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兰.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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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子兰
君子兰
陈老师心爱之物是盆君子兰。
它姿态端庄,花形美丽,色泽鲜艳,清香怡人。
摆放在我俩共同拥有的办公室,非常雅致,大方。
有赏心悦目,超尘脱俗的效果。
陈老师说:
“君子兰开花,像征着尊贵和富有。
”
我说:
“这仅是比喻。
”
他固执地说:
“它很像一个人。
”
“像谁?
”我感到新鲜,没料到这盆花里有故事。
“是我的一个同事,叫沈小兰。
”陈老师点燃一支烟,悠悠地抽着,头仰靠在椅背上,微闭起双目,用缓慢而深沉的语调讲述起往事。
——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我从师范学校毕业,被分配到秦岭西部一个山村小学任教,一条弯弯的清水河,河畔有座独独的山,山上有座独独的庙,庙里有十名满身泥土的孩子,还有她和我。
我刚满19岁,沈小兰也就20来岁。
乡文教干事老杨领我上山,站我俩中间,介绍说,这是沈老师,本校校长。
小兰一听,“扑哧”一声笑了,说就她一人,什么校长不校长的。
随后,很大方地伸出手,同我握了握,又说,叫我小兰吧,欢迎你来这儿工作。
我木然站着,机械地应酬着,心里很悲凉。
凭心而论,我是学校的优等生,却落到这步天地,有一种被入遗弃的孤独感。
学校小得一目了然:
仅有—座大庙,分为三间,一间教室,一间仓库,另一间自然是我的卧室兼办公室了。
小兰说,她是本地人,家住河对面的村子,来去很方便,不用住校。
看得出,我的卧室是她精心布置过的。
泥皮斑驳、浸着水渍的土墙上,新贴了一米多高的白纸墙裙。
床是用两条长凳支起来的,铺了洁白的床单。
靠窗的一张桌子上,放着一盏台灯,还有这盆君子兰。
文教干事老杨在室内扫视了一下.歉疚地笑笑说,条件就这样了,你凑合着住,等过些年,咱在村里另建新校。
天快擦黑了,老杨告辞下了山,就剩下我和小兰。
我的教师生涯就从那天开始了。
我这才偷眼看了看我的上司:
沈小兰。
她圆圆的脸盘,细细的眉毛,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闪着纯真无瑕的光泽,脖子上围着一条粉红色的纱巾,将整个脸衬托得格外红润,妩媚.她是我平生见过的最美丽的姑娘。
我不禁看呆了。
她发现我在窥视她,虎着脸说,快收拾一下,咱们去我家吃饭。
我跟着她下山,过了河上的小木桥,来到村里,七拐八弯,到了她家。
吃了晚饭,小兰和她父亲打着手电送我过了河。
又要送我上山,我婉言谢绝了。
他们把手电筒交给我,嘱咐我走路小心绊跤。
我走出老远,小兰的父亲又追上来说,陈老师,你刚来山里,过不惯,小兰让我晚上陪陪你。
我默默点点头,心里很感激。
多么朴实,善良的山里人啊。
山里的夜,死一般寂静。
栖身他乡,我一时难以入睡,沈大伯说,没瞌睡咱就聊聊天。
我俩躺在床上,说东道西,话题慢慢移到小兰身上。
沈大伯说,小兰高中毕业,她伯在城里给找了工作,可这女子倔,就是不去。
说山里孩子上学难,她要上山教书.说实在的,这个学校多亏小兰撑着,要不,早散伙了。
话到此,大伯突然打住,翻个身,两眼怔怔地盯着我说,陈老师,你能扎得住吗?
我不敢直视他的目光,嘴里支吾着说,争取吧。
大伯那双充满希冀的目光,刹时黯淡了,失去了说话的兴致,打着哈欠,口里念混不清地嘟哝了一句:
天不早了,咱们睡。
一会儿,他便进入了梦乡。
而我却怎么也睡不着,思绪飞到高楼林立的市区,那里有我的双亲,我得想办法离开这儿。
连续几天,大伯都陪我住,上山下山,对劳累了一天的他来说,无疑是额外负担,但他毫无怨言,总是乐呵呵的。
还说,住在山上清静,能睡个安稳觉。
后来,在一个阴雨连绵的清晨,大伯下山,不慎跌坏了腰,山里缺医少药,大伯又不愿去城里治疗,躺了两月就下了地,以致留下了后遗症。
一个壮实的庄稼汉,为了我成了半个废人。
永远佝偻着腰,强健的腰板再也挺不直了,是我害了大伯啊。
我热泪盈眶,愧疚万分。
大伯却摆摆手,说是他自己不小心,不怨我。
在以后很多年里,我的生活发生了变化。
我如愿以偿的进了城,结了婚,有了孩子,但大伯的影子我无法从脑海中抹去,他的形像深刻在我的心田里,与我生命同在。
前年他来过我家一次,给我背来一袋面。
你知道,我家住六楼,何况大伯的腰又有伤。
且不说那么远的路,就说扛着几十斤重的面袋上来一趟也不易呀。
那也是个雨天的清晨,他气喘吁吁地叩开了我家的门,仰着脸,笑眯眯地望着我,头上,身上,胡须上全是雨水,双脚沾满了泥,我让他进屋坐坐,他说啥也不肯,怕脚上的泥弄脏了我家的地板。
就这样,我们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站在一条说不清的分界线上对话。
他把面袋放下,从上面揭下他的衣服,见面粉是干的,庆幸地说,还好,还好。
我说,可你淋成个水人了。
他无所谓地一笑说,庄稼人淋点雨不要紧。
又说,我知道你不缺这点面,但这是咱家磨的,没搀假,送你尝尝。
我再次被感动。
扪心自问,我为他们做过什么呢?
不就是教了一年多的书!
可是,他们却掂记着我,说这是缘份。
话题扯远了。
就说大伯跌坏了腰,不能再上山了,小兰又搬到了学校,就住我隔壁的仓库里,说这样可节省早晨上山的时间,能多睡会儿懒觉,实际上是给我作伴,怕我孤单。
每天晚上,只要看到她窗里那盏灯,或者听到她在隔壁轻微的响动声,我心里就感到很踏实,有股暖流涌遍全身。
我们白天上课,晚上各干各的事。
自她住在山上后,我们就买了灶具,自己做饭吃。
每周我必回趟家,进城看父母的同时,外兼采购任务,日子过得清淡却有味。
山区,没有电影电视,没有可去的娱乐场所,我们唯一的乐趣是看书,聊天。
除此之外,就是苦苦等待。
我等待父母在城里帮我打通关节,然后逃离此地。
她等待心中的白马王子快点研究生毕业,然后嫁人为妻。
这是我们各自的秘密,谁也不愿说破,但各自又心明如镜。
我见过小兰对像的照片,那是一个模样英俊的小伙子。
戴幅近视眼镜,面孔白皙,目光炯炯,看上去文质彬彬,很有修养。
照片就夹在小兰桌上的圆镜里,有空她总要拿在手里看几遍,目光里流露着企盼。
那阵子,我没谈恋爱的经历,有时见小兰对着镜里人发愣,觉得很可笑,又很羡慕,偶尔还会生出几分嫉妒。
直到那年冬天,我才体味到爱的滋味。
你想听?
可我说不清楚。
你问我爱上谁了?
我说出来,你可要保密。
行了,我说,我爱上小兰了。
小兰那个对像真不是个东西,甭看人模狗样的,其实早坏了良心。
一毕业就变心,和省城一个处长的女儿搞上了。
你彩云追月,鸟飞高枝倒也罢,甭血口喷人。
他竟污蔑我和小兰有暧昧关系,还编排得有鼻有眼的。
这可苦了小兰,她如痴如醉的等了这么多年,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是民办教师,每月挣100元,由于村上困难,一半还不能兑现,实际只挣50元。
但她省着花,把钱寄给那小子养身子。
金钱有价,情义无价呀。
接到绝交信,小兰哭了一夜。
我既心痛又无奈。
她把信没让我看,要不,我早找那小子讨个公道去了。
这些事,还是我从文教干事老杨那里听到的。
那小子够毒的,给小兰来信的同时,还给乡上去了信。
好在老杨心里有数,没信邪。
小兰真是好样的,坚强。
心里苦着呢,表面上很平静,依旧精神饱满地投入工作。
她把那小子的来信,全付之以炬,向昨天告别。
人就这样,该抛弃的就抛弃,该珍藏的就珍藏,背负太多必受其累。
小兰轻松了,我却沉重了。
我眼看快20岁了,还没对像。
我不急,我爹我娘急,忙着在城里给我找呢。
一连说了几个,人家嫌咱是“高山族”。
我说,能调回来,人家说,调回来再说。
我爹我娘不死心,锲而不舍地托人给我介绍,逼我锲而不舍地见面。
弄得我三天两头回城。
我心灰意懒,与姑娘见面,纯属可怜天下父母心,没有一丝热情。
我耽搁的课,全由小兰顶。
她见我垂头丧气,知道出师不利,反倒安慰我,人要靠缘份,别急,多见几个挑个好的。
我苦笑着,心里说,谁挑谁?
我有资格挑吗?
贱卖人家还不要呢。
最可气的是,我姨给我介绍的姑娘中,有一位患有癫痫病,没病时好好的,一犯病,倒在地上四肢抽搐,口吐白沫,人事不醒。
这姑娘就在城北巷一家小铺里糊纸盒,收入也很微薄。
就这么个人,都瞧不上咱。
你说说,我一个堂堂的男子汉,活得背不背时?
我还有什么自尊心!
那天下午,我从城里回学校,路过乡政府,碰见老杨。
老杨见我一脸晦气,就邀我到他屋里坐坐。
听了我满肚委屈后,反倒乐了,拍着我的肩胛说,你呀你呀,众里寻她千XX,蓦然回首,那人就在灯火阑珊处。
我一惊,忙问,你说的是谁?
沈小兰。
老杨从容地吐出三个字。
经老杨一点,我茅塞顿开。
咱只在城里找对像,没料想,好姑娘就在咱身边啊。
接着,老杨就向我介绍了小兰和她对像关系中止的事,劝我别坐失良机。
告别了老杨,我风风火火往学校赶,一路脑子没闲着,编排了一肚子美好的语言。
可是,当我一见到小兰,却又不好意思开口了。
我真没用!
她问我这次谈得怎么样,我说老样子,人家嫌弃我。
她一听,也很失望。
想劝劝我,大概没恰当的词,只是惋惜地摇摇头。
我从床下拎出酒瓶,拧开盖,仰起脖子往下灌。
她扑上来,一把夺下酒瓶,一扬手扔出了门,大声喝斥道,你真没骨气,这点挫折就把你打趴了!
还算个男子汉吗?
我借着酒劲,反唇相讥说,我没出息,可你愿嫁给我吗?
她脸一红,顿时哑了,窘迫得低下头,抚弄着辫梢,吞吞吐吐地说,小陈,你这人挺好,我,我不配你啊。
我猛地冲上去,紧紧抱住她,亲吻着她俊美的脸,喃喃地说,小兰,是我不配你。
她挣脱我,诚恳地说,我是乡下人,你是城里人。
我一跺脚,吼道,什么话,我们都是人,爱是不分年龄,种族、国界的!
那会儿,我是一时冲动.可她是冷静的.她扶我躺在床上,给我盖好被子,安慰道,这话以后再说,你先好好睡一觉。
半夜里,她又轻轻走进我的房间,给我端来热茶。
我渐渐清醒了,定眼望着她,觉得她好美好美。
我情不自禁地搂住她丰腴的双肩,她温顺地依偎在我怀里。
我们默默无语,相互聆听着对方“咚咚”的心跳声,那感觉无比幸福,甜蜜。
我说,今晚就住一起吧。
她羞赧地一笑,乞求道,别这样,好吗?
我求你了。
我怏怏地说,你不爱我?
她抚摩着我的头发说,我爱你.也想永远和你在一起,但这不可能。
为什么?
我疑惑。
她说,你是家里的独子,城里的父母需要照料。
而我,注定要在这里呆一辈子呀。
我说,咱俩一块走,城里毕竟比山区好。
她认真地说,你走了,我走了,这些孩子咋办?
扔下他们只顾自己,我办不到。
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你是城里人,要回到父母身边我理解,可这儿是我的家乡,我不能走。
命运之神,只能将我俩搓合成好朋友,我们好比星星月亮,同在茫茫宇宙间,可以相互照耀,却无法运行在一条轨迹上。
我能调进城,可以说全靠小兰帮忙。
她大伯是副市长,她陪我去求情,看在侄女的情份上,人家一个电话就办妥了,我被安置在咱这所重点小学,这是我父母踏破铁鞋也寻不着的好事啊。
从这件事看,小兰若要转公办,甚至调市里机关工作也是很容易的,可她不。
她说,她既然选择了山村教师的职业,就得像战士,坚守住阵地。
我即将调走的那个冬夜,我俩围着火炉谈了很久。
我劝她改变初衷,她说绝不可能,她指着桌上的君子兰,深情地说,你知道它的来历吗?
我说,我不知道。
她说,这是学校前任校长李老师留下的。
他调走了?
我脱口而出地说。
没有走,他仍然在这里。
我怎没见过。
她拉住我的手说,我带你去看他。
我怯怯地问,远吗?
她说,不远,转个弯就到了。
我跟着她,踩着厚厚的雪,来到学校围墙后边,她站在一个土堆前说,到了。
我茫然四顾。
她指黄土堆,沉痛地说,这就是李老师的墓。
在这儿工作了一年,我从没注意到这个墓堆,也没想到,墙外翠柏丛中竟长眠着一个平凡的师魂。
小兰说,李老师是外地人,在这儿工作了十几年。
前年得了肝癌,仍硬挺着给孩子们上课,直到栽倒在讲台上。
弥留之际,他对乡亲们说,他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把他遗体埋在小山上,让他永远看到这所学校,听到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村里人答应了他的请求。
他不让人给他立碑,他说教师就是铺路石,一代代人接力赛似地朝前走,这样,中国才有希望。
翌日,我要走了。
沈大伯套上毛驴车送我起程。
孩子们站在车旁,愣楞地看着我,天真的眼神里,流露出依依不舍。
村里的父老乡亲争相把自家的红枣、核桃、山萸、辣椒往车上倒,叮咛我有空常来,别忘了这个偏僻的山村。
我逡巡着人群,没有她的身影,我很失望,很惆怅。
大伯甩了个响鞭,小车顺着河边的土路向前驶去。
拐过河湾,我猛然瞅见,那座独独的山,那座独独的庙,庙前独独的伫立着一个人。
我眼睛一亮:
呵,小兰!
她正挥着火苗般艳红的纱巾向我致意。
大伯刹住车,眼见小兰从山上下来了。
她怀里抱着这盆君子兰,双手捧给我,庄严地说,陈老师,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请你珍重!
我双手接过,紧紧搂在胸前,我清楚地意识到:
这是一个教师的灵魂,正同我融为一体。
在这个城市小学,我上班第一天,就是将它——这盆君子兰摆放在案头。
每当看到它,我就想起了小兰,还有那位我无缘相识却终生难忘的李老师。
陈老师说到这儿,已泣不成声,泪流满面。
他取下眼镜,用手帕揩抹着泪珠。
“后来呢?
”我追着问。
陈老师深深叹口气,神情肃穆地抬头望着窗外,似乎在遥远处寻觅着飘逝的岁月。
——几年一晃就过去了,我再也没去过那个小山村,我是个逃兵,没脸见山里的父老乡亲。
但我是多么思念他们呵!
今年秋季,你知道连续下了几天暴雨,山洪暴发,清水河水位猛涨,浊浪滔滔。
我说过,去那个小学校,孩子们要过一座小木桥。
小兰怕出事,每天送孩子们过往。
就在一天中午,当她带着两个孩于过桥时,那桥突然倒坍了。
她和孩子全被卷进洪水里。
她水性好,先救出一个孩子。
当她再次下水救第二个孩子时,就再也没上来。
洪水吞噬了她和孩子的生命,而这个孩子也正是她的孩子。
现在,在那所小学任教的就是小兰的丈夫——一位深爱着小兰的本村青年。
前些日子,他来过我家,转送了小兰牺牲前写给我的一封信。
信里托我找人帮她设计一所新校舍,她准备将小学迁至村里。
她有宏伟的计划,美好的憧憬。
可是,壮志未酬身先死,此恨绵绵无尽期!
这是多么悲壮呵。
陈老师嗓子梗塞住了,再次摸出手帕揩抹着滚滚的热泪,我端详着眼前这盆君子兰,感慨地自语道,呵,君子兰,你代表着教师人格的尊贵,精神的富有。
陈老师拉开抽匣,取出一本《植物》杂志,翻开,推到我面前。
上面用红笔勾划出一段话:
君子兰,多年生草本植物,浓绿的叶片,剑形,肥厚,相对排列,挺拔舒展,犹如两排持剑武士,簇拥着数十朵红色的小筒状的花,聚集成伞形花序。
花下垂,形似低头微笑,故有“垂笑君子兰”的别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