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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文学中的血意象
当代文学中的“血”意象
樊星,著名文学教育家,本刊顾问。
1957年生于武汉,祖籍河北邢台。
当过知青、中学教师。
曾就读于荆州师专、华中师大。
2000年获文学博士学位。
现为武汉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武汉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中国新文学学会副会长。
著有《当代文学与地域文化》、《世纪末文化思潮史》、《别了,20世纪》等书,并在《文学评论》、《当代作家评论》、《文艺评论》等刊发表论文百余篇。
曾获湖北省文联“文艺明星奖”、“屈原文艺创作奖”、“湖北省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奖”、“湖北省社会科学优秀成果奖”、“湖北省师德先进个人”称号及“中国文联2000年度优秀文艺论文奖”。
在读当代文学作品时,常常会与“血”的意象相遇。
是因为近代以来的中国历史就是一部血写的历史的原因,才使得当代作家在描绘历史中常常会有意无意地渲染血的氛围?
还是因为在久远的古代,“血流漂杵”的恐怖记忆就深深融入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无意识,以至于中国历代政权的更迭史一直充满了血腥的气息,一直到“文革”那样的“内战”也血光四溅?
中国文化的词汇中有许多与“血”紧密相联的成语――从“呕心沥血”、“满腔热血”、“热血男儿”、“歃血为盟”、“血脉相联”、“血浓于水”、“血亲复仇”、“浴血奋战”、“碧血丹心”、“甘洒热血”、“血肉丰满”、“杜鹃啼血”……是否也与我们这个民族有太多痛苦与感人的血泪记忆有关?
甚至在我们的国歌中,不是也有这样震撼人心的强音吗:
“用我们的血肉筑起我们新的长城!
”那是在抗日战争中一个民族发出的悲壮怒吼;那也是在和平年代里仍然不断提醒人们不要忘记血写的历史的旋律!
甚至在我们当年加入少先队接受的关于红旗的教育中,不是也有这样的生动句子吗:
“红旗是革命先烈的鲜血染红的。
红领巾是红旗的一角……”而小说《红旗谱》、《红日》、《红岩》,回忆录《红旗飘飘》,戏剧《红灯记》、《红色娘子军》、《红嫂》、《洪湖赤卫队》……这样一些深深影响了两代人的革命文艺作品,不是也都证明了革命与热血的紧密联系吗?
从这个意义上看,“文革”的“红海洋”（无论是红旗汇成的狂欢的“红海洋”,还是武斗死难者的鲜血汇成的苦难的“红海洋”）在一定程度上也可以说是“十七年”革命理想主义与英雄主义教育的必然产物吧。
那么,“血”意象在当代文学作品中的大量涌现又具有怎样的文学与文化意义?
一.血写的斗争历史与血性的追问
战争,从鸦片战争、甲午海战那样的侵略战争到北洋军阀之间的混战,从太平天国战争到国民党领导的北伐战争再到共产党领导的农民战争和国共两党联合进行的抗日战争,后来又有国共两党的大决战……在1840―1949这一百多年间,浴血的战争一直不断。
一切似乎都是无法避免的。
中国社会的巨变常常与战争与革命紧密相联。
1949年以后,频繁的政治运动中仍然充满了血腥的气息,从那些在政治运动中自杀的人们到“文革”中的“全面内战”,中华民族仍然流下的滔滔碧血汇成了血的河流。
于是,在动荡的年代过去以后,当代作家们要追问流血的悲剧之源,并开始了深刻的反思。
在周梅森描写国民党抗日远征军穿越缅甸无人山的中篇小说《冷血》中,出现了这样的感悟:
“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比软心肠更糟糕的了!
人类能够繁衍到今天,遍布整个星球,依仗的绝不是感情和眼泪,而是强悍冷硬的铁血!
人类的生存历史是被铁血决定的,而不是被感情决定的。
”小说是在描写主人公尚武强在绝境中抛弃恋人曲萍时写下这段文字的。
在周梅森1980年代描写矿山的《历史?
土地?
人》系列和“战争与人”系列中,“冷血”的主题一再出现。
从《崛起的群山》中“人类的历史,实质上是一部战争史,杀戮史,是人类自己酿造出来的一部血泪史”,“鲜血决定历史”的议论,到长篇小说《黑坟》中“人,都会变成狼的!
”“那些躁动不安的生命,那些惊天动地的喧嚣,那些血火凝聚成的沉重的日子,全合乎情理地变成了这么一座山丘似的坟茔”的感叹,都表达了作家读史的体会:
“研读中国近现代历史,常使我时不时地产生一种绝望感”。
①在他的小说中,作家逼真地写活了绝境中的人性异化为兽性的过程,写出了由野心、欲望、阴谋、偶然交织而成的历史的混沌感,从而也就写出了历史的无情,并且对历史的正义论提出了有力的质疑。
张炜也在长篇小说《古船》中写出了阶级斗争的另一面:
“镇上人就是这么撕来撕去,血流成河。
”（一个“撕”字,何其惨烈!
）“洼狸镇血流成河,就这么白流了吗?
”怎样才能不让后来人“糊糊涂涂流血”?
为了苦苦思索,主人公隋抱朴“从来没有痛痛快快说过话,身上的血全淤在那里”。
虽然他试图以克己奉公的义举消除历史造成的仇恨,但那种托尔斯泰式的宗教情怀在一向讲“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中国,显然是难以服人也难以实现的。
与《古船》同年问世的矫健的中篇小说《天良》就通过一位老人的话深刻写出了中国人的血性:
“人会记仇。
仇带在血里,一代一代往下传……庄稼人的血里都带着仇,积了几千年。
”这一方面是因为历史上,“胶东的人本来被杀光了,明朝永乐年间又从云南、四川、湖广搬些人来,继上烟火。
坎坷的生涯,使人们的记忆里藏着些可怕的东西。
”另一方面还因为,“大青山的阴冷的夜色浸透了他（主人公天良）的血液”。
他曾经忍过,但在土皇帝一再的欺压下,他终于忍无可忍,走上了以死相拼的绝路。
《天良》是1980年代一部具有警世意义的重要作品。
《天良》与《古船》一样展示了胶东地区阶级斗争的残酷和人性的惨烈,也同样都切入了对于血性与仇恨的神秘思考,但两位作家的出发点显然不一样:
前者更强调忍无可忍的复仇的合理,而后者则善意地希望结束血流成河的历史。
山东民风尚武,自古又是兵家的发源地。
山东的作家常常以悲怆的笔墨描写血与火谱写的现代历史,是有着地域文化的根基的――从冯德英的《苦菜花》、峻青的《黎明的河边》、知侠的《铁道游击队》到苗长水的《犁越芳冢》、赵德发的《缱绻与决绝》、莫言的《红高粱》、《狗道》,还有《天良》与《古船》。
这些作品中浓厚的逼人血气感天动地也令人震撼。
部队作家黎汝清一向擅长描绘革命战争历史的风云。
他在1987―1991年间发表了三部记录红军和新四军历史悲剧的长篇小说《皖南事变》、《湘江之战》和《碧血黄沙》。
在《碧血黄沙》中,他写到了战争之美:
大战前的阵地,庄严美丽,“血淋淋的战争、搏杀,不但伟美而且雄壮”。
虽然战争是残酷的,可有多少人是那么热烈地去发动了战争、投入了战争,并且创造了战争的奇迹!
有那么多小说、诗歌讴歌了战争之美,是否也体现了人类需要战争、并且在战争中体验另一种美（壮烈的美,搏击的美,牺牲的美,悲凉的美）的天性?
战争是大破坏,也是力量与智慧的较量、英雄主义与牺牲精神的集中体现。
小说中有一段写双方的血战:
“这里已经不是正义与邪恶的较量,而是力量与力量的搏杀了。
”“鲜血,从岩石上淌下来,在山谷间汇成血泊,在寒风中冒着蒙蒙蒸气。
”这是怎样惨烈的场面!
在那场残酷的战役中,西路军失败了,尽管他们胸怀正义的热血,无奈因为长途征战、无后方支援而终于被敌军击败了。
那场历史悲剧似乎可以揭示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正义的苍白、热血的无力。
部队女作家于劲也写过一组抗美援朝题材的短篇小说《血罂粟》。
小说刻画了战争使生命意志和性意识得以强化的神秘情感,也刻画了志愿军战俘对于战争的痛苦记忆:
“一团团流不尽的鲜血中,恶毒的罂粟花滋润而肥美。
”这一句隐喻了战争的恶与美和人性的难以理喻。
部队作家张正隆那部曾经引起过争议的描写东北解放战争的纪实之作《雪白血红》中也有这样触目惊心的章目:
“中国,血未流够”、“血液是胜利的代价”、“血城”、“又一座血城”、“血和火都是红的”、“红雪”、“辽西大喋血”。
该书没有止于一般的描写革命战争的壮烈,而是以相当的笔墨表达了一位具有悲悯情怀的作家对于战争的残酷性的浩叹。
战争是吞噬生命的悲剧。
而人类的历史又一直与战争相伴相随。
尽管发动战争的少数人总有各种各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但那么多人身不由己地卷入战争机器,任自己和别人的血流淌成一片血海,又何尝不是在宣示着人类对于战争的需要、对于毁灭的渴求!
二.血染的民俗
血既然浸透了人类的记忆,就必然会在民俗中体现出来。
世界上不少民族都有“血祭”的风俗。
英国学者弗雷泽就在《金枝》一书中描述了世界上多个民族“以活人祭祀谷物”和“杀死神性动物”的风俗。
因为,人们相信:
“吃了神的肉,他就分得神的特性和权力。
”②
郑义的中篇小说《老井》中就刻画了晋冀两省设坛祈雨的风俗:
在虔诚的“偷龙王”、“跪香”等等招法都不灵验以后,人们被迫“恶祈”。
“万般无奈之时,只好用‘罪人’自甘受罪受罚的惨状,来触动神祗的恻隐之心。
那受苦流血的场面,对神祗而言,不无要挟之意味;对观众而言,自然颇为热闹刺激的。
”“恶祈”的方式不尽相同:
有的是“罪人赤膊,十字披挂铁链,粗长沉重的铁链在地上拖曳着,在毒日头下暴晒着,罪人身上烫满了泡”;有的是“罪人用铁钩勾住两锁骨,一边吊一把铡刀”;有的则以六把小铡刀绑成刀枷,套在罪人的头上,“稍不留意,头上颈上便会被那刀刃创伤,流出血来。
而所谓恶祈,便恰要这血与苦难作供献以飨神灵的。
”虽然,这样的“恶祈”不一定那么有效,但它能形成风俗,却实在是信仰的奇迹,也是古代“血祭”遗风的流传,还是中国农民坚韧意志的证明。
唐浩明的长篇历史小说《曾国藩》第一部题为《血祭》。
其中有一节写曾国藩“血祭出师”的场面:
出师前夜,将祭旗的牛用清水洗三遍,并喂了精饲料。
祭前以红绸套在牛的脖子上。
祭时以十个穿戴鲜艳、年轻力壮的团丁将牛掀翻,以刀刺牛喉管,接出一木盆的牛血以后,由曾国藩双手捧牛血盆,庄严地举过头顶,缓缓走到旗杆边,跪下,默默祷告。
然后站起来,将牛血淋在旗杆上。
看着暗红色的鲜血顺着旗杆流进土中,最后,将木盆猛地一摔。
锣鼓声、军号声、鞭炮声随之响起,震得地动山摇。
那场面,显示了曾国藩的决心,也激励了部下的血性。
在小说的第三部中,则有关于曾国藩与李鸿章的一番明志之论:
“老朽看重斑竹,主要是从斑竹的身上联想到了一种血性。
娥皇、女英明知舜王已死,不可再见,却偏要南下寻找,寻不着,则投水自尽,以身相殉。
这是什么血性呢?
是知其不可而为之的血性,是以死报答知遇之恩的血性,是对目标的追求至死不渝的血性!
”这番话,也是曾国藩对自己一生事业的概括。
曾国藩是楚人。
“楚人做起事来,往往迸发出炽热的情感,风风火火。
”③在《曾国藩》这部作品中,这一点得到了强烈的渲染,读后令人难忘。
在杨炼的组诗《诺日朗》中,也有一段题为“血祭”。
其中就重现了藏民族的“血祭”风俗――
用殷红的图案簇拥白色颅骨,供奉太阳和战争
用杀婴的血,行割礼的血,滋养我绵绵不绝的生命
一把黑曜岩的刀剖开大地的胸膛,心被高高举起
无数旗帜象角斗士的鼓声,在晚霞间激荡
我活着,我微笑,骄傲地率领你们征服死亡
――用自己的血,给历史签名,装饰废墟和仪式
…………
于是让血流尽:
赴死的光荣,比死更强大
在这充满崇高与恐怖的场面中,诗人讴歌了人类在赴死中体验崇高、走向永生的神秘信仰,也唤起了人们对于死亡与崇高、牺牲与永生的哲理之思。
三.当代诗歌中的“血”
在“文革”中的“红卫兵诗歌”和稍后的“朦胧诗”中,“血”的意象层出不穷。
不妨将这一意象看作“文革”狂热心态与血腥记忆的显现――
“……高举‘造反有理’的大旗,/在殷红的血泊中冲杀……”（吴克强:
《放开我,妈妈!
》）
“按着滴血的伤口,/朝着北方,你英勇地倒下了……/鲜艳的毛泽东思想红卫兵的袖章,/已被滚烫的热血浸透!
”（吕凉:
《请松一松手――献给抗暴斗争中牺牲的战友》）
“我们生在战场上/就不怕死在热血中,/只有当我们的鲜血/洒在战旗上,/才看得出我们的忠诚,/只有当炸弹炸开我们的胸膛/才看得出我们的心/像火一样红”。
（《为毛泽东,我们何畏牺牲》）
“且将点滴血和泪,/洒遍天下自由花。
”（写在一面旗帜上的诗句。
）
“只要中国永远红,/老子流血乐无穷”（湖北红卫兵歌谣:
《只要中国永远红》）
“我头我血何足惜,/誓死忠于毛泽东”（庞士让:
《狱中诗抄》）
“碧血横飞,/迸溅处,/红花朵朵。
”（纪锋:
《满江红?
悼马俊华烈士》）
“干就干,拚就拼,/老子一腔热血泼给你!
”（《老子就是红二司的》）
他们甚至梦想着在第三次世界大战中解放美国、苏联,牺牲在白宫、红场的场景:
“白宫华丽的台阶上/留下你殷红的血点斑斑/……火一般的红旗/照亮了你目光灿烂/旗一般红的热血/湿润了你的笑脸。
”（臧平分:
《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你们的鲜血洒在红场上,/像是红梅朵朵报春到。
”（反修:
《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④
这些诗句使后来人得以感受那个时代的狂热与悲壮:
不怕牺牲,渴望流血,充满理想主义和英雄主义的豪情。
这些诗句足以使人联想到大革命年代中共先烈留下的诗篇,联想到那本在1960年代深刻影响了一代青少年的长篇小说《红岩》。
“红卫兵”中十分流行的口号“头可断,血可流,毛泽东思想不可丢!
”就明显来自《红岩》中成岗的怒吼:
“头可断,血可流,共产党人壮志不屈!
”《放开我,妈妈!
》一诗中“不夺取文化大革命的彻底胜利,/儿誓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也直接脱胎于《红岩》中悼念龙光华烈士的挽联:
“是七尺男儿生能舍己/作千秋雄鬼死不还家”。
《献给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勇士》中描写牺牲场面的文字也与《红岩》中最后的牺牲场面十分相似:
“血水正从他们身上涌出,流泻在地上。
火光中,滩滩血水,闪烁着腾腾热气和耀眼的红光。
”“齐晓轩苍白带血的脸上露出冷笑,让鲜血从洞穿的身上流出,染遍了脚下的红岩……”他“仿佛看见了无数金星闪闪的红旗,在眼前招展回旋,渐渐溶成一片光亮的鲜红……”由此可见,曾经以革命英雄主义和牺牲精神熏陶了一代人的“红色经典”《红岩》是怎样塑造了“红卫兵”的精神与文风的。
而另一些那个年代的“地下诗歌”则以冷峻或感伤的笔触写到了“血”――
“一个阶级的血流尽了/……又传来红色恐怖急促的敲击声……”（多多:
《无题》）
“哪怕荆棘刺破我的心,/火一样的血浆火一样地燃烧着,/挣扎着爬进那喧闹的江河/人死了,精神永不沉默!
”（食指:
《命运》）
“如果鲜血会使你肥沃/明天的枝头上/成熟的果实/会留下我的颜色”。
（北岛:
《结局或开始――献给遇罗克》）
一直到“朦胧诗”中,“文革”中的血腥记忆还那么清晰――
“红花,/在银幕上绽开,/兴奋地迎接春风,/我一眨眼――/就变成了一片血腥”。
（顾城:
《眨眼》）
“细小的血滴撒了一地”。
（顾城:
《永别了,墓地》）
而感伤的人生体验也常常带着血染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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