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是帮延年不如康乐,而宋、唐之所繇升降也。谢叠山、虞道园之说诗,并画而根掘之,恶足知此? “采采芣苡”,意在言先,亦在言后,从容涵泳,自然生其气象。 即五言中,十九首犹有得此意者。陶令差能仿佛,下此绝矣。“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众鸟欣有托,吾亦爱吾庐”,非韦应物“兵卫森画戟,燕寝凝清香”所得而问津也。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知此,则“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与“唯有终南山色在,晴明依旧满长安”,情之深浅宏隘见矣。况孟郊之乍笑而心迷,香啼而魂丧者乎? 唐人少年行云:“白马金鞍从武皇,旌旗十万猎长杨。楼头少妇鸣筝坐,遥见飞尘入建章。
2、”想知少妇遥望之情,以自矜得意,此善于取影者也。“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其妙正在此。训诂家不能领悟,谓妇方采蘩而见归师,旨趣索然矣。建旌旗,举矛戟,车马喧阗,凯乐竞奏之下,仓庚何能不惊飞,而尚闻其喈喈?六师在道,虽曰勿扰,采蘩之妇,亦何事暴面于三军之侧耶?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而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家室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也, 始而欲得其欢,已而称颂之,终乃有所求焉,细人必出于此。 鹿鸣之一章曰:“示我周行。”二章曰
3、:“示民不佻,君子是则是效。”三章曰:“以燕乐嘉宾之心。”异于彼矣。此之谓大音希声。希声,不如其始之勤勤也。杜子美之于韦左丞,亦尝知此乎!“庭燎有辉”,乡晨之景,莫妙于此。晨色渐明,赤光杂烟而叆叇,但以“有辉”二字写之。唐人除夕诗“殿庭银烛上熏天”之句,写除夕之景,与此仿佛,而简至不逮远矣。“花迎剑佩”四字,差为晓色朦胧传神;而又云“星初落”,则痕迹露尽。益叹三百篇之不可及也! 苏子瞻谓“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体物之工,非“沃若”不足以言桑,非桑不足以当“沃若”,固也。然得物态,未得物理。“桃之夭夭,其叶蓁蓁”,“灼灼其华”,“有蕡其实”,乃穷物理。夭夭者,桃之稚者也。桃至拱把以上,则液流稚结
4、,花不荣,叶不盛,实不蕃。小树弱枝,婀娜妍茂为有加耳。“子之不淑,云如之何”,“胡然我念之,亦可怀也”,皆意藏篇中。杜子美“故国平居有所思”,上下七首,于此维系,其源出此。 俗笔必于篇终结锁,不然则迎头便喝。 句绝而语不绝,韵变而意不变,此诗家必不容昧之几。“天命玄鸟,降而生商。”降者,玄鸟降也,句可绝而语未终也。“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意相承而韵移也。尽古今作者,未有不率繇乎此,不然,气绝神散,如断蛇剖瓜矣。近有吴中顾梦麟者,以帖括塾师之识说诗,遇转则割裂,别立一意。不以诗解诗,而以学究之陋解诗,令古人雅度微言,不相比附。陋子学诗,其弊必至于此。知“池塘生春草”、“蝴蝶飞
5、南园”之妙,则知“杨柳依依”、“零雨其濛”之圣于诗;司空表圣所谓“规以象外,得之园中”者也。 “赐名大国虢与秦”,与“美孟姜矣”、“美孟弋矣”、“美孟庸矣”一辙,古有不讳之言也,乃国风之怨而诽,直而绞者也。 夫子存而弗删,以见卫之政散民离,人诬其上;而子美以得“诗史”之誉。夫诗之不可以史为,若口与目之不相为代也,久矣。鲁颂,鲁风也;商颂,宋风也:以其用天子之礼乐,故仍其名曰“颂”。 其郊禘之升歌也,乃文之无惭,侈心形焉。“鼓咽咽,醉言归,于胥乐兮。”与铙吹、白纻同其管急弦繁之度,杂霸之风也。鲍昭、李白、曹鄴以之。 “女也不爽,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语似排偶,而下三语与上一语相匹。李白
6、“剑阁重开蜀北门,上皇车马若云屯。少帝长安开紫极,双悬日月照乾坤。”窃取此法而逆用之。盖从无截然四方八段之风雅也。 谢灵运一意回旋往复,以尽思理,吟之使人卞躁之意消。小宛抑不仅此,情相若,理尤居胜也。王敬美谓:“诗有妙悟,非关理也。”非理抑将何悟? 用复字者,亦形容之意,“河水洋洋”一章是也。“青青河畔草,郁郁园中柳”,顾用之以骀宕。善学诗者,何必有所规画以取材? 兴在有意无意之间,比亦不容雕刻;关情者景,自与情相为珀芥也。情景虽有在心在物之分,而景生情,情生景,哀乐之触,荣悴之迎,互藏其宅。天情物理,可哀而可乐,用之无穷,流而不滞,穷且滞者不知尔。“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乍读之若雄豪,然
7、而适与“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相为融浃。当知“倬彼云汉”,颂作人者增其辉光,忧旱甚者益其炎赫,无适而无不适也。唐末人不能及此,为“玉合底盖”之说,孟郊、温庭筠分为二垒。天与物其能为尔阄分乎? 卷下 兴、观、群、怨,诗尽于是矣。经生家析鹿鸣、嘉鱼为群,柏舟、小弁为怨,小人一往之喜怒耳,何足以言诗?“可以”云者,随所以而皆可也。诗三百篇而下,唯十九首能然。李杜亦仿佛遇之,然其能俾人随触而皆可,亦不数数也。又下或一可焉,或无一可者。故许浑允为恶诗,王僧孺、庾肩吾及宋人皆尔。 无论诗歌与长行文字,俱以意为主。意犹帅也。无帅之兵,谓之乌合。李、杜所以称大家者,无意之诗,十不得一二也。烟云泉石,花鸟苔林
8、,金铺锦帐,寓意则灵。若齐、梁绮语,宋人抟合成句之出处,役心向彼掇索,而不恤己情之所处发,此之谓小家数,总在圈缋中求活计也。把定一题、一人、一事、一物,于其上求形模,求比似,求词采,求故实;如钝斧子劈栎柞,皮屑纷霏,何尝动得一丝纹理?以意为主,势次之。势者,意中之神理也。唯谢康乐为能取势,宛转屈伸,以求尽其意,意已尽则止,殆无剩语;夭矫连蜷,烟云缭绕,乃真龙,非画龙也。“池塘生春草”、“蝴蝶飞南园”、“明月照积雪”皆心中目中与相融浃,一出语时,即得珠圆玉润;要亦各视其所怀来,则与景相迎者也。“日暮天无云,春风散微和”,想见陶令当时胸次,岂来杂铅汞人能作此语?程子谓见濂溪一月,坐春风中。非程子不
9、能知濂溪如此,非陶令不能自知如此也。“僧敲月下门”只是妄想揣摩,如说他人梦,纵令形容酷似,何尝毫发关心?知然者,以其沉吟“推敲”二字,就他作想也。若即景会心,则或“推”或“敲”,必居其一,因景因情,自然灵妙,何劳拟议哉?“长河落日圆”,初无定景;“隔水问樵夫”,初非想得。 则禅家所谓“现量”也。 诗文俱有主宾。无主之宾,谓之乌合。俗 论以此为宾,以赋为主,皆塾师赚童子死法耳。立一主以待宾,宾非无主之宾者,乃俱有情而相浃洽。若夫“秋风吹渭水,落叶满长安”,于贾岛何与?“湘潭云尽暮烟出,巴蜀雪消春水来”,于许浑奚涉?皆乌合也。“影静千官里,心苏七校前”,得主矣,尚有痕迹。“花迎剑佩星初落”,则宾主
10、历然镕合一片。身之所历,目之所见,是铁门限。即极写大景,如:“阴晴众壑殊”、“乾坤日夜浮”,亦必不逾此限。非按舆地图便可云“平野入青徐”也,抑登楼所得见者耳。隔垣听演杂剧,可闻其歌,不见其舞,更远则但闻鼓声,而可云所演何出乎?前有齐、梁,后有晚唐及宋人,皆欺心以炫巧。一诗止于一时一事,自十九首至陶、谢皆然。“夔府孤城落日斜”,继以“月映荻花”,亦自日斜至月出,诗乃成耳。若杜陵长篇,有历数月日事者,合为一章,大雅有此体。后唯焦仲卿、木兰二诗为然。要以从旁追叙,非言情之章也。为歌行则合,五言固不宜尔。 古诗无定体,似可任笔为之,不知自有天然不可越之榘矱。故李于鳞谓:唐无五古诗,言亦近是;无即不无,
11、但百不得一二而已。所谓榘矱者,意不枝,词不荡,曲折而无痕,戌削而不竞之谓。若于鳞所云无古诗,又唯无其形埒字句与其粗豪之气耳。不尔,则“子房未虎啸”及玉华宫二诗,乃李、杜集中霸气灭尽,和平温厚之意者,何以独入其选中? 古诗及歌行换韵者,必须韵意不变转。自三百篇以至庾、鲍七言,皆不待钩锁,自然蝉连不绝。此法可通于时文,使股法相承,股中换气。近有顾梦鳞者,作诗经塾讲,以转韵立界限,划断意旨。劣经生桎梏古人,可恶孰甚焉!晋清商、三洲曲及唐人所作,有长篇拆开可作数绝句者,皆?若虫相续成一青蛇之陋习也。 以神理相取,在远近之间,才着手便煞,一放手又飘忽去,如“物在人亡无见期”,捉煞了也。如宋人咏河魨云:“
12、春洲生荻芽,春岸飞杨花。”饶他有理,终是于河魨没交涉。“青青河畔草”与“绵绵思远道”,何以相因依,相含吐?神理凑合时,自然恰得。 太白胸中浩渺之致,汉人皆有之,特以微言点出,包举自宏。太白乐府歌行,则倾囊而出耳。如射者引弓极满,或即发矢,或迟审久之,能忍不能忍,其力之大小可知已。要至于太白止矣。一失而为白乐天,本无浩渺之才,如决池水,旋踵而涸。再失而为苏子瞻,萎花败叶,随流而漾,胸次局促,乱节狂兴,所必然也。 “海暗三山雨”接“此乡多宝玉”不得。迤逦说到“花明五岭春”,然后彼句可来,又岂尝无法哉?非皎然、高棅之法耳。若果足为法,乌容破之?非法之法,则破之不尽,终不得法。诗之有皎然、虞伯生,经义
13、之有茅鹿门、汤宾尹、袁了凡,皆画地成牢以陷人者,有死法也。死法之立,总缘识量狭小。如演杂剧,在方丈台上,故有花样步位,稍移一步则错乱。若驰骋康庄,取涂千里,而用此步法,虽至愚者不为也。 情、景名为二,而实不可离。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巧者则有情中景,景中情。景中情者,如“长安一片月”,自然是孤栖忆远之情;“影静千官里”,自然是喜达行在之情。情中景尤难曲写,如“诗成珠玉在挥毫”,写出才人翰墨淋漓、自心欣赏之景。凡此类,知者遇之;非然,亦鹘突看过,作等闲语耳。 “更喜年芳入睿才”与“诗成珠玉在挥毫,可称双绝。不知者以“入”字“在”字为用字之七,不知渠自顺手凑着。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则山之辽
14、廓荒远可知,与上六句初无异致,且得宾主分明,非独头意识悬相描摹也。“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自然是登岳阳楼诗。尝试设身作杜陵,凭轩远望观,则心目中二语居然出现,此亦情中景也。孟浩然以“舟楫”、“垂钓”钩锁合题,却自全无干涉。 近体中二联,一情一景,一法也。“云霞出海曙,梅柳渡江春。淑气催黄鸟,晴光转绿苹。”“云飞北阙轻阴散,雨歇南山积翠来。 御柳已争梅信发,林花不待晓风开。”皆景也,何者为情?若四句俱情而无景语者,尤不可胜数,其得谓之非法乎?夫景以情合,情以景生,初不相离,唯意所适。截分两橛,则情不足与,而景非其景。且如“九月寒砧催木叶”,二句之中,情景作对;“片石孤云窥色相”四句,情景双收
15、:更从何处分析?陋人标陋格,乃谓“吴楚东南坼”四句,上景下情,为律诗宪典,不顾杜陵九原大笑。愚不可瘳,亦孰与疗之? 起承转收,一法也。试取初盛唐律验之,谁必株守此法者?法莫要于成章;立此四法,则不成章矣。且道“卢家少妇”一诗作何解? 是何章法?又如“火树银花合”,浑然一气;“亦知戍不返”,曲折无端。其他或平铺六句,以二语括之;或六七句意已无余,末句用飞白法飏开,义趣超远:起不必起,收不必收,乃使生气灵通,成章而达。至若“故国平居有所思”,“有所”二字,虚笼喝起,以下曲江蓬莱、昆明、紫阁,皆所思者,此自大雅来;谢客五言长篇用为章法;杜更藏锋不露,抟合无垠:何起何收,何承何转?陋人之法,乌足展骐骥
16、之足哉?近世唯杨用修辨之甚悉。用修工于用法,唯其能破陋人之法也。 起承转收以论诗,用教幕客作应酬或可;其或可者,八句自为一首尾也。塾师乃以此作经义法,一篇之中,四起四收,非?若虫相衔成青竹蛇而何?两间万物之生,无有尻下出头,枝末生根之理。不谓之不通,其可得乎? 乐记云:“凡音之起,从人心生也。”固当以穆耳协心为音律之准。“一三五不论,二四六分明”之说,不可恃为典要。“昔闻洞庭水”,“闻”、“庭”二字俱平,正尔振起。若“今上岳阳楼”易第三字为平声,云“今上巴陵楼”,则语蹇而戾于听矣。“八月湖水平”,“月”、“水”二字皆仄,自可;若“涵虚混太清”易作“混虚涵太清”,为泥声土鼓而已。又如“太清上初日
17、”,音律自可;若云“太清初上日”,以求合于粘,则情文索然,不复能成佳句。又如杨用修警句云:“谁起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净烽烟?”若谓“安”字失粘,更云“谁起东山谢太传”,拖沓便不成响。足见凡言法者,皆非法也。释氏有言:“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艺文家知此,思过半矣。 作诗亦须识字。如思、应、教、令、吹、烧之类,有平仄二声,音别则义亦异。若粘与押韵,于此鹘突,则荒谬止堪嗤笑。唐人不寻出处,不夸字学,而犯此者百无一二。宋人以博核见长,偏于此多误。 杜陵以酂侯“酂”字作“才何切”,平声粘,缘史、汉注自有两说,非不识字也。至廉颇音“婆”,相如音“湘”,则考据精切矣。苏子瞻不知轩辕弥明诗序“长头高结”,“结
18、”字作“洁”音,稚子之所耻为,而孟浪若此!近见有和人韵者,以“葑菲”字音押,虽不足道,亦可为不学人永鉴。 唯孟浩然“气蒸云梦泽”,不知“云土梦作乂”,“梦”本音蒙。 “青阳逼岁除”不知“日月其除”,“除”本音住。浩然山人之雄长,时有秀句;而轻飘短味,不得与高、岑、王、储齿。近世文征仲轻秀与相颉颃,而思致密赡,骎骎欲度其前。 王子敬作一笔草书,遂欲跨右军而上。字各有形埒,不相因仍,尚以一笔为妙境,何况诗文本相承递耶?一时、一事、一意,约之止一两句;长言永叹,以写缠绵悱恻之情,诗本教也。十九首及“上山采蘼芜”等篇,止以一笔入圣证。自潘岳以凌杂之心,作芜乱之调,而后元声几熄。唐以后间有能此者,多得之
19、绝句耳。一意中但取一句,“松下问童子”是已。如“怪来妆阁闭”,又止半句,愈入化境。近世郭奎“多病文园渴未消”一绝,仿佛得之。刘伯温、杨用修、汤易仍、徐文长有纯净者,亦无歇笔。至若晚唐饾凑,宋人支离,俱令生气顿绝。“承恩不在貌,教妾若为容。风暖鸟声碎,日高花影重。”医家名为关格,死不治。 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耶?古人绝唱句多景语,如“高台多悲风”、“蝴蝶飞南园”、“池塘生春草”、“亭皋木叶下”、“芙蓉露下落”,皆是也,而情寓其中矣。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谢太传于毛诗取“訏谟定命,远猷辰告”,以此八句如一串珠,将大臣经营国事之心曲,写出次第,故与“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
20、我来思,雨雪霏霏”同一达情之妙。 有大景,有小景,有大景中小景。“柳叶开时任好风”、“花覆千官淑景移”及“风正一帆悬”、“青霭入看无”,皆以小景传大景之神。若“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江山如有待,花柳更无私”,张皇使大,反令落拓不亲。宋人所喜,偏在此而不在彼。近唯文征仲斋宿等诗,能解此妙。 情语能以转折为含蓄者,唯杜陵居胜,“清渭无情极,愁时独向东”、“柔橹轻鸥外,含凄觉汝贤”之类是也。此又与“忽闻歌古调,归思欲沾巾”更进一格,益使风力遒上。 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松陵体”永堕小乘者,以无句不巧也。然皮、
21、陆二子,差有兴会,犹堪讽咏。 若韩退之以险韵、奇字、古句、方言矜其饾辏之巧,巧诚巧矣,而于心情兴会,一无所涉,适可为酒令而已。黄鲁直、米元章益堕此障中。近则王谑庵承其下游,不恤才情,别寻蹊径,良可惜也。对偶有极巧者,亦是偶然凑手,如“金吾”、“玉漏”、“寻常”、“七十”之类,初不以此碍于理趣,求巧则适足取笑而已。贾岛诗:“高人烧药罢,下马此林间。”以“下马”对“高人”,噫! 是何言与! 一解弈者,以诲人弈为游资。后遇一高手,与对弈,至十数子,辄揶揄之曰:“此教师棋耳!”诗文立门庭,使人学己,人一学即似者,自诩为“大家”,为“才子”,亦艺苑教师而已。高廷礼、李献吉、何大复、李于鳞、王元美、钟伯敬
22、、谭友夏,所尚异科,其归一也。才立一门庭,则但有其局格,更无性情,更无兴会,更无思致;自缚缚人,谁为之解者?昭代风雅,自不属此数公。若刘伯温之思理,高季迪之韵度,刘彦昺之高华,贝廷琚之俊逸,汤义仍之灵警,绝壁孤骞,无可攀蹑,人固望洋而返;而后以其亭亭岳岳之风神,与古人相辉映。次则孙仲衍之暢适,周履道之萧清,徐昌穀之密赡,高子业之戌削,李宾之之流丽,徐文长之豪迈,各擅胜场,沉酣自得;正以不悬牌开肆,充风雅牙行,要使光焰熊熊,莫能掩抑,岂与碌碌馀子争市易之场哉?李文饶有云:“好驴马不逐队行。”立门庭与依傍门庭者,皆逐队者也。建立门庭,自建安始。曹子建铺排整饰,立阶级以赚人升堂,用此致诸趋赴之客,容
23、易成名,伸纸挥毫,雷同一律。子桓精思逸韵,以绝人攀跻,故人不乐从,反为所掩。子建以是压倒阿兄,夺其名誉。 实则子桓天才骏发,岂子建所能压倒耶?故嗣是而兴者,如郭景纯、阮嗣宗、谢客、陶公,乃至左太冲、张景阳,皆不屑染指建安之羹鼎,视子建蔑如矣。降而萧梁宫体,降而王、杨、卢、骆,降而大历十才子,降而温、李、杨、刘,降而“江西宗派”,降而北地、信阳、琅邪、历下,降而竟陵,所翕然从之者,皆一时和哄汉耳。宫体盛时,即有庾子山之歌行,健笔纵横,不屑烟花簇凑。唐初比偶,即有陈子昂、张子寿扢扬大雅。继以李、杜代兴,杯酒论文,雅称同调;而李不袭杜,杜不谋李,未尝党同伐异,画疆默守。沿及宋人,始争疆垒。 欧阳永叔
24、亟反杨亿、刘筠之靡丽,而矫枉已迫,还入于枉,遂使一代无诗,掇拾夸新,殆同觞令。胡元浮艳,又以矫宋为工。蛮触之争,要于兴、观、群、怨,丝毫未有当也。伯温、季迪以和缓受之,不与元人竞胜,而自问风雅之津。故洪武间诗教中兴,洗四百年三变之陋。是知立“才子”之目,标一成之法,扇动庸才,旦仿而夕肖者,原不足以羁络骐骥;唯世无伯乐,则驾盐车上太行者,自鸣骏足耳。 所以门庭一立,举世称为“才子”、为“名家”者有故。如欲作李、何、王、李门下厮养,但买得韵府群玉、诗学大成、万姓统宗、广舆记四书置案头,遇题查凑,即无不足。若欲吮竟陵之唾液,则更不须尔,但就措大家所诵时文“之”、“于”、“其”、“以”、“静”、“澹”
25、、“归”、“怀”熟活字句凑泊将去,即已居然词客。如源休一收图籍,即自谓酂侯,何得不向白华殿拥戴硃泚耶?为硃泚者,遂褎然自以为天子矣。举世悠悠,才不敏,学不充,思不精,情不属者,十姓百家而皆是。有此开方便门大功德主,谁能舍之而去?又其下更有皎然诗式一派,下游印纸门神待填硃绿者,亦号为诗。庄子曰:“人莫悲于心死。”心死矣,何不可图度予雄耶? 曹子建之于子桓,有仙凡之隔,而人称子建,不知有子桓,俗论大抵如此。王敬美风神蕴藉,高出元美上者数等,而俗所归依,独在元美。元美如吴夫差倚豪气以争执牛耳,势之所凌灼,亦且如之何哉?敬美论诗,大有玄微之旨。其云“河下佣”者,阿兄即是。挥毫落纸,非云非烟,为五里雾耳
26、。如送蔡子木诗:“一去蔡邕谁倒屣?可怜王粲独登楼。”恰好安排,一呼即集,非“河下佣”而何? 元美末年以苏子瞻自任,时人亦誉为“长公再来”。子瞻诗文虽多灭裂,而以元美拟之,则辱子瞻太甚。子瞻、野狐禅也,元美则吹螺摇铃,演梁皇忏一应付僧耳。“为报邻鸡莫惊觉,更容残梦到江南。”元美竭尽生平,能作此两句不? 立门庭者必饾饤,非饾饤不可以立门庭。盖心灵人所自有而不相贷,无从开方便法门,任陋人支借也。人讥“西昆体”为獭祭鱼,苏子瞻、黄鲁直亦獭耳!彼所祭者,肥油江豚;此所祭者,吹沙跳浪之鲿鲨也。除却书本子,则更无诗。如刘彦昺诗:“山围晓气蟠龙虎,台枕东风忆凤凰。”贝廷琚诗:“我别语兒溪上宅,月当二十四回新。
27、”“如何万国尚戎马,只恐四邻无故人。”用事不用事,总以曲写心灵,动人兴、观、群、怨,却使陋人无从支借;唯其不可支借,故无有推建门庭者,而独起四百年之衰。 “落日照大旗,马鸣风萧萧”,岂以“萧萧马鸣,悠悠旆旌”为出处耶?用意别,则悲愉之景原不相贷,出语时偶然凑合耳。必求出处,宋人之陋也。其尤酸迂不通者,既于诗求出处,抑以诗为出处,考证事理。杜诗:“我欲相就沽斗酒,恰有三百青铜钱。”遂据以为唐时酒价。崔国辅诗:“与沽一斗酒,恰用十千钱。”就杜陵沽处贩酒向崔国辅卖,岂不三十倍获息钱耶?求出处者,其可笑类如此。 一部杜诗,为刘会孟堙塞者十之五,为千家注沉埋者十之七,为谢叠山、虞伯生汙蔑更无一字矣。开卷
28、龙门奉先寺诗:“天阙象纬逼,云卧衣裳冷。”尽人解一“卧”字不得,只作人卧云中,故于“阙”字生许多胡猜乱度。此等下字法,乃子美早年未醇处,从阴鉴、何逊来,向后脱卸乃尽,岂黄鲁直所知耶?至“沙上凫雏傍母眠”,诬为嘲诮杨贵妃、安禄山,则市井恶少造谣歌,诮邻人闺阃恶习,施之君父,罪不容于死矣。 小雅鹤鸣之诗,全用比体,不道破一句,三百篇中创调也。要以俯仰物理而咏叹之,用见理随物显,唯人所感,皆可类通;初非有所指斥,一人一事,不敢明言,而姑为隐语也。若他诗有所指斥,则皇父、尹氏、暴公,不惮直斥其名,历数其慝;而且自显其为家父,为寺人孟子,无所规避。诗教虽云温厚,然光昭之志,无畏于天,无恤于人,揭日月而行
29、,岂女子小人半含不吐之态乎?离骚虽多引喻,而直言处亦无所讳。宋人骑两头马,欲博忠直之名,又畏祸及,多作影子语巧相弹射,然以此受祸者不少,既示人以可疑之端,则虽无所诽诮,亦可加以罗织。观苏子瞻乌台诗案,其远谪穷荒,诚自取之矣;而抑不能昂首舒吭以一鸣,三木加身,则曰“圣主如天万物春”,可耻孰甚焉!近人多效此者,不知轻薄圆头恶习,君子所不屑久矣。 近体,梁、陈已有,至杜审言而始叶于度。歌行,鲍、庾初制,至李太白而后极其致。盖创作犹鱼之初漾于洲渚,继起者乃泳游自恣,情舒而鳞鬐始展也。七言绝句,初盛唐既饶有之,稍以郑重,故损其风神。至刘梦得而后宏放出于天然,于以扬扢性情,馺娑景物,无不宛尔成章,诚小诗之圣证矣。此体一以才情为主。言简者最忌局促,局促则必有滞累;苟无滞累,又萧索无馀。非有红炉点雪之襟宇,则方欲驰骋,忽尔蹇踬;意在矜庄,只成疲苶。以此求之,知率笔口占之难,倍于按律合辙也。梦得而后,唯天分高朗者能步其芳丽尘。白乐天、苏子瞻皆有合作,近则汤义仍、徐文长、袁中郎往往能居胜地,无不以梦得为活谱。才与无才,情与无情,唯此体可以验之。不能作五言古诗,不足入风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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