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契诃夫《万尼亚舅舅》剧本.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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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契诃夫《万尼亚舅舅》剧本
编剧(俄)契诃夫
第一幕
[花园。
可以看见带凉台的房屋的一部分。
林荫道上,在老白杨树下,茶桌已经摆好。
长凳,椅子。
一张椅上放有吉他。
离桌不远,有秋千架。
午后,两三点钟。
天气阴郁。
[玛里娜(虚胖,行动缓滞的老妇人,坐在茶炊旁边。
织毛袜),阿斯特罗夫(在她身旁,来回踱着)。
玛里娜(倒出一杯茶来)哪,喝吧,小爷。
阿斯特罗夫(勉强接杯)不怎么想喝。
玛里娜那就来点伏特加吧?
阿斯特罗夫不。
我并不每天都喝伏特加的。
况且,天又这么闷。
[停顿。
阿斯特罗夫奶妈。
咱们认识了有多少年啦?
玛里娜(思索)多少年?
天!
让我记记!
……你到这儿,到这一带来,……那是什么时候呢?
……那时候,苏尼奇卡的妈妈。
薇拉·彼得洛夫娜,还活着呢。
是在她临死以前的两个冬天,你来看我们来的。
……说起来,那该有十一个年头啦。
(稍作思忖)唔,也许还不只……
阿斯特罗夫这些年我变多了吧?
玛里娜变多啦。
那时候,你又年青,又漂亮,现在,可老多啦。
也不像从前那么漂亮。
再说—你如今又爱喝这么一口酒。
阿斯特罗夫是的。
……十一年光景,我已经变成另外一个人啦。
为什么原故呢?
我的工作太劳累啦,奶妈。
从早到晚,我老是东奔西走的,一刻儿也不得安静,就是到了晚间钻进了被窝里,也还得时刻担心,深怕又给拖了出来。
给人家看病去。
自从咱们认识以来,这么许多年,我没有过过一天半天的自在日子。
我能不老吗?
再说,生活本身就是沉闷的、愚蠢的、龌龊的。
……这种生活就可以把你整个儿给陷下去。
周围看看,全都是些怪人,无论谁,全都是;在这种人里头生活,不到这么三年五年,不知不觉,一步一步,自己也不由得变得古怪起来啦。
真是在劫难逃啊!
(捻捻自己的长胡子)咳。
我已经长了多么一大把胡子……多么傻头傻脑的胡子啊!
我简直变成个怪物啦,奶妈……可是,谢天谢地,我可还没有变得太傻,我的头脑还能管点儿事情,可是,感情已经有点儿麻木啦。
我什么么也不想要,什么也不在乎,谁我也不爱……也许,除了你以外——我是爱你的。
(吻吻她的头)我小的时候,也有个跟你一样的奶妈。
玛里娜你不想吃点什么吗?
阿斯特罗夫不。
在大斋节的第三个星期,我到玛利茨科去,那儿正发生瘟疫……斑疹伤寒。
一在那些茅屋里,人们成堆的躺着……脏、臭、烟,小牛什么的,都和病人搅到一块儿,摊满了一地……还有小猪呢……我整天拼命忙。
一分钟也不能坐,什么也没有吃,回到家里,还是别想休息——他们又给我抬了一个在铁路上打旗子的来啦;我把他放到台子上,好给他动乎术。
可是,刚上麻药,他就死过去啦。
在不需要感情的时候,感情却偏偏好像又醒了过来。
我心里多么难受啊!
好像是我故意弄死了他似的……我坐下,把眼睛闭起来——像这么的,不禁想道:
在我们死后一百年或者两百年,那些后代们,也就是我们拼着命给他们打出一条路来的人们,难道他们会记得找们,会给我们说一句半句好话吗?
奶妈,他们才不会呢!
玛里娜人不记得天会记得的。
阿斯特罗夫谢谢你,奶妈。
你说得好极啦。
[伏依尼茨基上。
伏依尼茨基(从屋子里出来,午睡方醒,懒懒散散的样子;他坐到长凳子上,理理自己漂充的领带)对呀……
[停顿。
伏依尼茨基对……
阿斯特罗夫睡得好?
伏依尼茨基好……很好。
(呵欠)自从教授先生和教授夫人到咱们这儿来,咱们的生活就整个儿乱啦……我是胡里胡涂地睡,每餐都是乱七八糟地吃,又喝酒……这样太不好哇!
从前我从来没有半刻闲过,我和苏尼亚老是一个劲儿干——可了不起啊,可是,如今,只剩苏尼亚一个人苦撑着,我就整天睡、吃、喝酒……不像话啊!
玛里娜(摇头)真不像话!
教授总要到正午十二点钟才爬起来,可茶炊硬要烧一整个上午,就等着他。
他们没来的时候,我们老是正午吃午饭,跟别人家一样,可是他们一来,不到六七点就别想能吃午饭啦。
教授偏偏要在晚间念书、写宇,忽然,半夜三更,他老人家按铃啦……老爷子,怎么回事呢?
“来茶呀!
”大家都得又给叫醒,给他老人家生茶炊……像什么话!
阿斯特罗夫他们还得在这儿呆好久吗?
伏依尼茨基(吹口哨)还得呆上一百年。
教授大人己经下了决心,要在这儿住一辈子啦。
玛里娜瞧吧!
茶炊在桌上整整烧了两个钟头,可是他们偏偏又散步去啦。
伏依尼茨基回来啦,回来啦……你别着急。
[人语声,从花园深处,谢列布利雅可夫、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苏尼亚和铁里金,散步归来。
谢列布利雅可夫美极了!
美极了!
……绝妙的好风景!
铁里金出色极啦,大人。
苏尼亚咱们明儿上植物园去,爸爸。
你高兴吗?
伏依尼茨基老爷们,请喝茶吧!
,
谢列布利雅可夫我的朋友们,劳驾把我的茶给送到书房里去。
我还有点事情,今天就得办好。
苏尼亚你一定会喜欢那个植物园的……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谢列布利雅可夫和苏尼亚走进屋子里去;铁里金走向茶桌,坐在玛里娜身旁。
伏依尼茨基这么又热又闷的天,可是我们伟大的学者还要披上大衣。
穿上套鞋,打着伞,还戴着手套呢。
阿斯特罗夫可见他很会保重自己啊。
伏依尼茨基可她,她又该多么美,多么可爱!
我这一辈手也没有见过比她更美的女人。
铁里金玛里娜·季摩费叶夫娜,无论我骑马走过田野,或者在绿树成荫的花园里散步,或者一看见这摆在而前的茶桌,我总是感觉到说不出来的欢喜!
良辰美景,百鸟欢鸣,咱们大家都生活在和平和亲睦里——人生在世,还要怎么样呢?
(举杯)对于您,我真是衷心感激呀!
伏依尼茨基(如梦)她的眼睛……多么神奇的女人啊!
阿斯特罗夫依万·彼得洛维奇,给咱们说点儿什么吧。
伏依尼茨基(无精打采)要我给你说什么?
阿斯特罗夫难道就没有什么新的话说,马?
伏依尼茨基什么新的也没有。
全是旧的。
我还照样是个旧我,也许更糟,因为我已经变得懒洋洋的啦,什么事也不干。
只是像只老乌鸦似的整天嚷嚷。
我那老斑鸠似的maman(法语:
妈妈)还是照旧整天嘀咕她的妇女解放;一只眼睛已经望着坟墓,可是,还要用另一只眼睛从她那些渊博的书本里去探求新生活的黎明呢。
阿斯特罗夫教授呢?
伏依尼茨基教授?
照旧坐在书房,从清晨到深夜,老是写。
“皱着眉,绞着脑,我们写呀写,到头来默默无闻,千辛万苦付流水。
”白糟蹋纸!
他倒不如写写他的自传,那倒是多么了不起的题材!
你听听:
退休的教授,老而不死,语言无味,一条饱学的泥鳅……痛风、风湿、神经痛、眼红和嫉妒;已经把他的肝脏胀肿了……老家伙住在他前妻的山庄上,尽管心里不乐意,可是,也别无办法,因为住城里他就住不起。
他成天愤愤不平,好像他受了多大委屈,可是,老实说,他倒真是超人一等的幸福。
(兴奋)想想吧,该是多么样的幸运的宠儿!
不过是个普通的圣器监守人的儿子,神学校的学生,却已经得到了学位,爬上了教授的讲席,变成了“大人”,做了枢密顾问官的女婿,还有这个那个的。
当然哪,这都算不了什么。
可是,咱们单说说这一件吧。
整整二十五年,这家伙一直地讲艺术,写艺术,可是他压根儿就不知道艺术是什么。
二十五年,他只是拾取人家的唾余,来高谈什么现实主义、自然主义,和种种的乱七八糟;二十五年,他讲这个,写那个,可是,尽都是些什么呢?
不外是聪明的人早已知道、愚蠢的人不要知道的那些胡说白道罢啦——总而言之,二十五年,他简直是白费光阴。
可是,还多么自高自大!
多么神气活现!
他已经退休了,但是鬼也没有一个知道他的;他完全只是一个无名小卒而已;那么,二于五年以来,他就是硬霸占着别人的位置,不肯放手罢啦。
,可是,你瞧瞧他:
一摇三摆的,真像个天神呢!
阿斯特罗夫咳,我看你呀,有点儿醋意。
伏依尼茨基对,就是吃醋!
再说他在女人身上,也总是多么成功!
就是唐璜。
也比不了他这样总是大获全胜的。
他的前妻,就是我的妞组,该多么可爱,多么温柔,纯洁得像蓝色的天空,又高贵。
又大方,向她求婚的,比向老头子求学的还多得多,可是,姐姐却偏偏是那么爱他,像只有纯洁的安琪儿爱那些和她们自己一般纯洁、一般美丽的人儿一样地爱着他。
我的母亲,他的岳毋,直到现在还把他当作一尊偶像,直到现在还是那么崇拜他,敬畏他。
他的后妻,你们刚刚看见的,又美丽,又聪明,偏偏在他老了以后还肯嫁他,为他来牺牲自己的青春、美貌、自由和光辉。
图的什么?
为的什么?
阿斯特罗夫她对教授忠实吗?
伏依尼茨基不幸,是的。
阿斯特罗夫为什么“不幸”?
伏依尼茨基就因为那种忠实彻头彻尾是虚伪的。
这里面只有大量得词藻,但是,没有逻辑。
欺骗一个让你无法忍受的老年丈夫,这是不道德的;似是,活话埋葬自己可怜的青春,窒息自己活生生的感情。
难道这就是道德!
铁里金(含泪的声音)万尼亚,你这么说,我可不爱听!
得,得啦!
真个的……男人要是能欺骗自己的女人,或者女人欺骗自己的丈夫,那么,那种人就是靠不住的,那种人也就能出卖自己的祖国。
伏依尼茨基(不耐)你收起来吧,麻大哥!
铁里金对不起,万尼亚,我得说。
内人在跟我结婚的第二天,就跟她的情人跑掉了,理由呢,就是我的相貌不扬。
可是,我却一直没有背弃我自己的誓言。
我爱她改到今天,始终是对她忠实,我尽我所能的帮助她。
尽我所有的来教育她和情人所生的孩子。
我虽然牺牲了我的幸福,可是,我没有失掉我的骄傲。
可她呢?
她的青春已经过去了,她的美貌,依着自然的法则,已经凋谢了,她所爱的人,也死了。
她又落到了什么呢?
[苏尼亚和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上;稍后,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也手持书本上;她坐下之后,立刻看书;别人递茶给她,她望也不望地,一面喝茶,一面看书。
苏尼亚(匆匆向奶妈)奶妈,亲爱的,几个农民来啦。
你去跟他们谈谈吧。
茶我自己来……(斟茶。
)
[奶妈下。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拿起自己的茶杯,坐到秋千架上,喝着。
阿斯特罗夫(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我是看您丈夫来的。
您信上说他病得很厉害,风湿和别的什么的,可是,看起来,他什么病也没有。
叶琳娜昨儿晚间他确实闹得很厉害的,嚷着腿痛。
可是今儿也不怎么……
阿斯特罗夫可是我可拼命跑了三是俄里。
赶来了,又不怎么,这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这一回,我可得在你们这儿住到明天,补偿补偿,至少我也得该睡它一个quantumsatis(拉丁文:
尽够)。
苏尼亚那可好极啦!
您是轻易不在我们这儿过夜的。
您大概还没吃过午饭吧?
阿斯特罗夫还没有,小姐,没吃过。
苏尼亚那您正好跟我们一块儿吃啦。
我们现在也要到六七点才吃午饭的。
(喝茶)茶凉啦!
铁里金茶炊的温度显著地低下去啦。
叶琳娜不要紧,伊万·伊万尼奇,咱们就喝凉的吧。
铁里金请原谅,夫人……我不叫伊万·伊万尼奇,我叫伊里亚·伊里奇……伊里亚·伊里奇·铁里金。
因为我脸上有这么两颗麻子,所以也有人管我叫,‘麻大哥”。
’我是苏尼奇的教父,您府上教授大人是跟我很熟的。
现在我就住在这儿,住在您宝庄上……我每天都跟您一块儿吃饭,您会赏光注意到的。
苏尼亚伊里亚·伊里奇是我们的好帮手,是我们的左右手呢。
(温柔地)教父,我再跟您斟,上一杯吧?
玛丽雅哎呀!
苏尼亚您怎么啦,姥姥?
玛丽雅我忘了告诉亚历山大……我的记忆力一天不如一天啦……我今儿接到了巴维尔·阿列克赛叶维奇从哈尔可夫寄来的一封信……他把他新著的小册午寄来啦。
阿斯特罗夫有趣吗?
玛丽雅有趣。
可也真怪。
他竟攻击起他自己七年以前的主张来啦。
这真可怕!
伏依尼茨基完全没有什么可怕的。
喝您的茶吧,maman。
玛丽雅可是我高兴说话!
伏依尼茨基可是我们说呀,谈呀,看小册子呀,已经说过、谈,过、看过五十年啦。
如今,也该是丢丢手的时候啦。
玛丽雅只要我说话,你就不爱听,真不晓得为什么。
Jean(万尼亚的法语变音)直说,这一年以来你是大大改变了,变得连我都简直认不出你来啦……从前你本是个有坚定的信念和崇高的人格的人……
伏依尼茨基啊,对呀!
从前我真有过崇高的人格,可是崇高的人格从来也没叫谁崇高起来……
[停顿。
伏依尼茨基崇高的人格……再也想不出比这更恶辣的挖苦来啦。
今年我已经四十七岁。
直到去年为止,我还跟您一样死心眼,硬把你们那些个烦琐哲学拿来,蒙住自己的眼睛,好让自己看不见真正的生活——还自以为得计呢。
可是,到如今哪,您何尝晓得!
我整晚整晚睡不着,因为我懊恼,我苦痛,我恨我自己为什么竟会那么傻,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我本来可以到手的一切,现在,到了我这份年龄,就什么也别想啦!
苏尼亚万尼亚舅舅,您说得多凄惨哪!
玛丽雅(对她的儿子)你似乎也谴责你从前的主张啦……可是,你从前的主张并不错,错的是你自己。
你忘了主张本身是算不得什么的,是死的……你还得作出一番事业。
伏依尼茨基事业?
并不是每个人都能像您那教授先生,都能做一部写字机器的。
玛丽雅你这是说什么?
苏尼亚(哀恳地)姥姥!
舅舅!
我求你们!
伏依尼茨基我就不出声——不响。
我赔罪。
[停顿。
玛丽雅多么好的天气呀……又不太热……
[停顿。
伏依尼茨基好上吊的天气……
[铁里金调着吉他。
玛里娜在屋子附近跑来跑去,唤着一群母鸡。
玛里娜咯,咯,咯……
苏尼亚亲爱的奶妈,农民们来干什么?
玛里娜还不是那一套——又是那块荒地的事情。
咯,咯,咯……
苏尼亚你唤哪一个?
玛里娜大花鸡又把它那些小鸡带着跑啦……会给老鹰叼走的。
(她走远了)
[铁里金弹着一曲波尔卡;大家沉默谛听。
工人上。
工人大夫在这儿吗?
(对阿斯特罗夫)劳您驾,米海尔·李渥维奇,请您去一下。
阿斯特罗夫从哪儿来?
工人从工厂来。
阿斯特罗夫(不愿意地)辛苦你。
看样子我是非去不可啦。
(到处张望自己的帽子)见鬼,真烦人……
苏尼亚真够烦人的啦……从工厂那边回来再吃饭吧。
阿斯特罗夫不行,来不及啦,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对工人)喂,好朋友,真个的,给我来杯伏特加吧。
(工人下)在哪儿呢……到哪儿去啦……(找到了帽子)在奥斯特罗夫斯基的一出戏里有这么个家伙,胡子一大把,可是不怎么聪明……就跟我差不多。
好吧,各位,少陪啦!
(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您如果什么时候肯光临我那边,跟苏菲亚·亚历山大洛夫娜一块儿,那我真会高兴极啦。
我有一处小田庄,总共才三十俄亩,可是有一座模范的花园和苗圃,远近千里之内您再也找不出第二座来的——您对这个感兴趣吗?
我隔壁就是公立植物园……那个园丁太老啦,又常生病,所以实际上什么事情都是我在料理。
叶琳娜我早听说过您是很喜欢树林的。
当然,种树也许很有用,可是,难道那不妨碍您的正业吗?
您是个大夫呀。
阿斯特罗夫只有上帝才知道,究竟什么才是一个人的正业。
玛丽雅那种事也有趣吗?
阿斯特罗夫是的,那是种有趣的事情。
伏依尼茨基(冷语)有趣得很罗!
玛丽雅(对阿斯特罗夫)您还年青,您看起来……嗯,也不过三十六七……那么,那种事就决不能像您说的那么有趣啦。
老是树,树。
我看,那一定很单调。
苏尼亚不,的确是非常有趣的。
米海尔·李渥维奇每年都栽些新树,已经得过一枚铜奖章和一张奖状啦。
他总是想办法不让老林给人毁掉。
您如果好好听听他说的话,您一定会完全同意他的。
他说:
森林可以使大地美丽起来,可以叫人懂得自然的美,可以激发人的崇高的胸襟。
森林可以调和惨烈的气候。
在气候温和的地方,人和自然的斗争就不用花费那么多力气,那么,人们就会变得沮柔和蔼得多啦。
在那种地方,人们一定会是美丽的、温柔的、多情的;他们的语言一定是优美的,他们的行动一定是文稚的。
科学和艺术在他们那里一定会繁荣起来,他们的哲学就决不会是忧郁的,他们对女人的态度,也一定会温文尔雅起来啦……
伏依尼茨基(笑)好极,好极啦!
……全都很动人,可是,不大叫人信服,所以,(对阿斯特罗夫)对不起,我的朋友,我还得照样拿柴块来烧炉子,用木材来造谷仓。
阿斯特罗夫你大可以拿泥炭烧炉子,用砖石作谷仓呀。
我当然也同意砍伐必要的木材,可是,干吗要把森林毁掉呢?
俄国的森林在斧头砍伐之下,正在毕毕剥剥地叫啦,千千万万的树木毁啦,野兽和野鸟的家都变成了一片荒芜,河流变得一天比一天浅,一天比一天干,神奇的风景都一去不返啦,这都是因为懒惰的人们想不到只要把腰稍微弯弯,就可以从地上抬起染料来。
(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夫人?
把这种美送到火炉里烧掉,把自已所不能创造的东西尽情毁掉。
那简直就是不顾一切的野蛮!
人是有理性的,有创造力的,他应该在天赋的事物以外再创造新的,但是,直到此刻为止,他不但没有创造,反而只是在毁灭。
森林一天天少啦,河流一天天干啦,野生动物快绝迹啦,气候快反常啦,土地也一天比一天变得更贫乏、更不像样啦。
(对伏依尼茨基)你那么满脸冷笑地望着我,好像我说的尽是些废话……也许,这确实是些怪话,可是,当我走过那些由我挽救回来的农民的森林,或者当我听见我亲手栽种的那些小树沙沙地响着,我可就意识到气候是有点被我掌握了,而千百年以后,如果人类真能更幸福一点,那么,我自己也总算有这么一点点小小的功劳吧。
当我栽下了那么一棵小小的白桦,看着它长得那么青青翠翠,迎风飘舞,我心里真有说不出来的骄傲,而我……(看见工人端来托盘,里面放着一杯伏特加)可是……(喝酒)我该走了。
也许,归根结蒂,我是个怪人。
对不起,各位,失陪啦!
(向屋子走去。
)
苏尼亚(挽着他的手一同走去)那您什么什候再上我们这儿来?
阿斯特罗夫我不知道……
苏尼亚又得再过一个月?
……
[阿斯特罗夫和苏尼亚同向屋子走去;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和铁里金仍坐在桌旁;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和伏依尼茨基向凉台走去。
叶琳娜依万·彼得洛维奇,您又闹得太不像样啦,您干吗要招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生气,又说些写字机器什么的!
今儿早起,您又跟亚历山大争吵。
该多么小器呀!
伏依尼茨基可是,要是我恨他呢?
叶琳娜可您也没有理由恨他呀!
他不是跟大家都一样!
他也不比您糟呀。
伏依尼茨基您瞧您的脸庞,您的神态……您是多么娇懒,多么娇懒呵!
叶琳娜唉!
又懒,又烦!
谁都骂我的丈夫,谁都拿怜惜的眼光来看着我:
不幸的女人,嫁给个老头子!
这种同情,哎,我真看透啦!
正跟阿斯特罗夫刚才说的一样:
你们全都不顾一切的破坏着森林,不多久,世界上就会什么都不剩啦。
同样,你们也不顾一切地破坏着人类的美德,不多久以后,劳你们大家的驾,在这世界上,也就不会再有忠实、纯洁,也不会再有自我牺牲啦!
为什么你们老也饶不过任何一个女人,除非那女人已经是你们的太太?
就因为——那位大夫说得不错——就因为你们大家的心全都给一种破坏鬼迷住啦。
你们全是没有心肝的,无论是对森林,对鸟兽,对女人,以至于你们互相对待……
伏依尼茨基我不喜欢这种哲学!
[停顿。
叶琳娜那大夫有一张倦怠的、敏感的脸。
有趣的脸。
苏尼亚明摆着是被他吸引住了;她爱他。
我是懂得她的感情的。
我到这儿以后,他来过三次,可是我害羞,一次也没有和他好好儿谈过,也没有很亲近他。
他一定以为我是很难亲近的。
依万·彼得洛维奇,咱们俩做了朋友,大概并不是很偶然的吧,咱们都是这么厌倦,这么烦闷的人。
多么厌倦呀!
别这么看着我,我不高兴这个。
伏依尼茨基我还能怎么看您呢?
我爱您!
您是我的幸福、我的生命、我的青春!
我知道,您永远也不会报答我的热爱,那机会永远也不会有,可是,我什么别的也不要求,只是让我看着您,听着您的声音……
叶琳娜小声点,他们会听见的!
[他们向屋子走去。
伏依尼茨基(紧跟着她)让我诉说我的爱情,别赶走我,只是这一点已经就是我最大的幸福……
叶琳娜这真难受……
[两人走进屋子。
[铁里金拨着弦,弹起一曲波尔卡。
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在小册上作着批注。
第二幕
[谢列布利雅可夫家的餐厅。
夜间。
可以听见巡更人在花园里敲更。
[谢列布利雅可夫坐在敞开的窗前一张臂椅上,打着盹,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坐在他的身旁,也在打盹。
谢列布利雅可夫(忽然醒来)这是谁呀?
苏尼亚,是你吗?
叶琳娜是我。
谢列布利雅可夫你呀,列诺其卡……我疼得受不了啦!
叶琳娜你的毯子掉到地板上啦。
(将毯子又盖在他的腿上)亚历山大,我把窗关起来,好吧?
谢列布利雅可夫不。
我觉得闷得慌……刚才我眯了一会儿,我梦见我的左腿已经不是我的啦。
我痛醒了。
不,这决不是风痛;我看这倒像风湿。
几点钟啦?
叶琳娜十二点二十分。
[停顿。
谢列布利雅可夫明早到藏书楼去查查有没有巴丘希科夫的作品。
咱们好像是有的。
叶琳娜什么?
谢列布利雅可夫明早给查查有没有巴丘希科夫的作品。
我记得咱们有的。
可是,我的呼吸怎么老这么困难?
叶琳娜你疲倦啦。
你两晚都没有睡觉。
谢列布利雅可夫我听说屠格涅夫的风痛病后来就变成了什么心绞痛。
我怕我得的就是这种东西。
可咒诅、可憎恨的老年哪。
见它的鬼去吧!
自从我老了以后,我自己都讨厌起自己来啦。
你们每一个,当然都是一见着我就嫌我讨厌的罗。
叶琳娜听你说话的口气,像是你自己老了,全该我们大家责任似的。
谢列布利雅可夫你就是第一个嫌我讨厌的人。
[叶琳娜·安得列叶夫娜站起来,在较远的地方坐下。
谢列布利雅可夫当然罗,你是对的。
我又不是傻瓜。
我明白。
你年轻、健壮、漂亮,你要生活,可是我,不过是个老头子,行将就木的死尸罢啦。
怎么,你以为我不明白吗?
当然,我到现在还话着,这就够愚蠢的。
可是,别着急,我很快就可以让你们全都自由了。
我再也拖不了多久啦。
叶琳娜我已经够累的啦……看在上帝的份上。
请你别嚷嚷!
谢列布利雅可夫看起来,就因为我这个老不死,谁都够累的啦,谁都心烦意乱。
谁都在浪费自己的青春,只有我一个,是在心满意足地享受着美满的生活。
当然罗,一点儿也不错!
叶琳娜你住住口吧!
你把我折磨得够受!
谢列布利雅可夫当然罗。
我把谁都折磨得够受。
叶琳娜(含泪)你逼死我啦!
你说,你究竟要我怎么样?
谢列布利雅可夫不怎么样。
叶琳娜好,那就别再嚷嚷。
我求你!
谢列布利雅可夫真是怪事!
依万·彼得洛维奇尽管嚷嚷,那个老蠢货,玛丽雅·瓦西里叶夫娜,也尽管胡说白道,可是并不碍着谁,谁都乐意听,就只有我,只要我一开口,这就谁都受不了啦。
连我的声音都讨人嫌。
好吧,就算我这人讨人嫌,就说我自私自利,就说我是个暴君,难道我,到了我这一份年纪,就没有一点点权利自私自利吗?
难道我就不配享受这种权利吗?
我问你!
难道我就没有权利在我的老年来过过安静的生活,来受受别人的照顾?
叶琳娜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窗户在风里碰击着。
叶琳娜起风啦,我得关上窗户。
(关窗)大雨马上就来啦。
谁也没有跟你争论你的权利。
[停顿;巡更人在花园里敲着更,唱着歌。
谢列布利雅可夫一生致力于学术,习惯了自己的书斋、自己的讲堂,交往的全是些可敬的同事们——忽然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给打下这种地狱里来,整天看见的,尽是些蠢如鹿豕的人听见的,尽是些毫无价值的谈话……我要生活,我爱成功,爱名誉,爱轰轰烈烈,可是,到这儿来——简直就是充军呀。
随时,都只能哀悼着过去,看着别人轰轰烈烈,自己却在战战兢兢地等死……我受不了啊!
我过不下去啊!
可是,人家还偏偏不肯原谅你的年龄!
叶琳娜你等等,耐着点儿性子吧:
不出五六牛,我也就老了。
[苏尼亚上。
苏尼亚爸爸,是你自己要我们请阿斯特罗夫大夫来的,等人家来啦,你又不见。
这是不礼貌的。
你这不是白白地麻烦人家……
谢列布利雅可夫你那个阿斯特罗夫对我有什么用?
他的医道,并不比我的天文学高明。
苏尼亚为了你这么点儿风痛,我们可没法把人家整个医学院都给你搬来。
谢列布利雅可夫总而言之,我就是跟那个疯疯癫旅的怪物说不到一块儿。
苏尼亚随你的便。
(坐下)不关我的事。
谢列布利雅可夫几点了?
叶琳娜快一点了。
谢列布利雅可夫真闷哪。
……苏尼亚,给我把桌上的药水拿来。
苏尼亚是。
(把药给他)
谢列布利雅可夫(愤急)不对!
不是这个!
简直连一点点小事都不能叫人顺心!
苏尼亚请你别跟我耍脾气。
别人也许高兴这一套,可是我,对不起,请免了吧!
我可不喜欢这个。
我也没那么多的时间,天一亮我就得起来,我们明天要割草。
[伏依尼茨基着寝衣,手持蜡烛,上。
伏依尼茨基风暴就要来啦。
[扯闪。
伏依尼茨基哪,瞧!
叶琳娜,苏尼亚,你们睡觉去,我来接替你们。
谢列布利雅可夫(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