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世事不胜悲.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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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世事不胜悲
百年世事不胜悲
百年世事不胜悲
作者:
王家范 (中国经济史论坛于2003-6-291:
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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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64年3月19日,晨光微曦,京城内外火光烛天,煤山(今景山公园内)左侧歪歪扭扭的古槐树(一说海棠树)上,静悄悄地悬着从皇宫走来的一对主奴。
崇祯披发跣足自绝的情景,正象他遗书所说的,是要向世人宣告:
大明三百年江山金瓯坠地,寿终而未能正寝。
冰山化于一旦,寒冻层积则已年长月久。
一代新朝气象总似昙花,宿命般地迟早要走向衰微。
早在嘉靖、万历花团锦簇的年月里,洞察世情而深陷于忧患的文化孤独者,心中已萌生一种难以言传的苦涩,敏感到末世将临。
万历三十四年,汤显祖在答邹元标的书信中说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
"治世人多于事,否则事多于人。
世际竟未知何如也。
"乱世二字几欲脱口而出,而"事多于人"四字深可玩味。
凡乱世总起于道德沦丧,人心险恶,事端不已,怨仇相报。
明亡的祸根,少说也在四、五十年前就种下了,甚至可远溯至百年之前。
不待义军蜂起、清兵入关,它已然在人与人无尽的内耗中将生命力厮杀殆尽。
文震孟之子文秉事后曾感慨道:
"天乎,人乎,岂气运使然乎?
"在中国,"气运"(或者叫"气数
中述及崇祯十三年(张溥临终前一年)谋解黄道周于难时说:
"议及石斋(道周)之难,天如(张溥)将倾身家以图之,真有贾彪之风,予甚愧焉。
"身处明中后期的特殊政治氛围下,在道与势,政治权术与道德高扬之间,他内心的紧张、焦虑相当激烈,应是情理之中的事。
天如四十岁即中年夭折,不可谓无因。
依我看来,复社较之前辈,不能不说更趋下游。
这并不全是因为张溥等人的人品比顾泾阳辈差许多。
一个王朝越向末世走去,大多数人为末世心态所浸染,人性的扭曲就越发不可收拾。
一面是假作真时假亦真,一面是真作假时真亦假,交相激荡,黑幕重重。
迷溺于局中,就象萨特所称患了"剧场异化症",能有几人自律自守?
中国古代政治乃为人治,人治败坏成风,也就不可收拾。
史家多称道张居正为一时之权相,事功卓著,其实政治的诡秘诈儇,大僚要员之假公贪赎,虽前有严嵩,不可谓始作俑者,然风气之坏,江陵实不能辞其咎。
江陵过于迷信权力,火中取栗而尚扬扬自得。
《明史》本传云:
"居正自夺情后,益偏恣,其所黜陟,多由爱憎。
左右用事之人,多通贿赂。
冯保客徐爵擢用至锦衣卫指挥同知,署南镇抚。
居正三子皆登上第。
苍头游七入赀为官,勋戚文武之臣多与往还,通姻好,七具衣冠报谒,列于士大夫,世以此益恶之。
"江陵死后结局惨极,然朝局官场从事端发生时起就呈异状,愈趋恶劣。
时人于慎行在给友朋的信中说道:
"江陵殚精毕智,勤劳于国家,阴祸机深,结怨于上下。
当其柄政,举朝争颂其功,而不敢言其过;今日既败,举朝争索其罪,不敢言其功,皆非情实也。
"后人读明末史事,不能不有坠入五里云雾之叹。
交相弹劾,以扳倒对手为快;弹章或振振有词,或危言耸听。
无不满口经典,一心为国。
到此时已是真假莫辨,人心叵测。
朋党向为中国专制政治之大忌,罗织此项常可致对手于死地,明末小人时常玩弄这种伎俩。
实际上,中国古代官场出于营私攀援,同乡同年门生故吏的习惯纽带常被利用,虽是忽聚忽散,利益苟合,却也见怪不怪。
东林、复社固然有信念之联结,不可同日而语,但亦难脱这种习气。
其倡始者都宗奉朱学,皆欲藉权力以行道德之旨,反不如王学异端看得空。
我很欣赏李卓吾在《答耿(定向)司寇》中一席话说得爽快:
"试观公之行事,殊无异于人者……今某之行事,有一不与公同者乎?
亦好做官,亦好富贵,亦有妻孥,亦有庐舍,亦会宾客……及乎开口讲学,便说尔为自己,我为他人;尔为自私,我欲利他。
以此而观,所讲者未必公之所行,所行者又公之所不讲,其与言不顾行,行不顾言何异哉?
""言不顾行,行不顾言",这几个字份量极重,入木三分,鲜血淋漓。
明中后期,官场里着实混迹着一群儒家末流,他们以依傍儒学道统自诩,内心却失落了儒学自我反省与追求完善的热忱。
这是一种精神枯竭,丢失了向生存的意义──"存在"追问的勇气。
任凭污浊滔天,我依然稳坐钓鱼台:
亦要做官,亦要富贵,捣翻浆糊心无愧疚。
宋明以来,凡属心理不安的人,苛责自己也苛责社会的人,才真地是皈依儒家的原始教义。
程朱陆王,都是这种自我"不安宁"者。
精神只有靠自己提升。
而他们的追随者则很容易成为躺在主倡人怀抱中的"熟睡者",思想贪图安逸的庸人。
不肯思索,人云亦云,以教条吓唬别人,就是这种平庸的表现。
究其根基,还是生存的私欲在主导其灵魂。
不同的是,他们学会了虚伪和掩饰。
更可恶的,还以此为棍子,藉卫道以掩其丑陋。
这也就是汤显祖所深恶的"假人"。
明末随处可见那种思想平庸而阴谋有术的"假人",故文坛无宁日,政界有恶斗。
中国是个极重道德伦理的国家。
以理想道德构筑理想政治,儒家的美梦从未圆过,这也是中国历史的悲剧。
据史载,张溥与周延儒的交易原是有前提的:
"公若再相,易前辙,可重得贤名。
"可见复社诸君亦不满意周之人品,出于下策,冒险与魔鬼打交道,却又幻想魔鬼改恶从善。
故后人有为之辨解说:
"假使天假以年,以溥之才力经济,而辅之以东林之正人君子,复社之英俊少年,则或可以使周延儒、吴昌时辈不得不出于正道,……则或可以苟延明祚,未必遽至于亡。
"这位先生实在没有看懂中国历史,更不懂政治为何物,迂得可以。
作家借小说中的陈子龙有过这样的感慨:
"以往的那个张溥已经彻彻底底的死了,他所怀抱的理想也已经死了……"。
但在张溥不这样想,他有他的自我合理化,虽史无明载,却大抵也不离前面这位先生的假想。
陈寅恪先生曾倡言:
中国文明造极于宋。
意在言外,宋之下则日趋下流。
确实象明朝这样的政治勾当,士大夫运动十数万两银子贿举宜兴复出,且不惜收买小人搜集政敌的贿证以击倒对方,以贿打贿,这在宋代是不可想象的。
熙宁间,王马政见歧异似同冰炭,却人人都是堂堂正正,君子风度。
政以贿成,政治亦因贿赂成风而污浊黑暗,以至连反贿赂也异变成整肃政敌的手段。
权力与金钱的联盟因中国的政治体制而变得特别凶残,政治斗争亦因此成了你死我活,非此即彼,不可能"合理化"。
试想此时再掺和到政治中去,会有什么好结果。
史载周延儒得知被逮,"将所居楼阁三楹尽行焚毁,盖生平宝藏咸集于此。
紫貂皮帐以十计,清河参有一只重十两者。
金珠非上乘不能登此楼,焚时火焰皆作五色。
"如此贪赎,良心墨黑的政棍,张溥与之周旋,扶其上台,实在是大悲剧。
不只是个人,更是大明的悲剧,气数已尽。
果然周被诛之第二年,崇祯亦自悬而死。
无论中外,道德想假权力而行,不能不是悲剧。
或可谓:
道德,道德,多少罪恶假汝而行!
可惜中国的儒家不明此理,偏要诱后生带着"圣贤的眩晕"(仿海德格尔"自由的眩晕")往这歧路上赶,正是折杀了多少"精英"!
在这一点上,我倒要说西人因直率反而少些不明不白的眩晕。
政治不能代替道德,道德也不能代替政治,与其混一,倒不如让两者保持必要的张力。
至少也不必让莫名的幻想去作践人的灵魂,以至象张溥那样自欺而欺人,长醉不醒。
中国哲学最高的追求谓之"无执",所谓物我两忘。
但这是仰之弥高、不可企攀的境界,罕有人能涉及。
明中后期,象李贽是激情型的,狂放而带血的刻薄,依然执着得有似疯子。
汤显祖则处在现实自我与潜在自我的紧张之中,追求的"理想自我"只能隐显于梦境,故有"临川四梦"。
中国大多数士大夫生存的本能是如此强固,难于抗拒。
他们只是不断的设计自我,而不是超越自我。
如能在现实自我与潜在自我之间保持一种张力,象吴梅村、陈子龙那样,已属姣姣者。
明亡前后,这些人物的生存困境与内心矛盾,实在可以让写小说的发掘些许多题材。
人的生存困境,表现为身体与心灵、现实与理想、必然与可能等一系列二元难题。
"生存困境"命题的提出,是将这些二元难题作动力学的展开,从而揭示了生存形态的多样性与复杂性,导引人文学科进入心理学领域,摆脱"一般"而突现"个别"。
生存内在于个人而"存在",每个人的"存在"都是独特的。
同样,当我们历史地理解任何一个个人,也应具体地注视他们面对"非此即彼"的两难是如何选择的,凸现此种选择的热情强度及其独特性。
历史学要成为"人学",使"人"成有血有肉的生命活体,舍此别无出路。
恰如希腊哲人所言:
"人不可能进入同一条河流"。
史学当然要关注"情境"。
由众人(意志)汇聚而综合形成的"社会情境",正是个体"生存"要面对的客体。
然而,即使同时同地同一瞬间,它对不同的主体而言,也不是"同一条河流"。
这是因为他们的体验各不相同,应对更是殊相迥异,色彩斑烂。
从这一意义上说,"小说历史"比起我们的"正宗"史学或许更能长袖善舞。
内圣外王,修身治国,中国士大夫知识分子从幼年诵读圣贤书之日,就以此自命为社会精英,内心有一种莫名的优越感。
殊不知人类特有的那种生存困境,对中国士大夫的煎熬也因此来得格外痛苦。
学而优则仕,既是为稻粱谋的生存必需,也是满腹经纶唯一所归。
羊肠曲径,独木小桥,权力场的残酷,更加浓了人生飘忽不定的悲剧色彩,得志者少,失意者多。
历史上读书人这方面牢骚之甚,已尽人皆知,不必多说。
但是有一点常被忽略,读书人更少有敢于直面的,他们所深恶痛疾的社会之网的编织也少不了自己的一份手工。
中国的古代政治,从来都是士大夫在台上围着一个人做戏,熙熙攘攘,或哄哄闹闹。
遇上唐太宗这样的明智皇帝,是大幸,故曰"千载难逢";碰到朱洪武就不好办,现在要侍候心理有点变态的崇祯帝,自然就头疼了。
到头来不少人只好叹一声"反认他乡是故乡",当然也有至死不悟的。
可说,自原始儒家就开始精心编织的政治体制,君君臣臣,无可逾越,早已宿命般规定好了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人生。
与此相关,中国古代社会的悲剧还有另一个侧面,那就是常被"精英"们遗忘在村野角落的农民大众。
平日里,他们是一群最不起眼的芸芸众生,不因被冷落而辄耕,背负青天,面朝黄土,为一家之生计终日牛马般劳作。
他们是如此的老实顺从,以至有闲情的文人逸士常误读了村野风景,为所谓的恬静而心醉如痴。
殊不知他们是可以欺生而却绝不畏死。
如若把他们置之死地,在生死必择的关头,铤而走险,那破坏性的力量也着实可怕。
中国历史上就一再领教过了,从山村里走出来的暴怒,二、三百年的物质积累毁于一旦。
恕我直言,我不喜欢姚雪垠小说《李自成》的过分美化,"高夫人太高,红娘子太红",已成了文坛笑料,昔日黄花。
冷眼看末世,我们常会感叹朝中无人才,其实中国之大,人才往往藏龙卧虎于山村僻野,可异的是非到乱世不可能显露出英雄豪杰的本色。
明末李、张皆非等闲之辈。
尤其是自成,若非东北杀出个皇太极、多尔衮,他完全可以成就一位比洪武要好得多的新朝开国君主;张献忠若成功,较之洪武也许更凶狠,此人则不足道。
在有些方面,自成是过于仁慈,既不满意刘宗敏辈的胡作妄为,又不想伤兄弟的旧日情份,开诛戮功臣的杀戒。
他不谙仁慈就是犯罪的政治法门。
入京四十来天,他没有急于登极,其间仍有不少可深探之处。
然而,严酷的历史已一再说明,即使成立新朝,毕竟仍是王朝的再版,过不多久,农民兄弟们又会发觉被自己的领袖所抛弃,再度回到旧日的风景。
现在有些人以厌恶农民起义为时髦,我不甚欣赏。
农民为求生而揭竿,无可指责。
要责难的倒是何以会激发起农民铤而走险,以至生灵涂炭?
要追问的是中国何以逃不出六道轮回,农民出身的皇帝未必比贵族皇帝来得善良?
1644年,中国再一次经历王朝鼎革,紫禁城又换主人。
治乱相继,反复轮回,至此古老中国几已逼近了绝境。
社会从内里烂透,《红楼梦》所揭示的僵而不死的状态,明中叶以来已然成形。
其时英国已告别中世纪,步入资本主义纪元。
中西差距的拉开,正是以此为界碑的。
尽管此后还有"康乾盛世"的插曲,那不过是晚霞一抹,历史的惯性施展淫威,黄昏之后是长夜。
近代中国人正是负荷着历史的沉重走向对世界的开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