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朱自清一辩.docx

1、为朱自清一辩为朱自清一辩 关于对荷塘月色的误读 悬石 解构主义文学理论在二十世纪后期得势，学者们大多承认文意不确定的说法。于是在散文研究中，一些学者以所谓许可的误读来掩饰不求甚解。本文从意境概念切入，指出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表面看是写景，进一步看是营造意境，而再进一步探讨，则境中之意是禅悟。本文同时也指出，新散文思维一书的两位作者，停留于朱自清作品的表面进行解读，为贬低朱自清散文，他们不顾及作品可能的潜在意蕴，结果暴露了自己解读的肤浅。一在段建军、李伟合著的新散文思维（商务印书馆，）一书中，为了通过贬低朱自清的旧散文来推崇季羡林的新散文清塘荷韵，这两位作者解读了朱自清的名篇荷塘月色，求得了对这篇

2、作品的“一种新的认识和评价”，从而颠覆了人们过去对荷塘月色的认识，并将这篇散文定性为老旧的平庸之作。对季先生的散文，我不敢妄评，但要贬低朱自清，我却无法苟同。朱自清的散文为何平庸？照这两位作者的说法，荷塘月色不过是一篇写景之作，并无什么深层含义。两位作者说：“荷塘月色的成功之处在于作者精湛的艺术描写功底，他对荷叶那如乐如舞的妙曼姿态的传达，对月光那如梦如幻的醉人神韵的写照，一直是后来散文的楷模。”这几句话对朱自清之描写功底的肯定，我表示认同，但说到朱自清这篇散文之所以成功的要义，莫非仅止于描写荷叶和月光？我先把这个问题放在这里，留待后面阐述。当然，两位学者也承认，朱自清写景是有目的的，他“想通

3、过在荷塘赏月观花来排遣忧思”，这忧思是因“思乡情绪”而引起的“烦闷与忧愁”，是中国文人传统的思古心绪。其实，两位学者解读到这一步，本可以脱离肤浅的表层阅读，并继续深入，进一步去探讨朱自清的乡愁思古与写景的关系。可是，他们的探讨却到此为止，紧接着竟给出了让读者目瞪口呆的结论：“总体来看，荷塘月色是作者的一次观赏活动的记述，具有很强的感性魅力，除此之外，我们很难获得什么深层的东西”。换言之，除了写景，这篇散文一无是处。对此，我不得不提出第二个问题：究竟是朱自清的散文太肤浅，还是两位学者的解读太肤浅？其实，这两位学者也很难相信朱自清的经典之作真会这么肤浅，于是他们环顾四周，要看看别人怎么解读，却发现

4、“很多人读过多少遍，甚至捕捉不到这篇散文的主题究竟是什么。”有鉴于此，他们坚信，朱自清的荷塘月色的确是写景的篇什，而其他学者对其可能含义的解读，都是“牵强附会，无法让人苟同”的。有了这样的信念，这两位学者就开始批评其他学者对朱自清的解读。在我看来，一方面，他们的批评有些还算比较切实，例如，尽管朱自清在文中有一句“这令我到底掂着江南了”，他们不同意因这句话而说荷塘月色就是一篇关于南方革命的散文。但是另一方面，他们又否定朱自清散文的思想性：“朱自清走的是一条抒情散文的路，没有想到把情与思结合起来，没有想到让情为思增添血液和动力，更没有让思为情增加深度和广度。”我很难想象，一个抒情散文的大家会没有思

5、想，我认为，散文中的思想，并不一定非要用议论的文字来表述，而完全可以隐藏在感情的抒发和事件的叙述中。就朱自清而言，我们只要参照一下他另外的散文名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及背影，便能看到情与思的巧妙融合。所以，这两位学者对朱自清思想性的否定，只不过是为了贬低他而强词夺理。关于荷塘月色，更多的学者将其解读为对意境的描绘，或曰营造意境，但未进一步探讨朱自清描写和营造的是何种意境。学者们对朱自清笔下的意境，常常是点到为止，或津津乐道于对“境”的描述，却每每缺乏对“意”的阐释。这里的关键是意境这个概念中有“意”和“境”两方面。上述两位批评朱自清的学者，也意识到了荷塘月色的意境，但没有探讨这种意境，而是简单地

6、说：朱自清“创造了一个优美宜人的抒情意境，给人一种清风拂面、细雨润物的美感。”如果说具有“美感”的“清风拂面”和“细雨润物”是对“抒情意境”的阐释，那么这意境也仅仅是对“景”的描摹而已。而且，两位学者的此种阐释也太过简略、太过感性，虽书于研究性的学术专著中，却几无学理可言。退一步讲，这两位学者所说的朱自清散文意境，只有“境”而没有“意”，所以才说朱自清“他的优点在于抒情的自然，而不在于思想的独特和新颖”。这也就是说，两位学者对朱自清散文的研究，只停留在解读其“描写功底”的表面层次上，他们即便看到了朱自清所描写的“境”，也没有看到这境中之“意”。于是在他们眼中，朱自清的散文便是千真万确的写景之作

7、了。二我对荷塘月色的解读完全不同，我看重朱自清散文的“境”中之“意”。关于意境，我们首先要弄清“境”与“意”的关系，然后方可探讨荷塘月色的“意”、探讨其“境”为何意之“境”。我这一探讨，从中国古代诗学的意境概念切入，以禅意为纲，将月色中的荷塘解为禅境，将朱自清这一散文名篇的境中之意，解为心理治疗的禅意。我的观点是，朱自清的荷塘月色不仅是营造意境之作，且更主要的是悟禅释惑之作，而绝非肤浅的写景之作。何以有此说？且让我从头道来。我读朱自清，是由于教学的需要，而我的教学是用英文讲授中国文学，所以一触意境话题，便立刻涉及这一术语的翻译和阐释。意境这一概念，是中国古代文论中最难翻译、最难阐释的概念之一，

8、也因此而正好可以知难而上，从翻译这最难的概念入手，来进行阐释。我先清理一下海外汉学家们的翻译和阐释。美国华裔学者孙康宜教授用“诗境世界”（poetic world）来翻译“意境”，实为一种阐释性翻译，她注重主观之意与客观之景的合一。加拿大华裔学者叶嘉莹教授也注重意境的主客观两方面，她将其译为“被感知的环境”（perceived setting）。这个英文术语的中心词“环境”（setting），是一种客观的存在，但同时又被人的“感知”（perceived）所修饰和限定，因而也同时是一种主观的存在。叶嘉莹还有另外的译法，即“经验世界”（experienced worldworld of exper

9、ience），其中客观的“世界”（world）是语法上的中心词，而“经验”（experienced）作为语法上的修饰性定语，则是人的主观感知和体验，此译同样突出了意境的主客观双重性。北美学者大都看重意境的主客观双重性。美国学者佐伊 勃纳尔（Joey Bonner）和斯坦福大学已故华裔教授刘若愚都用直白的“世界”（world）来翻译意境。勃纳尔看重的是“外在体验和内在体验相融合”的世界，刘若愚强调的是主观精神和客观环境相融合的世界。刘若愚说，在印度古代哲学和梵语佛经中，意境既是一个精神的世界，也是一个现象的世界，既反射着诗人所处身于其中的外部环境，又是诗人之内在世界对这外部环境的回应。他写道：“

10、这是生活之外在方面与内在方面的综合，前者不仅包括自然的景与物，也包括事件和行动，而后者则不仅包括人的情感，还包括人的思想、记忆、情绪和幻想。也就是说，诗中的世界同时反映着诗人的外部环境，以及诗人对自我之全部知觉的表达”。在刘若愚看来，诗境世界的主客观两方面因诗人的生活体验而融合为一。但是，在这个主客观共存的诗境世界中，也有学者强调主观方面的重要性。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华裔教授高友工，将意境译为“inscape”，指内心之景。这是西方诗学的一个概念，带有宗教和超验神秘的色彩。高友功采用了后结构主义的理论，认为企及意境乃为“顿悟的瞬间”，在那一瞬间，意境的外在表像被把握，其内在意蕴更被洞悉。与此相应，

11、在西方文化中还有一个强调主观心象的术语“mindscape”。在语言学的构词法意义上说，这一术语与风景（landscape）、市景（cityscape）、海景（seascape）等术语相对应，没有什么宗教色彩，也算不得神秘概念，或许也可用来翻译“意境”，但我还没有看到任何学者采用之。当然，汉语和中国文化里的“意境”一语，有比较强的佛教和心理色彩，而 mindscape 仅仅是一个指代内心意象的普通术语，虽有心理内涵，却无宗教的超验与神秘，说不定这就是为什么迄今尚无人用这个英文术语来翻译“意境”。由于“意境”概念的复杂，另有一些学者，例如美国学者李又安（Adele Austin Richett）

12、，便力图避免意境之主客观因素间无休无止的争论和辩解，为了尽可能保留意境之含意在中文里的丰富、复杂和微妙，他干脆采用音译的方法，将其译为“jing”。海外汉学家们对意境概念的不同理解，以及他们对主客观二者的不同偏重，使他们对这一概念的阐释各不相同。但是，他们的翻译和阐释，却都说明了意境概念最重要的特征，是意境有意与境两方面。不管这两方面孰重孰轻，二者都不可分割，它们构成意境概念的整体，无论失去或否认其中任何一方，整个意境概念便会分崩离析。中国古典文论也强调意境的这一特征，其中最具代表性者，当属唐代诗人王昌龄的三境说。王昌龄在其诗论文本诗格中，论及意境的三个层次：物境、情境、意境。最表层的“物境”

13、是可视的，为客观物象，相当于今人所言之“景”；再深一层是“情境”，即注入了诗人之个人情感的“景”，这景并非完全可视，也不是诗人和画家笔下的单纯风景，而是有情之景，大致类同于我们现在所说的“境”；最深层的“意境”指富于诗人和画家之哲思的“景”，大致类似于我们现在所说的主观心象之“境”。既然王昌龄从物、情、意三方面来说“境”，我们便有理由认为，他的“境”存在于物、情、意这三方面，而不是简单的客观之景。王昌龄的“物境”对应于客观之景，“意境”对应于主观之境，而“情境”则是见景生情的过渡，将客观和主观两方面连接了起来。在这个意义上讲，后人所说的意境，实为三境融会贯通、寓意于景的人格风景。要之，所谓意境

14、，乃有“意”之“境”，且“意”是这三境中最深远、最高妙者。若将上述分析应用于散文研究，那么我就要说：无“意”为景，有“意”为境，正是此“意”才区别了散文境界的高下。三对中国古代文论之意境概念有了上述认识，讲解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便获得了立论的前提。如前所述，我的立论是，荷塘月色不是一篇肤浅的写景散文，也不是一篇简单的造境散文，而是一篇相对深刻的禅意散文。这禅意在于悟，从精神分析学的角度说，这悟的过程是一种心理治疗的过程。要而言之，这是一篇有思想的散文，只不过作者没有大喊大叫地直陈思想，而是采用了隐晦的方式来表达，即禅悟的方式，这应和了禅宗的“无言之教”。荷塘月色写作者在月色中沿荷塘漫步，其所见所

15、思，皆是对禅意的体悟。作者开篇即说：“这几天心里颇不宁静”，因而需要心理治疗。通观整篇散文，作者的心理治疗方法，是月下漫步、观荷悟禅。正因此，作者接下来才以慢镜头之推、拉、摇的方式，用细节描写来一步步营造禅境，渐次触及物我合一的禅心，并以这禅心来观察和体悟月下荷塘的至美。于是，作者不仅有对群居和独处的世俗反思，而且更有对古时采莲的跨时空超验领会。不用说，个人的渺小与宇宙的伟大，既是在空间意义上说的，也是在时间意义上说的，既是现实的，也是抽象的。只有体悟到这宇宙人生的意义，个人心中的块垒才会变得无足轻重，也只有体悟到这生命意义，心理治疗才得以实现。这是朱自清的玄学之思，也是荷塘月色的哲理之意。无

16、疑，作者出户月下，绕荷塘而行，至推门而归，完成月下沉思，是一个冥想悟禅的心理过程。正是文中暗含的禅意，才使这篇散文超越了单纯写景的物镜，从而通过宁静致远的情境，达到了物我合一的参禅意境。朱自清在荷塘月色中展现的意境，是一种禅意之境。惟其如此，这篇散文才在形而下的月色荷塘之景中，企及了的形而上的至高精神境界。本文关于荷塘月色的这一立论和解读，未见他人言及。朱自清为什么追求心理治疗的禅境？这是不是与现实时事无关？由于尚无学者讨论这个问题，我只能参阅他论而试述之。著名学者钱理群曾著文设问“朱自清为什么不平静？”，并用朱自清的一封信和那里走来做答，涉及了内战时期国共两党的冲突，涉及了知识分子的选择，认

17、为“朱自清这类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既反感于国民党的反革命，又对共产党的革命心怀疑惧，就不能不陷入不知那里走的惶惶然中，朱自清的不平静实源于此”。尽管钱理群对荷塘月色的这种解读比较具体务实，而朱自清的这篇散文实际上比较抽象玄妙，但是，钱理群却为朱自清对现实的态度，作出了一个精辟的判断：“作为无可选择中的选择，朱自清们只有暂时逃避的一法”。往哪里逃避？怎样逃避？这“一法”为何法？钱文说“他们试图躲到学术研究中，既是避难，又在与政治保持距离中维护知识分子的相对独立。在某种意义上，荷塘月色（宁静的大自然）的梦也正是朱自清们的精神避难所”。在我看来，也许朱自清不是要逃避一个具体的现实选择，而是在进行一种抽象

18、的精神选择，他选择的避难所就是禅境，只有在这个超现实的禅境里，月光下荷塘的景色，才会是“淡淡的”、“恰是到了好处”的。唯其如此，荷塘月色的禅意才会不声不响地渗入他的心灵深处，使他完成对禅的体悟、完成心理治疗。东方的禅宗思想，以其神秘的直觉和顿悟方式，而流传于西方受教育的人群中。中国学者以英文写作禅宗者鲜有，惟日本学者铃木大拙的诸多英文著述在西方学界深入人心。铃木在佛教禅宗一书中开宗明义，说禅在根本上是一种内心观照的艺术，它直视人之存在的本质，解救人于世俗的困扰，将人引向生命的源泉，让人获取终极自由。联系到钱理群所阐述的朱自清那一类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期所面临的选择困境，我们便会理解朱自清为什么

19、要追求禅境，便会看到荷塘月色在入世中寻找出世之路，在现世中追求超验精神。荷塘月色的悟禅立意，超越了现世处境和出世愿望间的鸿沟，朱自清在写景的表面之下，营造意境，又在这意境之中，以意为主，寻求心理治疗的潜在之意，即禅悟。新散文思维的两位作者没有读出这一切，他们在将荷塘月色误读为肤浅的写景之作后，竟然有一种顿悟般的“认识”：“五四以后，新时期以前多数散文作品突出感性内容（鲁迅的野草等除外），作者的思维更多滞留于感性层面，更突出对外在现象的感性描述，侧重于作者情感的抒发，它们全是一些有情趣的作品”，但不是有思想的作品。他们认为，虽然“朱自清有着优雅的情趣”，但他的散文不是“有意思”的散文。末了，我要

20、回答前面留下的两个问题，并以此作为本文的结语。其一，朱自清散文荷塘月色的要义，是以意为主，其意境之意，乃哲理禅意，此禅为心理治疗之禅。其二，正因此，朱自清的散文并不浅薄，但其禅理抽象玄妙，竟被新散文思维的两位作者所误读，两位学者以贬低朱自清的先入之见而对其散文作出了肤浅的解读。至于心理治疗的话题，属禅宗与精神分析学的大话题，本文篇幅有限，容笔者另写文章阐述。二七年九月段建军、李伟新散文思维，北京：商务印书馆，年版，第页。相关引文皆由此出，后面不再注明出处。Kang-i Sun Chang. The Evolution of Chinese Tzu Poetry from Late Tang t

21、o Northern Sung.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0, p. 96.Florence Chia-ying Yeh, “Practice and Principle in Wang Kuo-weis Criticism,” in James R. Hightower and Florence Chia-Ying Yeh. Studies in Chinese Poetr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 1998, p. 497, p. 499.Joey Bonner. W

22、ang Guowei: An Intellectual Biography.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85. James J.Y. Liu. The Art of Chinese Poet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62, p. 84, p. 96.Yu-kung Kao, “The Aesthetics of Regulated Verse,” in The Vitality of the Lyric Voice: Shih Poetry from the Lat

23、e Han to the Tang, eds. Shuen-fu Lin and Stephen Owe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86, p. 385.Adele Austin Rickett. Wang Kuo-weis Jen-chien Tzu-hua: a Study in Chinese Literary Criticism. Hong Kong: Hong Kong University Press, 1977, pp. 23-24.对意境问题的深入探讨，可参阅笔者拙文西方汉学研究与“境”的概念，见中国文学研究季刊年第期。钱理群名作重读，上海教育出版社，。同上。Suzuki, D.T. Zen Buddhism. New York: Doubleday and Company, 1956, p.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