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师父作者徐浩峰.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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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师父作者徐浩峰
【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师父(作者:
徐浩峰)
【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师父(作者:
徐浩峰) 徐浩峰(又名徐皓峰),1973年出生,毕业于北京电影学院,现就任北京电影学院导演系导师[1-3]。
中国内地男导演、编剧、武侠小说家。
1997年开始文学创作,其《逝去的武林》开创了中国武侠纪实文学的风气之先[4],武侠小说《道士下山》更使得硬派武侠小说重新占据文学市场的一隅之地,引起巨大反响。
徐皓峰以其独特的写作风格,风靡中国文学界。
在电影领域,2011年,其首执导演的古装武侠电影《倭寇的踪迹》,引起国内外广泛关注,该片入围威尼斯和多伦多两大国际电影节,并斩获多个奖项。
2014年,凭借《一代宗师》荣获第33届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编。
7月,首次涉足商业电影,执导拍摄“武林传奇”巨制《师父》一 “比武的秘诀是――头不躲。
人的头快不过人的手……”
一九三三年,天津租界,秋山街洪德里“坚村”咖啡馆,一个鼻青脸肿的青年如是说。
他身后的桌位远远坐着一位日本女人,白底碎花和服,露一截藕白后颈。
他叫耿良辰,劳工小贩的短打装束。
他的同桌是两位中年人,放在桌面上的手厚过常人,指节处的茧子铜黄,是长年打沙袋、木桩的结果。
他俩穿着长衫,质地上等。
天津的武馆受政要富贾支持,拳师的月薪可买百斤牛肉。
看得出,他俩忍着厌恶。
“不信?
你打我!
来!
”耿良辰离座,要他俩站起来一个。
他俩互看一眼,站起一人,慢打一拳。
这是试手,取消了速度力量。
耿良辰登时兴奋,头侧躲,擒住那人手腕一晃,让那人的手打上自己的脸:
“看看!
腕子细,脖子粗,你说手转得快,还是头转得快?
”
那人一脸无聊:
“手!
”
耿良辰呵呵笑了,父亲激励孩子的笑:
“再来!
”
那人狠瞪着耿良辰,再次慢打一拳,耿良辰头不躲,出掌贴上那人肋骨,那人拳头在他脸前停下。
耿良辰:
“头没手快,手比手快。
”
那人退后两步,抱拳作礼:
“受教了。
”眼中厌恶到了极点。
还坐着的一人说话,语调不卑不亢,武馆里总有这种会讲场面话的人才:
“半个时辰前,在武馆里,他就败给你了。
照武行规矩,对踢场子的人,不论输赢,武馆都要请客,你非要喝咖啡,我们也做到了,为何还要羞辱他?
”
耿良辰:
“练拳的坐一块儿,不就是聊聊拳么?
我没错吧!
”
“跟你再比一次!
”
两拳师怒不可遏。
耿良辰反而坐回椅子,喝尽残咖啡:
“我才练了一年拳,头不躲,难免给人打上。
这个月比武多了点,门牙给打松了,想再比,您得过十天,容我的牙长牢点。
”
“我给你镶金牙!
”
一拳师出手,顿时肋下中掌,未及呻吟,瘫死过去。
另一拳师忙掀起他上身,用膝盖抵住他脊椎,手抄他下巴将脖子仰起,嘴里进了气,哭出一声,如婴儿之泣。
人醒了,四肢仍废着,要起身还得缓一会儿。
柜台内有两位侍者,为何日本咖啡馆的侍者总是老人?
远处桌位的和服女人已站起,脂粉煞白,几同玩偶。
耿良辰捂着嘴,盯着那拳师的救治手法,呜噜噜搭话:
“您这手,绝了!
”拳师忙于施救,一时忘了敌我:
“这算什么?
练拳的都会。
你师父没教你?
”
耿良辰摇摇头:
“我那师父啊……”拳师眼中恢复了敌意,他没再说下去,捂嘴向门走去。
身后传来一声:
“要给你镶金牙么?
”
咖啡馆的门上镶着毛玻璃,街面朦胧如梦。
耿良辰眼中有一抹恍惚,未答话,推门而出。
二 “你躺着,怎么给你换床单?
起来!
”
“你过来,就知道怎么换了。
”
“呸!
”
逗房东的二女儿有一会儿了,耿良辰躺在床上,捂着嘴。
房东有三女,皆浑圆性感,渔民后代的习性,不忌男女调笑,甚至骨子里喜欢。
天津本是水城,九河汇拢处。
大女半年前嫁人,耿良辰常跟二女说,他睡过她姐姐。
房东老太太在院子里喊了,催二女上街。
耳朵眼胡同的炸糕金黄酥脆,红豆馅嫩如鲜果,是老太太唯一的嗜口。
人老,不吃晚饭,怕消化不起,夜里难受。
吃年糕在下午三点。
二女:
“快别闹了。
”
她一步跨到床前,耿良辰挺身跃起。
二女本能一竖小臂,护住乳房,撞进耿良辰怀里。
耿良辰如受火烫,蹿到门口。
占女人便宜,只到此程度。
二女:
“快滚吧!
”俯身换床单了。
她臀部滚滚,腰部圆圆。
听街头的老混混讲,姑娘出嫁后,腰会瘦下来――瞄着她的腰,耿良辰有种奔跑后喝水喝急了的不适感,喝一声:
“哪天你嫁人,我就在前一天睡了你!
”
她没听见。
耿良辰出门了。
他喜欢的不是她。
他是个街头租书的。
一九二二年,以《江湖奇侠传》为启,南方有了武侠小说。
一九三三年,是“北五家”时代,还珠楼主的《蜀山剑侠传》已现世有一段时间了,风头正劲,除报纸连载外,以小册子方式,写一段售一段。
一册字数少则两万多则六万,押金两角,租一天一分。
他也出租“北五家”的白羽、郑证因等人的小说,但主要靠还珠楼主活命。
上海一户五口之家,两人打工,一月三十三元可得温饱。
在天津,需十四元。
他是一人独活,七元足矣。
北马路上的一片五米长墙根,是他的营生地。
那是北海楼的西墙根,北海楼是商场,三楼有茶馆。
天津水质咸,不能直接饮用,自家烧水煤费高,都是去水铺买水。
茶馆提供热水,茶馆是北方人的半个家,老客户刷牙、洗脚也在里面。
茶客租了书,拿上茶馆看。
还有街头散客,天津人不愿待在家里,喜欢待在街上。
书摊家当是一架独轮车,五个小马扎。
车上摆书,马扎供人坐看。
五个马扎不够,但也不多准备了,人会靠墙站着看。
耿良辰原本是个脚行,帮人搬家运货的,是师父让他干了租书,因为“习武人经不起力气活”,练拳后扛重物,精力奔泻,等于找死。
“我那个师父啊……”去北海楼的路上,耿良辰再次感慨。
他拥书七十本,是师父出的钱,可谓恩重如山,他打了八家武馆,有了大人物自然而有的谦逊心理――人活着竟可如此荣耀!
但近日有种莫名其妙的预感――师父在盼着他死。
“怎能这么想?
这叫忘恩负义,耿良辰,你是个小人!
”他抽了自己一记耳光。
天津人走在街上,跟在家里一样,不顾忌旁人眼光。
他又自抽了一记耳光。
师父是一年前遇上的,农历三月二十三,天后宫庙会。
那时,他还做脚行。
脚行设有“站街”一职,监视街面,见有商家自运货物,便呼来附近兄弟扣下,勒索高价运费,遇上伙计多的商家,总是一场群殴。
脚行人都出身穷苦,有恶行也有善根,见老人摔伤街头,会帮忙送医;见混混调戏妇女,会阻拦。
庙会上女人多,每年都出事。
晚饭时,他听一个站街讲,散庙会的时候,有对夫妇被混混盯上,跟了几条街,因为女的漂亮。
要被跟到住址,便会后患无穷。
男的露了功夫,一人打七混混,都是一下倒一个,快得看不清手法。
天津武馆多,对于街头显功夫的高人,天津人不稀罕。
他却有了好奇,想看看这女人的漂亮。
天津女人时髦,紧追上海,街上漂亮的多了,原该不稀罕。
第二天早晨,他买了盒三炮台香烟,见到站街便递一根,一个个路口串下去,光了半盒烟,找到那对男女家。
三炮台质劣,抽一口皱下眉。
这个家,只有一间房,无遮无拦。
一道不足膝盖高的荆棘围出个院子,房前一地木屑。
有木匠台子,一个未刷漆的柜子立在防雨的油布棚下。
看到了那女人。
她站出门槛,把一手瓜子皮扔了,反身回屋。
阳光暴烈,瓜子皮透亮如雪花。
女人小脸纤身,脖颈如荷叶秆挺拔。
跨过荆棘,站在院中,他喊:
“屋里有人么?
”女人走出,一双眼镇住了他。
不是十六七姑娘的明眸,不是青楼女子的媚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
神差鬼使,他说他是来比武的。
她以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做出招待亲朋的礼节,从屋里端出个脸盆架,说:
“洗把脸,慢慢等。
我男人回来,得要一会儿。
”
他洗了脸。
两个时辰后,她成了他的师娘。
半个时辰后,她男人回来,手里拎着八十只螃蟹。
天津河多,螃蟹不值钱,买不起白面的底层人家,螃蟹等同于野菜。
男人洗脸,她去蒸螃蟹了。
螃蟹蒸好,他被打倒四十多次,眼皮肿如核桃,流着鼻血。
男人停手时,额头淌下大片汗水,有些气喘。
街头总有纠纷,脚行都会打架。
他手黑,反应快,逢打群架就兴奋,盯上一个人:
追出几条街,也要把人打趴下,被骂作“猪吃食,不撒口”。
没想到,给人耍猴般地打了!
他记起所有他不屑的混混手段,撒石灰、捅刀子、打弹弓――第一次想弄死一个人。
男人让女人摆桌子,拍拍他肩膀,语带歉意,说去河边买螃蟹,受了湿气,身上不畅快,想出出汗,便多活动了会儿。
还赞他骨头架子比例好、两脚天生的灵活。
他憋着一股委屈,随时会像小孩般哭出来,也像小孩般听话。
女人递上毛巾,他乖乖洗脸,男人一递上螃蟹,就吃了起来。
他吃了二十只,男人吃了十只,她吃了五十只。
平素吃不上猪肉的人,饭量都大,干活的日子,一个脚行一顿饭能吃两斤米。
但吃螃蟹不是嗑瓜子,她未免太能吃了――她的腰不见肥,这是女人有男人的好处。
饭后,男人说:
“你这身子骨,不学拳,可惜了。
跟我练吧。
”他脑子蒙蒙的,当即磕头,叫了师父。
师父叫陈识,师娘叫赵国卉。
女人名中有个“国”字,实在是太大了。
北海楼西墙根,摆着他的书摊。
坐在马扎上看书的有两个学生、一个前清老秀才。
书摊边是个茶汤摊子,一个清朝的龙嘴大铜壶。
耿良辰不在时,茶汤姑娘帮他守书摊。
她比他小五岁,但他总占她便宜。
今天让她看摊,是回去午睡。
自从牙松了以后,生出老人毛病,白日里常犯困。
她肥腰肥腿,日本玩偶般面色雪白、瞳仁墨黑,见耿良辰过来,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齐整的牙。
有一点喜欢她吧,喜欢她的牙。
牙的质地和牙床的鲜红度,显示出她遗传优良,有一条长长的健康的祖先谱系。
他也是健康的。
练拳后,常梦见自己的肋骨,十二根肋骨洁白坚硬,如同象牙。
健康是一种磁性,健康的人之间有着特殊的吸力――这是他观察师父、师娘得出的结论。
或许,服从于健康,他和茶汤女会吸在一起,结婚生子一唉,跟她过日子,自己会很不耐烦,一定早死。
临终前,咬着她的耳朵嘱咐:
“我练了一辈子武,有点成就。
肋骨拆下来,卖给洋人,就说是象牙。
”
他的十二根肋骨,被当作小象的牙,卖了很多钱,她抽鸦片、赌博、养小白脸,仍绰绰有余,但她人老实,只会省吃俭用地活着,成为一个高寿的老太太,一脸慈祥地死去,糟蹋了这笔钱――他无数次重复这个想法,尤其见到她面后,暗中一想,快乐无比。
发觉他一脸坏笑地盯着自己,她会叫:
“你怎么啦?
”脸蛋显出两簇淡淡的血丝。
最新鲜的苹果和最新鲜的桃子,皮上也是这样的血丝。
他走向她,她回去了自己的茶汤摊子。
坐在书摊后,有着吃了一顿冷饭冷菜后的沮丧,看着熙攘人群,他告诫自己,振作点,还有许多武馆要踢,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习武后,师父判断练三年,他可以踢馆。
他的天赋比预想高,只用了一年。
天津有武馆十九家,平均一所武馆十来个学员,靠收学费根本无法维持。
武馆重要的不是学员,是师父。
自民国初年,国民政府提倡武风以来,武术只促成了武侠小说热潮,对大众改变甚微,大众要劳苦过活或吃喝玩乐,没时间练武。
官员和商人给武馆捐款,只为养住有名的师父。
名师越出越多,凑成繁荣格局,历史上名不见经传的小拳种纷纷现世,耿良辰的师父便是个小拳种门人。
耿良辰第一次踢馆的前夜,在师父家吃了顿螃蟹。
师父说,不与大众发生关系的事,也可以兴盛,比如国画、瓷器,便是富贾高官玩出来的。
武术现今的处境等于国画、瓷器,但武术不是实物,进不了“奇货可居”的金钱游戏。
政治需求改变后,武术的兴盛便会断亡。
漫长的清朝,民间是禁武的。
眼前的畸形繁荣,恰是小拳种出头之日,机不可失――耿良辰质疑,既然断亡是必然,赶在断亡前出名,有何意义?
师父:
“寂寂无名,愧对祖师。
你现在不懂,但等我死了,只剩你了,就会明白这个‘愧’字有多难受。
”
师父的神色,有着长远谋划者的酸楚与壮志,征服了他。
武术跟科技一样,是时代秀。
明知南北都一样,开武馆收不到学员,北方官员仍组织“七虎下江南”、“九龙降羊城”的活动,让北方拳师联合南下授徒,做半月游或一月游,大造舆论。
虚名的意义何在?
提倡武风已有二十年,一个持续的事物,不论虚实,总会有人不断投入。
师父练的是咏春拳,限于广东福建,习者寥寥。
师父以个人的方式,北上了。
天津是武馆最多的城市,赢了这里,便有一世之名。
他渐渐体会出师父的思路:
以木匠身份入津,为摸清众武馆底细,选一个天津本地人做徒弟,可免去“南拳打北拳”的地域敏感。
只是不知师父的下一步。
天津武馆十九家,踢多少方止?
扬名以后,如何收场?
应该不会是“扬名、开馆”这么简单,太顺理成章的事情总有危险。
街面上过去一队运货的脚行,他们中有旧日兄弟,都没理耿良辰。
摆书的独轮车,是脚行工具。
脚行的老大叫“本屋”,脚行是一天一结账,但跟本屋有口头契约,一千三年或五年,退行要赔款――耿良辰没跟师父说,自己交了这笔钱,交了又心疼,那是卖了多年力气攒的,用的独轮车便没还给脚行。
独轮车不值钱,本屋没追要,但行有行规,脚行兄弟从此不理他。
踢到第五家武馆,很想花钱请脚行兄弟喝酒。
不为炫耀,源于恐慌。
他愿意花光所有的钱,但知道他们不会来。
望着远去的脚行兄弟,他抽了独轮车一巴掌,如一记耳光。
树木山石都挡不住天敌,野外物种最大的保护,是它的群体。
这个不值钱的东西,让他成了一只失群的羊,无躲无藏。
到晚饭时分,书摊还可以摆下去。
独轮车上挂有马灯,十米外有路灯,都不太亮,半个时辰后,几位散客看酸了眼,他就挣到了一天的钱。
下来了一批茶客,茶馆只提供点心、面条,他们是去附近饭庄吃饭。
其中有人还书,有人搭话:
“听说你又踢了个武馆,真的假的?
”
这种话,他从不理,耻于成为闲人谈资。
他还没到惊动富贾高官的程度,打出来的名声,仅对混混起作用,路过书摊,他们会鞠躬打千,眼中是真诚的佩服。
但武行和混混是相互制约的两股势力,不能有私交。
牙,或许没那么松,是个拖延去踢第九家武馆的理由――耿良辰的牙疼了起来,七八天了,他只敢喝粥,见到馒头都犯怵。
想喝一碗茶汤。
冲茶汤前,会撤下几颗冰糖碎渣儿,滚水一冲,五步内都是甜丝丝的香气。
茶汤女在看他,她总是看他,他总是占她便宜,只要递个眼神,她就会飞快冲一碗送来,不算钱。
他几乎要递出那个眼神了,一个人力车夫在茶汤摊停下。
人力车是日本人的发明,人力车夫原本属于脚行,随着日本在天津建了造车厂,车行就从脚行分离出去,一个车行一个老大,也叫本屋。
车夫身材壮硕,娃娃脸,买了碗茶汤。
耿良辰备感厌恶,转身点马灯了,忽觉脖梗一凉,后背肌肉收伞般收紧――这是遭遇劲敌的预感,如野兽直觉,没踢过八家武馆,他不会有。
缓缓回视。
车夫蹲着喝茶汤,低压的毡帽帽檐下,闪着狼眼的亮光。
蹲着的姿势,腿形松垮,无习武迹象。
呵呵。
耿良辰,你疑神疑鬼,说明你当小人物当得太久,记着,你是一个门派的全部未来。
三 这是一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各派都有名师,都后继无人――天津八卦掌耆老郑山傲如是说。
陈识北上天津,唯一拜访的人是他。
扬名需要深远策划,“一战成名”只属于武侠小说,现实中,一次扬名行为的周期是三到五年,布局和善后占去大部分时间。
放耿良辰去踢馆,是想好了后路。
耿良辰踢到了第八家,已是天津武行能忍受的极限,将会有一位名师出面将他击败,维护住天津武林的体面。
在这位名师的主持下,耿良辰作为一个犯乱的徒弟,被逐出天津,而连踢八家的战绩得到承认,背后的师父浮出水面,收取胜利果实,立名号开武馆。
――这是小拳种博出位的运作方式,踢馆者是牺牲品,一个门派立住了,一个人才毁掉了。
这位承担除乱、扶正责任的名师,是运作最关键的一环,得是年高德勋、各派皆服的人物,陈识只选中的是郑山傲。
郑山傲一个人有两个脑子,老江湖的狡猾、武痴的纯真。
两年前一次“九龙降羊城”的北拳南下,郑山傲是九龙之首。
陈识托人引荐,以晚辈身份,向郑山傲展示了咏春拳。
咏春拳只有三个套路,一皆简短,快打不足一分钟。
他打的是咏春拳的第一套拳“小念头”,打了一半,郑山傲便不再看,低头喝茶,会见就此结束。
南拳不入郑山做法眼,引荐人备感无趣,陈识则心中有数,不再出家门。
第三天,等来了郑山傲孤身夜访,他入门便问:
“八卦掌的东西,你怎么会?
”
公诸于世的八卦掌,是走转不停的拳术,而内部则以静立久站来训练,与咏春拳“小念头”要领一致:
两脚内八字站立,大腿有缓缓夹意。
人体是天然的卸力系统,拳头的击打力再大,也会被肌肉弹开,最多把人打得皮开肉绽。
而经过站法训练,拳头可产生透力,透过骨肉震伤内脏。
这一站,在八卦掌叫“夹马桩”,在咏春拳叫“二字钳羊马”。
真人面前不说假话。
咏春拳的第三套拳叫“标指”,伤敌眼目的毒招,不能对外演练,有“标指不出门”的戒律,陈识也打给郑山傲看了。
郑山傲变了脸色,因为跟八卦掌的“金丝抹眉”同理。
“金丝抹眉”是郑山傲师父留给他的绝招,只用过两次,赚下一世威名。
郑山傲感慨:
“年轻时习八卦掌,有个疑问,如此高妙之术,难道只有我家祖师一人悟到?
但看了三十年,今天才看到。
果真‘天道不独秘’,南方也有人悟到。
”
这一夜,郑山傲是武痴本色,跟陈识称兄道弟。
利益上建立的友谊,常以背叛为结局;学问上建立的友谊,可以依靠。
半年后,陈识北上天津,直说为扬名而来,郑山傲就没在饭庄请客,以免人多眼杂,给武行人物瞧见。
要在日后承担处乱、扶正的任务,便要隐瞒两人的私交。
给陈识接风,选择了武行人不会去的北安里俱乐部――法国人开的赌场。
郑山傲徒弟中有一位是军阀的副官,在赌场消费可记账,偶尔也彻夜烂赌,这天一脸严肃地带陈识去了赌场内的舞厅。
舞厅有大腿舞表演,舞者多为白俄女子。
俄国革命后,许多俄国贵族流亡到天津,迅速落魄。
大腿舞是法国式的,还有俄国的格鲁吉亚舞。
经历了裸露程度惊人的大腿舞后,看着一位高帽长裙的舞者登场,陈识小有惊诧。
长裙及地,看不到脚,舞者身形不动,行了一圈,状如飘行。
舞者十八九岁,正在最美年龄,端庄如王后。
比起大腿舞的活蹦乱跳,她仅凭行走便赢得掌声,格外超凡脱俗。
毕竟是艳舞表演,行了五六圈后,一位男舞者扯下她的长裙,她维持着舞姿,长腿亮如银梭。
飘行的奥妙,原来是在裙子遮挡下,高频率地小步而行,膝盖内侧肌肉如鱼的游姿――陈识的眼神有了变化,郑山傲凑过来:
“看到了?
”陈识点头。
郑山傲:
“走吧。
”
赌场外有花园,设供人吸烟、闲聊的长椅。
郑陈二人在那里,谈出一件逆世功业。
“天下武馆都是摆面子的,收不到学员,去学也受骗。
我学拳的时候,师兄弟间不能有交流,师父都是单独传授。
武馆是学员们一块练,违反千古的传艺规矩,哪个名师会把真东西在那里教?
”
“唉,好武之风,是政客们的游戏,习武人反而是陪着玩的。
”
“我不是感慨这个。
八卦门规矩,一代得真传者不超过三人,世面上流行的八卦掌就不是八卦,我不知该叫它什么。
我看不下去,但学拳之初,已发誓守秘。
自世上有了武馆,二十年来,没出过人才,因为天下武馆,批发的都是假货。
”
“您那句名言――这是个出师父不出徒弟的时代,原来是在骂人。
”
“老了,还骂人,就无趣了,我现今想的是别的。
提倡武术从来是~件虚事,我想把它变实了。
天道不独秘,格鲁吉亚舞裙下步法跟‘八卦走转’同理,这个白俄女人吓坏了我,如果我们再不教真的,洋人早晚会研究出来,我们的子孙要永远挨打了。
”
天津的名师们不会违反守秘原则,否则会被各自的门派讨伐,需要一个外来者率先犯规。
二人在长椅上是同向并坐,郑山傲转头,正对陈识:
“如果你答应开武馆传真的,我便让咏春拳在天津扬名。
”
陈识一病七天。
第八天,郑山傲在以做德式西餐闻名的起士林餐厅宴请他。
他答应了。
他要教出一个踢馆的弟子,在找到这个天才前,找到了一个女人。
就在郑山傲请客时,她是起士林餐厅的托盘姑娘,脖颈如荷花秆挺拔。
他也发过守秘誓言,承诺此生只真传两人。
他做的是欺师灭祖的决定,起士林的面包免费,不自觉越吃越多,吃到第七盘,托盘姑娘说:
“别吃了,我见不得占便宜没够的男人。
”
她的眼,如远山,淡而确定不移。
男人的伟业,总是逆世而行。
逆世之心,敏感多情。
郑山傲叹口气,看出陈识中邪,一眼迷上了她。
她有个舅舅是教会学校的锅炉房师傅,有个远房舅舅供应起士林水果,所以在教会学校长大,在起士林打工。
她是个无嫁妆的贫家女,最好的命运是被一个来旅游的德国绅士看上,远嫁欧洲。
她思考过,此人不必是青年。
郑山傲找她父母商谈,她嫁给了他。
陈识家在广东开平号称“九十九楼”,曾是建洋楼最多的豪族,衰败于一场兵变。
家境好时,他年少体弱,为治病学了咏春拳,不料成为日后唯一的生存技能。
他给南昌商人做过保镖,在广州警察局短暂任职,护送过去南洋的货船……
他有些积蓄。
他带她住进了贫民区――这是郑山傲的建议。
日后,当他训练出的人开始踢馆,会不断有武行人找上家门,责问为何放任徒弟作乱,他只能回答“管不住”。
自顾不暇的贫穷生活,可以博得他人原谅。
穷人都是忙人。
他学会了木匠活,让家里呈现出越忙越挣不到钱的底层特征。
在郑山傲看来,娶她是一步棋,一个好吃懒做的女人是男人最好的伪装。
作为在世上混过一圈的人,陈识经历过一些露水姻缘,半夜在一个女人身上醒来,总闻到自己散发着讨厌的鱼腥味。
新婚之夜,他闻自己,是雨后林木的清爽气。
什么也不能对她说。
只是一夜一夜地睡她。
她也不作多想。
有次问她:
“我怎么样?
”她:
“好。
”
不如抱着她就此死了,咏春拳扬名之事,本该下一代完成。
没想到耿良辰会出现,天意。
教给耿良辰的,都先教给了郑山傲。
成名容易,保名难,郑山傲十五年没比过武,日后一战,不但要赢,还要赢得漂亮。
隔三差五,陈识以“接了修门窗的活儿”为由离家。
低压毡帽,走街串巷,确定没碰上武行人物,才转奔郑山傲家,敲后门而入。
郑山傲追根问底的武痴本色,令陈识越教越多,远超过耿良辰所学。
咏春拳只有三套拳,在他师爷一代,吸收了清朝水兵用的八斩刀,在狭隘船面上作战,敌我双方都无躲避余地,八斩刀是一击必杀的攻击型刀技。
在他这一代,吸收了江西镖师用的日月乾坤刀。
走镖路上遇土匪,要以和为贵,一旦动手,让其“劳而无功,自愧而退”为上策。
日月乾坤刀是最擅防守的刀,在一根齐胸长棍的两头安刀,一把略长一把略短。
对敌时,两手握棍子中部,左右轮番扇出。
手握部位装有月牙形护手,月牙尖冲外。
如果敌人兵器突破了两头的刀,攻到近身时,仍可用月牙对拼。
北上时,将刀拆散后装箱携带。
唉,为郑山傲装上的刀。
每每看郑山傲练得津津有味,想起北上时的豪情,陈识会一阵恍惚:
这事似乎郑山傲成了最大获益者。
唉,越执著,越会为人所夺――这是咏春拳的交手口诀,也是人事规律。
日月乾坤刀一直放在郑宅,郑山傲练刀热情不减,不好要回去。
一日走出郑宅,陈识忽生悔意,后悔这一天用在武术上,这一天用来陪她,该有多好。
回家路上,有人卖狗崽,叫卖词动人:
“不为挣钱,只为给狗狗找个好人家。
”
陈识上前,卖狗人堆笑:
“看您一脸善相,给多少钱都行!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抱了一只小狗走。
小狗卧于臂弯,像块烤红薯。
他心里暖暖的,这下好了,自己在郑宅时,它可以陪她。
一年后,耿良辰开始踢馆,小狗也长到半个小腿高。
四 习武人谈判,放杯子的一下,是最终表态。
中州、夏虞两家武馆的管事造访陈识,问责耿良辰踢馆事件。
两家武馆是天津武馆的翘楚,馆长之下管事最大。
陈识应答的是“此徒乖张,我管不了”。
两管事放下茶杯,杯底都在茶盘沿上蹭了一下――这是要生事端的表示。
陈识知道,事态按预计的又前进一步,天津武行不会容许第九家武馆被踢――郑山傲即将出山比武。
从未去过耿良辰住所,也没让他请过一顿饭。
不愿意受他一点情,因为他是个棋盘上的弃子。
送走两管事,以遛狗为由,陈识出门,向北海楼行去,那里有耿良辰的书摊。
最终没走到北海楼,转去河边买了螃蟹。
拎着八十只螃蟹回家,滴了一路水,解脱了负罪感:
“大鱼吃小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