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端木蕻良鴜鹭湖的忧郁端木蕻良:鴜鹭湖的忧郁端木蕻良:鴜鹭湖的忧郁在深谷里,被稀疏疏的小紫杨围着的小土丘上,闪动着一道游荡的灯光,鬼火似的一刻儿又不见了。“小心罢,说不定今天晚上有‘偷青’的呢,警空点,我的鼻子闻得出来。”大个儿一点的说。“那有什么,吓跑了就完了罢,那天没有。”“不成,今天得给他一顿好揍,快八月十五了呢。”那一个诮讽的:“‘烧饼’也当不得月饼呵。”“谁说的,至少也痛快痛快手。”小一点的那瘦瘦的,放倒了红缨扎枪,脱下了脚下的湿鞋,凑到席面上来。“雾更大了。”口中喃喃地说,心里像蕴着一种无名的恐怖,在暗中没有排解地霎闪着一双深沉的眼睛。
2、这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一切的物象都清晰的渐渐的化作灰尘和把握不迭的虚无。暗影在每个物什的空隙偷藏着,凝视着人。那棵夜神样的大紫杨,披下来的黑影,比树身的体积似乎大了一倍,窒息的铺在水面上。一块出水尖石,在巨荫里苍霉的发白。全湖面浸淫着一道无端的绝望的悲感。“来宝哥,你今年多大了?”小的问着。“二十三了,不少喽。”那一个一团稚气的答。“我今年十六,妈说我明年就不拿‘半拉子’钱了。”“你呀,你还是少作一点儿罢,别心贪,这年头儿啥年头,你身子股儿软,累出痨病腔子一辈的事。”“可是怎办呢,爹老了,去年讨了三副力母丸也不见好我要讲年造一年赚一百呢就活变开了。”“你得讲得出去呢,不
3、用说你,就我咱,这年头儿没有人要,谁家敢说出一百块钱要人,到上秋粮食打出一百块钱了吗?何况你又瘦瘦的。”“我勤俭点呵,多出点活呵。”“哎,就别管明儿个,‘到那河,脱那儿鞋!’呃,可是偷了来酒来了,你喝吗?好酒呢!”他从裤腰底下掏摩了半天,掏出一只“酒闭”来,又是一卷儿干豆腐。小的寂寞的摇了摇头,看着他吃着。“可是,玛瑙,我忘记告诉了你,就要好了呢,听说小×到×京合作去了,就要出兵了,这回是真的,不是骗傻子了,说是给义勇军下了密令,从鞋底带来的,所以一过关,现在身上都不检察了,就检察鞋底,说是让义勇军们先干”“来宝哥,咱们也当义勇军去好不好?”“那
4、还用说,到那时谁都得去,不是中国人吗?”瘦一点儿的玛瑙沉在沉思里。“那时我们就有地了吗?”“地还是归地主的,可是粮食值钱了,人有人要了呵!”“我都知道”玛瑙又叹息,“咱们没好,咱们不会好的!”“你妈要给你娶媳妇了吗?”来宝没头没脑的插进来。玛瑙红了红脸没作声。“你吃干豆腐吧,我吃不了娶个媳妇,好象买一条牲口,你爹也好‘交边’了,享享福,刚才我在湖边儿看见了他,哎,驼的两头都扣一头了。”“可是娶媳妇也得钱哪,我妈给两块布,那边不答应,说这年头女的值钱,要不是从小订的,现在都想不给了。”“啛,这年头,他妈胡涂,兵荒马乱,大姑娘放在家哼,你吃干豆腐呵,我吃不了。”“哎咱们睡吧
5、,半夜还得起来打偷青的呢。”来宝把两只扎枪放在两人中间,便掀开一床破棉絮来盖了。“你不睡吗?”来宝伸出脑袋来问。瘦瘦的默默的不作声,扯开来棉絮的一角也睡了。远远的村庄里,有一下狗叫声,旋即静灭。雾现在已经封合了,另有一道白色的扰混的奶气似的雾露还一卷一卷的卷起来,绕着前边的芦苇,湿冷腻滞的水面团成了几乎看不见的水玻璃球。然后又兀自摊成一层粘雾,泛着白气,渐渐的,又与上层的黄雾同化在一起。透着月光,闪着一廓茫无涯际的空洞洞的光。“来宝哥,你说出兵,是在八月十五吗?像杀鞑子似的?”“来宝哥,你方才看见我爹了吗?”“你睡着了吗?好大觉”“那边骨啾啾的翻了个身。”“来宝哥”黑暗里一双绝望的眼睛向空无里
6、张着。雾更浓了,对面已经看不清人了。湖边上的两个睡得很熟。沿着他们身后是一垄一垄的豆秸,豆叶儿早已生机殆尽,包在豆荚里边的豆粒儿也都成熟了,只静静立在那儿,等着人去打割。“豆哥哥”碰着这样的月夜,也想不起来叫,因为湿气太重,薄纱样的“镜鞍”都滞住了。干枯的豆叶,花棱花棱的响了一阵,一会儿又静下来。玛瑙梦中发着呓语:“不要打我呵下次再不敢了呵不要打我的腰呵!不”,一只带着花白的骨针的刺猬猬,盲目的在他身边嗅着,听见他的嚷声,便畏缩的逃回豆地里去。豆叶响动声一刻一刻地大起来了,方才的那只刺猬猬,已经无影无踪。终于有割豆秸的声音沙沙地传出来。玛瑙打个鼻嚏,醒转来,把耳朵贴在大地上听着,是镰刀声,豆秸
7、倒地声,放铺声,脚步声他的眼睛在暗中睁大起来,怀疑的向着月亮看了一眼,大概想看出现在是什么时光来。他把手向来宝一推:“有人了!”声音几乎低到听不见,他又推了他一把,来宝朦头涨脸地坐起来,向他摆手,然后把耳朵贴在地上。“在‘抹牛地’那边!”他狡猾地笑了一笑。“一阵好揍!”“捉他?”“捉!一定的,月饼!”于是两个人悄手悄脚地爬起,向抹牛地那边包抄过来。两人都佝偻着腰,怕让那偷青贼看见,事先逃逸了。玛瑙抖抖身子也钻进豆丛里去,心想:“妈的,活该这贼倒霉,大过节的一顿胖揍!”手里使劲地握住了红缨扎枪。雾很沉的,两个人都不能辨别自己的伙伴儿在那里,只有在豆叶的微动里,觉察出对方来
8、。来宝以纯熟的经验,按照一个直线,到达抹牛地了。他将拳头抱紧,如同一只伏在草丛里等着他的弋获物走来的猛狮一般,两眼睁大,略微停一停,向着红雾里望去。玛瑙心里十分沉阴,看着混沌的雾气,像一块郁结的血饼样的向自己掷来,不由的心头一阵冷悸忽的“噢”,一声惨叫,一件东西沉重地跌倒了,来宝早已和那人扭在一起。“老东西,这是你家的!”来宝气喘嘘嘘地一边揪打着一边骂着。“这回老杂毛,你再叫!”,他死命的揪住那偷青贼的脖子。“爹爹!爹爹!”玛瑙一阵狂喊也扑滚在地上的两人身上,来宝怔了一怔,揩着眼睛:“呵”躺在地上的老人,脸上罩着一层灰白色的惨雾,喉咙被痰拥塞着,很粗鲁的喘气。脸上有一道污血涔涔的淌下来。两个青
9、年都失措的不知道怎么办是好。老人用仇视的眼光狠毒地望着他们,挣扎地站起来。虽然他的腰是驼到无可再驼了,但还可以断定年青时他定是一个顽固而强健的农夫,至少三十年前他也是个“头把刀”的“打头的”。“马老爷,马老爷”来宝呐呐的嘴里不知道说些什么。老人向前一跳,拾起来地上的镰刀和一条麻绳,回头用眼向他们咒视了一下,便一高一低地走了。两个默默地走回湖边来。“你睡吧,我不要睡了。”来宝生气地说,他又抱起了膝头。“你看不起我爹吗?”“胡说,你睡吧!”宽宽的肩膀动了一下。“我我不成噢,我要挣的多呢”“你挣得多又怎样呢,能使穷人都好了吗?”来宝轻藐的用鼻子哼他。“爹咳,老了!”“老!老头子成呢!”“成?”“那当
10、然!”来宝又咕哝说了一些什么。玛瑙忧郁地倒在席上,一种无极的哀怆淹没了他。疲惫的脑筋开始有点麻痹,他觉着一切自主的有机的力量都从身上失去,凡是有生命的都统统失去。眼前只是一片荒凉的所在,没有希望,没有拯救,从胀痛的呜呜的耳鸣里,只传出一声缠绵不断的绝望的惨叫。辗转一会的工夫,他便被精神的疲倦带入一道无比的伤痛与睡眠混和的深渊里,昏噩沉浑的失去了知觉。一觉醒来他又听见有人底语声,似乎离得很远。他想又来偷青的了,来宝不是没有睡吗,难道可怜的爹又回来了?他连忙的清醒过来来宝已经不在他身边了。月亮像一个炙热的火球,微微的动荡,在西边的天幕上。大概距离早晨已经不太远了远方的鬼魂样鸡声在叫着。“来罢,小伙
11、子害羞吗?来!”玛瑙听不出声音在哪边来的。“你打我,好,打我的奶子好了哎唷,小畜生!一会儿你就知道我的好处了来罢,那边。”玛瑙茫然的不能索解,只是下意识的袭来一股羞辱与不可知的恐怖。而方才不久听到的那同样的镰刀声,豆秸倒地声,放铺声,脚步声同样的急切,同样的烦躁,又在不远的地头上出现了。玛瑙的惊惧是可以想见的,他想只要是来宝在这里就好。他乍着胆子,手里本能地捏住了红缨扎枪,冲着割刈声传来的方向赶去。他生手生脚的,心头忐忑的跳着,幻想出前面是一个络腮胡子的大汉子,举起闪电样的镰刀,照准自己的头顶劈来,他几乎叫出来。这时他想退回去找来宝,可是来宝已经不见了,后边也是一片黑魆魆黄腾腾的空虚“谁!”玛
12、瑙向前大喝一声,声音里抑不住有点颤抖。他这叫声与其说是要吓退对面的敌人,还不如说是想提高自己的胆子。当前一个孱弱的小姑娘吓得倒退了起来,一手举着镰刀。“你还不快跑,你偷青呵?”玛瑙看清了他的对手是个发抖的小野兽似的小人物,他突的壮起了胆子,只是奇怪她为什么还不快跑。“你这点小东西,就敢偷!”“我妈妈不是和你说好了吗?”伊很怕,瑟缩在一团,还举着镰刀,话语说出来一个字一个字都在沉闷的热郁里塞住了玛瑙不知是为了自己的好奇,还是为了使可怜的对方破除骇怕,声音不由的缓和下来。“你妈是谁呢?”“我妈,你你没见着吗?”那小女孩全身抖着,又复陷入一种剧烈的痉挛里,伊以为一切都完了,她妈没有和他讲好“呃我们是
13、两个人,你妈也许跟那个人讲好喂喂,你不要怕,我不知道,我睡觉了”小女孩惶悚地小鸡样地向他疑惑地看了一眼,把举起来的镰刀迟钝地放下来。玛瑙心里出奇的难受,他很想哭起来。小女孩机械的又转过身去割起豆荚来了,戒备的用眼光在眼角上向这男人溜着。“你有爹吗?”玛瑙昏乱地问着她,不知应该如何来应付他的小贼。女孩儿摇摇头,依然吃力地割着。她的小手握着那豆秸是那样的费劲,那样的迟慢,一刀一刀不自然地割着。“有爷爷吗?”“爷爷咳嗽呢,爷爷说他就要死了。”“咳嗽!”“唔,到晚上就厉害。”“你妈晚上起来给烧水吗?”“烧水?”“呵,烧水,压咳嗽。”“不,我妈没工夫。”“你妈干啥忙呵?”“偷豆秸啊。”“要不偷豆秸呢?”
14、“也忙。”小女孩轻轻的呼出一口气来。大概她是叹息着自己的无力,她割了那么半天,还不够个大人一刀挥下来的那么多。可是她还是毫不倦怠地割着,好像割着就是她的生命里的一切。“你妈现在在哪里呀?”玛瑙陷入不解的懊恼里。小女孩全身微微的一震,在嗓子里呜噜着:“我不知道。”“那你怎敢一个人来偷呢?”“我妈说,她一咳嗽,我就割,那就是她说好了”“唔你妈”他沉吟的落在思索里。“你不害怕吗,这样的天,对面不见影儿”“”她回过头来看他一下,眼睛里闪着黑光,全身都更缩小了一点。“你有哥哥吗?”女孩儿悲惨的摇了一下头。“弟弟?”女孩无声叹息着。玛瑙向四外无告地望了一眼,月亮已经西沉了,白茫茫的大雾带着刺鼻的涩臭,慢慢
15、的摊成棉毡,为着破晓的冷气的漫延,开始凝结起来。大的分子粘和着小的分子,成为雏形的露珠向下降低了。远远的芦苇,深谷,大树,朦胧里现出粗拙的无定色的庞大的块和紊乱的不安的线条。鸡声又叫了,宛然是一只冤死的孤魂无力的呼喊小女孩手出血了,在衣上擦着,又弯下身来割。“你有家吗?”“唉”小女孩挺挺腰,喘口气,她的肋骨完全酸痛,一根一根的,要在她的小小的胸脯上裂开弹去,“求求你,你不要向我说话了”她恐惧地向后偷看一眼,想辨明是否因这话而得罪了他。“我割的太少了,我妈就要来了该打我了”最后的理由她吞吐的说出。此刻伊完全为恐怖所占有玛瑙无神的俯下身来,拾起落在地上的红缨扎枪,木然的向后退去,心头像铅块一样的沉重。雾的浪潮,一片闷都都的窒人死命的毒气似的,在凄惨的大地上浮着,包育着浊热,恶瘴,动荡不停。上面已经稀薄,显出无比的旷敞,空无所有。月还是红憧憧的,可是已经透着萎靡的苍白。他一个人踽踽地向前走着,脚下不知踏着什么东西走出约有二十步的光景,他又顿然停住了,然后大步地转回来小女孩看他走过来,触电样地向后一退,神经质地辩诉着:“我割的不多呀,我割的不多呀,我再让我割一点吧我妈就要来了呵!”玛瑙一声不响地从她手里将镰刀莽撞地夺下来,替她割着。远远的鸡声愤怒的叫着,天就要破晓了。年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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