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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向淘汰

逆向淘汰

中国的官僚政治有一个致命的遗产——层层任命制。

官吏不是经由人民选举产生的,而是由上级发现、任命的。

官吏不是为事业服务,而是为长官或上级服务。

中国官吏的最大特色是“做人”,官吏的考核与任免,主要不在于他们有多少政绩,而在于他们与上级的密切程度,搞掂了上级,就等于戴稳了乌纱帽。

于是,“报喜不报忧”,上交则谄(谄媚),下交则渎(轻慢),就成了官场的常态。

人身依附的格局,使下级只对上负责,下级绝对服从上级的做法,必然导致残酷的反达尔文优胜劣汰进化规则的逆向(精英)淘汰。

所谓“逆向淘汰”或精英淘汰,是指在政治、学术领域的精英,一些真正德才兼备的精英人才往往会遭冷遇、排挤甚至打击、压制。

那些有独立思想或独特见解的人才,他们往往会因为自己的优秀而在生存竞争中首先被淘汰出局,而一些缺乏能力、没有自己观点的庸人,他们反而因为善于钻营附会而成为“适者”顽强地生存下来。

宋代的苏辙形象地将其称之为“君子斗不过小人”规律。

“淘汰”制本是人类社会选拔人才的最有效机制,即通过某种竞争规则,选拔优胜者,淘汰劣败者。

“逆向淘汰”则不然,它是将优秀的拔尖人才淘汰掉,而那些善于阿谀逢迎的庸人反而成为“适者”生存下来。

究其原因,在于人的天性。

人性的一个艮古不变的弱点就是喜欢听好话。

精英们往往仗着自己的才气而不屑于钻营,庸人们则非拍马逢迎无以生存,这就决定了后者必然要把全部的资源用在迎合上级上,在人身依附的格局下,作长官的显然更欣赏后者的表现,他们自然会获得更多提升的机会,这样逐级淘汰的结果,必然是庸人们大获全胜。

因此,在“利出一孔”(和“官出上级”)的社会,淘汰精英就是最大的政治。

特立独行的精英人才被扼杀,整个社会必然万马齐喑。

“利出一孔”(和“官出上级”)的制度安排,使中国的官场成为一个巨大的人才黑洞,将天下精英统统吸引到其中,唐太宗李世民就曾喜形于色地说过“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

广大的士人(知识分子)要想出人头地唯一的渠道便是做官——因为:

“人生世上,除了此事,就没有第二件可以出头”。

无数的精英挤在入仕这唯一的独木桥上你争我夺,兵戎相见,竞争自然残酷绝伦,在这种没有底线的生存斗争中,一般只有厚黑者胜出,结果,人格高尚的人往往要败在人格低下的人手里;受教育程度高的往往要败在受教育程度低的人手里;说真话的人往往要败在说假话的人手里。

这就是“逆向淘汰”或精英淘汰的根本原因。

中国人向来有窝里斗(内耗)的老传统,窝里斗的残酷与大规模地糟蹋人才世所仅见,人们往往简单地把它归为民族的劣根性,似乎这是中国人的原罪。

毛泽东就有一句家喻户晓的名言,“中国有六亿人口,不斗行吗”?

为什么窝里斗在中国千百年来生生不息的强大,为什么中国人会产生“与人斗其乐无穷”的妖魔鬼怪思维,唯一的解释是“制度”使然。

世界上只有劣等的制度,没有劣等的民族。

过去的中国一直是农业大国,人口多,产业少,发财的机会更少,大家都在准饥饿线上苦巴巴地过日子,向有限的资源和收获竞争。

人们常说,“同行是冤家”,在一个别人的成功就是自己的失败的社会,这确实是一个真理。

如果一百个人中每一个人都有一个不同的发财机会,那么由于劳动分工,他们会相安无事,彼此间还会互惠;而如果一百个人却只有一个发财机会,他们就必然不得不为此大打出手。

民间形象的说法就是“槽里无食猪拱猪”。

在社会财富存量一定的情况下,参与分配者愈多,则竞争愈激烈,这乃是从古至今中国社会政治斗争惨烈万分,宦术出神入化,社会动荡不宁,人民贫穷愚昧的根本症结之所在。

人身控制和人身依附的后果,使个人既无独立的政治地位,又无独立的经济地位,即使获得的物质利益也是不稳定的,随时可以化为乌有,历代开国功臣的悲剧就根也源于此。

韩信、白起、伍子胥、文种等等,都是人们熟悉的历史上有名的将军谋臣,为其帝王立下过汗马功劳,然而,他们的结局都很悲惨,功盖天下却无生存的权力。

这一类“功盖天下者不赏,勇略震主者身危”的悲剧充斥于中国历史,与中国社会共始终。

为什么他们都逃不脱“兔死狗烹”的悲惨命运?

答案就是人身依附。

没有受法律保障的人身自由,没有神圣不可侵犯的私有财产权,在中国,除皇帝一人外,任何人都无法成为自由人。

在中国,人们总是抱怨知识分子缺少风骨,所谓“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说的就是中国知识分子千年之病,千年之痛。

归根结底,知识分子这一悲剧角色的罪魁祸首就是“利出一孔”(和“官出上级”)的制度安排。

自秦始皇统一中国之后,中国知识分子就变成了依附在专制政权之上的“毛”。

在一个政府是唯一雇主的社会,一个人一旦被政府机关列入黑名单,就只能毫无反抗地任其处置,因之,在这种社会,所谓士人的独立人格,所谓言论自由,思想自由以及人身自由等等只能是痴人说梦。

尊严与饥饿无法友好相处。

社会的铁则是:

主宰一个人的薪给,即可主宰其意志。

没有独立的经济权利,就没有独立的政治权利。

只有有了稳定的经济收入,才能有独立的人格和完整的意志。

经济上不独立,靠巴结混饭吃,道德上就很难守节。

而个人失去独立之人格,思想听命于雇佣他们的核心人物,不问是非,党同伐异,根本无法产生公民社会。

“公民社会”是一个自然演进的理念。

起源于古代希腊和罗马,起初是指那些享有公民权的城邦公民的社会政治生活。

到了公元十三、十四世纪,公民社会演变为西欧独立于封建领主体制之外的商业城市文明,意味着不受封建义务和神权的桎梏的世俗的自×空间。

到了思想启蒙阶段,公民社会的内涵逐渐趋于丰富,加入了政治民×、权力制衡、社会契约、思想多元等内容,成为独立于国家的私人领域和公共领域(私人领域指以市场为核心的经济领域,公共领域指社会文化生活领域),以一系列独立的民间组织、政党、社团、俱乐部、沙龙、学校、教会、工会、行会、通讯、出版、新闻、慈善机构等作为自身存在形式。

公民社会介于公民与国家这两极之间,既是联系公民与国家之间的纽带,也构成了对公民个体的保护屏障,同时对政治国家形成了有效的制约。

英美等国成熟的(或者说是相对成熟的)公民社会,是建立在约翰•洛克的“社会在国家之上”的理念之上,因而社会力量强于国家力量。

个体的公民是现代国家中最小的单元,公民社会则按照非强制、非暴力原则调节公民个体间的关系,自下而上、自小而大地组织形成若干更大的单元,从而具有个体公民所不具备的力量。

成熟的公民社会不仅具备若干个组织的有形力量,而且还因为公民个体中对私人空间和公共空间不受侵犯的信念而拥有无形的力量,并化解掉大量公民个体之间的矛盾,使之难以孕育成只有使用暴力才能解决的问题。

可见,一个发育成熟而完善的公民社会,不但可以有效地抵御来自政府权力对公民的侵犯,避免政府“权力无边界”的情形出现;而且也会起到社会稳定的调节器的作用,从而也就使得潜在的极×主义者的回旋余地大为缩小。

中国从来没有形成一个独立于政治国家的公民社会,有的只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典型臣民社会。

中国的政治体制是一种缺少变化的,不允许出现内部竞争对手的铁板式的政治结构。

政府从不允许独立自治的社会组织机构产生,并逐渐发展出一个稳定的领导层,以及一个能适应现实和吸取经验与历史教训的传统。

另外,中国也没有可比之于西方天主教会之类的拥有长达十几世纪的宗教信仰和世俗智慧的宗教组织这样一个具有自我管理能力的组织。

中国社会,政府面对民众的政治诉求和抗争,习惯于采用政治高压敉平社会反抗,由于没有正常的沟通与发泄不满的渠道,一旦出现暴力冲突,平常在高压统治下沉默驯顺的的羔羊们就变成了破坏成性的暴徒(乌合之众人人都想搭便车而不受惩罚),陷入以暴易暴的怪圈,发展到极端就只有天下大乱一条路。

西方国家有长期的社会自治传统和合法的反对党,它们的在野党被称为“忠诚的反对派”,是防止政府危机演化为全面社会危机的有效防火墙。

2005年4月23日,意大利总理西尔维奥•贝卢斯科尼组成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第60届政府,50年间,意大利发生好几十次政府危机,政府的平均寿命不到一年,虽然政府更迭频繁,但对民众和社会生活基本没有大的影响。

其他像法国、英国、德国等也发生过频繁的政府更迭,人们早已习以为常,民众的生活基本没有大的影响,该干什么还干什么,这在中国是无法想象的。

中国自古就有“三日无君,则惶惶如也”的说法,政府垮台了,非天下大乱不可。

中国没有合法的反对派存在的空间,更没有西方国家的所谓随时可以接管政府的“影子内阁”,当社会出现重大危机时,不可能有现成的替代品(自治机构或组织)替代原有的秩序提供者,以维持秩序,实现权力的和平转移、政府的平稳过度和更替,唯有打碎现有的国家机器,在付出昂贵的代价后重建社会秩序。

这是一种没有刹车装置的制度,一旦启动,终将不可挽回地自动毁灭。

美国经济史学家道格拉斯•诺思站在制度学派的立场,提出制度变迁的“路径依赖”一说。

诺思认为,制度变迁存在着报酬递增和自我强化的机制。

这种机制使制度变迁一旦走上某一路径,就会在以后的发展中得到不断的自我强化。

“历史表明,人们过去做出的选择决定了其现在可能的选择”。

已建立的制度会千方百计地维护自身的存在,选择某种制度容易,但放弃却很困难。

路径依赖有不同的方向。

一种情况是某种初始制度选定以后,具有报酬递增的效果,促进了经济的发展;其他相关制度安排向同样方向配合,导致有利于经济增长的进一步的制度变迁。

这是一种良性的路径依赖。

另一个情况是某种制度演变的轨迹形成以后,初始制度的效率降低,甚至开始阻碍生产活动,那些与这种制度共荣的组织为了自己的既得利益而尽力维护它。

此时这个社会陷入无效制度,进入了“锁定”状态。

这是恶性的路径依赖。

如果用诺斯的“报酬递增-路径依赖模式”来分析政治过程,可以发现政治中同样存在着报酬递增、自我强化和路径依赖现象。

政治活动是集体性的,其建立成本高,政治活动受制度的约束更为经常和强烈,对制度的依赖性更强,从而导致了个人和组织均有强化既存制度的倾向;政治的复杂性和低透明度使得人们对政治行为的后果难以预料,在预期不明的情况下,发起制度变迁是不明智的,为了避免承担高成本,政治行为者倾向于维持已有的制度,即使这种制度已经处于低效状态;在政治过程中观念的转变是非常困难的,个人关于社会的认识一旦形成,就很难改变,其原因是世界观和价值观的建立成本高,个人对政治一些基本看法,从意识形态到对政府某些具体方面的理解,或对政治团体和政党的态度,一旦形成,通常是非常难以改变的;制度和政策的制订者总是希望限制自己的后继者,因为政治家担心自己的对手会在将来掌权,为了保护自己,他们使现存的制度难以改变,结果使得甚至连他们自己也难以改变制度,政治的这一特性使得制度从一种已形成的路径中摆脱更为困难。

尤其重要的是,政治权力的分配在社会成员中是不平等的,当某些人居于支配他人的地位时,他们倾向于利用所掌握的权力来强化自己的地位。

政治竞争的结果是“赢家通吃”,对于当事者来说,或者是全得,或者是全失,没有其他选择。

政治博弈的这个特点使得掌权一方倾向于全力维护自己的既得利益,其结果是制度的自我强化。

政治中的路径依赖现象是历史的常态。

“利出一孔”(和“官出上级”)的政治实践,使最高统治者统治着会说话的动物,享尽人间奢华极乐,食髓知味,任何人只要坐上龙床,都会毫不含糊地照此办理,习惯成自然,文化上的获得性遗传,使“利出一孔”(和官出上级“)的思想成为中国政治文化的显性基因,虽然王朝不断更替,但政治治理结构与模式却反复克隆。

从本质上看,所谓的改朝换代只是一种简单的(边缘人群与中心人群的)置换反应,改变江山姓氏之举,除了为少数人提供了政治游戏的极品享受而外,对芸芸众生究竟有何裨益?

难怪古人要发出无奈的感慨:

“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里都作了土。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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