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说庄子中国人何以诗意栖居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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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先秦诸子里，从人格魅力的角度来说，我最喜欢的就是庄子。

我曾经说过，在中国古代有三个人对中国人的内心影响非常之大，这三个人生活在不同的时期，他们是战国的庄子、晋宋的陶渊明和北宋的苏东坡。

这三个人有一个特点，就是我们有的时候分不清是先喜欢他这个人然后再喜欢他的文章，还是因为他的文章再喜欢这个人？

他的文章魅力和人格魅力是浑然一体的，很难分清。

有些人我们很喜欢他的文章，但是未必喜欢他这个人，中国古代作家有很多这样的人，诗写的好，但是人我们并不是很熟悉，比如说《春江花月夜》的作者张若虚，我们喜欢他的诗，但是这个作者不一定喜欢。

还有高适、岑参、王维、杜甫等，杜甫的诗当然写的很好，表达的思想也很崇高，但是这个人到底是怎么样呢？

也不大好说。

人们在文章中表达观点的时候，是站在道德的立场上，但他这个人行为处事是否也合乎道德准则？

就不大好说了。

但是我刚刚讲的三个人：

庄子、陶渊明和苏东坡，可以说他们写的就是他们做的，他们做的就是他们写的，这让我们感觉到他们是心口如一的。

而且这三个人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更多地关心人们的心灵问题，那么庄子显然在这三个人里面也是最有哲学高度的。

知人论世

　　我们知道庄子是战国人，这个时代我们称之为战国，我想先解释一下战国，就像庄子同时代的孟子讲过的，要知人必须先问世，了解这个时代才会知道他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有这样的思想和个性，包括个性中的优缺点，可能都会从中找到根据。

那么战国时期，诸国林立，战乱不息，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为残忍的时代。

孟子曾经用12个字描述这个时代：

"

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

孔子说过：

礼乐征伐自天子出。

战国时代天子没有了。

战国两百多年，十几个国家，但是能称得上战国的就是七个国家，这七个国家互相不服气，没有谁是大哥，大家都是大哥，找不到讲理的地方怎么办？

唯一的讲理的地方就是战场。

所以"

诸侯放恣"

，大家打仗吧。

战国时期战争最终的目标就是把别人灭掉，如果灭不掉怎么办？

削弱它，要它没有办法反抗，为最后灭掉它创造条件。

如果能灭就灭掉，灭不掉，打进来之后，青壮年能带走就带走，带不走杀掉。

妇女小孩都带走，妇女带回去可以生育，小孩带过去养大了可以成为国家的力量。

青壮年如果不为我所用就杀掉，所以秦国把赵国40万人活埋了。

残暴也要考虑成本，因为秦国太残暴了，赵国人民宁死也不会帮助秦国。

现在很多人鼓吹秦国，这是缺少基本的历史良知，秦国一开始就被六国所抛弃了，后来被所有中国人所抛弃。

所以战国时期战争的规模非常大，死伤的人数也非常多，动则死伤上万。

司马迁《史记》记载，秦国军队杀死六国的军队人数达180万。

如果不了解这个时代，我们就不会知道为什么庄子的内心会有那么多的恐惧？

有那么多对人生的阴影？

有时候为什么又那么偏激？

但是如果只有诸侯，这个时代只有黑暗。

然而这个时代也有真正的伟大，有大光明，有大辉煌，这些伟大、光明和辉煌都源于诸子。

孟子讲的最后四个字就是"

处士横议"

。

上层社会里最低的阶层：

士阶层，经过孔子的改造后焕然一新，士志于道，从此士成了道义的担当者。

所以从孔子开始到庄子一百多年过去了，士阶层成熟了，他们可以赋予这个时代以光荣。

一边是"

，一边是"

，诸侯是靠刀剑，诸子靠自己的嘴巴。

我们常常讲枪杆子里出政权，这是崇尚武力的表现，但是我相信我们今天回望战国时，给这个时代创造价值的不是拿枪杆子的诸侯，而是我们投以尊敬眼光的拿笔杆子的诸子，比如庄子、孟子、商鞅，这三个人是同时代出现的，一个道家，一个儒家，一个法家。

所以这个时代很残忍，这个时代又很伟大。

人类的历史真的是这样的，有时候很漫长，我们都是死气沉沉的，万马齐喑，看不到一点的光彩；

可是有一些时代我们看到的却是群星璀璨，战国时期就是这样一个群星璀璨的时代。

庄子的时代选择：

背身而去

庄子、孟子和商鞅在同样面对这样一个时代，面对"

这样一个现实，他们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比如说商鞅，他觉得这就是他的时代了，他可以在这个时代里面大有作为，可以兴风作浪，所以他是这个时代推波助澜者，他抓住了这个时代的机会。

他一直在找机会，最终到秦，他找机会不是推广他的道，而是找一个用武之地。

秦孝公给他19年的时间，他在西北边陲这个地方把一个本来很落后的国家变得很强大，把一个很愚昧的国家变得很野蛮，所以我对秦国的商鞅变法是这么判断的，我并不认为给秦国带来文明、把落后变得强大是对的，他把愚昧变成了野蛮，用这种强大野蛮的力量把六国给灭了，商鞅选择的是这样一种态度，"

好，我就找一个最有野心的诸侯。

秦孝公可以说是当时最有野心、最放恣的诸侯，而秦国是最无所顾忌、最没有文化、最没有约束的国家，因为在这样的国家才可以放开手脚，不择手段，没有道德约束，没有文化负担，所以像商鞅这种做法在别的国家搞不了，只有秦国搞的了，很多人说他成功了，但是这种成功我觉得在很大程度上可以说是整个民族的一次失败，充其量是他个人的成功。

　　我们再看看孟子，孟子对诸侯下的道德判决是非常严厉的，他说:

五霸者，三王之罪人也；

今之诸侯，五霸之罪人也。

在道德的法庭上，所有的诸侯在孟子看来都是罪人，是十恶不赦的坏蛋。

孟子说今天的诸侯"

未有不是杀人者也"

，他认为理想的国君是"

杀一人而得天下不为也"

从孟子的道德标准来看今天诸侯差距太大了，所以孟子对当时的诸侯一个都看不上眼。

但是他不是不跟你玩了，而是特别热心的来教你，做帝王之师。

孟子把自己看作了道义的代表，国君只是权势，而我是道义，道义必须高于权势，我不能对你弯腰，对你弯腰就是道义对权势弯腰了，所以孟子非常的傲慢，他和齐宣王讲的非常清楚，我是来做你的老师的。

这就是孟子，他认为今天的诸侯都是罪人，我就是罪人的牧师，我教他们向善，这也是儒家从孔子以来的一直的救世热肠。

　　这是孟子在那个时代的态度。

而庄子态度呢？

是转过身去，不理他们。

《论语》中有记载，孔子在周游列国的过程当中碰到过很多这类人。

庄子认为今天的天下，没有一个好人。

既然天下没有一个好人，我们跟谁改变这个天下呢？

我们又为什么要改变这个天下呢？

改变这个天下不是帮坏人吗？

没必要的。

所以庄子对这个时代是非常绝望的。

庄子的内心真的这么冷漠吗？

有人曾评价庄子：

眼极冷，心极热。

因为眼睛很冷，所以把天下看透了，看透了为什么还在人间写这么多的文章？

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感慨，那么多的苦、痛、疼，那么多的关爱和丢不下呢？

因为他的心肠是热的，所以冷眼看穿之后又被热肠挂住。

因为有他这副热肠，所以今天我们看到了这部著作，看到了这部中国历史上可以说是智慧最透彻、情感最深厚、读起来最让我们感动的十余万字著作，今天保存下来的大概还有六万多字。

所以当孟子在诸侯中间徘徊、纠缠，住在他们的别墅里面天天教导他们，当他们的牧师引导他们向善的时候，庄子和这些诸侯已经不愿意打交道了。

我们读孔子、孟子的文章，几乎都是对统治阶级说的，而庄子连教育统治者的兴趣都没有了，然后就转身来，教我们如何保持一种信念的安宁，教我们如何在这样黑暗的世道里保持自我，不至于失落。

所以庄子更多的是人生哲学，不像孔子孟子是政治学、伦理学，包涵很多大的智慧，它是一种心灵的哲学。

　　所以我们读孔子、孟子的时候我们感觉到一种崇高，但是读庄子的时候我们感觉到非常的亲切。

到现在我还记得在多年前读庄子的一段话，非常感动！

迷阳迷阳，无伤吾行，吾行郗曲，无伤吾足。

人生有很多东西在压迫你，你躲不掉怎么办？

投降呢？

你投降都不行！

有的时候这个世界你认输都不行！

所以庄子有的时候很亲切，读着读着不知道在哪个地方就一下子直击你的心灵了，他把你人生的体验唤醒了，把你隐藏很深的，甚至都已经愈合的伤疤一下子撕开了，所以你读庄子时就会很痛。

但是庄子这样选择的结果是什么呢？

不能像孟子那样过很好的日子。

可以说，庄子是先前诸子里面唯一一个把日子过的很苦的人。

有人说墨子日子不是也苦吗？

的确也很苦，但是墨子不是没有条件，他是认为人要锤炼自己的道德必须忍受生活的磨炼，所以他选择了磨炼，而叫苦行。

中国历来都有这样的矛盾，要隐居就必须接受生活的苦难，要做官必须接受官场的肮脏，或者道德上受损失，或者肉体精神上受困苦。

庄子的日子过的非常之苦，这一点在庄子的著作里面有记载，他自己有很多说明。

庄子有一个向监河侯借粮的故事：

　　庄周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

监河侯曰：

诺!

我将得邑金，将贷子三百金，可乎？

庄周忿然作色曰：

周昨来，有中道而呼者，周顾视，车辙中，有鲋鱼焉。

周问之曰：

'

鲋鱼来，子何为者耶？

对曰：

我，东海之波臣。

君岂有斗升之水而活我哉?

周曰'

我且南游吴越之王，激西江之水而迎子，可乎？

鲋鱼忿然作色曰：

吾失我常与，我无所处，吾得斗升之水然活耳，君乃言此，曾不如早索我于枯鱼之肆！

庄子的人生哲学：

诗意栖居

　　庄子唯一一辈子的朋友只有惠子，但他们的关系并不是非常好，庄子的书里记录到了很多和惠子对话。

庄子和惠子之间最有意思一个争论是什么呢？

做哲学史的人都知道——庄惠濠梁之辩：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

庄子曰：

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

惠子曰：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曰：

我非子，固不知子矣；

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

请循其本。

子曰'

汝安知鱼乐'

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节选自《庄子·

秋水》）

　　所有读过这个故事的人，几乎都是站在庄子一边的，当然应该也有人站在惠子这边，但是我没有见到，为什么我们不喜欢惠子呢？

惠子说的是事实，庄子说的是可能性，从科学的角度来说惠子是对的，但有的时候我们对这个世界说的对不对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有没有说出新的东西。

鱼游的快乐不重要，重要的是鱼在水中自由自在、从容不迫地游来游去，有没有在我们内心引起某一种正面的反映？

这个才是最重要的。

你在面对这个世界的时候除了认知这个世界的事实，还能不能从这个事件中激起你心灵情感的浪花吗？

所以我很不喜欢纯科学思维的人，他们不相信这个世界有善，善无法用真来论证，善无法用科学论证，善是我们心中的某一种信念，你无法从科学的角度证明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同样从科学的角度你没有办法说明什么是美，但是我们的情感角度告诉我们，当真正美的东西出现的时候，我们可以感受到它。

人的思维方式不同，看到东西就不同。

这种思维方式就是人类面对世界可能拥有的几种维度，科学家面对的是真的世界，孔子孟子作为伦理学家面对的是善的世界，而庄子面对的是美的世界，他发现了世界的这个维度，这是庄子的看事情的角度，通过他这个角度我们看到了世界的另一面，当这个世界都是黑暗、残忍、充满血腥的时候，当我们在黑暗中不能呼吸的时候，我们可能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就是美。

　　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需要诗意的栖居呢？

因为这个世界缺少诗意，这个世界有时候太冷，太残忍，太现实，太功利，所以有一种生活我们要提倡，甚至自己创造，那就是诗意的栖居。

庄子就是在那样一个冷酷的时代，希望我们能找到一种诗意的生活方式。

所以庄子有这样一种的生活态度和角度，他一辈子活的很穷困，但是我们看到最终庄子把生活活成了一首诗。

（本文为复旦人文智慧课堂沙龙讲座整理，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