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香花葬礼.docx
《丁香花葬礼.docx》由会员分享,可在线阅读,更多相关《丁香花葬礼.docx(20页珍藏版)》请在冰豆网上搜索。
丁香花葬礼
丁香花葬礼
1 一天接着一天过得平静,日子突然抖擞一下,刘桂芳死了。
此时此刻,明亮的太阳升在马路对面的楼角悬挂着,紫竹院小区商贩们开始不间断的吵嚷叫喊,竹园七号楼院内那棵丁香花开得正热烈,风把浓郁的气息吹得满楼飘香。
刘桂芳死在春天一片澄明晨光之中,这一年她才四十八岁。
把门打开,董彦敏号啕大哭,他像一些老娘们哭丧一样念念有词。
在哭叫中,他意识到这一天过得将会非常漫长,难以打发。
隔壁王二嫂赶紧过来,边抹眼泪边看他哭,约莫他哭够了,才上前去拉。
一个上了年纪的妇道人家想把一个大男人从地上拉起来谈何容易,她生气骂起来,窝囊废,就知道个哭,也不看看桂芳的后事该怎办!
董彦敏这才收声,起身愣怔半天,开始往外打电话。
几个朋友莫不惊讶,刘桂芳昨天还好好的,怎么一大早就死了,真是蹊跷!
早饭吃得很不成样子,都撂下饭碗,慌忙赶过竹园七号楼来帮忙。
刘桂芳在床上躺着,身体扭曲,微闭着眼睛,一张脸像揭锅早了的馒头,抽搐发皱,发了黑青。
床褥散摊在一旁,好像一晚上积存的体温正在从中一丝一丝散发出来。
刘桂芳一只手放在胸前乳下,抚摸着心口,另一只手顺着身子搁在凌乱的床褥上,苍白的手心朝上,往外耷拉着,软弱无力。
董彦敏说刘桂芳死在他的怀里,现在卧床的姿势显然经过了董彦敏的摆放。
刘桂芳死得痛苦,从面容上谁也能看出来,大家心情也难受,可是不好问什么。
看了半天,算是默哀。
王洪庭把那只右手拽上来,和胸前左手勾搭在一起,摆出一个让人可以吊唁的端庄模样。
那只手搭上去,自行跌落下来,再搭上,出劲儿按按,稳住了。
王洪庭嘁一声,悄悄对人说,身子快硬了。
董彦敏听见了,再让泪水花了眼,瞅见什么都模糊。
几个人围坐在沙发上,等着董彦敏发话。
董彦敏皱着眉头,一脸忧伤,嘴角呲都没呲一下。
刘桂芳的死,一点没有征兆,慌乱让他一头糨糊。
和过去不一样了,现在他不是一个能够撑事的人,大小事放他头上都紧张。
王洪庭出主意,先定个主事人吧?
他说罢有些后悔,话说得有些莽撞了。
董彦敏听见了,低声含糊说,定吧。
说罢,在几个朋友脸上瞭了一圈,意思是你们看谁当好。
众人面面相觑,慌忙躲闪开他的视线,你董彦敏倒是刘桂芳的丈夫,总管人选是你能确定了的吗?
你定不了呀!
主事人得那个人定,那个人叫老金。
老金不来,大家都得等待着,不等不行呀。
门开着。
灰色防盗门往外撇着大开,红榉板木门打个对折,也敞着。
春风从楼道口吹进来,在两室一厅的各个角落转悠。
很多疑问都在人们的脑子里打转,但最后都落在老金身上。
老金什么时候才能来?
他一定会来的,他应当来,人们都盼望着他早点过来。
大家知道,没有老金的光临,刘桂芳走得不安生,这个葬礼不圆满啊。
楼道白粉墙污糟,贴印有很多花花绿绿的小广告,光线有点暗淡。
突然门口光线凌乱起来,人们探头往楼道看去,只见门槛外站进来一个高大瘦削的身影。
那人并不急于进屋,他在看董彦敏家的门框。
门框两侧插着卷起来像半开的喇叭花的黄表纸,对每一个登门吊唁人说着一个准确的信息:
刘桂芳死了。
来人略微稳定了一下心气,爬楼有些气喘。
董彦敏慌忙趋前,递给那个人一支烟,并顺手掏出打火机点燃。
这只绿色的塑料打火机侧面,有一个外国浪女人搔首弄姿,扭曲着身子,仰着头,一条胳膊举起来,将手插在脑头浓密的头发中。
来人也不客气,接烟叼在嘴上,双手拢住打火机的火苗,深吸一口。
打火机直立的黄色火苗突然扭头,钻进那人嘴噙着的烟卷。
他两侧腮帮子缩成坑洼,然后喷吐出去。
好香一口。
门厅口腾起一片烟雾。
门厅太小了,与其说是个厅,不如说是一个过道,或者说兼具两项功能。
上世纪八十年代的老房子,设计呆滞死板。
格局是三三三制,左右对称是卧室,中间部分再一分为二,里为厨房外为客厅。
这样分配面积是不可以的,因为还必须留下去厨房的过道。
和厨房门挨着,是仅有一肩宽的厕所。
这就是董彦敏的家,三口之家,六十来平,委屈了刘桂芳和她的孩子小庄。
门厅供桌前,瘦弱像豆芽菜的小庄垂泪跪着,往一个蓝黑色的砂锅里添纸,一片,一片,又是一片。
有淡红的火光在小庄戴的镜片上渲染,一只一堆火焰,摇曳生姿,舞动曼妙。
打今儿起,小庄就是一个没娘的孩儿了。
孩儿呀,不能这样烧,纸币不值钱,隔壁王二娘说罢,赶忙裁纸,快快叠起一大堆金元宝,搁在超市积分换回来的不锈钢盆里,交给小庄烧。
多给你妈送点金元宝,黄泉路上少甚不能少钱,阎罗殿上要打点的地方多了去了。
王二嫂叮嘱小庄道。
众人大笑说,王二娘是冥界经济学家。
王二娘说,笑什么?
现时哪一个不知道用人民币买黄金保值?
阴曹地府也一样。
大家不想争辩,都说是是是。
刚进门的人光吸烟不说话。
董彦敏说,李师傅,辛苦你了。
李师傅说,一接到电话,跑着就去了,接着又跑过来,瞧,他擦把脸上的大汗让董彦敏瞅瞅,接着甩甩手。
董彦敏疑惑,心说,我没打电话呀。
李师傅开口寻问道,几天事?
董彦敏很不肯定说,两天吧……
李师傅鼻腔哼一声,两天能够?
然后换个口吻问道,人在哪?
董彦敏头一仰,示意一下刘桂芳的卧室。
站在一旁的王洪庭看不下去了,喊起话来,李永涛,你以为你是谁呀,不就一个编外殡仪吗?
牛逼哄哄的。
李永涛半带自嘲地说,嗨,就是我这个编外殡仪,你别说,这几天还就得耍我,不信你们瞧着。
人们才注意到这家伙的脚下放着一只脏脏的黄色帆布包,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崭新的蓝色旅行包。
李永涛大兵出身,没文化,但人说话办事利索。
这些年单位死个人,缺乏个临终关怀的人也不行,李永涛就做起这份事来。
他胆子壮。
先前当然是尽义务,后来人们看到他和殡仪馆的关系很活络,疑心他可能有点抽头什么的小猫腻。
从来没有人捅破这层窗户纸。
谁家丧事也请他,并不让他空手回,多的给个五百,少者给三百。
满家都是人,很多不熟悉的面孔。
董彦敏明白,这些人能来,都看老金的面子。
沙发、折叠椅、凳子,连从厂里取回来的变压器漆包线卷盘也派了用场。
没有那么多的座位,很多人都站着,楼道里也是人,一直拖到竹院七号楼的楼口。
丧事的主家这一天相当尴尬,董彦敏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显得手足无措。
他想看看李永涛干什么,脚步不由自主跟进来,一眼就瞅见刘桂芳侧躺着,身体一下膨胀了很大,挺吓人。
他不由自主地喊叫起来,怎回事,这是怎回事?
李永涛一把搂住他,扭身使大力推他,打哈哈说,这里没你什么事,说罢就关上卧室门,笑着对几个帮忙的人挤一下眼皮子说,不能让他瞧见。
李永涛摇晃几下刘桂芳的胳膊,接着猛起来,听得骨节嘎巴嘎巴响,瘆人发慌。
他又命令,把刘桂芳的衣服解开。
谁敢解?
没干过这事还真有些手软。
几个人面红耳赤,没人动手。
李永涛骂一声,都能干个甚?
一帮杀才。
死人的身子很重,刘桂芳重得像一只雌花鹿。
李永涛干殡仪久了,手脚利索,慢慢旋开一粒一粒纽扣,猛一挺举,刘桂芳衣袖被高高地抽出,将乳黄色有蕾丝的内衣一扯,听得嘶啦啦裂帛般连续响,一只白光光的大乳房跌落出来。
她没戴乳罩。
几个人都呀一声。
李永涛猥亵地眯着一只眼,嗤出一个笑,都不许看呀,谁瞧谁是小狗。
他捋过刘桂芳苍白无色的胳膊,使劲儿揪肘窝,把皮肉扯得老高老长。
长长的针头刺入血管,一根粗大的针管把白色浓稠的防腐液体注射进刘桂芳的体内。
好半天,李永涛才推到底,他像撒完小便时浑身哆嗦一下,然后说了一声,快看——
大家就见刘桂芳袒露的胸口在轻微地抽动,几个人吓得慌忙跑开。
李永涛笑着说,不是诈尸,防腐液在她血管里流动,哈哈……
李永涛指示道,快把这些被褥撤走,她得睡凉床。
有人问,甚叫凉床?
光板床,李永涛鄙夷道。
他打开铝合金窗户,放新鲜的空气进屋。
突然有人喊一声,你们闻,什么味?
几个人抽抽鼻头,满屋都是丁香花的飘动的香气。
他们都往窗户外面探头,楼下那棵紫色的丁香花盛开着,一树色彩缤纷的云霞。
卧室外突然人声鼎沸,有人在高声喊叫。
李永涛说,瞧吧,老金来了,一定是他。
几个人争抢着跑出卧室,李永涛狡黠一笑,扣死门,把蓝色旅行包里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在丁香花的香气中哗啦啦抖擞开了,一片织锦般绚烂色彩晃亮了他的眼睛。
2
都说老金来了,虚惊一场。
临近傍晚,老金还没有来,有几个人已经沉不住气了。
王洪庭说,不敢再等了,该做什么都得赶紧做起来。
董彦敏毫无表情说,做吧。
盛华仁慌忙摆手制止,老金一定会来的。
王洪庭说,打个赌,输什么吧?
盛华仁摇摇头,真是看不上这做派,出力气工人动不动就是打赌,什么素质!
楼道里平日没有灯泡,电费公摊,居民不愿出这份闲钱,装上又拧掉了。
下午才装上的白炽灯瓦数不大,昏昏然无精打采。
邻居家里有事,谁家也说不出个不字,再说谁家没有个大事小情。
听到楼道一步步沉稳的脚步声,有人喊一声,老金可算来了。
一个油光铮亮的肥硕的脑袋从晕黄的光影中升上来。
光头一脸威仪,一双尖锐的鹰眼扫描了一屋子的人。
看来这个人生着大气来了。
董彦敏硬着头皮,想和他说句话。
光头不理,径直到了卧室。
人们就听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男人的哭声。
人问这是谁呀?
董彦敏怯弱说大舅哥。
猛然听得大舅哥的哭声齐整整一下截断,亮光一闪,光头已到了众人堆中。
人们慌忙让座,可是光头黑沉着脸,怒视着董彦敏问,我妹妹是怎么死的?
董彦敏说,早晨起床洗涮,突然喊后背抽,摔倒在地。
我一看……
光头不耐烦,别啰嗦了,拣主要的说。
盛华仁打圆场说,令妹过世是心肌梗塞。
厂医来过了,开了诊断证明。
你不要怪我当着众人面数落你,你以为我不知道我妹怎么死的?
我比谁都明白,我妹就是抑郁死的,就是被你这个王八蛋气死的,你怎么就不能有一点慈悲之心,放她一马呢,你他妈的死霸着,紧攥着,她是个人呀,她是个什么?
光头突然大声叫喊起来,这个丧事停下来,不要办了,咱得坐下来说道说道,真把人给气死了。
挑刺找碴。
大舅哥咬理来了。
众人把董彦敏拖到一边躲开去,把光头团团围住,又是奉烟,又是端茶,看来想要说服光头大舅哥还真是一件费劲儿的事情。
好半天才把刘桂芳怎么死的说清楚,接着光头又对丧事简陋不满意了。
没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呀,花圈没有一个,灵堂没有布置起来,董彦敏有你这样办事的吗?
就为省你几个糟钱呀!
我可怜的妹子,你是含辛茹苦一辈子,死都死得这么凄惶……
盛华仁悄声说,那个人不是还没来吗?
光头没听清,继续叫嚷,自己的事不自己做主办,靠别人像什么话?
董彦敏你这一辈子窝囊倒霉,就是依赖思想在作怪。
依赖思想要不得,依赖思想害死你呀!
现在可好,你没死,我妹子倒死了,这个世道公平吗?
不公平呀。
盛华仁大声咳嗽数声,点拨道,不是那个他……就是那个老金还没来吗?
光头啊哦一下,恍然大悟,愣怔在那里,用手摩挲着头皮,笑着说,是呀,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
老金在哪里?
我有生意上的事想立刻见到他……
盛华仁慌忙推挡说,家里乱,开不得火,去饭店咱们边吃边商量,可好?
光头说行。
大家伙一窝蜂都下楼,楼道灯光摇晃。
红白大事,吃喝为上。
都去吧,都走,带上酒,喝不了剩下,下次喝。
还有人要拉董彦敏,他往后退缩,老婆急症死了,还去喝酒吃菜,不受打听。
光头怒气未消,说,拉他干什么,都不要拉,饿他三天三夜。
3
众人散走,已快零点,只剩下董彦敏一家三口。
董彦敏说,我热下饭,你吃一口。
小庄说,爸,我吃不下,这儿堵得慌。
他指指自己的心口。
董彦敏说,不行,强僵着也得吃,不是一天的事。
小庄想一想,答应了。
在窄小拥挤的厨房,董彦敏开火热从饭店带回来的面条。
打开塑料袋,掀开餐盒,面已经坨成一团。
钢精锅内壁水珠嘶嘶发响,水开了花,开水把两坨面冲开。
炸酱卤装在另一个塑料袋中。
面盛了两碗,散开的面条都给了小庄,满满一碗,自己吃的只能是拨拉不开的死面坨。
铁皮煤气灶遇热膨胀,关火后开始冷却,发出噌噌噌的收缩声。
董彦敏几口吞下肚,低下头看小庄吃。
现在的孩子好像都不会使用筷子,大拇指和食指平夹着,中指一点排不上用场。
小庄吃得很慢,还几次停下来,大粒的泪珠往碗里跌落。
董彦敏伤心,扭了头,他有点不敢看小庄。
小庄抬头说,今晚我想挨我妈睡一夜。
董彦敏吓一跳,不行,哪能行!
你在那屋睡,我守你妈。
小庄没有退缩,说我不是小孩子了。
董彦敏瞥见小庄的嘴唇上一抹淡淡的绒毛,他突然想伸手摸摸,指肚有没有沙沙的摩擦。
孩子说大就大了,可究竟还是一个孩子。
他们都看着打开的卧室门,两柄粗大的白蜡摇晃着,一点火星的香头顶着摇摇欲坠的香灰。
刘桂芳像是在轻轻叫他俩,都进去了。
董彦敏跪了一会儿,膝盖麻困,索性坐在地上。
小庄在床边站了半天,身影落在董彦敏身上,就看见他紧挨着他妈躺了下来。
董彦敏眉棱骨一阵发热,强忍着不让泪落下来。
刘桂芳占了大半张床,小庄侧躺着,用手肘支撑着头,看着他妈的脸。
灯影下,刘桂芳连上的皱纹全都消失了,脸色灰暗,有些发绿发青。
小庄轻轻抚摸着这张没有表情的脸,把她略乱的头发撩到脸庞的两边。
小庄轻声叫道,爸。
董彦敏唔一声,算是答应。
小庄说,我脑子乱了,老觉得我妈没死。
董彦敏说,我也是,小庄。
我得强迫自己,才能意识到我妈真的走了。
我也是。
董彦敏瞧见小庄像蛇一样扭曲抖动着身子,想尽力靠近刘桂芳,又不会挤迫她。
小庄又喊一声,爸,你恨不恨我妈?
我长大了。
恨什么,不恨,她都走了,以后和我们就都没有关系了。
不会,我会想她的,她是我妈,没有她就没有我。
你说得对。
没有你也没有我,爸爸。
是呀。
以前,我恨过你,你打过我妈,我也恨过我妈,她让你抬不起头来,觉得活得没意思。
小庄,不能对着你妈说这些话。
我想说,以后咱们三个人说话的时候就没有了。
那也不能说,你妈会不安生的。
要是以前咱们三个人多说说话,可能就没有那么多伤心事了。
傻孩子,你那时还小,怎么说话?
小也是一个人呀,国家还制定法律保护儿童的合法权益呢。
我们没有照顾好你,给你留下不好印象了,也是为了你,我们才维持到今天,你妈说过等你考上大学,我们就离婚。
爸爸,我理解,你说我妈心里有没有你?
有呀,怎么没有,你妈天天做饭,我吃现成的。
你有没有?
有呀。
那为什么我家就不快乐呢?
那是另外一个原因,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我想知道,爸爸。
可是爸爸不能给你说,因为我说了你会说我说得不对。
那又怎么样?
不说了,我说不出口,反正你妈才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不是。
小庄又说,你知道我妈喜欢丁香花吗?
董彦敏说,知道,楼前后的紫丁香就是你妈栽种的。
小庄说,我今天采了一大把,放在我妈的头前。
董彦敏说,我早就看到了,你是个懂事的孩子。
小庄说,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喜欢丁香花吗?
董彦敏抽搐一下腮帮子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说了。
半天没有说话,董彦敏听到小庄轻微的鼻息声。
房间很小,空寂像一幅黑幔铺开,蜡烛的光焰拼命地推开黑暗。
刘桂芳像一座黑色的无声隆起的山体,小庄的呼吸是山中褶皱流淌出来的一股股流水的清音。
董彦敏起身想抱走小庄,闻到了刘桂芳头侧那束丁香花隐约、漂浮的香味。
他改变了主意,悄悄拿来一条被子盖在小庄的身上。
小庄嚅动嘴,像是用唾液消化威化饼干,有一份快乐挂在嘴角。
小庄有尿床的毛病,很多人说他肾亏。
吃了不少中药,看了不少西医,十七岁的小庄,尿脬还是噙不住一泡尿。
董彦敏怕小庄今晚上尿床,光板床身子凉,膀胱收缩得紧。
他把小庄脖子底下的被子掖掖好,看见小庄一片暗影覆盖的脸上,眼睛有泪珠,一汪汪亮闪闪的,在缓缓地滚动。
他轻轻叹口气,这个睡凉床的孩子。
4
翌日,支应差事的人一到楼口,大惊失色,楼口搭建起了一座巍峨的紫丁香的拱门,单元门口是一道略小一点的白丁香花拱门。
甬道两侧,一直到楼门口,摆满了丁香花,一盆是紫丁香,接下来就是一盆白丁香。
谁也不知道刘桂芳的丧事为什么要搭建丁香花的拱门,尤其不明白的是要摆两色丁香花。
盛华仁学问最大,大家都问他,他笑笑不回答。
有人打趣说,你也不要冒充大尾巴狼,你知道就讲出来。
他装出一副揭谜底的样子说,紫丁香是白丁香的变种……有人问,这和丧事有什么关系?
盛华仁说,烂我肚子里吧,我不能说得太明白了。
楼前一大片空地翻出新土,园艺工人栽种丁香花。
问谁让你们栽的?
答道,广告公司。
众人不解,再问广告公司,一个经理模样的人说,谁掏钱,我们就给谁栽。
本楼的人想起来了,楼前的那株丁香树就是刘桂芳栽种的。
那是一棵紫丁香,枝杈繁茂,花香阵阵。
人们相互询问老金来了没?
一大早我就站在这里等,没瞅见。
有人说了声,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别拽词了,首也没见呀。
紫竹院小区南头,来了一帮举着花圈的人。
禁止车辆进入小区的铁栅栏阻碍了他们的通行。
他们小心翼翼,生怕花圈的绢纸和彩条扯断。
人们慌忙赶上去帮忙,花圈要摆在楼门前,写上挽词和吊唁者的名字。
盛华仁毛笔字写得好,早早就坐在折叠餐桌边,等着写。
现在会写一手好毛笔字的人已经很少了,单位办红白事都请他。
有人瞎嚷嚷,快看,那是不是老金?
正对马路开过一辆奔驰车,从车上走下一个人。
那人使劲儿跺跺脚,想让自己的一身行头舒展一些。
他身穿崭新西装,方头大脸,气宇轩昂,脖颈粗短,无法系领带,衬衣领口敞开着,脸上一副大墨镜,瞧上去很不好惹。
人们仰着脖子张望,有些人一看就有些泄气。
不是老金。
那个人一步一步走着,突然迈开大步跑动起来,粗短腿跑动起来,有些滑稽相。
他边跑边挥动着拳头,大声叫嚷起来,快把花圈拿走,快把花圈拿走。
那人跑进楼口,满嘴唾沫星子乱溅,大骂起来,一帮混蛋,真不让人安生,一时半会儿看不住,你们就出乱子,妈妈的,太不像话啦。
人们莫名其妙,忙问怎么了?
黑墨镜说,摆花圈干什么?
谁让摆的?
乱弹琴。
众人都乐了,真是笑死个人。
死人了,不摆花圈摆什么?
黑墨镜说,难道你们就一点也没看出来,花圈和我们布置的环境格格不入吗?
大家愕愕然瞭望半天,没什么影响呀。
黑墨镜说,真是一帮呆迷啊,看来我给你们讲不清这个道理。
正说着,一辆奥迪车开过来,跑下来一个年轻人,来到黑墨镜人跟前,叽里咕噜说了半天,就见黑墨镜惊慌说,瞧瞧,坏事了吧,坏大事了吧,赶紧的,把花圈拿走,都拿走,真晦气呀。
黑墨镜推开众人,一抖手腕,对广告公司经理说,看看表,都几点了,丁香花还没种完,丁香花床还没搭起来,工钱给得少是不是?
少了吭气呀,尽他妈的磨洋工了。
经理赶忙赔笑,快啦快啦。
黑墨镜说,少笑,再笑我给你好看,知道不知道?
老板生气啦,生大气啦。
大家都上前安慰黑墨镜,办大事就是一个乱,不乱都不行,出点差错也是不可避免的事。
黑墨镜说,老板从未动过肝火,可是刚才发了雷霆之怒。
你们倒好,反正横竖你们不和他照面,挨骂的是我。
老板在哪里?
黑墨镜说,我们干的事情,哪怕一点小差错,他也看得清楚。
大家转动脖颈,看老金在哪栋楼上往外观望。
哪里有?
没有。
黑墨镜一脸恼怒,打开手机,立刻换上和颜悦色,眉飞色舞说了半天。
最后他说,您现在就过来吗?
嗯,嗯,很多人都在现场,已经初具规模,场面很热闹,好,好,马上,明白……
人们一听,好了,老金真的就要来了。
5
下午,小雨连续下了三个时辰,把拱门的丁香花瓣吹落不少。
天气有些晦暗。
董彦敏觉得他浑身的骨头返潮,似乎长出一层细绒绒的白毛。
雨下之前,老金没来。
收雨了,还是没见老金的身影。
人们都在想,这个老金在忙什么?
大家真是有些奇怪,觉得这场葬礼有些怪异和吊诡。
看着丁香树下工人忙碌地架装花床,好像有一股隐约的喜庆气氛暗藏在花丛中。
人们看着雨后湿漉漉的天空,那棵紫丁香枝叶簇新,长串长串的花束像从树头流淌下来,显得妖娆神秘。
同楼居住的人恍惚看到刘桂芳站在丁香树下看着工人给她铺设花床,她的手拽着丁香花的花梗,把丁香花的花瓣撒了一床。
转眼之间,花床上撑起了透明的玻璃瓦,不锈钢支柱太晃眼,也让丁香花缠绕起来。
留有三道花径,供人吊唁。
四个身穿灰鼠皮制服的保安胸下侧吊一根警棍,早早地上岗就位,排成一队。
黑墨镜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副白手套,指指楼上,指指花床,算是交代工作。
他们要把刘桂芳从家里搬出来,安置在花床上。
有一个年轻的保安进入房间,嫌那根警棍碍事,从皮带上摘下来,夹在肘窝。
黑墨镜和盛华仁交涉,他闲得没事,把警棍抽出来,按动开关玩。
警棍发出细碎晶亮的蓝色火花,噼里啪啦脆生生响。
闲坐在凳子上的董彦敏两条胳膊夹在两腿之间突然惊起,全身麻木,瘫软在地。
凳子也倒在一边,大家都哄然大笑,一根电棒就把老董吓成这样?
董彦敏突然发标,大喝一声,拨开保安,抢先占据卧室的门口,摊开双手,阻止任何人进入刘桂芳的房间。
大家面面相觑,谁也不知道一脸呆状的董彦敏怎么一下变成穷凶极恶的模样,人们慌忙后退,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防止受到他疯狗一般的无谓攻击。
盛华仁赶快跑过来,想要浇灭这场无名之火。
他一把搂住董彦敏,低声怒喝,都在给你帮忙,你发什么邪火?
继而松手,回头又给黑墨镜解释道,老董住过三年,可能警棍刺激了他,你们先退出去,待我劝劝他。
黑墨镜像是明白点什么,点点头,一挥手,领人下楼去了。
董彦敏突然蹲坐在卧室门口,号啕大哭起来。
盛华仁和王洪庭一人一条胳膊,把他架开。
董彦敏说出一个问题,说得两人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这到底是谁家死人啦?
谁家死人了?
你家死人了嘛,这还用说。
我家死人,怎么我就像他妈的一个外人一样?
我让人订做的花圈都不让摆?
李永涛上前说了,现在倡导绿色殡仪。
绿色殡仪就不要花圈了?
殡仪馆不让烧花圈,谁烧罚谁款,花圈都改成鲜花祭奠了。
董彦敏哭声止息,又说一个问题,让他们全糊涂了。
——刘桂芳有类风湿,放在外面,她的关节会疼的。
王洪庭说,尽胡说了,死人还会疼?
我老婆我知道,她疼起来会掉眼泪的。
盛华仁瞪了王洪庭一眼,拐着弯儿说,我们早就想到这一层了,给刘桂芳打了痛风针。
董彦敏说,那一针这样管用?
可不是,盛华仁继续哄董彦敏,说,刘桂芳喜欢丁香花,你记不记得了,有一年咱们单位举办文艺演出,刘桂芳在大礼堂朗读过那首丁香花的诗,你把手都拍红了。
楼底下的花床布置得可好了,四周都是丁香花。
实际上,董彦敏在窗户上都看到了。
你也知道刘桂芳喜欢丁香花?
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呀!
盛华仁心说,总算把这个犟骨头劝回来了,赶紧给王洪庭使个眼色,招呼抬人。
董彦敏责问,我知道你们离不开老金,谁也怕丢了饭碗,你们怕老金,就哄我?
你们还是我几十年的朋友吗?
盛华仁敷衍说,说什么呀,咱们和老金都是几十年的朋友呀。
董彦敏丧气说,你们是,我不是,我和他不是朋友。
老董,不要和老金拧劲儿了,行不行?
王洪庭劝解说,过去老金还看你的眼色,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风水变了,现在轮到人家说话了。
什么事情也得老金说了算?
那可不。
盛华仁答道。
我家的丧事也得他做主?
王洪庭回答,就是。
董彦敏猛然瞧见光头大舅哥迈进屋来,还是一脸恶相,像是受领了一项艰巨的任务,只有他能够完成。
再也不想听他汹涌澎湃的责骂,该退缩就退缩,该萎缩就萎缩,我董彦敏就是一个屁,噗,放毬了算吧。
唉,董彦敏叹气说,我知道,我是个傻瓜,再闹就是一个傻屌了。
两人一听,都笑了,我操,感情你什么都明白呀,那还捣乱?
6
刘桂芳火化排第一,可是老金迟迟不来。
谁也不急,殡仪馆急。
他们找黑墨镜商量,能不能趁老金没来,先安排几个死尸火化,时间就是金钱呀。
黑墨镜也不敢痛快答应,一旦老金知道,饭碗保住保不住难说了。
殡仪馆的人用大拇指快速搓动食指,示意给人看,黑墨镜心领神会。
他在大沙河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