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刘大年是这一范式的重要构筑者之一。在过去很长一个时期,由于革命语境的笼罩,革命史范式一直居于支配地位,但是,到了1970年代末,随着社会政治主题的变换,中国重新向现代化定向,现代化研究范式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内部因之崛起。这一“变局”导致支撑革命史范式的一系列概念和命题受到质疑和挑战。如何回应挑战,成为晚年时期刘大年思考的重要问题之一,事实上,这也是他这一代曾经参与构筑这一范式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们思考的重要问题。因应时代新变化,不少史学家对自己过去的治史理念和方法进行了反省和调整,开始从不同角度重新思考中国近代历史。刘大年谨守革命史学观念,继续捍卫革命史范式,同时,也在不断探求这一传统范式在新的历
2、史条件下的发展,他的相关思考成为守护这一范式的思想重镇。他对中国近代史基本线索、民族独立与近代化、革命与改良等重大问题的基本观点构成这一学派在“后革命”时期思想认识的内核。分析刘大年晚年对革命史范式的思考,对于考察继史学“五老”之后革命史学及革命意识形态在“后革命”氛围中的学术命运具有一定意义。一与以史学“五老”为代表的第一代马克思主义史家相比,刘大年这一代史学家不仅参与了革命史范式的构筑,为唯物史观史学从学术“边缘”走向“中心”奋斗过,而且还经历了革命史范式不断遭受质疑和挑战,唯物史观史学从学术版图“中心”退向“边缘”的无奈。因此,后者的学术生态更复杂。所以致此,概因史学家之学术活动与时代演
3、进和社会主题变换之间的双向互动。美国学者柯文曾说,研究历史“虽然有一些通行的求证规则使我们忠于史实,但是在所有的历史研究中都不可避免地引进大量主观成分。选择什么事实,赋予这些事实以什么意义,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我们提出的是什么问题和我们进行研究的前提假设是什么,而这些问题与假设则又反映了在某一特定时期我们心中最关切的事物是什么。随着时代的演变,人们关切的事物不同,反映这些关切的问题和前提假设也随之发生变化”。主导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两大主要范式-“革命史范式”和“现代化范式”学术势力的进退与时代演变和社会主题变迁谐振。民主革命时期,革命和阶级斗争一直是社会运动的主题。20世纪20年代末,为反帝反封建
4、斗争和探求未来国家出路,郭沫若曾说:“对于未来社会的待望逼迫着我们不能不生出清算过往社会的要求。”进入抗日战争时期,为了抗战,翦伯赞强调,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历史变革时代,他决没有闲情逸致埋头于经院式的历史理论之玩弄,他研究历史是为配合这一伟大斗争的现实行动。新中国成立初期,民主革命时期的民族矛盾又以“反美”为主的“反西方”斗争的新形式而继续存在;在新中国选择向社会主义过渡的时代背景下,资产阶级作为即将被消灭的阶级,成为革命的主要对象,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的“两条路线的斗争”一直是社会政治运动的主题。因此,“革命”仍在继续,其与民主革命时期相伴的“解放”、“新生”等涵义继续“发酵”。“革命给中国引进
5、了一种新型政治,使远比此前为多的人们得以参与政治,使无权言政的人们得以发言,它将人们从过去的被压迫状态中解放出来,并使他们摆脱了传统的思想奴役。革命使中国摆脱了帝国主义,并转变为一个现代主权国家。革命还清除了或由历史形成的,或由近代帝国主义导致的种种发展障碍,解决了发展问题”。新中国成立后,主流意识形态对“革命”的崇高定位,为“革命史范式”支配近代史甚至整个历史研究领域提供了足够的外在支撑。因此,直到20世纪80年代初,几乎所有的中国近代历史著作,如范文澜的中国近代史(修订版)、胡绳的帝国主义与中国政治(再版)、戴逸的近代中国史稿、刘大年主撰的中国史稿(第四册)和中国近代史稿(全三册)、翦伯赞
6、主编的中国史纲要(近代部分)、胡绳的从鸦片战争到五四运动等,都以革命为“中心事件”和最高价值。但是,“文革”结束后,经过“拨乱反正”,中国确定了实现社会主义现代化的基本国策。以经济建设为中心取代了过去以阶级斗争为中心,以改革开放取代了关起门搞建设,中国重新走上现代化发展之路,中国社会结构和社会机制开始了实质性的转型。现代化成为新时期中国最具号召力的时代主题。社会主题的变换一方面给思想界、理论界、学术界的变化带来新的契机,另一方面也提出了进行变革的时代要求。国内有学者指出,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现代化运动重启之后,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改革还原了农民的个体性主体地位,市场经济的培育又使一个新的社会
7、精英主体(资产者阶级或阶层)成长起来,并加入了历史命运的主体、主宰行列。重新阶级化或组织化的社会崇尚物质利益、科学技术和理性秩序。经济发展需要稳定的社会环境和循序渐进的社会变革模式。所有这一切,都为重估近代历史上的各种社会阶级价值、阶级斗争形式或政治效果提供了某种反思的酵素,为现代化历史的起源和过程的重新定位,提供了新的佐证。美国学者德里克在分析这一社会转型对传统史学的影响时,更直截了当地指出:“当史学家开始重写中国近代史,以便用过去来为自1980年代起步的现代化努力提供支持的时候,他们如何处理革命的过去”,成为革命史范式论者和现代化范式论者都需亟待解决的问题。“先前的历史解释曾将二十世纪的中
8、国革命视为近代中国历史的中心事件,它构成了指导历史探究的问题群的核心”。现在,“既然这一革命乃是一逝去的事件,革命的诸种动因已纷纷受到质疑,它的历史中心地位岌岌可危,因此围绕它而构成的那些历史问题也就十分可疑了”。比较而言,批判和否定过去要比重建过去容易得多。由于社会主题的变换动摇了“革命”在中国近代史研究的中心地位,之后,“近代中国史研究者面临的不仅是如何解释过去的问题,而且是比这远远难以把握(并具有颠覆性)的问题,即需要解释什么样的过去”,以适应社会主题变换的要求。无论从历史本体层面还是从历史认识层面上说,近代历史研究领域的现代化范式和革命史范式的分歧概纠葛于此。现代化范式学派主张以现代化
9、为取向重新打量中国近代史,叙述“追求现代化的近代中国”,他们提出了关于中国近代史的一系列观点,建立了以提高生产力水平、发展资本主义为线索的近代史学科体系和研究范式,对传统革命史范式专注近代政治、军事研究,固守“一条线索、两个过程、三次高潮、八大事件”僵化框架,以及用阶级斗争观点解释一切等做法提出严厉批评。革命史范式学派继续坚持以“革命”为取向解释中国近代史,叙述“不断追求革命胜利的近代中国”,他们坚信自己的治史理念和方法,认为革命史范式反映了中国近代历史的本质内容,他们反对因现实而改变历史,在严格区分历史与现实的前提下,认为革命史范式仍然是十分有效的解释模式,而现代化范式在解释中国近代的革命和
10、阶级斗争方面是无力的。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两种研究范式在一系列问题上发生冲突,形成激烈论战。从争论的双方阵容看,大致可以这样认为,黎澍是现代化范式学派的精神领袖,刘大年则是革命史范式学派的一面旗帜。双方论题主要围绕洋务运动与近代史基本线索,民族独立和近代化的关系,革命与改良等问题展开。二随着真理标准问题大讨论和十一届三中全会的召开,思想解放成为理论界、思想界和学术界主流。在思想解放的潮流里,史学界在批判“文革”极“左”思潮的过程中,开始对过去长期存在的教条式的观念和做法进行认真清理和反思。1979年已有学者开始重新评价洋务运动和戊戌变法,并初步提出了中国近代史发展的主流问题。黎澍在总结、
11、阐发这一新动向时,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从而引领了从现代化取向思考中国近代史的先路。他说:在太平天国以后,洋务运动、戊戌维新、辛亥革命,前后相续,一个发展高于一个发展,最后归结为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是合乎逻辑的。当然,由于中国资产阶级的软弱,他们没有完成这个使命,这才有无产阶级领导的新民主主义革命代之而起。所以新民主主义革命是旧民主主义革命的继续,而不是旧式农民战争的继续;它的目的是在无产阶级领导下,完成旧民主主义革命所未能完成的建立民主政治、发展现代经济的任务,为实现社会主义的革命转变准备条件,而不是继续走旧式农民起义所走过的老路。这样来解释中国近代史的主流及其发展,才比较接近事实。(11)黎澍
12、在这里事实上已经提出了一条迥异于传统阶级斗争主线说的新线索,(12)那就是“洋务运动、戊戌维新、辛亥革命,前后相续,一个发展高于一个发展,最后归结为建立资产阶级共和国”。(13)这显然不同于过去以阶级斗争为主线的革命史范式的解释,而是从资本主义发展的角度的新认识。确切地说,黎澍在这里只是粗略地勾画了一条粗线,并没有进行详细论证。而详细阐述者是李时岳。1980年,李时岳发表从洋务、维新到资产阶级革命一文,沿着黎澍的思路,进行了详细分析。在此文开篇,李时岳首先提出:“洋务运动、戊戌维新和资产阶级革命,是近代中国前进的几段重要历程。”接着,他对这几次运动进行详细分析,最后得出大致与黎澍相同的结论:1
13、840年到1919年的中国近代史,经历了农民战争、洋务运动、维新运动、资产阶级革命四个阶段。前一阶段孕育着后一阶段的因素,前后紧相连接。前一个阶段的运动尚未结束,后一阶段的运动业已萌发;后一阶段的运动已经开始,前一阶段的运动尚留尾声,前后交错。它反映了近代中国社会的急剧变化,反映了近代中国人民政治觉悟的迅速发展,标志着近代中国历史前进的基本脉络。(14)黎澍、李时岳的观点一出,很快得到一些人的支持。几乎与李时岳同时,刘耀也著文指出,用“三次革命高潮”把中国近代史划成三个阶段是不正确的,其原因是,这种分期法突出了农民运动,贬低了资产阶级政治运动。在这样的三次革命高潮中,农民运动占了两次,资产阶级
14、政治运动只有一次称得上是革命运动,而另一次称不上为革命运动(因为采用改良手段实现变革)。这样代表中国近代历史的前进的方向究竟是谁?中国近代史上的主要事件又是什么?中国的民主主义革命时期应该走什么道路,是资本主义还是封建主义(封建主义实际上就是半殖民地、殖民地的道路)?这些问题都是不清楚的。(15)于是,史学界掀起了关于近代史基本线索大讨论,观点纷呈,有的是对过去阶级斗争主线说的修补,有的是对黎澍、李时岳观点的引申和阐发。非常明显,以何者为近代史的基本主线直接决定着如何叙述近代史和叙述什么样的近代史。刘大年不赞同黎澍、李时岳等人把洋务运动、维新运动、辛亥革命看作一脉相承的观点。1981年,他在一
15、篇文章中说,最近国内外关于中国近代史的撰述里面,都有把洋务运动、维新运动、辛亥革命看作一脉相承的。但是,仅从共和制问题上看,洋务运动、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根本不存在一脉相承的关系。恰恰相反,它们是彼此对立的。“如果维新运动、辛亥革命都讲民权,表面上还有一点联系,那么,洋务运动一味尊君权,反民权,与共和制任何联系也没有。即使凭这一点,也不可以把辛亥革命同洋务运动放在一条历史轨道上去评价”。(16)新时期以来,对近代史基本线索的讨论起因于重新评价洋务运动,从当时论者的观点看,对洋务运动的评价不仅影响对中国近代史主线的认识,而且会导致对反帝反封建斗争历史的改写,因此,对整个中国近代史研究似乎都具有“枢纽”意义。分析诸种观点分歧产生的原因,根源在于如何认识“生产力的决定作用”。那些肯定洋务运动是进步运动的观点,是建立在资本主义发展,生产力对推动历史具有决定性作用的基础之上的。在刘大年看来,研究中国近代史,必须结合中国近代历史的特殊性来评定“生产力的决定作用”。从私有制到社会主义这样空前深刻的大变革,为什么一些阶级、一些人的斗争最后失败了;而一些阶级、一些人的斗争最后胜利了,这不能完全从生产力水平方面来解释,而必须充分考虑生产关系的因素。生产力水平,在一定范围内是决定性的,但不是在任何情况下,只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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