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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井沿曾像绿色的小鼠串成的一根管子。

外公轻轻叹息,一只青蛙跳上他的颊。

外公的两鬓转动着稀疏的圈儿跳过我的脸庞,带走了他的发,他的脸,和他的额,连同他的唇

  和叹息,也把我的脸带到井边。

  外公的外衣袖子靠在我手边。

正午在树后发呆,林间颤动着却没有风。

卵石路的上方,正午的钟声从石子里传出。

  母亲倚着门框,满头蒸汽叫吃饭。

父亲走进胡同口,在沙地上留下长长的影子。

他把铁锤放在树下。

我在石子路上追逐着自己的影子,从腿的影子里抬起脚。

  外公的衣袖推我走进半开的厨房门。

他的袖筒又长又黑像一条裤腿。

透过盘中欧芹绿色的叶脉,我想看那根在村子底下转动年轮的大轴。

母亲的嘴唇和下巴之间粘着一根

  泡软的欧芹叶子,她一边哧溜哧溜地喝汤,一边说:

“今儿个村里的狗疯了似的叫个不停。

”父亲用食指捞起已经淹死的蚂蚁放在盘子边。

母亲盯着他的指尖,像是自言自语:

“那是颗胡椒籽。

”父亲咂吧着一颗“汤的眼睛”,轻声说:

“吉卜赛人到村儿里来了。

他们来敛肥肉、面粉和鸡蛋。

”母亲眨眨她的右眼,说:

“还有孩子。

”父亲没有接茬。

  外公用他又长又黑的“裤腿”和一只握着调羹的“脚”,探头去够盘底。

“吉卜赛人和埃及人一样,”他说,“他们四处流浪,三十年后才安定下来。

”“然后他们就帮着转那个大轴。

”我说这话时没有抬头看外公。

父亲推开空盘子,在他空洞的大牙上咂吧着舌头:

“今儿晚上他们有表演。

”母亲把父亲的空盘子摞在我的上面。

  外公脖子里一圈儿汗,衬衣领子又脏又湿。

  窗玻璃后面,就像在水镜下面,映着邻居女人蕾妮的脸。

蕾妮额上爬着两道皱纹。

其中有一道我认识,像绳子一样。

  今年春天起,蕾妮的爸爸也开始在村子底下帮着转黑色大轴。

母亲后来告诉我,外公在他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礼拜日,在正午的钟敲响之前,还去看过他。

  白色的杏花越过院墙,菜粉蝶在空中翩翩起舞。

虽然是礼拜天,外公没有穿他的外套,只穿了一件白衬衣准备动身。

“省得看着不吉利。

”他说。

  我在白色杏树下问外公,邻居爷爷是不是病人眼睛,他是不是看见了井下的轴。

外公点点头,没有做声。

  于是我想看看那只眼睛。

我在他做礼拜时穿的鞋后面两步远的地方央求道:

“带我一块儿去吧。

”外公停住脚步,说:

“蕾妮星期二晚上生了孩子。

你要去,就得带花给她。

  我四处看看,目光扫过裙边。

菜园里莴苣正犹豫着一点点变绿,洋葱叶子像管子从地里爬出来,芍药叶片上顶着褐色的花蕾,外壳包裹着,像指节一样。

外公在他的深色裤腿上揩着手。

“我不去了,现在什么花都没开。

”我盯着他的手说。

  外公手举过头顶,把最低的一串杏枝拉下来。

我摘了两枝杏花,树枝上的雪随着我的脚步飘到裙子上。

“一枝是给病人的。

”我说。

外公的目光越过篱笆:

“你送花给他,等于把他送进坟墓。

”“他病得要死了吗?

”我站在草地里问,离外公的礼拜鞋半步远。

辣根在他的鞋底周围开放。

辣根的气味太苦,不适合送人。

  “去看病人,不能说病得要死了,那叫病重,”外公说,“记住这一点。

”外公半闭着眼睛。

  邻居躺在那儿像是睡着了。

他的嘴也被蒙着,被单又白又硬像天花板。

病人的额头被水浸透了。

死亡是湿的。

  外公在床前的一个凳子上坐下,礼拜鞋伸到凳子下,问道:

“还好吗?

”他的声音听上去也像病了。

他说话时闭着眼。

病人睁开他大而灰的眼睛,我在里面看不到井。

“乔治,生活是个大垃圾场。

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

”病人声音很大,几乎是在喊叫,“而人在年轻的时候却蠢得像稻草一样。

”他用灰色的眼睛望着蕾妮。

蕾妮双手按在嘴上,杏枝在她眼前交叉。

“别说了!

”她喊道,她的脸年轻而憔悴,我的杏枝在她手上光秃秃的。

蕾妮把握花的手从嘴上拿开,说:

“医生让他静养,不能想事儿,也不能说话。

”她不自觉地把另外那只空手也从嘴上拿开。

  外公把鞋挪到膝下,眼睛望着别处问蕾妮:

“孩子怎么样?

”“很好,他在长大。

”“在长大,像个虫子一样长大,”病人说,“长大以后,他会问你谁是父亲,到时候你就像头牛一样站在他面前不知所措。

”外公双手插进裤兜里,对着那双礼拜鞋说:

“孩子没有父亲也一样长大。

”蕾妮说:

“如果他问起来,我就说,他父亲是酒鬼,是只公山羊。

”外公抬起头,直视着蕾妮的眼睛:

“每个人都有缺点,有缺点的人都会犯错误。

  

  蕾妮看着病人,用她的脸颊和贝壳一样的耳朵对着我说:

“知道吗,鹳鸟给我送来个小男孩,他叫弗兰茨。

”蕾妮额上有道皱纹,像一条绳子。

“它还在给弗兰茨找爸爸。

”蕾妮的手搭在我的脖颈上。

  外公从椅子上站起身,椅子嘎吱嘎吱地响。

病人的一只脚伸出床外,仿佛要伸出天花板去。

他的弓形足很低,我从下面就能看到他的眼窝。

  隔壁屋里传来小弗兰茨的喊声。

那不是哭声,只是一种喊叫,声音大得像空旷的四壁。

  现在蕾妮就站在窗后。

额上两道皱纹之间是紧绷了一年的皮肤。

  蕾妮隔着窗玻璃说:

“昨儿晚上我那只红鸡丢了。

”母亲打开窗子,头发飘到街上。

窗扇像两面镜子立在母亲肩头。

母亲说:

“吉卜赛人进村了。

  外公把空盘子推开:

“他们今儿早上才来的,又不是昨天晚上。

”蕾妮冲着窗玻璃微笑,嘴角扭歪了脸颊。

“听说,那个瘦瘦的、穿着袒胸露乳连衣裙的年轻女人演吉诺维娃。

”母亲几乎没功夫喘气,俯在蕾妮耳边悄悄说:

“鬼知道是从哪儿你偷来的。

”边说边用胳膊肘蹭着窗框。

蕾妮的目光越过母亲肩头落在窗镜里,梦呓一般:

“你是说那件连衣裙?

谁知道。

不过她很有钱。

”母亲转向父亲笑着说:

“外面光,里边脏。

”父亲咬着食指,蕾妮窃笑着说:

“她想跟我要猪油,被我赶走了。

  蕾妮走了,一朵云映在窗玻璃中。

母亲站在桌边。

“鹳鸟还在给小弗兰茨找爸爸。

”我望着街道说。

父亲跟着铁锤走到树下,外公跟着夏天,手提银色的镰刀走进三叶草地。

我看着禾秆倒在他的脚下,仿佛它们太沉重太疲劳。

  我在书中读到:

女王的心在仇恨中煎熬。

  母亲提着蓝色水桶走进马厩。

  她在身后留下一片阴影。

  女王派人把猎人找来,对他说:

“杀了她。

  母亲手提一条铁链走出马厩。

  但猎人是个软心肠。

他给女王带回来的是一只幼狍的心。

  铁链在母亲手上叮当作响。

母亲把它缠在滚圆的小腿肚上。

  那颗心还在流血。

  母亲把铁链扔在她的光脚旁,对我说:

“链子断了,拿去让铁匠修修。

这钱拿着。

  女王叫人用盐水把那颗心煮熟,然后把它吃掉。

  我一手拿着十块钱的钞票,一手拿着铁链。

母亲问我:

“你有手帕吗?

到了铁匠那儿要闭上眼睛,别朝火炉里看。

  母亲的嘴在身后的胡同里朝我喊道:

“早点儿回来,天就要黑了,母牛也该回家了!

  狗群狂吠着从我身边疾驰而过。

太阳公公长长的胡须飘呀飘,顺着玉米地,一直把自己拖进村子底下。

那胡子是火焰做的,火焰就在铁匠的风箱下面。

  外公和铁匠一起当过兵,打过仗。

“头一次,那是一场世界大战,”外公说,“全世界都看着我们这些年轻人。

  园子很高,阴影密布。

园子里的地不是泥土,而是玉米铺就的。

  “他的眼睛不是打仗时瞎的,”外公告诉我,“战争会死人。

人死了,就整个儿都死掉了,”外公的小胡子一颤一颤,“就不会呆在村子底下,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在世界的某个角落。

没有人知道他们会在什么地方转着黑色的大轴。

铁匠的眼是打铁时弄瞎的。

”外

公告诉我,“那时候他已经是个大男人了。

  火星溅到铁匠一只眼里,燃烧起来,眼睛立刻肿得像洋葱般大,变成蓝色。

当铁匠再也忍受不了这只葱头般的眼睛的时候——它把整个脑子连同智力统统吃掉——就开始用针刺它。

洋葱眼整天淌着脓水,先是黑色和红色,接着又变成蓝色和绿色。

所有看过的人都惊叹,原来一只眼睛,一只眼睛发出的光,会有这么多的颜色。

铁匠在颜色的溪流中躺在床上,大家纷纷前来探望,直到眼睛里的颜色流干了,眼窝也空了。

  街上跑着一辆拖拉机。

它呼啸着窜到房子下,身后留下一片尘土飞扬的耕地。

拖拉机手叫伊欧内,夏天也戴着那顶缀满缨穗的编织帽,手指上闪耀着一颗硕大的戒指。

“他的戒指不是金的,”母亲说,“一眼就看得出。

”她对婶婶说:

“蕾妮真够傻的,竟然和那个拖拉机手混在一起。

他只会酗酒糟钱,根本不管她。

”叔叔在擦鞋,他往鞋上吐口唾沫,然后使劲用抹布擦。

他边擦边说:

“阉马就是阉马,这没什么好说的。

”一边摇晃着他的秃脑袋。

婶婶微耸肩膀小声说:

“蕾妮也不管他爹,他的病怕是不行了。

  缨穗在伊欧内的头顶飘扬,伊欧内坐在拖拉机上吹口哨。

拖拉机把他的歌碾进尘土和泥里,尘土在我脸上弥漫。

伊欧内吹出的歌还没有完,还没有被碾死。

歌声比街道长。

  月亮开始只是个影子,新月还未升起。

月光高高挂在天边,像沉溺在思想中。

太阳依然闪烁着炉火的光芒。

  去年的复活节星期天,外公和铁匠要了一瓶葡萄酒坐在小酒馆里。

我站在桌边,靠着外公的胳膊,等着他一起去教堂。

铁匠喝了一瓶透明的烧酒,开始谈论起“战俘”和“烈士墓”,外公透过玻璃杯上的一滴红酒,说起“略”和“摩斯塔尔”。

“威廉永远躺在了摩斯塔尔。

  回村的路上,铁匠唱起了《鸽子》。

他的手指在空中跳起了舞蹈,一只眼睛也跟着跳,只有空洞的眼窝无法随之旋转。

外公微笑着,浑身汗湿,在他的幸福中沉默着。

看得出,他的目光正在回首过去的岁月。

旧日时光已人黄土,堆积成丘,他的脚步僵硬而迟缓。

  伊欧内把他的农田抛洒在村子里、房顶上,把拖拉机开进教堂后面的树林里。

  唱诗班的女领唱走在我前面,她连衣裙上面的蓝色花束随风飘荡。

有一次,在葬礼上,她在牧师身边唱歌的时候晕倒了。

她张着嘴,吐出辣根草浆白沫,白沫顺着脖子一直流到衣领里。

外公解开上衣纽扣,对我说:

“她只是晕倒了,一会儿就好。

  我看见三个磨坊。

两个是倒影,一个在水塘里,一个在云里。

一片红色的云彩是女王,她穿着火焰般的云衫,透过灰色的秀发望着我的铁链。

  我身后传来脚步声,在石子路下回响,随着我的脚踵从人行道里走出来。

我没有回头。

脚步声稀稀落落,步子比我的大。

农技师超过我的时候,我的链子缠在了裤腿上。

我嘴里嘟囔了一句,算是问候。

农技师的鞋子闪闪发光,他高高的白耳朵没有听到我的问候。

  农技师穿一身浅灰底子、有暗灰色鱼骨形花纹的西装,花纹从肩部到脊背由浅而深。

农技师在他鱼骨纹的黑色旋涡里跟在女领唱身后。

他没有走在石子路上,他的路在离地面膝盖那么高的地方,在女领唱的小腿肚上,灰白色,呈椭圆形,在脚跟处太窄了一点。

他真的在脚跟处摔了一跤,然后就再也跟不上那飘飘的裙子了。

于是,我的前方,石子路面上,给他留出一片更宽更低的路。

  街道另一边走着邮差,他的帽檐像屋顶一样。

我能看见他脸颊的根,能看见他的小胡子,只是看不到他的嘴。

  铁链在我脚下叮当作响。

我没去找铁匠,而是朝路堤方向走去,因为我听到路堤后面传来歌声。

那歌声就在路堤里面,高远悠长,只得流向村庄。

歌声像夏天的雨落在泥土上,柔软而忧伤。

  那是小提琴唱出的歌,琴弦宛若架在村子上空的电线。

一个男人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地下传来,在宽阔的大街上吟唱着马儿和饥饿的痛苦。

  路堤之上,黑色列车驶过的铁轨旁,青草茂盛。

草儿在山谷中,因驶过很久的列车的气流而颤抖,因那些从不驶进夜里、第二天才开进村庄的列车而颤抖。

  马儿在永远颤抖着的、随列车短暂摇摆的草地上吃草。

一匹马的马鬃上系着红飘带。

马的脸上都是骨头。

“它们要流浪三十年,然后才安定下来。

”吉卜赛人的马也是吉卜赛人。

  路堤后面有两辆支着圆形帐篷的吉卜赛马车,车轮上挂着布满尘土的灯笼,灯笼里是被淹死的黑色灯芯。

  马车旁边是围成半圆的人群。

站在最后一排的人有裤腿,有小腿肚,有后背和头。

倒数第二排的人有肩膀、脖子和头。

第一排的人有发尖、帽檐和围巾角儿。

  人群前面是一面布做的墙,那是幕布。

幕布前面是舞台,舞台上

站着猎人,穿一身绿外套,说道:

“公爵大人。

”他手里是一颗硕大的红色的心。

  女领唱的下巴拾得太高,嘴巴张开着。

她嚅动着嘴唇,抓向自己的头发。

公爵的声音提到最高时,她嘴里的一颗牙在闪闪发光。

  歌手走上舞台,将下巴搁在小提琴上,开始边拉边唱:

“你这黑皮肤的吉普赛人,快给我表演吧。

”我婶婶目光潮湿,手指按在嘴上。

叔叔嘴里吐出烟圈,向她头发里吹了一只灰色的大鸟,他的颧骨蠕动着。

  我把铁链放进草地里,我不想让它的叮叮当当打扰歌声。

我站到半圆形的人群边上,站在舞台边。

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在我眼中,那就像衣服下面的鱼肚子。

农技师的目光越过歌手的小提琴,擦着女商贩的脸,落在女领唱的脖子上。

她的小腿肚被邮差的裤腿遮住了。

  吉诺维娃在一个圆形铁盆的水镜中照着自己的脸。

铁盆周围装点着杨树枝,铁盆就成了森林中的一片湖。

  吉诺维娃闭上眼睛,从手上摘下戒指,看

  着自己的孩子,让戒指滑落水中。

她在湖边

  弯下身体,不停地哭泣。

  蕾妮站在第二排,和我母亲的裁缝在一起。

裁缝穿一件豌豆绿的、有白色尖领的长裙。

她给母亲缝制裙子的时候,领口总是开得很低,所以母亲的裙子都是枯萎的,裙子底下的胸部也凋谢了。

蕾妮看着吉诺维娃微袒的胸口。

自从他父亲开始转黑色的大轴以来,蕾妮一直穿着领口紧锁的丧衣。

她拽着黑裙子上的纽扣,对裁缝轻轻耳语着什么。

越过胸口,她用眼角瞟着伊欧内的脸。

她的头纱的一角是黑色的,黑角掠过白色尖领时吓了一跳。

裁缝瘪着嘴。

伊欧内在铁匠的额前晃动着他的帽穗。

  公爵的脸弯向湖边,双手浸在湖水中。

铁匠在酒瓶口上湿润着他的嘴唇。

邮差的帽子滑到脸上,帽檐吃掉了他的额头,胡须吃掉了他的嘴巴。

  公爵手里抓着一条鱼,他用小刀划开柔软的鱼肚子。

刀把儿是白色的。

鱼肚子里有公爵夫人的戒指。

  我听见路堤后面牛在倘佯。

它们的哞哞声被夜晚拉得悠长,被牧草撑得疲倦。

我的铁链躺在一只大鞋旁边。

邮差扔了一根烟蒂在铁链旁。

烟蒂像一只燃烧的眼睛。

  歌手在唱一首关于漂亮女人的歌,他的嘴唇在琴弦上变得柔和。

铁匠举起酒瓶送到唇边,收回了他还没有流干的五彩的目光。

他微笑着,啜饮着。

伊欧内的缨穗随着被温柔歌唱的爱情飘进他空洞的眼窝里,只剩下一只欲望的眼睛。

铁匠举起手喊到:

“嘿,给我们来一首《鸽子》。

”歌手在琴上乱拉了一阵,才在手指问和嘴唇上找到那首歌。

我叔叔晃着他的秃脑袋,拍着巴掌。

婶婶用她弯曲的手指抻着衣袖,嘀咕了一句:

“你这傻瓜。

  女领唱闭嘴哼唱,农技师的膝盖在跳舞,伊欧内的手指在跳舞,铁匠用嘶哑的嗓音大声和唱,蕾妮的脸颊上有一滴圆润的泪珠。

裁缝从黑色丧衣和蕾妮的眼泪中挣脱出来,一身豌豆绿,在她白色尖领的快乐中喊道:

“太棒了!

  公爵穿过舞台,他的身后是三个侍从,侍从身后是一匹马。

侍从比公爵矮,也比他老。

马鬃上系着红色飘带。

  伊欧内望着马腿,他的缨穗掠过铁匠的嘴。

蕾妮咬着她丝巾的一角。

  “尊敬的陛下,”年长的侍从说,“猎人证实吉诺维娃还活着。

”最矮的侍从跑开去,用手指着茂密的灌木丛。

裁缝在蕾妮的耳边低语。

  “这是在梦里,还是现实?

”公爵喊道。

吉诺维娃从灌木丛中站起来,她的头发又长又黑,黑色的发梢滑进夜里。

她的长裙很轻,没有凋谢。

  吉诺维娃跑向公爵,身后是她的孩子。

孩子手中抓着一只巨大的蝴蝶。

蝴蝶色彩斑斓,在孩子的奔跑中颤抖。

当吉诺维娃身后的孩子站住时,公爵喊道:

“我的吉诺维娃。

”吉诺维娃喊道:

“我的希格弗里德。

”两人拥抱在一起。

蝴蝶不再颤抖,蝴蝶死了,它是纸做的。

  邮差紧咬牙根。

他有嘴,也有牙,他的牙有刃。

女领唱笑了,她的牙是自的,是辣根,是泡沫。

她的肩上挂着一束蓝花,花束向她的手臂弯下身子。

  系着红飘带的马在舞台上吃草。

希格弗里德把孩子举向空中,孩子赤裸的脚丫在他嘴前晃荡。

希格弗里德的嘴张开着。

“我的儿。

他的嘴张得那么大,仿佛要把孩子赤裸的脚趾吸进去。

希格弗里德对侍从说:

“现在让我们来一同庆贺吧!

现在该是快乐的时刻。

跳舞吧,我的人民!

”他把吉诺维娃和孩子放到马鞍上,马蹄践踏着草地。

我知道,它刚才在路堤上吃过那些一直颤抖着,一直随列车飘荡的青草。

“一会儿它就要远离那青草去流浪了。

”我想。

  吉诺维娃挥着手,孩子挥着死蝴蝶,伊欧内挥着粗大的戒指,邮

差挥着带檐的帽子,铁匠挥舞着空瓶子。

蕾妮被黑色紧锁,她什么也没有挥。

裁缝喊着:

”农技师挥舞着鱼骨袖,我叔叔喊着:

“德国吉普赛人是德国人!

  我的铁链像草地一般黑,我看不见它,它和它的两端一起滑进了夜里。

我跺着脚找它,我听见了它。

我挥舞着我的手帕。

  歌手走上舞台,挥舞着小提琴。

他用撕破的嗓音歌唱。

他的小提琴的肚子像夜一样深沉,在我身下低吟:

“命运有时如此残酷/当我们以为毫无希望时坏知何方又露出一丝光明。

  女领唱哭成了一团揉皱的手帕。

一个姑娘走到歌手身旁。

她手提一只点亮的灯笼,头戴一朵巨大的凋谢了的玫瑰。

她的肩露在外面,被通体照亮,她是玻璃做的。

农技师的目光滑过这肩膀的玻璃,他的鱼骨把他带到我身旁,离舞台很近的地方。

  歌手唱起一首表现缺吃少用的歌。

姑娘的手臂因光滑的皮肤而透明。

手臂在一忽儿滑到肘部,一忽儿又奔向手腕的一长串热烈的手镯中叮当作响。

手镯在闪烁中断开,又在灯笼的火焰中完整。

它们被光烤得灼热。

  姑娘手拿一顶帽子,从一张脸走到另一张脸,从一只手走到另一只手。

  我那站在最后一排的叔叔满面红光,把一大把硬币扔进帽子里。

女领唱手中落下一张揉成一团的纸币,灯笼照亮了她的脖颈,冲刷着它,直到钱掉进帽子里,没人暗夜。

  姑娘穿一件白色椭圆形紧身胸衣,像眼白一样紧绷着。

在灯笼的微光里,能看见她胸部圆圆的褐色眼睛在里面游泳。

邮差的手停在帽子上,他的小胡子颤抖着,双眼像萼片一样,铺在姑娘肚脐眼上枯萎了的i小小玫瑰的四周。

  农技师手中乱响,仿佛那些鱼骨已经干枯。

姑娘的大腿顺着他的手滑向胳膊。

她摆动臀部,分开短裙的流苏。

农技师的鱼骨纹闪动着灰色。

他的眼睛和伊欧内的眼睛一起,在姑娘大腿之间的狭窄三角区挤来挤去。

  蕾妮的眼睛大睁着,眼角又硬又白像墓碑。

伊欧内的戒指在黑色的帽子上闪烁。

他嘴唇潮湿,嗓子提到了下颚。

  我的眼睛淹没在丝质三角区里。

我让我的钱经过热烈的手镯掉进帽子里。

当我看见白色三角区周围那长长的黑色毛发在我的手指旁边时,我的手太吃一惊。

  蕾妮挂在裁缝身上,两人一起走向路堤。

她们像空衣服架子在行走。

蕾妮回头看了两次。

伊欧内吹着他已被碾死的歌,从后面欣赏着丝质三角区姑娘。

女领唱已走上路堤,她的长裙闪了一下,即刻就消失了。

农技师的手插在上衣口袋里。

姑娘端着帽子走到幕布后面。

伊欧内吹着口哨走向他的拖拉机。

  路堤黑而高,草黑而低。

我的铁链不在脚下了。

我弯下身子,眼前是这么多的泥土。

我原地转了几个圈儿,草是湿的,我的手冰凉。

我的铁链被淹死了,它逶迤而行,离开我,到看不见的隐藏的蛇那里去了。

它去流浪,去了离我三十年之遥的地方,和吉卜赛人流浪了。

  啊,我的铁链,还有铁匠,还有我的妈妈,还有,我的钱。

  幕布在风中鼓起一个大包。

吉普赛人的火很红很烫,像我的脸,像我的眼睛,像我独语的嘴唇。

篝火的烟,浓得遮住了吉普赛人的眼睛,遮住了吉b赛人的鬓和手。

篝火的烟雾吞没了他们的头发,将它们扯散,像吹灰色的面团一样把头发吹大。

我走进这烟雾中。

它没有吃掉我,而是带着细密的褶皱和凝固的扇子,穿着黑色的外套和鞋子,飞进空气中,让我呆站在那里,然后把我送上回家的路。

  歌手在喂马。

鬃上有红色飘带的马望着月亮。

  我像被流干了一样向路堤走去。

月亮空寂。

路堤前坐着个女人,她的衬衣比黑夜还黑。

她的裙子摊开来,裙子下面塞塞搴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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