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六记坎坷记愁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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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受责于翁,勿失欢于姑也。
”竟不自白。
庚成之春,予又随侍吾父于邗江幕中,有同事俞孚亭者挈眷居焉。
吾父谓孚亭曰:
“一生辛苦,常在客中,欲觅一起居服役之人而不可得。
儿辈果能仰体亲意,当于家乡觅一人来,庶语音相合。
”罕亭转述于余,密札致芸,倩媒物色,得姚氏女.芸以成否未定,未即禀知吾母。
其来也,托言邻女为嬉游者,及吾父命余接取至署,芸又听旁人意见,托言吾父素所合意者。
吾母见之曰:
“此邻女之嬉游者也,何娶之乎”芸遂并失爱于姑矣。
壬子容,余馆真州。
吾父病于邗江,余往省,亦病焉。
余弟启堂时亦随待。
芸来书曰:
“启堂弟曾向邻妇借贷,倩芸作保,现追索甚急。
”余询启堂,启堂转以嫂氏为多事,余遂批纸尾曰:
“父子皆病,无钱可偿,俟启弟归时,自行打算可也。
”未几病皆愈,余仍往真州。
芸覆书来,吾父拆视之,中述启弟邻项事,且云:
“令堂以老人之病留由姚姬而起,翁病稍痊,宜密瞩姚托言思家,妾当令其家父母到扬接取。
实彼此卸责之计也。
”吾父见书怒甚,询启堂以邻项事,答言不知,遂札饬余曰:
“汝妇背夫借债,谗谤小叔,且称姑曰令堂,翁曰老人,悖谬之甚!
我已专人持札回苏斥逐,汝若稍有人心,亦当知过!
”余接此札,如闻青天霹雳,即肃书认罪,觅骑遄归,恐芸之短见也。
到家述其本末,而家人乃持逐书至,历斥多过,言甚决绝。
芸泣曰:
“妾固不合妄言,但阿翁当恕妇女无知耳。
”越数日,吾父又有手谕至,曰:
“我不为已甚,汝携妇别居,勿使我见,免我生气足矣。
”乃寄芸于外家,而芸以母亡弟出,不愿往依族中,幸友人鲁半舫闻而怜之,招余夫妇往居其家萧爽楼。
越两载,吾父渐知始未,适余自岭南归,吾父自至萧爽楼谓芸曰:
“前事我已尽知,汝盍归乎”余夫妇欣然,仍归故宅,骨肉重圆。
岂料又有憨园之孽障耶!
芸素有血疾,以其弟克昌出亡不返。
母金氏复念子病没,悲伤过甚所致,自识憨园,年余未发,余方幸其得良药。
而憨为有力者夺去,以千金作聘,且许养其母。
佳人已属沙叱利矣!
余知之而未敢言也,及芸往探始知之,归而呜咽,谓余口:
“初不料憨之薄情乃尔也!
”余曰:
“卿自情痴耳,此中人何情之有哉况锦衣玉食者,未必能安于荆钗布裙也,雨其后悔,莫若无成。
”因抚慰之再三。
而芸终以受愚为恨,血疾大发,床席支离,刀圭无效,时发时止,骨瘦形销。
不数年而逋负曰增,物议日起,老亲又以盟妓一端,憎恶日甚,余则调停中立。
已非生人之境矣。
芸生一女名青君,时年十四,颇知书,且极贤能,质钗典服,幸赖辛劳。
子名逢森,时年十二,从师读书。
余连年无馆,设一书画铺于家门之内,三日所进,不敷一日所出,焦劳困苦,竭蹶时形。
隆冬无裘,挺身而过,青君亦衣中股栗,犹强曰“不寒”。
因是芸誓不医药。
偶能起床,适余有友人周春煦自福郡王幕中归,倩人绣《心经》一部,芸念绣经可以消灾降福,且利其绣价之丰,竟绣焉。
而春煦行色匆匆,不能久待,十日告成,弱者骤劳,致增腰酸头晕之疾。
岂知命薄者,佛亦不能发慈悲也!
绣经之后,芸病转增,唤水索汤,上下厌之。
有西人赁屋于余画铺之左,放利债为业,时倩余作画,因识之。
友人某间渠借五十金,乞余作保,余以情有难却,允焉,而某竟挟资远遁。
西人惟保是问,时来饶舌,初以笔墨为抵,渐至无物可偿。
岁底吾父家居,西人索债,咆哮于门。
吾父闻之,召余诃责曰:
“我辈衣冠之家,何得负此小人之债!
”正剖诉间,适芸有自幼同盟姊锡山华氏,知其病,遣人问讯。
堂上误以为憨园之使,因愈怒曰:
“汝妇不守闺训,结盟娼妓;
汝亦不思习上,滥伍小人。
若置汝死地,情有不忍.姑宽三日限,速自为计,退必首汝逆矣!
”
芸闻而泣曰:
“亲怒如此,皆我罪孽。
妾死君行,君必不忍;
妾留君去,君必不舍。
姑密唤华家人来,我强起问之。
”因令青君扶至房外,呼华使问曰:
“汝主母特遗来耶抑便道来耶”曰:
“主母久闻夫人卧病,本欲亲来探望,因从未登门,不敢造次,临行嘱咐:
“倘夫人不嫌乡居简亵,不妨到乡调养,践幼时灯下之言。
”盖芸与同绣日,曾有疾病相扶之誓也。
因嘱之曰:
“烦汝速归,禀知主母,于两日后放舟密来。
其人既退,谓余曰:
“华家盟姊情逾骨肉,君若肯至其家,不妨同行,但儿女携之同往既不便,留之累亲又不可,必于两日内安顿之。
”时余有表兄王荩臣一子名韫石,愿得青君为媳妇。
芸曰:
“闻王郎懦弱无能,不过守成之子,而王又无成可守。
幸诗礼之家,且又独子,许之可也。
”余谓荩臣曰:
“吾父与君有渭阳之谊,欲媳青君,谅无不允。
但待长而嫁,势所不能。
余夫妇往锡山后,君即禀知堂上,先为童熄;
何如”荩臣喜曰:
“谨如命”。
逢森亦托友人夏揖山转荐学贸易。
安顿已定,华舟适至,时庚申之腊二十五日也。
“孑然出门,不惟招邻里笑,且西人之项无着,恐亦不放,必于明日五鼓悄然而去。
“卿病中能冒晓寒耶”芸曰;
“死生有命,无多虑也。
”密禀吾父,办以为然。
是夜先将半肩行李挑下船,令逢森先卧。
青君泣于母侧,芸嘱曰:
“汝母命苦,兼亦情痴,故遭此颠沛,幸汝父待我厚,此去可无他虑。
两三年内,必当布置重圆。
汝至汝家须尽妇道,勿似汝母。
汝之翁姑以得汝为幸,必善视汝。
所留箱笼什物,尽付汝带去。
汝弟年幼,故未令知,临行时托言就医,数日即归,俟我去远告知其故,禀闻祖父可也。
”旁有旧妪,即前卷中曾赁其家消暑者,愿送至乡,故是时陪傍在侧,拭泪不已。
将交五鼓,暖粥共啜之。
芸强颜笑曰:
“昔一粥而聚,今一粥而散,若作传奇,可名《吃粥记》矣。
”逢森闻声亦起,呻曰:
“母何为”芸曰:
“将出门就医耳。
”逢森曰:
“起何早”曰:
“路远耳。
汝与姊相安在家,毋讨祖母嫌。
我与汝父同往,数日即归。
”鸡声三唱,芸含泪扶妪,启后门将出,逢森忽大哭曰:
“噫,我母不归矣!
”青君恐惊人,急掩其口而慰之.当是时,余两人寸肠已断,不能复作一语,但止以“匆哭”而已。
青君闭们后,芸出巷十数步,已疲不能行,使妪提灯,余背负之而行。
将至舟次,几为逻者所执,幸老妪认芸为病女,余为婿,且得舟子皆华氏工人,闻声接应,相扶下船。
解维后,芸始放声痛哭。
是行也,其母子已成永诀矣!
华名大成,居无锡之东高山,面山而居,躬耕为业,人极朴诚,其妻夏氏,即芸之盟姊也。
是日午未之交,始抵其家。
华夫人已倚门而侍,率两笑女至舟,相见甚欢,扶芸登岸,款待殷勤。
四邻妇人孺子哄然入室,将芸环视,有相问讯者,有相怜惜者,交头接耳,满室啾啾。
芸谓华夫人曰:
“今日真如渔父入桃源矣。
”华曰:
“妹莫笑,乡人少所见多所怪耳。
”自此相安度岁。
至元宵,仅隔两旬而芸渐能起步,是夜观龙灯于打麦场中,神情态度渐可复元。
余乃心安,与之私议曰:
“我居此非计,欲他适而短于资,奈何”芸曰:
“妾亦筹之矣。
君姊丈范惠来现于靖江盐公堂司会计,十年前曾借君十金,适数不敷,妾典钗凑之,君忆之耶”余曰:
“忘之矣。
”芸曰:
“闻靖江去此不远,君盍一往”余如其言。
时天颇暖,织绒袍哗叽短褂犹觉其热,此辛酉正月十六日也。
是夜宿锡山客旅,赁被而卧。
晨起趁江阴航船,一路逆风,继以微雨。
夜至江阴江口,春寒彻骨,沽酒御寒,囊为之罄。
踌躇终夜,拟卸衬衣质钱而渡。
十九日北风更烈,雪势犹浓,不禁惨然泪落,暗计房资渡费,不敢再饮。
正心寒股栗间,忽见一老翁草鞋毡笠负黄包,入店,以目视余,似相识者。
余曰:
“翁非泰州曹姓耶”答曰:
“然。
我非公,死填沟壑矣!
今小女无恙,时诵公德。
不意今日相逢,何逗留于此”盖余幕泰州时有曹姓,本微贱,一女有姿色,已许婿家,有势力者放债谋其女,致涉讼,余从中调护,仍归所许,曹即投入公们为隶,叩首作谢,故识之。
余告以投亲遇雪之由,曹曰:
“明日天晴,我当顺途相送。
”出钱沽酒,备极款洽。
二十日晓钟初动,即闻江口唤渡声,余惊起,呼曹同济。
曹曰:
“勿急,宜饱食登舟。
”乃代偿房饭钱,拉余出沽。
余以连日逗留,急欲赶渡,食不下咽,强啖麻饼两枚。
及登舟,江风如箭,四肢发战。
“闻江阴有人缢于靖,其妻雇是舟而往,必俟雇者来始渡耳。
”枵腹忍寒,午始解缆。
至靖,暮烟四合矣。
“靖有公堂两处,所访者城内耶城外耶”余踉跄随其后,且行且对曰:
“实不知其内外也。
”曹曰:
“然则且止宿,明日往访耳。
”进旅店,鞋袜已为泥淤湿透,索火烘之,草草饮食,疲极酣睡。
晨起,袜烧其半,曹又代偿房饭钱。
访至城中,惠来尚未起,闻余至,披衣出,见余状惊曰:
“舅何狼狈至此”余曰:
“姑勿问,有银乞借二金,先遣送我者。
”惠来以香饼二圆授余,即以赠曹。
曹力却,受一圆而去。
余乃历述所遭,并言来意。
惠来曰:
“郎舅至戚,即无宿逋,亦应竭尽绵力,无如航海盐船新被盗,正当盘帐之时,不能挪移丰赠,当勉描番银二十圆以偿旧欠,何如”余本无奢望,遂诺之.
留住两日,天已晴暖,即作归计。
二十五日仍回华宅。
“君遇雪乎”余告以所苦。
因惨然曰:
“雪时,妾以君为抵靖,乃尚逗留江口。
幸遇曹老,绝处逢生,亦可谓吉人天相矣。
”越数日,得青君信,知逢森已为揖山荐引入店,荩臣请命于吾父,择正月二十四日将伊接去。
儿女之事粗能了了,但分离至此,令人终觉惨伤耳。
二月初,日暖风和,以靖江之项薄备行装,访故人胡肯堂于邗江盐署,有贡局众司事公延入局,代司笔墨,身心稍定。
至明年壬戌八月,接芸书曰:
“病体全廖,惟寄食于非亲非友之家,终觉非久长之策了,愿亦来邗,一睹平山之胜。
”余乃赁屋于邗江先春门外,临河两椽,自至华氏接芸同行。
华夫人赠一小奚奴曰阿双,帮司炊爨,并订他年结邻之约。
时已十月,平山凄冷,期以春游。
满望散心调摄,徐图骨肉重圆。
不满月,而贡局司事忽裁十有五人,余系友中之友,遂亦散闲。
芸始犹百计代余筹画,强颜慰藉,未尝稍涉怨尤。
至癸亥仲春,血疾大发。
余欲再至靖江作将伯之呼,芸曰:
“求亲不如求友。
“此言虽是,亲友虽关切,现皆闲处,自顾不遑。
“幸天时已暖,前途可无阻雪之虑,愿君速去速回,勿以病人为念。
君或体有不安,妾罪更重矣。
”时已薪水不继,余佯为雇骡以安其心,实则囊饼徒步,且食且行。
向东南,两渡叉河,约八九十里,四望无村落。
至更许,但见黄沙漠漠,明星闪闪,得一土地祠,高约五尺许,环以短墙,植以双柏,因向神叩首,祝曰:
“苏州沈某投亲失路至此,欲假神祠一宿,幸神怜佑。
”于是移小石香炉于旁,以身探之,仅容半体。
以风帽反戴掩面,坐半身于中,出膝于外,闭目静听,微风萧萧而已。
足疲神倦,昏然睡去。
及醒,东方已白,短墙外忽有步语声,急出探视,盖土人赶集经此也。
问以途,曰;
“南行十里即泰兴县城,穿城向东南十里一土墩,过八墩即靖江,皆康庄也。
”余乃反身,移炉于原位,叩首作谢而行。
过泰兴,即有小车可附。
申刻抵靖。
投刺焉。
良久,司阍者曰:
“范爷因公往常州去矣。
”察其辞色,似有推托,余诘之曰:
“何日可归”曰:
“不知也。
“虽一年亦将待之。
”阍者会余意,私问曰:
“公与范爷嫡郎舅耶”余曰:
“苟非嫡者,不待其归矣。
”阍者曰:
“公姑待之。
”越三日,乃以回靖告,共挪二十五金。
雇骡急返,芸正形容惨变,咻咻涕泣。
见余归,卒然曰:
“君知昨午阿双卷逃乎倩人大索,今犹不得。
失物小事,人系伊母临行再三交托,今若逃归,中有大江之阻,已觉堪虞,倘其父母匿子图诈,将奈之何且有何颜见我盟姊”余曰:
“请勿急,卿虑过深矣。
匿子图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