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权者的权力(完整版).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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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权者的权力
——纪念扬.巴托契卡
[捷克]哈维尔吴小洲、张娅曾、刘康译
一
一个幽灵,一个西方称之为“反叛”的幽灵,正在东欧大地徘徊。
这个幽灵并非从天而降,它所困扰的制度,正进入了一个历史阶段,它乃是这个历史阶段不可抗拒的自然产物。
千万条理由都注定了现制度依赖纯粹和残暴无理的权力来扼杀一切异端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反叛的幽灵应运而生。
现制度在政治上已成一具僵尸,因此在体制内的任何异动、背离都是无法进行的。
这些所谓的“不同政见者”们是何许人也?
他们的观点来自何方,有何意义?
他们合力推动的“独立首创运动”意义何在,又有几分成功的把握?
能否视“不同政见者”为反对党?
若是反对党,他们在现政权体制内的实质究竟是什么?
他们做些什么?
在社会上扮演何种角色?
他们的希望是什么?
基础是什么?
这些位于权力中心之外的次等公民们,这些“不同政见者”们,他们靠自己的力量能对社会和社会制度产生什么影响呢?
他们真的能改变现实吗?
我想要检讨这些关于“无权者”们的潜力的问题,首先要研究一下无权者们生存环境中的权力的本质。
二
我们这个社会制度通常称之为专制制度,更确切来讲是一个操纵了社会经济、政治命脉的官僚制度。
恐怕“专制”这个名词,不管在其他场合有什么含义,往往不是澄清,而是混淆了我们社会制度的本质。
通常,专制是指一小撮用武力攫取政权的人,他们的权力是公然的,直截了当的,专制者们随心所欲地使用手中的权力,他们与大多数被统治者之间的分野泾渭分明。
传统或古典的“专制”概念,一个基本特点是暂时性、短促性,缺乏历史基础,其寿命由统治者们的生命长短来决定。
这种专制通常有区域性局限,无论它所标榜的正统意识形态如何,其权力最终来自军队和警察。
对它的最大威胁,就是敌手的武装实力可能超过它,进而取而代之。
仅就以上简浅分析论,我们这个社会与传统的专制相似极微。
首先,现社会制度不受小范围的区域地理局限,反之,它在一个超级大国的操纵下囊括了一大块政治版图。
当然,不同地区、国家之间有地方上或历史上的差异,然而这些差异最终由一个单一、统一的权力构架所制约。
专制不仅在各国有相同的政治原则和结构(由占统治地位的超级大国操纵演变),而且超级大国的中心控制网络渗透到每个国家,它们对超级大国的利益唯命是从。
当然,在当前核均势僵持不下的世界格局内,我们的社会制度较之传统的专制有前所未有的外在稳定性。
许多区域性危机如果发生在孤立的国家,可能会引起政权的蜕变,但在东欧则由其他成员国的武力干涉来解决问题。
再者,传统专制的一个特点是缺乏历史基础,常常表现为历史上的反复,群众性暴力的非理性行为所异致的非理性结果,但我们的社会制度则不那么简单。
虽然我们的专制制度与当年造就这一制度的社会运动早已异化了,但这些社会运动的真实性(我指的是19世纪以来的无产阶级和社会主义运动)仍然赋于现制度不可抹杀的历史意义。
这些历史渊源为现制度的建立提供过坚固的基础。
直到现制度演变为今天的新的社会政治现实,这个现实成了当代世界格局的一个不可分的组成部分。
这些历史的根源有一个特点,就是对当时的社会矛盾和冲突有一个正确的理解,因而导致了社会革命运动。
正确的理解的核心,就孕育着运动发展过程中的异化倾向。
这个问题在这儿并不重要。
这个问题当然是当时的气候造成的,有机成长发展的,也有同样历史根源的。
现社会制度的第三个特征,就是当年的“正确的理解”的遗产。
这是区分现制度与其他专制的特征。
现制度的意识形态十分精确、合乎逻辑、易于理解,其精髓又很灵活应变。
就其完整性而论,这个意识形态几乎是一个世俗化的宗教。
它能够解答一切问题。
人们很难部分接受它。
全盘接受,则对生活产生深远的影响。
在当今世界,一切形而上的,存在的确定观念都处于危机中。
人们失去了根基,互相异化,丧失了理解世界的能力。
但我们制度的意识形态则拥有催眠的法术。
它为四处游荡的人类提供了家园:
一旦接受它,一切就会一目了然,生命又有了新的意义,一切神秘莫测的疑难,一切忧虑和孤独感,都烟消云散了。
毫无疑问,要住进这间廉价公寓,代价极高:
人们必须放弃个人的理性,良知与责任感。
因为这个意识形态的根本特点就是把理性与良知交到更高的权威手里。
这儿的原则是:
权力的中心,就是真理的中心(在我们这儿,与拜占庭的教廷有惊人的相似:
最高的世俗权威即是最高的精神权威)。
当然,意识形态现在已经不再能掌握群众了,起码在东欧国家之内(俄国也有可能是个例外,那儿的农奴心态,那种对统治者盲目和宿命的崇拜,对命令的无条件服从,仍占着上风,而且与超级强权的爱国主义结合,将王朝利益高置于人类利益之上)。
但这无关紧要,因为意识形态在我们社会里的工作仍是卓有成效的(后面我还要详谈),这正是归结于意识形态的本质。
第四,传统专制的权力运用必包含某种程度的随机性。
权力结构大部分都不稳固,常常导致偶然性、非常规的权力运作。
反对派的言论在社会上、心理上和实际环境中都有存在的条件。
简言之,权力表层有许多漏洞和空子可钻,这样政权的稳固就难以实现。
但我们的制度在苏联已发展了六十多年,在东欧也有三十余载。
其中很多结构上的特点,是从沙皇的专制主义演变而成的。
在权力的外在机制方面,造就了复杂缜密的、直接和间接控制全体国民的系统。
这种系统作为权力的基础,代表了一种全新的权力结构。
我们同时不应忘记,这个体制的效率通过国有化经济、中央指令性生产方式而得到极大强化。
因此,权力结构具有前所未有、难以驾驭的自我投资能力(譬如在官僚体制和警察系统方面)。
作为唯一的雇主,权力结构更易于把公民的日常生活消费牢牢掌握住。
最后,倘若革命风潮、英雄主义、献身精神和狂烈的暴力是传统专制的特征的话,那么这样的特征在苏联集团国家里已消失殆尽了。
东欧集团多年以来已不复是一个孤立于国际发达社会之上的封闭世界,不受国际社会发展的影响。
正相反,苏联集团已成为大世界不可分的一部分,同世界共享和共创未来。
具体来讲,西方发达国家的价值观实质上已在我们的社会出现,与西方的长期和平共处加速了这一同化的进程。
也即是说,我们的社会也演变成为一个消费和工业化社会,带有该社会形态的一切社会、思想以及心理方面的问题。
不考虑这些因素,则无法理解我们制度内的权力的本质。
在权力结构上,我们现制度与传统专制的深刻差异(希望我上述肤浅的比较已经说清了这个差异)使我寻找某种适当的概念来在本文目的范围内描述我们的社会制度。
我下面将要用“后极权制度”来形容我们的制度。
虽然我知道我的概念并不是最精确的,在还没找到更贴切的用词时,我们姑妄用之。
我不是说名词前缀“后”是指我们的制度已不复专制独裁了。
正相反,我是指现在的独裁形式与我们所理解的传统的极权和传统专制有根本的区别。
我上面提到的环境,只构成了后极权社会权力构成的一部分条件因素和某种现象上的框架,我下面将分别加以阐述。
三
某个水果店经理在洋葱、胡萝卜陈列橱窗上贴了一幅标语: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他这样做目的何在?
究竟向人们传送什么信息?
他是否对全世界无产者的大联合真的十分热衷?
他当真觉得他的热情促使他非得让公众都来了解他的理想不可?
他是否真的想过,这个大联合该怎么实现,实现了又怎么样?
我敢断言,大多数商店经理们对于橱窗上标语的意义从来是不会过问的。
他们也不会用那样的标语来表达自己真实的意见。
标语是上面批发洋葱和胡萝卜的同时发下来的。
水果店经理拿过来往橱窗上一贴就完事了,因为这是习以为常,司空习惯的事情。
但要是不贴,就会有麻烦。
上面会指责他不按规定布置橱窗,有人甚至会控告他反党反社会主义。
为了过得下去,他非照章办事不可。
这样的小事千千万万,做了才能有过上“与社会谐调一致”的生活保障。
水果商对于标语的内涵是不闻不问、无动于衷的。
他不会有什么个人愿望来让公众了解标语表达的理想。
这当然不是说水果商的举动毫无意义的,或者说标语什么都没告诉大家。
标语确实是一个符号,包含了一个说不出口来但却十分明确的信息。
口头上说起来,可以这样表达:
“我,水果商某某,是懂得我该作什么,是守本分的。
我是个靠得住的人,无可挑剔。
我很听话,所以该过上平安日子。
”这个符号当然有一个接受者,那就是水果商的上级领导;符号同时也是一个挡箭牌,用来防范那些揭发举报者。
标语的真实意义因此深扎在水果商的生存之中,反映了他的根本利益。
那么,什么是他的根本利益呢?
请注意:
假如水果商奉命贴上这么条标语:
“我胆小怕事,因此最安分守己。
”虽然意思是真的,水果商对其内涵反倒不会无动于衷了。
在橱窗上张贴这样直接了当地表明他的怯懦的标语,水果商是感到非常羞辱的。
这是很自然的,因为他是一个人,有着做人的尊严。
为了解决这个难题,水果商就得采纳这样的符号来表示忠诚,起码在字面上看起来具有不涉及个人利益的信念。
它必须让水果商能够说:
“全世界无产者的联合有什么问题没有?
”这样符号可以帮助他遮掩一下他惟命是从的可鄙境界。
同样掩盖了权势的可鄙基础。
它用某种高等的东西掩盖基本的现实,而这个高等的东西就是意识形态。
意识形态是一种似是而非的解释世界的方式。
它赋予人类以认同、尊严和道德的幻象,而使人们与实质轻易地脱离。
作为一种“超个人”的与客观的武器库,意识形态让人们欺骗自己的良知,掩盖他们的真实境况和不光彩的动机,自欺欺人。
意识形态很讲求实用,但有时则冠冕堂皇地为上上下下正名与开脱。
它既面对芸芸众生也面对在天之神。
它是一层面纱,用来掩饰自己的失落的境遇,卑琐和安于现状的心态。
它是人人都能用的藉口。
水果商用对全世界无产者大联合的热情来掩饰他对失业的恐惧;官僚们用为工人阶级服务的词藻来掩饰对权力的贪欲。
意识形态开脱和障眼术的根本功效是向后极权社会内的支柱和
受害者们提供假象,让人们相信制度是与人类和宇宙的法则谐调一致的。
假若专制的国家较小,在现代化过程的分化程度较弱的,独裁者的意志就发挥得更加直接了当。
换言之,独裁者可以诉诸赤裸裸的法令,避免意识形态所包含的复杂的解释世界和自圆其说的程序。
但如果权力的机制越复杂,社会分化程度越高,权力建立的历史越久,与外部世界的关系越多,意识形态的作用就越重要。
意识形态在人民与政权间起了桥梁作用,使二者相互沟通。
由此可明白意识形态在后极权社会里的重要性:
专制制度的生存是依靠各种复杂的官僚体制、等级制度的传送带、种种间接的控制手段来保证其天衣无缝的整体运转的。
如果没有意识形态来为一切开脱,为每一部分找寻借口,那简直是难以想像的。
四
在后极权制度的目标和人类生存的目的之间有一个巨大的鸿沟:
生存的本质是倾向于多元、多样和独立、自治,转向人类自由和完善的。
而后极权制度要求服从、统一和纪律。
生存在不断地寻求创造新的、无或然性的生命,而后极权制度则强迫将生命纳入其可能性和规臬。
这个制度显示出内倾性这个基本特征。
这个制度不断地、无保留地向着自我运转,而影响圆周则不断地扩展延伸。
它为人民提供的只是使人民为之效力的最起码生存条件。
除此之外,一切能让人们超越他们指挥的角色的举动,都被视作大逆不道,是对制度本身的攻击。
的确如此,任何一点越规之举,都是唾弃现制度的表示。
因此我们可以说,后极权制度的内在目标不仅仅是表面上权贵们死抱权力不放而已。
这种自我保护的社会现象是受一种更高的、盲目的自动性制约。
整个制度都受这种自动性驱使。
在权力金字塔中,个人不论职位高低,在整个制度里他们自身是无足轻重的,只不过是这个自动的大机器的部件和能源罢了。
因此,个人的权力欲只有在与整个制度自动性的方向一致时,才能够允许实现。
意识形态在社会和个人之间建立了一座桥梁来开脱和提供借口,跨越社会制度与生存的目的之间的鸿沟。
它假设制度的需要是产生于生存需要的,是一个用来代替真实世界的表象世界。
后极权制度触及到个人生活的每个角落,不过在这样作的时候披着意识形态的面纱。
因此,虚伪与谎言充斥着社会:
官僚政府叫作人民政府;工人阶级在工人阶级当家作主的名义之下被奴役;个人地位的彻底丧失说成是人的最终的解放;剥夺人民的新闻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