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浦江德运之争与辽金王朝的正统性问题刘浦江:德运之争与辽金王朝的正统性问题 精忠报国 来自无英万夜 00:00 03:32 内容提要:辽、金两朝在接受汉文化之后,都以正统相标榜:辽承晋统,金承宋统,并企图为其正统论寻找德运的依据。元代曾围绕宋辽金三史的纂修义例问题展开激烈的正统之辨。明代士人普遍否认辽金正统,纷纷重修宋史,其旨趣不在于订讹补阙,而在于另创义例。在清代,宋辽金正闰之争本是一个颇有忌讳的话题,但当清朝统治者从北方民族王朝立场转向中国大一统王朝立场之后,最终也否定了辽金正统。辽金王朝的正统性之争,从一个侧面彰显了近千年来华夷观念的演变轨迹。自秦汉大一统王朝形成以后,正统问题便成为中国
2、传统政治学说中的一个永恒话题。一百年前,梁启超在新史学论正统中总结出历代正统之辨的六项标准,其中之一是“以中国种族为正,其余为伪也”。(注:饮冰室文集第3集,云南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640页。)辽、金王朝的正统性之争,自始就是与种族问题纠缠在一起的,它从一个侧面彰显了近千年来华夷观念的演变轨迹。一、契丹王朝之正统论与德运说辽朝虽然始终坚持草原本位,但自从燕云十六州汉地入辽后,文化的融合已是大势所趋。契丹人对汉文化认同的一个明显标志便是华夏正统观念的形成。(注:关于辽朝华、夷观念的演变过程,参见宋德金辽朝正统观念的形成与发展,载传统文化与现代化1996年第1期;郭康松辽朝夷夏观的演变,载
3、中国史研究2001年第2期。)辽代前期,契丹人以“蕃”自居,自外于“中国”。辽朝人中国意识的觉醒,大致是兴宗以后的事情。自重熙年间起,辽朝开始以北朝自称。重熙二十一年(1052年)遣使于宋,“其国书始去国号,而称南、北朝”。(注: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72,仁宗皇祐四年四月丙戌条。)道宗大康七年(1081年)萧孝恭墓志,首行称“北朝大辽国萧孝恭墓志铭”。(注:盖之庸编著内蒙古辽代石刻文研究,内蒙古大学出版社,2002年,第250页。又契丹小字耶律仁先墓志也称宋、辽为南、北朝,即实先生认为在契丹语中“南”亦有“下”之意,见氏著谜林问径契丹小字解读新程,辽宁民族出版社,1996年,第233页。)辽代中
4、晚期石刻中,常见“南瞻部州大契丹国”(注:重熙四年张哥墓志、重熙十三年沈州无垢净光舍利塔石函记、重熙十四年沈州卓望山无垢净光塔石棺记,分见辽代石刻文编,河北教育出版社,1995年,第200、237、239页。)或“南赡部州大辽国”(注:大安五年萧孝忠墓志、乾统七年释迦佛舍利生天塔石匣记,分见辽代石刻文编第416、580页。)的说法。按照佛教的地理概念,中国属于四大部洲中的南瞻(赡)部洲,郑樵说:“释氏谓华夏为南赡部洲。”(注:通志卷38天文略一。)唐宋石刻中以南赡部洲指称中原王朝的例子比比皆是。辽人既自称为南赡部洲,则是自比于华夏之邦。辽道宗的言行最足以说明契丹统治者从“夷”到“华”的文化立场
5、的转变。道宗曾作有一首君臣同志华夷同风诗。(注:辽史卷21道宗纪,清宁三年。又见王鼎焚椒录。)松漠记闻卷上记述的一个故事更是常为人们津津乐道:“大辽道宗朝,有汉人讲论语,至夷狄之有君,疾读不敢讲。则曰:上世獯鬻、猃狁,荡无礼法,故谓之夷。吾修文物彬彬,不异中华,何嫌之有!卒令讲之。”这实际上就是金、元时代人所竭力张扬的“中国而用夷礼则夷之,夷而进于中国则中国之”的华夷观念。(注:见赵秉文闲闲老人滏水文集卷14蜀汉正名论,杨奂还山遗稿卷上正统八例总序。此语原出韩愈原道。)契丹人传统的青牛白马故事反映了本民族根的意识,而道宗末年修成的耶律俨皇朝实录却“称辽为轩辕后”,(注:辽史卷63世表序。)无疑
6、是对华夏文化的明确认同。五德转移说是华夏正统观的核心因子,辽朝的德运观念是一个值得深入探讨的问题。咸雍元年(1065年)耶律宗允墓志云:“我国家荷三神之顾諟,乘五运之灵长。”(注:辽代石刻文编,第319页。)但今存辽代文献中并没有关于本朝德运的任何记载。金章宗泰和间讨论德运问题时,秘书郎吕贞旱等人有“辽以水为德”之说,(注:(金)佚名编大金德运图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这是目前辽、宋、金文献中有关辽朝德运的惟一明确的信息。冯家昇先生认为:“金章宗去辽未远,吕贞旱所云辽以水为德,必甚可靠。”(注:冯家昇:契丹名号考释,冯家昇论著辑粹,中华书局,1987年,第25页。)除此之外,清代学者还曾举出一
7、个新的论据,道光四年殿本辽史在卷53礼志“腊辰日”条下有一段考证文字说:“按五德运补曰:辽以水德王。又按魏台访议曰:王者各以其行,盛日为祖,衰日为腊。水盛于子,终于辰,故水行之君,以子祖辰腊。按本志以辰为腊,可见辽用水德。”五德运补一书未见著录,估计是明朝人的著述,其“辽以水德王”的说法亦当源自大金德运图说。问题是“腊辰日”的记载是否能够证明辽为水德说?辽史卷53礼志六“嘉仪岁时杂仪”的原文是这样的:“腊辰日,天子率北南臣僚并戎服,戊夜坐朝,作乐饮酒,等第赐甲仗、羊马。国语谓是日为炒伍侕尀。炒伍侕,战也。”辽史卷51礼志三“腊仪”条也有类似的记载。根据这些内容来看,腊仪很可能是契丹传统礼俗,以
8、十二月辰日为腊,与五德终始说“水德子祖辰腊”(注:王应麟:小学绀珠卷1“五运”,中华书局影印津逮秘书本,1987年。)的说法不过是一个巧合而已。辽史礼志谓腊仪始于穆宗应历元年(951年),而太宗纪会同八年(945年)十二月已有“戊辰,腊,赐诸国贡使衣马”的记载。要知道,在太宗和穆宗时代,辽朝根本就不可能有什么华夏正统观念,可见其腊仪与五德确实是没有关系的。尽管“辽以水为德”说仅有金代文献中的一条孤证,但所幸的是,我们可以通过辽朝中后期的正统之争识破其中的玄机。大约从兴宗时代起,辽朝开始以正统相标榜。正统之争是由辽太宗得自后晋的所谓秦传国玺引起的。辽史卷57仪卫志三曰:“会同九年,太宗伐晋,末帝
9、表上传国宝一、金印三,天子符瑞于是归辽。”自秦汉以降,人们习惯上视秦之传国玺为正统王朝的象征性符号,“天下之人,遂以为帝王之统不在于道而在于玺,以玺之得失为天命之绝续,而五季更相争夺,以得者为正统”。(注:郝经:传国玺论,陵川集卷19,文渊阁四库全书本。)辽朝前期因尚无华夏正统观念,据说曾打算将此传国玺送还宋朝,后山谈丛卷5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前世陋儒,谓秦玺所在为正统,故契丹自谓得传国玺,欲以归太祖,太祖不受,曰:吾无秦玺,不害为国。且亡国之余,又何足贵乎!契丹畏服。”(注:这个故事又见于南宋陈负暄野录卷上“蔡玺文玉刻”条。按宋辽两国早在宋太祖开宝八年(975年)已互通聘使,故此事应该是可
10、信的。)辽朝中期以后,契丹统治者逐渐意识到这枚传国玺的价值,于是开始拿它大做文章:“圣宗开泰十年,驰驿取石晋所上玉玺于中京;兴宗重熙七年,以有传国宝者为正统赋试进士。”(注:辽史卷57仪卫志三“符印”。)据宋人记载,“仁宗朝,有使虏者,见虏主传国玺诗云:一时制美宝,千载助兴王。中原既失守,此宝归北方。子孙宜慎守,世业当永昌。”(注:孔平仲:珩璜新论卷4。此诗究竟出自哪位辽朝皇帝之手,并无明确记载,(清)周春增订辽诗话卷上、近人陈衍辽诗纪事卷1及陈述全辽文卷1均将此诗列在圣宗名下,全辽文有按语云:“宋仁宗当朝亘四十余年,历辽圣宗、兴宗、道宗三帝。辽主者,不得他证,未可必谓为圣宗也。谨附于后,用示
11、存疑。”)这就是辽朝正统论的理据所在。其实辽朝得自后晋的这枚传国玺实为晋高祖石敬瑭所铸,而并非真正的秦玺,宋人于此多有辨析。(注:参见王溥五代会要卷13“符宝郎”、郑文宝传国玺谱(宛委山堂本说郛卷97)及玉海卷84引郑文宝至道玉玺记。另据宋人考证,真正的秦玺早已毁于汉末董卓之乱,自魏晋以下历代所称秦玺其实也都是伪玺,详见赵彦卫云麓漫钞卷15、曹彦约昌谷集卷22玉玺本末、李心传建炎以来朝野杂记乙集卷5“制作宝玺”。)周太祖广顺三年(953年)二月,“内司制国宝两坐,诏太常具制度以闻”,太常寺所上奏疏对石晋传国玺的来历作了详细交待:晋主奉表归命于虏王,遣皇子延煦等奉国宝并命印三面送与虏王,其国宝即
12、天福初所造者也。延煦等回,虏王与晋帝诏曰:“所进国宝,验来非真传国宝,其真宝速进来。”晋主奏曰:“真传国宝因清泰末伪主从珂以宝自焚,自此亡失,先帝登极之初,特制此宝。左右臣僚备知,固不敢别有藏匿也。(注:册府元龟卷594掌礼部奏议门。)由此看来,辽朝统治者对所谓传国宝的真伪理应是心知肚明的,但为了与宋朝争华夏之正统,不惜拿这枚伪玺大做文章。这件事情给了我们一个重要启示,辽朝的正统论是建立在承石晋之统的基础之上的。金朝末年的修端明确主张:“辽自唐末保有北方,又非篡夺,复承晋统,终当为北史。”(注:修端:辩辽宋金正统,元文类卷45。)又辍耕录卷3引杨维桢正统辨,也有“议者以辽承晋统”的说法。若以辽
13、承晋统为前提,上文谈到的辽朝德运就可以得到一个圆满的解释。在宋辽金时代,对五代以下各朝德运的通行解释是:唐为土德,“朱梁篡代,不可以为正统”,故列入闰位;后唐“中兴唐祚,重兴土运”;此后石晋为金德,刘汉为水德,郭周为木德,赵宋为火德。(注:参见宋会要辑稿运历一之一、册府元龟卷4帝王部运历门、王应麟小学绀珠卷1“五运”、(金)佚名编大金德运图说。)辽朝既以承晋统为其正统论之理据,必定自认代石晋金德为水德,这样就等于否定了宋朝的正统性,使宋之火德成为无本之木,无源之水。基于这种考虑,我相信金人所称“辽以水为德”确是事实,尽管由于辽代史料极度贫乏,我们今天已经看不到辽朝人关于本朝德运的第一手记载。对
14、于辽朝的正统论,宋人肯定是不屑一顾的。欧阳修新五代史将辽朝打入四夷附录,曾引起辽人极大不满,(注:见辽史卷104文学下刘辉传。)这就是宋人的华夷观念。澶渊之盟后,宋人甚至对两国往来国书互称南、北朝都不能接受:“始,通和所致书,皆以南、北朝冠国号之上。将作监丞王曾言:古者尊中国、贱夷狄,直若首足。二汉始失,乃议和亲,然礼亦不至均。今若是,是与之亢,首足并处,失孰甚焉。狄固不可启。臣恐久之非但并处,又病倒植。愿如其国号契丹足矣。上嘉纳之。”(注:续资治通鉴长编纪事本末卷15“亲征契丹”,据长编卷58景德元年十二月辛丑条校正。但长编辑本已将王曾语删去大半。)虽然澶渊之盟规定两国皇帝以兄弟相称,但宋人
15、骨子里始终视辽朝为夷狄之邦,岂能容忍与之“首足并处”?仁宗皇祐四年(1052年),辽朝遣使贺乾元节,其国书“称北朝而去契丹号”,宋人认为辽朝“意以自尊大”,亦托辞拒绝。(注:张方平:乐全集卷39昌黎韩君墓志铭。此事始末见续资治通鉴长编卷172仁宗皇祐四年四月丙戌条。)自金代以后,对辽朝的正统性普遍持否定态度。在大金德运图说所列历代王朝德运图中,根本就没有辽朝的位置;同书引章宗泰和二年(1202年)十月二十五日尚书省上奏说:“辽据一偏,宋有中原,是正统在宋。”关于金人的宋辽正统观,下文将作出具体阐释。二、金朝的德运之争及其文化选择金王朝的建立者“生女真”原本是文明程度较低的一个部族,被宋人称为“
16、夷狄中至贱者”。(注:三朝北盟会编卷244,引张棣金虏图经。)女真入主汉地之初,尚无华夏正统观念。自熙宗改制后,金朝迅速走向汉化道路。到了海陵王时代,女真统治者已经具备中国大一统王朝的政治伦理观念。(注:关于金朝正统观念的形成过程,宋德金先生已有详细论述,参见氏著正统观与金代文化,载历史研究1990年第1期。)五德终始说自秦以后成为讨论历代王朝正统性的理论基础和对话平台,而金朝则是最后一个试图通过“五运”说以寻求其政权合法性的王朝。(注:参见刘复生宋朝“火运”论略兼谈“五德转移”政治学说的终结,载历史研究1997年第3期。)德运之争是金朝历史上一个十分引人注目的问题,陈学霖先生已对此做过专题研
17、究,(注:Hok-lam Chan,Legitimation in Imperial China:Discussions under the Jurchen-China Dynasty(1115-1234),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84;陈学霖:金国号之起源及其释义,辽金史论集第3辑,北京书目文献出版社,1987年;大宋“国号”与“德运”论辩述义,宋史论集,台北东大图书公司,1993年。)但仍有许多问题值得继续探讨。首先,在章宗泰和二年(1202年)改定土德之前,金朝究竟奉行什么德运,就有几种不同说法。从金朝官方文献的记载来看,泰和二年
18、以前毫无疑问应是金德。世宗大定十五年(1175年)册封长白山册文云:“阙惟长白,载我金德。”(注:大金集礼卷35“长白山封册礼”,丛书集成初编本。)章宗时讨论德运,翰林学士承旨党怀英主张“宜依旧为金德”。(注:大金德运图说载贞祐二年正月二十二日尚书省判。)宣宗朝再议德运,应奉翰林文字黄裳说:“泰和之初,改金为土。”(注:大金德运图说载贞祐二年二月应奉翰林文字黄裳议。)那么,金朝究竟是从何时开始奉行金德的呢?泰和初,刑部尚书李愈说:“本朝太祖以金为国号,又自国初至今八十余年,以丑为腊。若止以金为德运,则合天心、合人道、合祖训。”李愈以“大金”国号附会金德,当时即已遭到有力反驳:“李愈所论太祖圣训
19、,即是分别白、黑之姓,非关五行之叙。”(注:大金德运图说,贞祐二年正月省判引泰和二年十月二十五日尚书省奏。)也就是说,太祖称帝时所谓“金之色白,完颜部色尚白”云云,是指白号、黑号之姓而言(完颜部属白号之姓),与德运无关。李愈又谓“自国初至今八十余年,以丑为腊”,(注:按金德以丑日为腊。太平御览卷33引魏台访议云:“金始生于巳,盛于酉,终于丑。故金行之君,以酉祖丑腊。”)这一说法也得不到史料支持。据我了解,金代文献中有关金德的消息最早见于世宗朝。大定三年(1163年)十二月丁丑,“腊,猎于近郊,以所获荐山陵,自是岁以为常”。(注:金史卷6世宗纪上。)这就是“以丑为腊”的最早记录。其实,不仅我们今
20、天看不到有关金德的更早记载,就连金人也没有金朝前期奉行金德的文本依据。宣宗朝再议德运时,赞成金德说的右拾遗田庭芳认为:“向来以丑为腊者八十余年,应是当时已有定论,后疑失其文本,不得其详尔。”(注:大金德运图说载贞祐二年二月右拾遗田庭芳议。)头一句话乃是拾李愈之牙慧,后面的疑似之词才透露了实情,原来主金德说者对金德的渊源也“不得其详”。须知在完颜阿骨打建国之时,女真人根本就没有华夏正统观念,怎么谈得上德运之说呢?有证据表明,直至海陵王时代,金朝尚未确定其德运所尚。清人辑本大金德运图说,最后有一通省奏云:尚书省奏:“准尚书礼部举,窃闻王者受命开统,皆应乎五行之气,更王为德。方今并有辽、宋,统一区夏
21、,犹未定其所王。伏睹今来方以营造都邑并宗庙社稷,窃恐随代制度不一,有无委所司一就详定。”奏讫,奉圣旨:“分付详定,须议指挥。”右下详定内外制度仪式所,可照检依准所奉圣旨详定讫,分朗开立状申,以凭再具闻奏施行,不得住滞错失。付详定所。准此。金文最卷56收录此文,改题为集议德运省札,并注明“贞祐二年”。陈学霖先生认为,这份省奏可能是贞二年(1214年)初德运论辩开始之前呈给宜宗的。(注:Legitimation in Imperial China,P.169.)我觉得上述结论还值得斟酌。据我判断,这段文字不应该是大金德运图说的原文。大金德运图说收录的是宣宗贞祐二年讨论德运的档案材料,系四库馆臣从永
22、乐大典中辑出。而根据以下三点内容,可以完全排除这份省奏作于贞祐二年的可能性。第一,如上所述,金朝德运之确定,最迟不晚于世宗大定三年,而省奏谓“方今并有辽、宋,统一区夏,犹未定其所王”,则显然是世宗以前的口气。第二,“伏睹今来方以营造都邑并宗庙社稷”句,对于确定该省奏的系年很有帮助。贞祐二年宣宗迫于蒙古的军事进攻而临时决定迁都南京,是一个非常仓促的行动,根本来不及进行土木建设;况且宣宗南迁在当时被称为“巡幸南京”,金朝政府从不承认迁都南京的事实,按照官方的说法,南京只是“行宫”而已,故“营造都邑”肯定不是指营建南京。至于金朝前期的国都上京会宁府,规模相当简陋,从未进行过认真的“营造”。惟有海陵王
23、迁都之前曾对新都燕京城进行过大规模建设,时在天德三年至贞元元年间(1151-1153年)。第三,省奏提到的“详定内外制度仪式所”也有助于判断其大致年代。此官司在金史中缺乏明确记载,仅见于大金集礼卷40“朝会”门:“天眷二年五月十三日,详定内外制度仪式所定到常朝及朔望仪式。”又皇统三年(1143年)时立爱墓志铭云:“特进翰林学士承旨知制诰兼太常卿修国史详定内外制度仪式上柱国郇国公食邑三千户食实封三百户臣宇文虚中奉敕撰。”(注:河北省文化局文物工作队:河北新城县北场村金时立爱和时丰墓发掘记,考古1962年第12期。)据此判断,详定内外制度仪式所应是熙宗天眷改制时创建的一个机构,估计至海陵初仍然存在
24、。综上所述,我认为这份尚书省奏当作于海陵王天德三年至贞元元年间,被四库馆臣错误地辑入了大金德运图说;至于它原来出自永乐大典所引的哪部金朝典籍,则不得而知。该省奏表明,海陵初年虽已虑及德运问题,但“犹未定其所王”,即尚未确定其德运所尚。由此可见,金朝之奉行金德,当始于海陵末或世宗初。不过,关于章宗以前的金朝德运,还有其他不同说法。张棣金虏图经说:“虏人以水德,凡用师行征伐,旗帜尚黑,虽五方皆具,必以黑为主。”(注:见三朝北盟会编卷244。大金国志卷34“旗帜”条袭取此段文字,首句作“金国以水德王”。)张棣是“淳熙中归明人”,(注:见直斋书录解题卷5金国志条。)淳熙共十六年(1174-1189年)
25、,淳熙十六年即金世宗大定二十九年,故张棣所称金为水德,应该就是说的世宗时期的情况。又新编宣和遗事前集宣和五年下有这样一个故事:徽宗某日与林灵素同游广寒宫,见二人对坐弈棋,“一人穿红,一人穿皂,那著红者乃南方火德真君霹雳大仙赵太祖也,穿皂者乃北方水德真君大金太祖武元皇帝也”,最后穿皂者胜出,并赢得了天下。(注:丛书集成初编本,据士礼居丛书本排印。)宣和遗事是南宋说话人的讲史本子,今本成书可能较晚,但总归反映的是南宋时代的民间传说。陈学霖先生首先注意到上述材料,并对金朝水德说提出了一个尝试性解释:也许金朝前期曾宣称继承辽之水德,直至章宗时才更定为土德。(注:陈学霖:宋金二帝弈棋定天下宜和遗事考史一
26、则,刘子健博士颂寿纪念宋史研究论集,京都:同朋舍,1989年。)这种解释不够圆满。首先,章宗泰和二年以前奉行金德,有相当确凿的证据,乃是无可否认的事实;其次,五德终始说的基本理念就是以德运的转移来解释王朝的嬗代,袭用前朝之德运在五运说上是讲不通的。因此,我们必须为上述史料寻求新的答案。我认为,金德说是章宗泰和二年以前由金朝政府认可的本朝德运,而金虏图经和宣和遗事的水德说则分别代表金、宋两国民间的说法。金朝虽自世宗初年已奉行金德,并规定“以丑为腊”,但似乎并没有像后来章宗更定德运时那样“诏告天下”,(注:宣宗时,礼部尚书张行信谓金初“未尝议及德运,近章宗朝始定为土德”云云(见金史卷107张行信传
27、),这至少可以说明世宗时期尚金德一事未曾大事张扬。)故一般士民未必家喻户晓。金、宋两国民间流行的金朝水德说,应是建立在五德相胜说的基础之上的。自刘歆改五德相胜为五德相生后,虽被汉魏以下历代王朝所沿袭,但民间历来还是多以五德相胜来解释王朝的更替兴衰,金、宋两国都有这样的例子。金宣宗贞祐二年重议德运时,反对金德者所提出的理由之一就是“谓宋或为火,以金忌于火为避”,即是说宋自称火德,火克金,故本朝不宜为金德。金代朝野间有一个传说,谓完颜阿骨打起兵之初,“曾遣人诣宋相约伐辽,仍请参定其国之本号,时则宋人自以其为火德,意谓火当克金,遂因循推其国号为金”。(注:以上均见大金德运图说载贞祐二年二月右拾遗田庭
28、芳议。)这一传闻虽未必可靠,但它真实反映了五德相胜的流行观念。又宋季三朝政要卷6论宋之兴亡云:前宋以丙午、丁未(指靖康元年、二年)而遭金祸,推论五行者,谓宋以火德王,故能水胜火。其后丙午、丁未,则上下兢兢以度厄运。今以丙子、丁丑(指宋端宗景炎元年、二年)归大元,岂非子者午之对、丑者未之对,而纳音亦有水胜火之义乎?在术数理论中,丙丁属火。按纳音五行说,北与西北之水而克西与西南之火,午为火旺之地,未为火衰之地,由午趋未,正是火由盛转衰之时;又丙子、丁丑曰涧下水,乃水旺之地,而子、丑在方位上又恰与午、未相对,暗寓以水胜火之意。因此这几个年份皆被视为火德衰败之征。(注:参见梦溪笔谈卷5“六十甲子有纳音
29、”条、辍耕录卷20“纳音”条、潜研堂文集卷3纳音说。)宋季三朝政要出自一位佚名的南宋遗民之手,他的这段史论不仅仅反映了宋人五德相胜的固有观念,同时也是金朝水德说的一个极好注脚,与宣和遗事的故事可以互证。(注:金朝水德说也许还可以有另外一种解释,即宋为火德,张邦昌楚国为土德,刘豫齐国为金德,而金朝承齐国之统为水德。章宗和宣宗朝讨论德运时,都有人主张应考虑楚国、齐国的五行之序,若金朝民间存在这样一种解释模式,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此外,章宗以前的金朝德运,还有火德一说。贞祐四年(1216年),辽东宣抚司参议官王浍提出:“本朝初兴,旗帜尚赤,其为火德明矣。”宣宗就此事征询礼部的意见,礼部尚书张行信谓
30、“浍所言特狂妄者耳”。(注:金史卷107张行信传。)王浍是金末名士,号称“通星历纬谶之学”。(注:中州集卷10中州乐府,王玄佐小传。)火德之说恐怕只是他的臆测之词,并没有什么凭据,何况金朝前期根本就没有德运观念呢。章宗朝的德运之争,自明昌四年(1193年)至泰和二年(1202年),几经讨论,历时十年,才最终更定金德为土德,这是金朝历史上的一件大事。有关德运论辩的始末,陈学霖先生已有详细阐述。但此次德运之争的真正动因,目前还没有一个合理的解释。金朝自世宗初年奉行的金德,其基本理据是“祖训”,即以太祖所创“大金”国号附会金德。在章宗朝和宣宗朝的德运之争中,“祖训”始终是金德派的主要武器。除了祖训,
31、文化传统也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上文说过,大定十五年册封长白山册文即有“阙惟长白,载我金德”之语,长白山是女真人心目中的发祥地,将长白山与金德联系到一起,显示出女真统治者在接受汉文化与保守传统文化之间的两难选择。金世宗完颜雍是女真民族传统的坚定捍卫者,为了遏止女真人迅速汉化的趋势,他在位期间曾发起一场女真文化复兴运动。(注:参见刘浦江女真的汉化道路与大金帝国的覆亡,载国学研究第7卷,2000年7月。)附会“祖训”、依傍传统而奉行金德的做法,非常符合他的政治倾向。但是,金德说有一个根本的缺陷,即“不问五行相生之次”(党怀英语),“不论所继,只为金德”(李愈语),在五运说上是站不住脚的。这说明世宗时期女真人的汉化还不够彻底,他们的德运观念似是而非,但求兼容民族传统,而不在乎它是否切合五德转移政治学说的真谛。女真汉化至章宗时代趋于成熟,章宗是金朝皇帝中汉学造诣最深的一位,他对五德终始说的理解显然要比他的前辈们深刻得多。想必章宗已经意识到了,世宗以来奉行的德运其实并没有真正解决金朝的正统问题。既然金德说不论所继、不问五行相生之次,那么金朝的正统就没有传承、没有根据,如此粗陋的正统论怎么能让天下人信服呢?要想与中原王朝的政治传统和文化传统完全接轨,就必须将金朝真正纳入五德终始说的德运体系,因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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