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冯居士《苦待》.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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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冯居士《苦待》
《苦待》
冯冯居士
天還沒亮她就醒了,一醒了就沒法子再睡。
她心裡有事,丈夫又在身邊大聲地打鼾。
她一按床頭開關,小燈泡亮了。
在那五支燭光的光線下,她看見丈夫的頭已經越了界,侵佔了她的枕頭,他張着嘴,口涎從嘴角流了下來,噴出一口一口的濁臭,使她聞了噁心。
她嫌惡地翻了個身,背着他,可是熱呼呼的口氣又吹在她背上,使她覺得非常不舒服,一翻身坐起來,兩手支着床,側着頭,瞪眼看他。
丈夫的禿亮大腦袋佔她半個枕頭,獅子鼻張得很大,一鼻孔的髒污,一臉花白的短短絡腮胡渣,兩道倒垂的疏眉;一只癡肥的臂膀露在被子外面,上半截是光滑的肥肉,到了靠近手腕的地方却不倫不類的長了些疏落的毛,又粗又黑,那肥拙的手指的背上也像刷子般地長了汗毛,中指上戴了一只汗積斑斑的墨綠戒指。
她看了他幾眼,心中有說不出的嫌惡感覺。
她有些不懂,何以自己竟能和這樣的一個人同床共衾了快二十年。
是的,二十年了,為甚麼直到今天才發現自己對他嫌惡。
她忿忿然地推了他一下,他的胖肉顫動了一下,身體却沒動。
她氣得很,捏起拳頭,恨不得槌他一頓,可是立刻又將氣嚥下去了。
她覺得他可厭,但是立刻想起:
二十年前的他,原來並不是這樣子的。
那時候他雖不漂亮,但的確沒有這樣癡肥。
那時候他有一身結實的肌肉,和一張拙樸而誠懇的臉,一雙三角形但是充滿熱情的眼睛,還有一顆不壞的心,這顆心和她結合了二十年,經過多少患難,從貧窮到現在小康,他對她的愛意沒有半點鬆懈,她也從來沒有感覺他可厭。
然而今天,她却厭倦他了。
就是為了他的睡相麼?
那麼簡單?
她早已看習慣了。
她自己知道是為了甚麼。
只是為了好友梁太太的一句話:
『祖義回國了!
你知道不?
』
祖義?
啊!
祖義!
聽見這個名字她就心慌了,像給雷擊一般,好半天都不能動彈。
『人家說明天要來看看你呢!
你得好好准備一下!
』梁太太說:
『他一回來就到處打聽你,不知道甚麼人告訴他你們來了台灣。
昨天在校友歡迎會上,我們老頭子把你的情形告訴了他,還寫下地址給他,他說一定來看看你,明天一早就來!
』
梁太太是她的老同學,昔年一同在校園裡蕩鞦韆,也一同逃學去看嘉寶的電影,彼此交換過少女心中的秘密。
昔年她們是留着劉海的白衣黑裙小姑娘,如今却都已進入中年,兒女成群了。
隔別多年,她們在此意外相逢,感情更加濃厚,兩人的家境都不錯,丈夫又都是商界的成功人物,住得又近,所以來往就很密切。
這天晚上,梁太太特地乘着她的先生不在家,跑來告前她這個消息。
『他回來了?
』她有些神志不清地說這句話,似是問話又不像是問話。
她本來想要矜持一點,不露出心中的激動。
但是在這個交換過秘密的好友面前是無法成功地掩飾的。
『是的!
難道你真的不知道?
』梁太太說:
『他是回來參加一個甚麼會議和慶祝國慶的,昨天新生報上把他的名字登了那麼大的一個,你都沒看見?
』
她搖搖頭。
她看報是向來不看大事的,只看武俠小說和社會新聞婦女家庭之類而已。
她的時間都消磨在牌桌上和串門子上。
她也念過大學,可是由於生活優裕,不需要做事,她也就不理會書本報章了。
梁太太拿起報給她看,黑色的鉛字跳進她的眼簾:
『我國旅美名科學家祖義博士,今日返國參加我國首次原子能科學發展會議。
祖博士為我國馳譽國際之物理學家之一,原籍河南,今年四十三歲,××大學畢業。
旅美研究原子能二十年,此次為首次返國。
祖博士今日乘民航公司超級翠華號自東京飛抵台北,到機場歡迎者××大學校友多人。
他在機場接受記者訪問時稱:
此次返國,除參加原子能科學發展會議外,將在各大學講學數日。
』
後面有一篇訪問記,介紹他在物理學上的成就。
記者問他此行何以不與夫人同行,他苦笑着說還沒有結婚。
記者問他為甚麼事業已有成就了還不結婚,他說結婚的契機已過去了。
記者描述他言下似有無限心事,不便多問,就打趣地問他是否有意在國內物色佳人,他微笑着說:
『也許吧!
』那篇訪問記上還有他的一幀照片,可惜是和歡迎者合照的,人太小,看不清楚。
她捧着報,報在她手中顫動不已。
『他終於成名了!
』梁太太說:
『真是有志者事竟成!
可是,他還沒結婚!
你想是什麼緣故?
』
『是的!
』她答非所問地說。
她的心慌得厲害。
剎那間,往事的片段,千頭萬緒,一齊湧上心頭,每一件事都那麼清晰,又那麼模糊,記不清那一件在前,那一件在後,可是都歷歷如在目前。
『祖義!
』她記得很清楚,自己曾經無限誠懇地向他說:
『我等你,等到你學成歸國!
無論多久我都會等!
』
她記得他說過:
『除了你,我是不會和別的女子結婚的!
萬一你等不了,嫁了別人,我也就只好獻身科學工作了!
』
她記得他的低沉的、富有男性魅力的聲音,他的灼熱逼人的眼睛,兩道濃眉,瘦削內陷的雙頰和挺直的鼻子,還有他的經常都像是在咬着牙的神情。
他並不算是很漂亮,可是有一種逼人的力量,有可以熔化鐵人的熱情,和一種丈夫氣概,還有崇高的理想。
他的溫存的、但是充滿着保證力量的笑容仍然清楚地留在她心上。
二十年了,這個可愛的笑容不時從記憶的暗室中逸出,但是沒有一次像現在那麼清晰新鮮。
那真是魔鬼的安排,如果不是遇到這個現在是她丈夫的男人,她是斷然地遵守自己的諾言的。
起先,她根本不理會這個男人,因為無論從那一方面來看,他都不如祖義遠甚,尤其是當她現在看他躺在身邊的那副睡相,更覺得他令人噁心。
當然,他當年也曾經是個好青年,有熱情,不算醜,可是此祖義就差得遠。
不過他的追求是比祖義更進一步的,他的外表純樸忠厚,却懂得盡力討好,逼得她窮於應付。
他的忠厚相貌幫助他成功地做了一件最不忠厚的事。
她接受了他的一個普通的邀請,在他家中和一些同學聚餐,結果,他在她的飯後咖啡裡放了些束西,使她酡然不能自持,任由他擺布。
終於,在哭了一大場之後,因為生米已成熟飯,只好做了他的太太。
起先,她是恨他的,漸漸地,她發覺他畢竟是個忠厚的人,而且盡了最大的努力來愛她,求她的原諒。
他服從,像奴才般地服從。
他將所有的收入交給她支配,多年來,他在外面的私生活也很嚴謹,偶而逢場作戲,却絕對不敢迷戀下去。
由於他的穩實作風,使他的事業蒸蒸日上,現在已經是一個很成功的中等商人了。
最難得的就是,他順從如舊,忠心不二,她有了經濟實權,又有了四個兒女,她已經滿足了。
她的心境就像是一泓清水,現在,祖義的名字却像一顆石子般地,投入了這泓清水之中。
祖義的音容笑貌,湧上了她的心頭,使她一夜無寐,剛睡了一下,就驚醒了。
醒來,看看丈夫,越看越厭,抓着床頭開關,索性把這五支燭光的燈關了。
在黑暗中覺得好過一些,可是不到一會兒,窗子外面的天空已經現出了魚肚白。
街上有了汽車飛馳和行人的聲音。
她索性不睡了。
睜眼看那天空的微曦,心中在想,他為甚麼還不結婚呢?
難道真的是為了他說過的那句話?
那麼認真?
想到這一點,她的心就狂跳。
那已經失去的、青春初戀時的那種慌亂感覺重新湧上了心頭。
她這些年來都沒有太多的後悔,現在却後悔了。
她以前雖然也有對不起他的感覺,却總認為自己沒有甚麼責任。
現在,她不由地後悔自己當時心腸太軟,竟不能拒絕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男人的邀請,而且,太相信『皮相』。
固然,丈夫並不是壞人,可以說是個無可非議的丈夫。
他的體貼和服從,以及寬裕的物質生活,原都無可指摘,現在,却忽然都變成可厭的東西了,好像一切都無以補償她的損失。
祖義!
啊!
他是不是真的會來呢?
他真的還記得我?
他明知我結了婚,有了兒女,還會來看我?
她覺得這些問題的答案都像是肯定的,又像都是否定的。
她聽見大女兒在催弟弟妹妹起床上學。
她每天早上,一聽見女兒的聲音,就披衣起床看看他們,她總是不放心,怕下女給他們準備的便當菜不夠營養,又怕菜餿掉了。
她會叫兒子女兒添件衣服,給他們一點零錢,然後再回去睡。
她好費勁起來,披着睡衣,睡眼惺忪地拉開紙門,越過客廳,走到孩子們的房間,看看沒有甚麼事,說聲再見,又回到臥室來。
她坐在梳妝檯前,朝鏡子看看。
這時候光線還暗得很,她擰開檯燈,鏡中顯出了一個滿頭髮夾的憔悴人影,兩道眉已經不見了,眼尾有些向下斜,而且起了一大把魚尾紋。
眼瞼是浮腫的,帶着紫黑的顏色。
兩頰的肌肉鬆弛了,毫無血色,垂了下來。
雖然仍有美麗的痕跡,但是真正的豔麗和青春,已經移交給十九歲的女兒了。
她輕輕的嘆了一口氣,拿起一把發刷,看一看,放下來,又拿起眉筆,剛要畫,發覺還沒洗臉,就放下它,向浴室走去。
她自覺步伐已無復昔年的矯捷了,然而,不知怎的,心中就不相信自己就是鏡中那種憔悴的樣子。
她的心中似乎不斷地在呼喚:
『祖義!
』一種青春的感覺充滿了她的心房,只要想到這個名字,人就年輕起來了。
她再回到臥室,就坐在梳妝檯前刻意地打扮起來。
她將髮夾取下,用心地將每一根頭髮都刷得伏伏貼貼的。
她才做了頭髮兩天,否則她就打算上美容院了。
她很知道,剛剛做的頭髮是不會太美的,做了一兩天,才顯得得自然,所以她很慶幸前天才做了頭髮。
她很仔細地在臉上薄薄地勻一層粉底,然後輕輕拭掉,才加上一層『龐斯』,抹一點胭脂,使自己看來有些血色。
找出一支半液質的淺朱色口紅,用小刷子沾了,細心地描出美麗的唇形。
裝上一付顏色不太黑的假睫毛,可是立刻又把它扯下來,她想起祖義是不喜歡濃妝豔抹。
不過,她還是用眼睫毛夾子夾了一下。
之後,她畫了兩道並不合適宜的淡談蛾眉,因為,當年是時行這樣的,她足足弄了一個多小時,才算勉強滿意。
丈夫起來了,只看見她坐在鏡前刻意打扮成這樣淡雅的樣子,覺得很奇怪。
『怎麼啦?
太太!
』他走到她身後,癡笑地問:
『今天變了樣子啦?
』
她從鏡中看見他的癡肥和凸起的大肚子,覺得噁心,於是緊閉着嘴,不理會他。
『嘻嘻!
淡掃蛾眉朝至尊!
』丈夫雖是商人,却懂得風趣:
『我變成唐明皇啦!
』
對於他的阿諛,在平常,她是會高興的,可是今天,她就是不高興。
她也不發作,也不講話,只是攬鏡自照。
『怎麼不理我呢?
』丈夫明知碰了釘子,還是說下去:
『你今天好像很有心事嘛!
』
她猛然地回或瞪他一眼,說道:
『甚麼心事不心事,你管我的!
』
『噢!
噢:
…』山丈夫一急了就說不出話來,只好堆起一臉諂笑。
看見他着這樣子,她覺得越發可厭了,彷彿從他的身體上就可以嗅着銅臭,她向來不覺得他俗氣,今天却不然。
『你不是說今天有事要親自到基隆去一趟嗎?
』她說:
『要去還不早點兒去?
』
『才七默點多呢!
用不着這麼早。
』
『早點兒去!
』她命令地說:
『早去早回!
』
『好吧!
』丈夫拍拍大肚子,呶高了嘴:
『太太不高興,太太有命令!
我只好早點兒走了,早餐也只好外面吃啦!
』
她並不講話,連看都不看他一眼,兀自照鏡,吹毛求疵地弄頭髮,連一根短髮都不放過。
表面上,她是矜持的,其實心裡亂糟糟。
過了好半天,沒聽見丈夫的聲音,門外却響起自備三輪車的鈴和大門開關的聲音,她知道丈夫走了。
忽然她又後悔起來,不知那兒來的一陣衝動,竟使她伏在梳妝檯上哭了,這是很奇怪的,像她這種已經四十歲的女人,感情應該是很能控制的,而她這時候竟然會失去常態,像孩子般哭。
幸而她也只是滴了不多的幾滴眼淚,那種苦楚就飄然而去了。
她抬起頭,覺得心中空空的,有一種強烈的悵惘感覺。
祖義是不是真的要來呢?
他來了,又怎樣應付他呢?
他現在是甚麼樣子?
他的惑人的笑容是否仍然和當年一樣?
他來了,應該如付何接待?
說些甚麼話?
尤其是第一句話該怎樣開口?
『祖義!
』她將要低聲呼喚他,努力保持聲調的平靜。
可是,這一個低聲的演習,却是失敗的,她的聲音顫抖了。
『……』祖義一定是沉默的,就像當年一樣,默默地站在她面前。
她必須保持一個適當的距離,她怕會再投到他懷中,雖然她知道,今生今世,永遠不可能再投到他懷中了。
是的,她只能遠遠地望着他,『請坐!
』她第二句話要這樣說。
可是,他是不會坐下來的。
他只是呆呆地站着,向她凝視,他的眼睛沒有變,一樣閃着灼人的光芒,但他的兩鬢已經有了星點了。
那樣却反而使他更顯得有風度。
第三句,她將要說甚麼呢?
難道兩人就這樣相對,默默無言下去?
『太太!
』下女突然出現在她面前,嚇了她一跳:
『今天買甚麼菜?
』
『照前天買吧!
』她不耐煩的將錢交給下女。
下女走了幾步,忽然又給她喊住了。
『來!
阿英!
』她另外拿出一點錢:
『另外買些鴨肫肝,五香豆腐乾,再買一隻鴨子清燉。
』
她把祖義愛吃的東西都報出來了。
下女走了以後,她又重新陷入沉思之中。
她對鏡照了又照,看了又看,找出幾件素淨顏色的旗袍拿在身上比來比去,竟不知道該穿那件才好。
正當她在猶豫不決的時候,前門的電鈴忽然聲了。
她像觸了電一般,全身都顫抖起來,她覺得狼狽的很,看看那一床的旗袍,又看看手中的這一件,連忙放下來,忽然穿上一件淡綠的,穿了一半,覺得不對,脫掉,又換上上一件淡紫色的碎花的,因為祖義從前就喜歡她穿紫色。
拉鏈還沒有拉好呢,電鈴又響了,下女三輪車夫都不在,她急死了,同時她又慶幸他們都不在。
好不容易地把衣服穿好,在鏡前來個最後檢查,又彎身將絲襪拉正,才懷着激動的心情到前面去開門。
她一面走一面覺得奇怪,何以他會這麼早就來呢?
她心裡又慌亂又甜蜜,而且還有些淒楚。
到了大門,她的步伐放慢了,輕輕拍拍心房,深深呼吸了一下,才鼓起勇氣去開門。
在這一剎那間,她發覺自己的手是冰冷的。
她真想不到這樣地和他相逢,她剛才所準備的一切都用不上了。
她怕自己會一開門就昏倒,所以很小心地拉開門閂,一面扶着門。
可是,這是多餘的。
出現在她面前的是送牛奶的工人,穿着汗衫膠鞋。
她鬆了一口氣,可是立刻又生氣了,真捉弄人!
『幹甚麼?
』她不高興地問。
『太太!
請付這個月的牛奶錢!
』
『多少錢?
』
『九十塊。
』
她叫他等一下,進屋子去拿了錢出來給他,然後發作地用力關上大門。
她回到客廳,頹然地倒在沙發中。
下次再有人按門鈴,就叫阿英去開好了。
這該死的阿英,去買這一點子菜,就去了好半天,還不回來!
她不住在暗罵下女,接着又怪三輪車夫老王不回來。
她心中甚麼滋味全有,二十多年來的事,新的舊的,像一盤攪翻了的大雜燴,一會兒冒上來菠菜,一會兒豆腐,一會兒肉。
她順手從小茶几上的香煙盒子抽出了一支香煙,啣在嘴上,摸了半天才摸到那精緻的小打火機,可是,打不起來,她也就懶得再抽了。
她本來就不是想抽煙。
不久,門前小包車停下來的聲音,有人拉開車門,又砰然關上。
接着門鈴響了。
她的心又狂跳了,這一回難道也不是麼?
坐着計程車來的吧?
她又去鏡前照了一下,然後,故作鎮靜地,擺出嫻雅的姿勢向外面走去,可是,在玄關那裡却險些兒跌了一交。
她站好了,重新鎮靜自己,她準備好了,她要當他是普通的朋友那樣地看待,先不要慌,輕輕打開門,露出她那優美的淺笑。
當她看見他的時候,她將頂多只是有些驚訝地說:
『啊!
原來是你呀……。
』也不叫他的名字,也不要太緊張;然後就大大方方地說:
『請進請進!
』然後說:
『很多年不見了呀!
』
她自己認為心情篤定了,可是在開門時,手却仍然發抖,而且全身都是冰冷虛弱的。
門一開,她楞住了,那是常見的胖子王經理,她丈夫的好友兼同行。
『大嫂您早!
』客人堆起了一臉笑:
『實齋兄起來了沒有?
』
『他一早出去了。
』她只好裝出笑臉:
『他到基隆去了。
』
『咦!
奇怪!
我們約好了一道走的呀!
』王經理詫異地銳:
『我是特別來接他一道走的。
』
好不容易把王胖子打發走了,她懊惱地再倒在沙發中,她覺得受不了,再這樣下去,準會神經衰弱的。
這個人呀!
你究竟來還是不來?
說一早來,這會兒快了。
後門響了,是阿英買菜回來。
『阿英!
』她不耐煩地說:
『怎麼去了這麼久呀?
』
下女說:
『今天牛肉又來晚了,又要等殺鴨子,又要……。
』
後面的一大串解釋,她都沒聽進去。
她根本就無心聽。
起先,她高興下女沒有回來,現在她却認為阿英回來了也好,有人開門了。
她自己就可以端端莊莊地坐在客廳等待。
他一來,就可以更加鎮定地接待他。
『阿英!
』她說:
『先煮一壺咖啡,等一會有客人來。
』
祖義大約這時候總可以出門了,雖說是一大早來,其實,誰早上出門不弄到10點多以後嘛?
』而且,既然梁老頭子把情形都告訴他了,他是個精明的人,總要等到人家的丈夫已經出去才來的吧?
她覺得剛纔的緊張實在是不必要的。
他一來,就叫阿英送上咖啡,他是喜歡喝咖啡的。
十點半過了,十點三刻,十一點,門鈴却再也不響。
她開始焦急了,她踱來踱去,忽然有一種少女時代的恐懼。
她怕他會失約不來了,當年,她就曾經常常懷着這種恐懼去赴他的約會。
他莫非改變了注意?
也許他不來了,會寫一封信來?
上面寫着甚麼:
『我們還是不見面比較好,永遠祝福你!
』之類的話,像那些文藝小說中寫的一樣。
他很可能會寫這一類的信的。
他是個很能為別人着想的人,他既然知道了一切,當然他會有一番考慮的。
外面傳來一陣機器腳踏車的聲音,門鈴跟着響了。
她聽得出,這是送『限時專送』的信差來了,她差點兒沒跳起來,她的心快碎了。
他真的不來了,她所想像的這封信終於來了。
這個人,既然不打算來,何必又托人來通知呢?
難道真是這樣緣慳一面麼?
阿英去開門,把信拿來交給太太。
她一看,全是丈夫的信,沒有她的,心中寬了一些,隨手將信放在茶几上。
她心裡又想,也許是下午,他的信總會來的。
因為,這時候已近中午,他再不來,大概就是不來了。
她心想,如果看到那樣的信,也就心死了,像這樣待下去,非得神經病不可。
她的眼睛注視天花板,又從天花板回到牆上,最後停在大女完高中畢業時的相片上面。
那天真嬌憨,那豔美如花的容貌,簡直就是她的化身。
她很安慰,但是也覺得無限的感慨。
她輕輕地嘆氣,直到這一分鐘,她才真正如夢初醒,發現自己老了。
頭發雖未白,可是,畢竟是青春不再了。
整個早上,她都以為細心的打扮可以多少恢復當年的風韻,現在,近午的強烈陽光射了進來,即使從鏡框的玻璃上,也可以看見自己的衰老樣子。
她同時又想到許多別的問題,大多數都是關於孩子們的事。
幸而祖義並不是真的要來,如果來了,多尷尬呢?
還有,他是否變得一如自己想像那樣?
抑或是很蒼老?
還有,如果給大女兒碰見了,應該怎樣說呢?
那丫頭甚麼都懂,而且似乎有了男朋友了。
門鈴又響了,她喊聲阿英。
阿英很不高興,嘟嘟囔囔的跑去開門。
她不再緊張了,她相信祖義是不會再來大了。
她知道他也會有同樣的心境和考慮,彼此畢竟不再是年輕了,那種傻裡傻氣的熱情的事,他大概是不會再做的。
他一定是不會來了。
這樣也好!
她心裡想。
阿英拿了一張名片跑進來:
『太太,有個客人找你!
』
她接過名片一看:
『祖義』,她差點昏過去。
『他……他呢?
』她慌慌張張地問下女。
『在門口,』阿英說:
『我不認識他,沒有見過,不敢讓他進來。
』
她覺得心臟好像要跳出口腔,她覺得全身都要癱瘓了,冰冷了,呼吸也好像停止了。
好半天,她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心中說悲不是悲,說喜不像喜,喉嚨哽哽咽咽的。
『他終於還是來了!
』她心中在說:
『終於來了!
』
『太太!
要不要請他進來坐?
』阿英在等她吩咐。
她扶着沙發的背,望望大門那邊,可沒有看見甚麼,只見一部小小計程車的前半部,人呢,被大門遮住了。
『好吧!
請他進來好了!
』她軟弱地說。
阿英還沒有轉身,却又立刻給她喊了回來。
『不!
阿英!
』她說:
『你去告訴他,說我不在家!
』
阿英愕然地望着女主人,『他問我太太在不在家,我已經說了在家!
』
『沒關係!
』她堅持地說:
『去告訴他,說你講錯了,你在廚房,不知道太太在不在家,進來看看才知道不在!
』
阿英覺得女主人的態度很奇怪,臉色很蒼白,但是還是照着吩咐,到門前去回覆客人。
話一說出口,她又後悔起來,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對不起!
先生。
』她聽見阿英在門口說:
『太太不在家,剛才是我弄錯了!
』
『啊?
』她聽見一個熟悉的,低沉的男性聲音。
『真的是不在家嘛!
』阿英的聲音:
『我不騙你!
』
經過了一陣短短的沉默,那低沉的聲音說話了:
『好吧!
請你告訴太太,就說——我問候她好了!
』
那聲音聽起來,一如當年,富有誘惑力,只是稍微有些沙啞。
這一剎那間,她差點兒控制不住自己,差點兒奔出去。
可是她畢竟戰勝了自己,她緊咬着唇,聽見小汽車發動,聽見車門呯的一聲關上,『呼』的一聲以後,巷子又恢復了平靜。
她沒有追到窗前去看,要看是可以看得見他的。
她的緊張已經成為過去,她飄飄蕩蕩地走進臥室,就像玉山崩倒般地,頹然地倒在床上。
『這樣子,很好!
』她自言自語地說。
她知道,他不會再來了,她能聽見他,他當然也聽見她。
她知道,他是會了解她的,而且,彼此的印象中,將會永遠是當年那種美好的青春的模樣,永遠不會凋零,永遠不會再改變。
可是,她却禁不住伏在床上痛哭起來。
『阿英,』她哭夠以後,喊下女:
『等一會兒你去買些豆瓣醬回來,要買好的,我要親自弄個炸醬,先生晚上要回來吃飯的,他最喜歡吃炸醬麵,我好久沒做了!
還有,阿英,那個鴨子不燉了,你拿到巷子口那家廣東燒臘店叫他們代烤一下,老大老二最愛吃廣東烤鴨。
對了!
再買點兒叉燒,給他們帶便當。
』
。
《苦待》"THEWAIT"
。
榮獲1963年《自由談》雜誌徵文獎第一名
。
Winnerof"World'sBestShortLove-story"Title
。
SelectedandpublishedbyNEFF,Vienna,Austria
。
收錄於《微笑》馮馮短篇小說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