房十分白皙涨满,在床上张开毛茸茸的阴部,或许正来经,微微地渗着血,散发血的诱人腥气。

陈路远把她的血舐得干干净净,便走了。

“我精神有病。

”他对着镜子挤暗疮,忽然想。

赵眉记性愈来愈差。

在超级市场碰了戴金丝眼镜的秀气男子,为赵眉付了六罐啤酒的帐;

又问赵眉:

“还在庄氏兄弟公司工作吗?

”赵眉只好道:

“已经离开了好几年了,现在在高纳国际公司。

”“哦,好,再联系吧。

”“再见。

赵眉想:

我已经忘记我生命里,重要或不重要的事情。

成名说:

“你的皱纹令我心痛,在眼角,像朵花。

成名正处于孩子与男人之间,喜欢年长女子的年纪。

赵眉可从来没把他当真。

只道:

“是呀,一直生长,流血,刺痛,像纹身。

成名道:

“血与纹身的美丽,无可比拟。

“从理性开始,以热情葬送。

“女性主义者一定会演变为人文主义者。

对不幸人们的关怀原来不限于性别。

由此对幻灭与死亡有喜悦的体会。

因为理解,因此并不悲凉。

赵肩可没有想到,成名还是处子。

他只是静静地靠近她,轻轻道:

“我不知道下一步应该怎样做。

应该吻你还是解开你的衣服。

”赵眉笑道:

“或许应该听莫扎特的C小调弥撒曲。

最圣洁又是最色情。

”成名皱眉道:

“我现在方明白人类会为探险而粉身碎骨。

我想我一生也不明白你。

”赵眉正色道:

“你如果认真起来,倒令我难过了。

依然缠绵缱绻。

果然惊怯欢喜。

赵眉拉开了窗帘,街灯照进来,天天都是月亮。

“多么美,像舞台。

在淡蓝的夜色中,赵眉发觉成名一直穿着一双墨绿绵织袜。

她慢慢地替他褪下来,吻他的脚,心里满足,剥落的痛楚。

她便裸着身,静静地穿上他的袜子。

道:

“你看,皱纹生长,如哈密瓜,布满全身,然后我就死了。

成名拉着她:

“呵,你不要死。

一会又道:

“我怎可以想像你这么的一个人,从此消失。

赵眉想起了自己的年轻日子,以为凡事垂手可得。

也会说:

“不要死。

”或:

“不要离开我。

“我一生一世都爱你。

到如今,老病死,不过是一步之遥了。

赵眉并不难过,只是感到了疲倦。

“我今天晚上可以留下吗?

赵眉?

“不。

”赵眉说。

“你哭了。

”成名是一个好孩子:

“我留下来陪你,好不好?

“成年人的眼泪,从来不是恳求。

“这样,是我令你悲哀了。

没有欲望的虚无荒漠,时光悠悠流转,赵眉和成名一起度过,不激动亦不紧张,是老年人的爱情。

他们也去跳舞、滑水,赵眉也会开快车,丝巾高高地扬起。

清晨赵眉又会煮清香扑鼻的咖啡。

成名对赵眉,愈要扮老成,老怕她跌倒,担心她夜归,嘱她早睡,偷走她的安眼药,成天小心翼翼,“不要”,“小心”的,赵眉心里想:

“是我累了他。

我把他变成小老人了。

由是十分歉疚,待他益发的温柔。

成名救完火回来,身上沾上火场的炭焦,赵眉细细地替他洗擦。

在炉灶士敏土起回半腐烂的尸体,成名下班来找她,不断地呕吐。

她替他倒满满的威士忌,抱他,哄他,低道:

“宝贝,一切都好了。

救火警号响起,赵眉心里便开始忐忑不安。

她以为她无所谓,她还是爱着他。

赵眉一天早上起来看报,蚁一样的字,无论如何都看不清楚,以为还未睡好,搓得眼睛发红,赵眉想:

“我眼睛有病。

”慌忙跑去看医生。

原来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

有了老花。

赵眉一路地走往上班的道路,想到她前头的荒凉岁月,沙漠似的,耀着血红的光。

她和成名隔得很远很远。

开快车、跳舞、滑水、性爱不过是假象。

陈路远只是非常寂寞。

升上了二年级,暗疮开始痊愈,脸上留了深深浅浅的坑。

女子的死上了两天报纸,随即为人所遗忘。

连陈路远都几乎忘记,自己曾经杀了人。

一切没有动静,仿佛杀人十分应该,像星期六早上替中学生买一支筹款纸旗一样应该而平凡。

如何会是丁玉生。

丁教的是“国际人权法”,她本人又是环保分子,穿着不染色的棉衣,长发不剪,不施脂粉,夏天老走路,吃素,上课时微微喘气出汗,身体散发花草香,讨论“新界条例”的性别歧视,声音特别柔软动人。

陈路远说女性不应有承继财产权,她便眯着眼看他,讶然道:

“怎样的脑袋,是否面粉做的。

”惹来全班大笑。

陈路远脸红耳热,丁偏微笑,带点挑衅地看他,然后又好意地道:

“你下课来找我,我们好好地谈一谈。

陈路远没有去。

他怕她。

后来丁玉生便开始缺课,同学说,她的丈夫死了。

她丈夫是危地马拉人,在美国组织共产党,被人在浴室用机枪射杀。

盛夏他非常非常想念她。

暑假悠长难耐,他天天跑去股票市场买卖。

股票上升二个仙便飞扑挂牌,心里跟股价上上落落,又着实了些。

一个暑假下来,还可以赚到一架二手宝马。

他很想告诉她,他买了新车。

这学期她教的是“英联邦宪法”。

他兴冲冲地冲入课室,在讲课的是一个小胡子——她还是缺了课。

下了课他便去佐敦道召妓。

泰国女郎走了,又来了一批印度尼西亚女子。

女子肚皮上有一处毒蛇似的暗紫胎记,陈路远合上眼,满目还是暗紫的小毒蛇。

他一惊,便来了。

走在街上,已经入夜。

发狂的母猫在公厕后面奔走,年老的同性恋者在公厕打架交合,吸毒乐师眯着眼拉二胡,银币滚滚作响,远处有雷声。

他非常非常渴望占有丁玉生。

他知道她住在大学玫瑰苑,门牌上有她的名字,六楼。

爬上天台,还见得她家浴室挂着她的手帕、内裤,干巴巴的,像饼干。

想来她走得十分匆忙。

沿着水渠爬下,一翻便是她家露台,探手一拉,居然没上锁。

他的心扑扑地跳动。

他知道,他会占有她。

丁玉生回来时脸上长了雀斑,年纪忽然老了好些。

陈路远看着她的萎谢,课也听不进去,坐在第一行,不停的在打噫。

她听得极其烦厌,又不好发作,只在一个题目与另一个题目之间,一顿,盘起长发,用铅笔插着,架起了黑眼镜。

下了课他在课室门口等她。

她稍一顿,声音还是十分轻软:

“找我吗?

“噢,不。

”陈路远说。

她缓缓地脱下黑眼镜,放下了头发。

陈路远看得怵目惊心,如白丝衣服之落地。

“成长非常痛苦。

过了,便好了。

”微微地浮了一个笑:

“功课有问题,便来找我。

你知道我办公室。

待她走远,空气犹有她体上的花草香。

陈路远才扬声道:

“你怎么知道?

你怎么知道?

”丁玉生回过身来,只说:

“因为。

”也没有话,扬手便走了。

陈路远立在暗灰的空气中,什么地方有伤口,痛楚,并且愈合。

他决定了:

他爱她。

她美丽宁静如睡莲于蓝塘月色。

他站在她身旁看她,尼泊尔人的宝石匕首闪着暖暖的紫光。

“你怎么知道?

”他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她翻了一个身。

“聪明反被聪明误,丁玉生。

”他的匕首轻轻顶在她的喉咙。

丁玉生便醒过来了。

有点迷惘,犹在梦中。

“呀——”

“不要声张。

他用毛巾塞住了她的嘴。

又预备了绳索,反缚了她,十分利落而镇静,解开了她的衣服。

她的身体冰凉而细软,他小心而温柔地探索。

她不能动弹,只是幽幽地看着他。

陈路远轻轻吻了她的眼,用手帕蒙住了她,在月色里看她的裸体。

美好的事物,可望不可即。

她的美丽,从来不属于他。

他就坐在床沿,掩着脸,手里还拿着匕首,凄凄凉凉地哭起来了。

“丁玉生……你……你老了……我……”话卡在喉头,说不清楚。

陈路远想一刀了断自己的喉咙,说不定喉里会跌了一地的珍珠与金戒指。

卡在喉咙里,美丽的永不可得的爱。

他疯狂地占有她。

在某一程度来说,尸体、妓女、情人、母亲都没有分别。

他只不过极度极度的饥渴与焦躁,以血,以毁灭来祭祀暴烈的存在。

如果杀死丁玉生,不见得不比阿伯拉罕要杀死以撒更合理而肯定。

陈路远十分十分之疲倦而虚弱。

他抹干净自己,空气犹有微腥的气味——令人作呕又心安。

他想放过丁玉生,他很累。

他解了缚她的手帕。

她身子一挺,想踢他,又不能动弹,就“啪”的跌在地上,流了一鼻子的血,却转过脸来,狠狠地看他。

不知是血污还是她的眼睛,陈路远被激怒了。

也不知在她身上插了多少刀,只是虎口隐隐作痛,低下头,胸前挂了一团血污,细心一看,原来是一小截小指,亮着小小的、秀气的白骨。

陈路远非常疲倦。

如果成长不过是长久痛楚,愈合之后的顿悟,陈路远忽然明白,成长以后,代之以痛楚,愈合的不过是更为长久的疲倦。

他站起来,举步艰难地去浴室洗干净自己,又找一件丁玉生常穿的过大衣服。

站在丁玉生身前跟她说再见。

“就这样,这般死,那般死,都一样。

我走了。

回到家里,才发觉,皮包留在丁玉生房间里面了。

他才不多想,爬上床,呼呼入睡。

但愿长睡不愿醒。

赵眉因此做了决定。

她开始约会与自己同龄的男子,谈论他们移民的儿女,不再介意老气的平治或富豪房车,甚至去名店买衣服,居然还让男人付钱。

要堕落成软弱的女子,非常容易,赵眉想。

成名在她家楼下等她。

看见男子轻轻扶着赵眉,便冲出来,一把揪住男子的衣领。

赵眉在阴影中,互抱双手,笑道:

“简直是三流电影的情节。

”顿一顿,又道:

“我可不是女主角。

”然后转身离去。

男子整一整衣服,还是十分有礼,道:

“我年轻时也一样,很正常。

成名被彻底打败了。

赵眉奔向那血红的无人之境,成名无法陪伴她。

他很想很想,只是没有办法。

他会开始明白,并非事事垂手可得。

赵眉想着成长的残酷,心里非常非常的哀恸。

她爱他,他也爱她。

相爱却并非幸福的通行证。

“找一个年轻的女子,时常会笑,从不知道人生有阴影。

“但我已经不一样了。

”成名说。

赵眉当晚做了一个黑暗的梦:

没有影像,光有女子断断续续地说:

“给我们温柔的——年轻的——很痛——到底有没有将来——”然后蝙蝠扑了她一脸。

她醒来便长了一头的白发。

多情应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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