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志熙湖畔的思念怀念恩师陈贻焮先生Word文件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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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设计封面的葛晓音,就是此书作者陈贻焮的研究生。
我很想借他的这本书读一下,可是他说他自己还没有读,并且那神情是显然不愿意与人分享的。
现在想起来,还是遗憾不已。
如果那时坚持将这本书借来好好地学习一下,那对于当时无知的我是多大的补益啊!
且不说后来我与这本书的作者有这样的因缘。
等到我真正学习恩师的著作,则是在温州教书的时候,那时已经决定要报考恩师的博士生,从温州新华书店买到了《杜甫评传》上卷。
可是因为要准备考博,也没有从头到尾的细细拜读。
在考博之前,我先是给恩师寄去了发表的两篇论文和一篇硕士论文,后来又寄去了一些旧体诗的习作,算是温卷。
恩师的复信是热情的,但也是很严肃谨慎,只介绍了考试科目,关于如何复习应考,是只字不提的。
现在当有人来信、来电询问考博士生、硕士生的情况时,我也是完全按照恩师当年的做法。
八七年五月份的一天,我行李萧萧、衣衫落拓地来到北京应考,心态陈旧得象一百多年前的举子一样。
还好,北京的古都风味跟我想象的相差不太,尤其是当我从北大小南门进来时,发现门外的街道冷清清的、门内的学生宿舍也并不豪华,甚至显得有点陈旧。
这些都很契合了我的心境。
在一位已经考上北大的校友那里借到床席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镜春园82号拜访恩师。
那时他们家里也还没有电话,也多亏没有电话,我可以没得到同意就擅自造访。
对于我的来访,恩师当时神情如何,我现在记不清了。
好象多少有点感到突然,但还是很热情的。
我原本的想象中,他是很潇洒的,顾盼生姿的那样一种名教授的风度,有些才子气。
见面后,发现那种预想没有全错,但却不是我想象的那一种;
高大、淳朴如父老的印象,则是出于意想之外。
师母正端着针线筐,好象在缝补衣服。
小院又是那样的雅致古朴,修竹潇潇、余花未谢。
这一切都是那样的和谐,优美。
与北大的大环境也是浑然一体的。
也许是看到我有点拘谨,师母很平淡地、象是久已认识地说:
这几天都在说你的诗呢!
而恩师则不象后来那样热情应和,大概是不太想向还没有经过考试的我透露这一信息吧。
由此可见恩师之真率、和易而又深谙一切事情的分际。
但是恩师毕竟是恩师,他有他无法按捺的热情、无法按捺的对学生的关怀。
第二天,当图书馆大天井两百多应考士子入座已定,考场一片宁静之际,戴着一顶布帽的恩师从考场门外轻轻地进来,却并不和他的三位考生说话,只是隔着好几排座位迎着我们惊喜的目光轻轻地点点头。
三场考过,我并没有发现有另外的导师来过考场。
三
跟随恩师读博士的三年,是我求学生涯中最灿烂的一段。
经过前面几个学习阶段,我在学问上已经有了一点积累,粗知治学之道。
恩师针对我的这一特点,指导时从大处入手,讲他自己的治学经验,尤其强调他在治学上是有一种拚博的劲头的,用此来激励我。
他喜欢用鲍照《侍郎报满辞阁疏》中'
幼性猖狂,因顽慕勇,释担学书,废耕学文'
来形容自己的治学态度。
这使我感到十分的亲切,因为我也是一个来自农村、挑过担、耕过地的人。
我想恩师跟我说这些话,正是看到了这一点。
由此可见他对学生的鼓励,是那样的体贴、温煦。
他指点我们做学问的话,都是心得之语,但说出来十分朴素。
比如,他常说,做学问选择课题很重要,要先好好地探探矿藏,弄清楚这是一个贫矿还是一个富矿。
又说,我们家乡人说,要摸着石头过河,做学问也一定要这样。
这些话,好象理论性不强,但指导的效果是很好的。
我跟恩师学诗,也是那样,他也从不说那一套诗歌理论,用的仍是旧时写诗人的评点式的语言。
比如说,要反复烹炼诗句,作出来的诗句,要给人潇洒的韵致,不能沉滞、拘板。
大体上说,对于我写的诗,恩师很少改动,总是以鼓励为主。
但偶而指点一二字,令人难以忘怀。
比如一年暑假,我在乡下写了几首诗,拿回北京给他看,其中一首《游淡溪水库遇雨》是这样写的,'
云光岚色碧氤氲,一抹垂虹界水痕。
行行稍觉襟袖冷,空山灵雨过前村。
恩师说'
稍觉'
干脆改为'
不觉'
,韵致更觉潇洒。
写诗不必这样老实,非得按当时的感觉来写不可。
这真是深谙诗道之语。
我觉得自己是一个低调的、凡事自信心不太强、并且生性比较敏感的人。
知道我的这种个性的人,除了父母之外,大概就是恩师了。
他对我总是以鼓励、肯定为主。
我想这不是我做得都那样合他的意,而是和他的待人接物的方式有关,他一旦从大节上肯定了那个人,对于他的一些还算是小节的错误或不足,往往是一并的包容了。
这是儒家所说的忠恕,但那时还有点年少气盛的我,却私下觉得恩师有些地方太过于温情。
但是一个自觉的人,当意识到自己在受到这样一种忠恕的包容后,会显得更加的惕励,生怕终竟有一日因为自己的实在不太象样而终于失去这样的厚遇。
读博的上半段,按照恩师的要求,我和同学朱君,每月交一篇读书报告。
恩师总是在我的报告上圈好多圈,中间随手写几个字,最后就是一个有时读了会让人心花怒放的好评。
受到了这样的鼓励,我在恩师的指导下做资格考试、平时做论文、一直到最后做毕业论文,都不敢稍存懈怠之心。
结果当然是形成一种良性的循环。
在恩师为我创造的这种学习环境中,我这样一个不算很聪明的人,居然也常常有才华横溢的感觉。
我觉得我的那点创造力,是恩师激发出来的。
恩师走了,我失去了那一双热烈的鼓励、期望着我的眼睛。
这对于我来说,是多么巨大的损失呀!
四
恩师走后的那段时间,有时候我经常到未名湖边走走。
到底有多少次我经过这湖边,带着与湖光山色一样明朗的心情,走向先是在镜春园、后来又搬到朗润园的恩师的家。
又有多少次恩师送我出来,从镜春园或朗润园直送过半个未名湖,在博雅塔下才挥手告别。
他一边与我说话,一边跟碰到的熟人打招呼,他认识的人真多,老幼中青都有,招呼也打得极其热情。
完全是乡村的老人在他的村落中行走的那种光景,让人觉得极其有人情味。
所以,现在每当我走到湖边,就会有他的音容笑貌浮现在湖波塔影之中。
北大之美,有一半来自于未名湖,北大人对于母校的感情,我想也是'
一半勾留是此湖'
吧!
恩师数十年与湖山朝夕相伴,其爱湖之情,更是非常人可比。
他对燕园和未名湖,是获得一种家园的归宿感的。
一九七九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他在湖边纳凉,写了这样一首诗:
骄阳三日如火焚,喜得长风清暑氛。
一星半点开天雨,东鳞西爪渡湖云。
小儿古柳觅蝉蜕,浅濑跳波惊纤鳞。
葵扇招凉月初上,荷盖倾露声时闻。
──《未名湖畔纳凉作,是夕月园,诗不律不古》
在这首诗中,作者显然暂时脱开了未名湖的特定的人文的背景,而写了它纯粹属于自然的一种美。
在这里,未名湖成了一个乡园。
就诗而论,格调极高,意境得王孟诗之神髓。
未名湖畔留下的有关恩师的回忆,每每令人难以忘怀。
在我读博士生的第二年,一天傍晚,恩师到我们的宿舍,通知我们有关资格考试的事情。
朱琦没有在,我一个人在宿舍。
也许是看到那段时间我们准备资格考试太紧张了。
恩师在宿舍坐了一小会儿后,就说我们出去走走吧!
出了宿舍后,我们一路聊天,到了老图书馆前的广场上时,话题已经由资格考试转到写诗的事情上来。
我在读博期间,因为学习任务重,所以平常在学校,很少写诗,也没有那个兴致。
恩师说,写诗与写论文,用的是两个脑子,是两种不同的思维方式。
他说自己也是遇到出去开会、旅游时写得比较多。
又说四川射洪要开陈子昂学术讨论会,邀请他去。
因为时间安排不开,去不成,但写了一首《伯玉歌》寄给他们了。
说着就朗朗地吟诵这首诗,'
子昂读书台,千古仰崔嵬。
上有蔚蓝天,下有水萦回。
此间郁佳气,陈氏多英才?
?
一边讲读着,一边笑着问我:
你觉得怎么样?
你可是诗人呀!
我赶紧否认自己是诗人,但还是谈了肤浅的看法。
他听了很高兴,又谈了别的一些话。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他边说着'
回去吧!
边从蹲坐的铁蓠芭上站起来。
我说要送他到湖边,他也没有坚持不要我送。
于是穿过文史楼,慢慢地走下湖边,过花神庙,在摆有五供的那个岭脚下分手。
他沿湖走向镜春园,我上了坡路。
在我走上半坡时,他还边走边大声说:
没有关系的,不要那么紧张啊!
那是指资格考试。
声音很高很朗,在林梢和湖岸久久地回荡。
五
毕业留校后,我去恩师家去得更勤了,我得承认,无论恩师还是我,我们之间有一种近乎父子的依恋之情,十天半月不见面,就觉得已经隔了很久。
听师母说,恩师卧病时,有时一觉醒来,会问师母:
志熙呢?
无形之间,这十多年中,我的性情、行事,受恩师的薰染其实是很大的。
就象子路入了孔夫子门庭之后那样。
我有时候想,为什么在陈门高足辈出之后,我这个迟到的学生,既非高才,在处世行事上更可说是愚钝,却仍然能得到恩师的宠爱,以至十多年间到处逢人说项。
大概只能用恩师常说那句话来解释,'
我们之间是有缘份的'
。
但是我却抱着连恩师也不会知道的深深的遗憾,我为什么这么晚才来到他身边,他又为什么这么早就离开了人世?
时至今日,从感觉上说,我仍不能相信,这一辈子,我竟不能再和他说一句话。
我竟不能再一次听到这句话:
志熙,最近作诗了没有'
而这一句话,却是在他脑病已深,常常处于昏睡状态时,仍要说的。
但在我听来,真正如天外的纶音!
那么飘忽,忽然已杳,他又进入华胥之乡。
可是每当这时,侍立旁边的我,还是当恩师昏睡时和我说话的师母,我们都会比中了头彩还要高兴。
也许是因为恩师还健康时,我经常陪恩师在燕园散步,所以即在他卧病难起时,我走在校园中,每想到往日的欢欣时,就会感到一种寂寞。
我还清楚记得有这样一次。
恩师来到24楼,在楼下高声喊着我的名字,我赶紧朝楼门外答应了一声,就跑下楼来迎接他。
他说是替刘宁传个话,她家里来电话有事告诉她,但不知道她的宿舍。
你去替我告诉她吧,我不去了。
又说:
我们出去走走,别整天坐着写文章。
于是我们往五四操场走去。
他说刚才在路上碰到系里的一位先生,问他要不要到国外去一趟,赚点养老的汤水费。
他说他很感谢那位先生的好意,可人老了,那里都不想去,只想呆在这北大校园中。
我静静听他说这些话,觉得多少带点感叹!
但那情绪也很快就过去了,走进体育馆附近时,他高声地说:
我们陈家的人都很豪放。
陈毅就很豪放,说起来他还是我侄儿一辈的呢!
我父亲也很豪放。
说着念了太老师的几句诗,我现在只记得这么两句,一句是'
江山无恙我重来!
,另一句是'
高卧吾家百尺楼'
我说,这真是只有你们陈家人能写的诗句。
他说:
是呀!
其实他(指太老师)也是借这种豪语自我陶醉而已。
于是他又吟道:
葡萄美酒数汾阳,仔细开瓶仔细尝。
一醉陶然天欲曙,枕边犹带杏花香'
,那是太老师一首绝句。
恩师经常说,这首诗看似豪逸,其实正是所谓苦闷的象征。
说话之际,他已领我登上五四操场的看台。
这天刮着一点风,沙尘微嚣,操场上没什么人,一百多米外跑道边那一排高大的白杨树萧萧作响。
恩师的情绪一下子就上来了,大声朗诵道:
我来竟何事,高卧沙丘城。
城边有古树,连夕起秋声?
当此之际,他的神情是那样的豪迈,潇洒,我不知道是李白在写诗,还是恩师在写诗。
吟后,他倏地站起来,大声地说:
走!
恩师真的走了,这湖边,这校园,对于我来讲,留下了永难填补的一片空旷。
我知道这空旷只在我的心中。
而燕园永远是那样的生龙活虎,名湖依旧是风月无边。
六
恩师是在一个雪夜走的。
走前的三天,正是他的生日,我们在京的众弟子,在葛老师的带领下,到朗润园十二公寓给他祝生日。
往年当此夕,他总是很高兴的,他总会一再地说,还是当老师好,还是当老师好。
说得我们都不好意思了,可心里是热热的。
我们都是有家有小的大人了,并且自己也早已为人师,但在他面前,我都愿意让自己当一个孩子,愿意听到他的表扬。
可是那一天晚上,恩师却几乎没有说话。
其实许多时候,他并不是认不得人,更不是不想说话,而是说起来太困难了。
大家都想让他说话,那怕是吐几个字,于是经常会问'
您认得我吗?
这样话。
现在想来,这是多么不好的问法呀!
那天晚上,我仍然半俯在床边这样问,他极其费力地说'
当──然-──认—认—得—'
,我不禁泪欲潸然。
这是恩师与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又象从天外传来最后一片纶音。
我不知道是应该庆幸还是应该后悔,我的确不应该这样问。
难道连我也怀疑他真的失去了清醒了吗?
我可是从来不相信,恩师真的会失去那一片灵明。
每回看了他回来后,我总是跟妻子说:
先生其实是很清楚的,只是记忆难以连贯,说话困难。
我甚至幻想,也许某天他脑子里那个瘤会突然萎缩,被压迫住的一切重又得到解放。
恩师仍然是那个滔滔雄谈的恩师。
所以我对于他的这样快就走了,是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
我总觉象他这样根基深厚的人,那会那么容易说走就走呢!
甘肃袁第锐先生得知恩师卧病后,写信慰问,说是'
自古诗人享大年'
,我看到后,觉得心里特别安慰。
现在想来,也许我到底还是年轻、健康,对生老病死之事,毕竟是十分的陌生。
我真想问一下造化之主,为何将人的生死之事,处理得这样的轻率,让来就要来,让走就要走。
试问芸芸众生,有几个人习惯被这样轻率地支配着生死来去之事?
陶公所说的'
达人解其会'
,所解的又是怎样的一种奥义呢?
恩师又是怎样想呢?
从来崇拜陶公的他,是不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段中'
解其会'
了呢?
自从得知自己患病之后,五六年中,他从来没有和我们谈过他的病,也几乎没有谈到他的后事。
他难道真的已经对自我生命失去一种体验和判断了吗?
事实上,偶而有一两次,他会说到那个字,但态度也是十分自然。
从知道自己得病到意识尚属清醒之时,恩师的性情、心态,与健康时仍然亳无变化,仍是乐观、愉快的。
我在恩师那里,永远是那样的如沐春风的,永远是在承蒙教诲。
这一回他将如何处生死之际的绝大学问教给了我,但我还需要慢慢地去体悟。
恩师常说我有点悟性,也许我能悟出来。
张子《西铭》有云'
存,吾顺事;
没,吾宁也'
恩师在生死之际,达到了最和谐的大顺,他的归去,也是一种大安宁。
这是一种无法象征的大安宁,渊明曾以'
托体于山阿'
这样五个字来象征这种境界,使后世无数人获得了心灵的抚慰。
在恩师骨灰安葬仪式上,我模仿渊明的意思,草拟了这样一付联语:
兰室青山千古秀,佳城晓日一轮明
格调有点旧,象旧时乡间坟茔上的碑联。
但我思来想去,也只有用这十四个字来象征那无法象征的我师的大安宁。
释家云:
佛灭度后,以戒为师'
恩师走了,但他的人格、学术仍在施我以无言之教。
未名湖畔,思念悠悠?
陈贻焮先生纪念文集[M].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尔雅学宫千聊直播关注国学教育,传递人文古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