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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丁未年纪事

丙午丁未年纪事——乌云与金边

作者:

***

一 风狂雨骤

  一九六六年八月九日——也就是阴历丙午年的六月,我下班回家对默存说:

“我今天‘揪出来了’,你呢?

  他说:

“还没有,快了吧?

  果然三天后他也“揪出来了”。

  我问默存:

“你是怎么‘揪出来’的?

  他也莫名其妙。

“大概是人家贴了我几张大字报。

  我倒记得很清楚。

当时还没有一张控诉我的大字报,不过我已早知不妙。

一次,大会前群众传看一份文件,传到我近旁就跳过了我,好像没有我这个人。

再一次大会上,忽有人提出:

“杨季康,她是什么人?

”并没有人为我下定义,因为正在检讨另一“老先生”。

会后,我们西方文学组的组秘书尴尬着脸对我说:

“以后开会,你不用参加了。

”我就这样给“揪出来了”。

  “揪出来”的算什么东西呢,还“妾身未分明”。

革命群众天天开大会。

我门同组“揪出来”的一伙,坐在空落落的办公室里待罪。

办公室的四壁贴满了红红绿绿的“语录”条,有一张上说:

拿枪的敌人消灭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

一位同伙正坐在这条语录的对面。

他好像阿Q照见了自己癫痢头上的疮疤,气呼呼地换了一个坐位。

好在屋里空位子多的是,我们是有自由随便就坐,不必面对不爱看的现实。

  有一天,报上发表了《五·一六通知》。

我们在冷冷清清的办公室里正把这个文件细细研究,窃窃私议,忽被召去开大会。

我们满以为按这个指示的精神,革命群众该请我们重新加入他们的队伍。

不料大会上群众愤怒地控诉我们种种罪行,并公布今后的待遇:

一,不发工资,每月发生活费若干元;二,每天上班后,身上挂牌,牌上写明身份和自己招认并经群众审定的罪状;三,组成劳动队,行动听指挥,并由“监管小组”监管。

  我回家问默存“你们怎么样?

”当然,学部各所都是一致的,我们俩的遭遇也相仿佛。

他的专职是扫院子,我的专职是扫女厕。

我们草草吃过晚饭,就像小学生做手工那样,认真制作自己的牌子。

外文所规定牌子圆形,白底黑字。

文学所规定牌子长方形,黑底白字。

我给默存找出一块长方的小木片,自己用大碗扣在硬纸上画了个圆圈剪下,两人各按规定,精工巧制;做好了牌子,工楷写上自己一款款罪名,然后穿上绳子,各自挂在胸前,互相鉴赏。

我们都好像阿丽思梦游奇境,不禁引用阿丽思的名言:

“curiouserandcuriouser!

  事情真是愈出愈奇。

学部没有大会堂供全体开会,只有一个大席棚。

有一天大雨骤冷,忽有不知何处闯来造反的红卫兵,把各所“揪出来”的人都召到大席棚里,押上台去“示众”,还给我们都带上报纸做成的尖顶高帽。

在群众愤怒的呵骂声中,我方知我们这一大群“示众”的都是“牛鬼蛇神”。

我偷眼看见同伙帽子上都标着名目,如“黑帮”、“国民党特务”、“苏修特务”、“反动学术权威”、“资产阶级学术权威”等等。

我直在猜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散会我给推推揉揉赶下台,可是我早已脱下自己的高帽子看了一眼。

我原来是个“资产阶级学者”,自幸级别不高。

尖顶高帽都需缴还。

帽子上的名目经过规范化,我就升级成了“资产阶级学术权威”,和默存一样。

  我和同伙冒雨出席棚,只愁淋成落汤鸡,不料从此成了“落水狗”,人人都可以欺凌戏侮,称为“揪牛”。

有一天默存回家,头发给人剃掉纵横两道,现出一个“十”字;这就是所谓“怪头”。

幸好我向来是他的理发师,赶紧把他的“学士头”改为“和尚头”,抹掉了那个“十”字,听说他的一个同伙因为剃了“怪头”,饱受折磨。

理发店不但不为他理发,还给他扣上字纸篓子,命他戴着回家。

  我的同伙没遭这个恶作剧,可是宿舍大院里立刻有人响应了。

有一晚,同宿舍的“牛鬼蛇神”都在宿舍的大院里挨斗,有人用束腰的皮带向我们猛抽。

默存背上给抹上唾沫、鼻涕和浆糊,渗透了薄薄的夏衣。

我的头发给剪去一截。

斗完又勒令我们脱去鞋袜,排成一队,大家伛着腰,后人扶住前人的背,绕着院子里的圆形花栏跑圈儿;谁停步不前或直起身子就挨鞭打。

发号施令的是一个“极左大娘”——一个老革命职工的夫人;执行者是一群十几岁的男女孩子。

我们在笑骂声中不知跑了多少圈,初次意识到自己的脚底多么柔嫩。

等我们能直起身子,院子里的人已散去大半,很可能是并不欣赏这种表演。

我们的鞋袜都已不知去向,只好赤脚上楼回家。

  那位“极左大娘”还直在大院里大声恫吓:

“你们这种人!

当心!

把你们一家家扫地出门!

大楼我们来住!

”她坐在院子中心的水泥花栏上侦察,不时发出警告:

“X门X号!

谁在撕纸?

”“X门X号!

谁在烧东西?

”一会儿又叫人快到大楼后边去看看,“谁家烟筒冒烟呢!

”夜渐深,她还不睡,却老在喝问:

“X门X号!

这会儿干吗还亮着灯?

  第二天清晨,我们一伙都给赶往楼前平房的各处院子里去扫地并清除垃圾。

这是前夕不知谁下的命令。

我去扫地的几处,一般都很体谅。

有的说,院子已经扫过了,有的象征性地留着小撮垃圾给我们清除。

有一家的大娘却狠,口口声声骂“你们这种人”,命我爬进铁丝网拦着的小臭旮旯,用手指抓取扫帚扫不到的臭蛋壳和烂果皮。

押我的一个大姑娘拿一条杨柳枝作鞭子,抽得我肩背上辣辣地痛。

我认识她。

我回头说:

“你爸爸也是我们一样的人。

”因为我分明看见他和我们一起在席棚里登台示众的。

那姑娘立起一对眼珠子说:

“他和你们不一样!

”随手就猛抽一鞭。

原来她爸爸投靠了什么有权力的人,确实和我们不一样了。

那位姑娘的积极也是理所当然。

  宿舍大院的平房里忽出现一个十六七岁的红卫兵。

他星期日召集大楼里的“牛鬼蛇神”去训话,下令每天清早上班之前,扫大院、清除垃圾,还附带一连串的禁令:

不许喝牛奶,不许吃鱼、吃肉、吃鸡蛋,只许吃窝窝头、咸菜和土豆。

当时已经有许多禁令,也不知是谁制定的,如不准戴草帽,不准撑阳伞,不准穿皮鞋等等。

我们这群“牛鬼蛇神”是最驯良、最和顺的罪犯,不论谁的命令都一一奉行。

因为一经“揪出”,就不在人民群众之中,而在人民群众之外,如果抗不受命,就是公然与人民为敌,“自绝于人民”。

“牛鬼蛇神”互相勖勉、互相安慰的“官话”是“相信党,相信人民”,虽然在那个时候,不知有谁能看清党在哪里,人民又是谁。

  “极左大娘”不许我家阿姨在我家干活,因为她不肯写大字报骂我。

可是她又不准阿姨走,因为家有阿姨,随便什么人随时可打开门进来搜查。

默存的皮鞋领带都给闯来的红卫兵拿走了,又要拿打字机。

阿姨撤谎说是公家的,没让拿。

我教阿姨推说我们机关不准我家请阿姨,“极左大娘”只好放她走,我才关住了大门。

阿姨临走对我说:

“你现在可以看出人的好坏来了——不过,还是好人多。

”这当然是她的经验之谈,她是吃过苦的人。

我常想,好人多吗?

多的是什么样的好人呢?

——“究竟还是坏人少”,这样说倒是不错的。

  “扫地出门”很多地方实行了;至少,造反派随时可闯来搜查。

家家都有“罪证”得销毁。

宿舍里有个“牛鬼蛇神”撕了好多信,不敢烧,扔在抽水马桶里。

不料冲到底层,把马桶堵塞了。

住楼下的那位老先生有幸未列为“权威”,他不敢麻痹大意,忙把马桶里的纸片捞出漂净,敬献革命群众。

这就引起宿舍里又一次“揪斗”。

我回家较晚,进院看见大楼前的台阶上站满了人,大院里也挤满了人,有坐的,有站的,王大嫂是花匠的爱人,她一见我就偷偷向我摆手。

我心知不妙,却又无处可走,正迟疑,看见平房里的张大妈对我努嘴,示意叫我退出去。

可是“极左大娘”已经看见我了,提着名字喝住,我只好走上台阶,站在默存旁边。

  我们都是陪斗。

那个用杨柳枝鞭我的姑娘拿着一把锋利的剃发推子,把两名陪斗的老太太和我都剃去半边头发,剃成“阴阳头”。

有一位家庭妇女不知什么罪名,也在我们队里。

她含泪合掌,向那姑娘拜佛似的拜着求告,总算幸免剃头。

我不愿长他人志气,求那姑娘开恩,我由她剃光了半个头。

那是八月二十七日晚上。

  剃了“阴阳头”的,一个是退休干部,她可以躲在家里;另一个是中学校长,向来穿干部服、戴干部帽,她可以戴着帽子上班。

我没有帽子,大暑天也不能包头巾,却又不能躲在家里。

默存急得直说“怎么办?

”我持强说:

“兵来将当,火来水挡;总有办法。

”我从二楼走上三楼的时候,果然灵机一动,想出个办法来。

我女儿几年前剪下两条大辫子,我用手帕包着藏在柜里,这会子可以用来做一顶假发。

我找出一只掉了耳朵的小锅做楦子,用默存的压发帽做底,解开辫子,把头发一小股一小股缝上去。

我想不出别的方法,也没有工具,连浆糊胶水都没有。

我费了足足一夜工夫,做成一顶假发,害默存整夜没睡稳(因为他不会帮我,我不要他白陪着)。

  我笑说,小时候老羡慕弟弟剃光头,洗脸可以连带洗头,这回我至少也剃了半个光头。

果然,羡慕的事早晚会实现,只是变了样。

我自恃有了假发“阴阳头”也无妨。

可是一戴上假发,方知天生毛发之妙,原来一根恨都是通风的。

一顶假发却像皮帽子一样,大暑天盖在头上闷热不堪,简直难以忍耐。

而且光头戴上假发,显然有一道界线。

剪下的辫子搁置多年,已由乌黑变成枯黄色,和我的黑发色泽不同——那时候我的头发还没有花白。

  来京串连的革命小将乘车不买票,公共车辆拥挤不堪,上车不易。

我和默存只好各自分头挤车。

我戴着假发硬挤上一辆车,进不去,只能站在车门口的阶梯上,比车上的乘客低两个阶层。

我有月票,不用买票,可是售票员一眼识破了我的假发,对我大喝一声:

“哼!

你这黑帮!

你也上车?

”我声明自己不是“黑帮”。

“你不是黑帮是什么?

”她看着我的头发。

乘客都好奇地看我。

我心想:

“我是什么?

牛鬼蛇神、权威、学者,哪个名称都不美,还是不说为妙。

”我心里明白,等车一停,立即下车。

直到一年以后,我全靠两条腿走路。

  街上的孩子很尖利,看出我的假发就伸手来揪,幸有大人喝住,我才免了当街出彩。

我托人买了一只蓝布帽子,可是戴上还是形迹可疑,出门不免提心吊胆,望见小孩子就忙从街这边躲到街那边,跑得一溜烟,活是一只过街的老鼠。

默存愿意陪我同走,可是戴眼镜又剃光头的老先生,保护不了我。

我还是独走灵便。

  我们生活上许多事都得自己料理。

革命群众已通知煤厂不得为“牛鬼蛇神”家送煤。

我们日用的蜂窝煤饼,一个个都得自己到煤厂去买。

咸菜、土豆当然也得上街买。

卖菜的大娘也和小孩子一样尖利,眼睛总盯着我的假发。

有个大娘满眼敌意,冷冷地责问我:

“你是什么人?

”我不知该怎么回答,以后就和默存交换任务:

他买菜,我买煤。

我每天下班路过煤厂,买三块大煤、两块小煤,用两只网袋装了一前一后搭在肩上,因为我扫地扫得两手无力,什么都拿不动了。

煤厂工人是认识我的。

他们明知我是“牛鬼蛇神”,却十分照顾。

我下班赶到煤厂,往往过了营业时间,他们总放我进厂,叫我把钱放在案上,任我自取煤饼。

有一次煤厂工人问我:

“你烧得了这么多煤吗?

”我说:

“六天买七天的,星期日休假”,他们听我还给自己“休假”,都笑了。

往常给我家送煤的老田说:

“干脆我给你送一车吧。

”他果然悄悄儿给我送了一车。

我央求他给李健吾和唐棣华家也送些煤,他也送了。

这事不幸给“极左大娘”知道,立即带着同伙赶到煤厂,制止了送煤。

  不久以后,听说“极左大娘”在前院挨斗了。

据说她先前是个私门子,嫁过敌伪小军官。

传闻不知真假,反正我们院子里从此安静了。

有个丑丫头见了我就钉着臭骂;有位大娘公然护着我把她训斥了一顿,我出入大院不再挨骂。

  宿舍大院里的暴风雨暂时过境,风势和缓下来,不过保不定再来一阵。

“一切牛鬼蛇神”正在遭受“横扫”,我们得战战栗栗地待罪。

  可是我虽然每天胸前挂着罪犯的牌子,甚至在群众愤怒而严厉的呵骂声中,认真相信自己是亏负了人民、亏负了党,但我却觉得,即使那是事实,我还是问心无愧,因为——什么理由就不必细诉了,我也懒得表白,反正“我自巍然不动”。

打我骂我欺侮我都不足以辱我,何况我所遭受的实在微不足道。

至于天天吃窝窝头咸菜的生活,又何足以折磨我呢。

我只反复自慰:

假如我短寿,我的一辈子早完了,也不能再责望自己做这样那样的事;我不能像莎士比亚《暴风雨》里的米兰达,惊呼“人类多美呀。

啊,美丽的新世界……!

”我却见到了好个新奇的世界。

二 颠倒过来

  派给我的劳动任务很轻,只需收拾小小两间女厕,这原是文学所小刘的工作。

她是临时工,领最低的工资——每月十五元。

我是妇女里工资最高的。

革命群众叫我干小刘的活儿,小刘却负起监督文学所全体“牛鬼蛇神”的重任。

这就叫“颠倒过来”。

  我心上慨叹:

这回我至少可以不“脱离实际”,而能“为人民服务”了。

  我看过那两间污秽的厕所,也料想我这份工作是相当长期的,决不是三天两天或十天八天的事。

我就置备了几件有用的工具,如小铲子,小刀子,又用竹筷和布条做了一个小拖把,还带些去污粉、肥皂、毛巾之类和大小两个盆儿,放在厕所里。

不出十天,我把两个斑剥陆离的瓷坑、一个垢污重重的洗手瓷盆,和厕所的门窗板壁都擦洗得焕然一新。

瓷坑和瓷盆原是上好的白瓷制成,铲刮掉多年积污,虽有破缺,仍然雪白锃亮。

三年后,潘家洵太太告诉我:

“人家说你收拾的厕所真干净,连水箱的拉链上都没一点灰尘。

”这当然是过奖了。

不过我确还勤快,不是为了荣誉或“热爱劳动”,我只是怕脏怕臭,而且也没有别的事可做。

  小刘告诉我,去污粉、盐酸、墩布等等都可向她领取。

小刘是我的新领导,因为那两间女厕属于她的领域。

我遇到了一个非常好的领导;她尊重自己的下属,好像觉得手下有我,大可自豪。

她一眼看出我的工作远胜于她,却丝毫没有忌嫉之心,对我非常欣赏。

我每次向她索取工作的用具,她一点没有架子,马上就拿给我。

默存曾向我形容小刘的威风。

文学所的“牛鬼蛇神”都聚在一间屋里,不像我们分散几个办公室,也没有专人监视。

我很想看看默存一伙的处境。

一次,我估计他们已经扫完院子,就借故去找小刘。

我找到三楼一间闷热的大办公室,看见默存和他同伙的“牛鬼蛇神”都在那里。

他们把大大小小的书桌拼成马蹄形,大伙儿挨挨挤挤地围坐成一圈。

上首一张小桌是监管大员小刘的。

她端坐桌前,满面严肃。

我先在门外偷偷和室内熟人打过招呼,然后就进去问小刘要收拾厕所的东西。

她立即离席陪我出来,找了东西给我。

  几年以后,我从干校回来,偶在一个小胡同里看见小刘和一个女伴推着一辆泔水车迎面而来。

我正想和她招呼,她却假装不见,和女伴交头接耳,目不斜视,只顾推车前去。

那女伴频频回头,看了我几眼。

小刘想必告诉她,我是曾在她管下的“牛鬼蛇神”。

  收拾厕所有意想不到的好处。

那时候常有红卫兵闯来“造反”。

据何其芳同志讲,他一次被外地来的红卫兵抓住,问他是干什么的——他揪出较早,身上还不挂牌子。

他自称是扫院子的。

  “扫院子的怎么戴眼镜儿?

  说从小近视,可是旁人指出他是何其芳。

那位小将凑近前去,悄悄说了不少仰慕的话。

其芳同志后来对默存偷偷儿讲了这番遭遇。

我不能指望谁来仰慕我。

我第一次给外来的红卫兵抓住,就老老实实按身上挂的牌子报了姓名,然后背了我的罪名:

一、拒绝改造;二、走白专道路;三、写文章放毒。

那个红卫兵觉得我这个小鬼不足道,不再和我多说。

可是我怕人揪住问罪,下次看见外来的红卫兵之流,就躲入女厕。

真没想到女厕也神圣不可侵犯,和某些大教堂、大寺院一样,可充罪犯的避难所。

  我多年失眠,却不肯服安眠药,怕上瘾;学做气功,又像王安石“坐禅”实不亏人,坐定了就想出许多事来,要坐着不想是艰苦的奋斗。

我这番改行扫厕所,头脑无需清醒,失眠就放心不眠。

我躺着想到该做什么事,就起来做。

好在我的卧室在书房西边,默存睡在书房东边的套间里,我行动轻,不打搅他。

该做的事真不少。

第一要紧的是销毁“罪证”,因为毫无问题的字纸都会成为严重的罪证。

例如我和小妹妹杨必的家信,满纸胡说八道,引用的典故只我们姊妹了解,又常用家里惯用的切口。

家信不足为外人道,可是外人看来,保不定成了不可告人的秘密或特别的密码。

又如我还藏着一本《牙牌神数》,这不是迷信吗?

家信之类是舍不得撕毁,《神数》之类是没放在心上。

我每晚想到什么该毁掉的,就打着手电,赤脚到各处去搜出来。

可是“毁尸灭迹”大非易事。

少量的纸灰可以浇湿了拌入炉灰,倾入垃圾;烧的时候也不致冒烟。

大叠的纸却不便焚烧,怕冒烟。

纸灰也不能倾入垃圾,因为准有人会检查,垃圾里有纸灰就露馅了。

我女儿为爸爸买了他爱吃的糖,总把包糖的纸一一剥去,免得给人从垃圾里捡出来。

我常把字纸撕碎,浸在水里揉烂,然后拌在炉灰里。

这也只能少量。

留着会生麻烦的字纸真不少。

我发现我们上下班随身带的手提袋从不检查,就大包大包带入厕所,塞在脏纸篓里,然后倒入焚化脏纸的炉里烧掉。

我只可惜销毁的全是平白无辜的东西,包括好些值得保留的文字。

假如我是特务,收拾厕所就为我大开方便之门了。

  我们“牛鬼蛇神”劳动完毕,无非写交代,做检讨,或学习。

我借此可以扶头瞌睡,或胡思乱想,或背诵些喜爱的诗词。

我夜来抄写了藏在衣袋里,背不出的时候就上厕所去翻开读读。

所以我尽量把厕所收拾得没有臭味,不时地开窗流通空气,又把瓷坑抹拭得干干净净,尤其是挡在坑前的那个瓷片(我称为“照墙”)。

这样呢,我随时可以进去坐坐,虽然只像猴子坐钉,也可以休息一会儿。

  一次我们这伙“牛鬼蛇神”搬运了一大堆煤块,余下些煤末子,就对上水,做成小方煤块。

一个小女孩在旁观看。

我逗她说:

“瞧,我们做巧克力糖呢,你吃不吃?

”她乐得嘻嘻哈哈大笑,在我身边跟随不舍。

可是不久她就被大人拉走了;她不大愿意,我也不大舍得。

过两天,我在厕所里打扫,听见这个小女孩在问人:

“她是干什么的?

”有人回答说:

“扫厕所的。

”从此她正眼也不瞧我,怎么也不肯理我了。

一次我看见她买了大捆的葱抱不动,只好拖着走。

我要帮她,她却别转了脸不要我帮。

我不知该慨叹小孩子家也势利,还是该赞叹小孩子家也会坚持不与坏人与伍,因为她懂得扫厕所是最低贱的事,那时候扫厕所是惩罚,受这种惩罚的当然不是好人;至于区别好人坏人,原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人,却享到些向所未识的自由。

我们从旧社会过来的老人,有一套习惯的文明礼貌,虽然常常受到“多礼”的谴责,却屡戒不改。

例如见了认识的人,总含笑招呼一下,尽管自己心上不高兴,或明知别人不喜欢我,也不能见了人不理睬。

我自从做了“扫厕所的”,就乐得放肆,看见我不喜欢的人干脆呆着脸理都不理,甚至瞪着眼睛看人,好像他不是人而是物。

决没有谁会责备我目中无人,因为我自己早已不是人了。

这是“颠倒过来”了意想不到的妙处。

  可是到厕所来的人,平时和我不熟的也相当礼貌。

那里是背人的地方,平时相熟的都会悄悄慰问一声:

“你还行吗?

”或“顶得住吗?

”或关切我身体如何,或问我生活有没有问题。

我那顶假发已经几次加工改良。

有知道我戴假发的,会凑近细看说:

“不知道的就看不出来。

”有人会使劲“咳!

”一声表示愤慨。

有一个平时也并不很熟的年轻人对我做了个富有同情的鬼脸,我不禁和她相视而笑了。

事过境迁,群众有时还谈起我收拾厕所的故事。

可是我忘不了的,是那许多人的关心和慰问,尤其那个可爱的鬼脸。

三 一位骑士和四个妖精

  “我变成“牛鬼蛇神”之后,革命群众俘虏了我翻译的《堂吉诃德》,并活捉了我笔下的“四个大妖精”。

堂吉诃德是一位正派的好骑士,尽管做了俘虏,也决不肯损害我。

四个大妖精却调皮捣蛋,造成了我的弥天大罪。

不过仔细想来,妖精还是骑士招来的。

“罪证”往往意想不到。

我白白的终夜睁着两眼寻寻觅觅,竟没有发现诺大四个妖精,及早判处他们火刑。

  我剃成阴阳头的前夕,出版社的一个造反派到学部来造反,召我们外文所的牛鬼蛇神晚饭后到大席棚挨斗。

(默存他们一伙挨斗是另一天,他们许多人都罚跪了。

)我回家吃完晚饭出门,正值暴雨。

我撑着雨伞,穿上高统胶鞋,好不容易挤上公共汽车;下车的时候,天上的雨水真是大盆大盆的泼下来,街上已积水成河。

我赶到席棚,衣裤湿了大半,胶鞋里倾出半靴子雨水。

我已经迟到,不知哪儿来的高帽子和硬纸大牌子都等着我了。

我忙戴上帽子,然后举起双手,想把牌子挂上脖子,可是帽子太高,我两臂高不过帽子。

旁边“革命群众”的一员静静地看着,指点说:

“先戴牌子,再戴帽子呀。

”我经他提醒,几乎失笑,忙摘下帽子,按他的话先挂牌子,然后戴上高帽。

我不过是陪斗,主犯是谁我也不清楚,觉得挨骂的不是我,反正我低头站在台边上就是了。

揪斗完毕,革命小将下了一道命令:

“把你们的黑稿子都交出来!

  “黑稿子?

”什么是“黑稿子”呢?

据我同伙告诉我,我翻译的《吉尔·布拉斯》“诲淫诲盗”,想必是“黑”的了。

《堂吉诃德》是不是“黑”呢?

堂吉诃德是地主,桑丘是农民,书上没有美化地主,歪曲农民吗?

巨人怪兽,不都是迷信吗?

想起造反派咄咄逼人的威势,不敢不提高警惕。

我免得这部稿子遭殃,还是请革命群众来判定黑白,料想他们总不至于把这部稿子也说成“黑稿子”。

  《堂吉诃德》原著第一、第二两部各四册,共八册,我刚译完第六册的一半。

我每次誊清了译稿,就把草稿扔了。

稿纸很厚,我准备在上面再修改加工的。

这一大叠稿子重得很,我用牛皮纸包好,用麻绳捆上,再用红笔大字写上“《堂吉诃德》译稿”。

我抱着这个沉重的大包挤上车,挤下车,还得走一段路。

雨后泥泞,路不好走,我好不容易抱进办公室去交给组秘书。

我看准他为人憨厚,从来不“左得可怕”。

我说明译稿只此一份,没留底稿,并说,不知这部稿子是否“黑”。

他很同情地说“就是嘛!

”显然他不赞成没收。

可是我背后另一个声音说:

“交给小C。

”小C原是通信员,按“颠倒过来”的原则,他是很有地位的负责人。

原来那时候革命群众已经分裂为两派了,小C那一派显然认为《堂吉诃德》是“黑稿子、该没收”。

小C接过稿子抱着要走,组秘书郑重叮嘱说,“可这是人家的稿子啊,只有这一份,得好好儿保管。

”小C不答,拿着稿子走了。

我只好例抽一口冷气,眼睁睁看着堂吉诃德做了俘虏。

那一天真是我不幸的一天,早上交出《堂吉诃德》译稿,晚上给剃成“阴阳头”。

  不久以后,一个星期日,不知哪个革命团体派人来我家没收尚未发表的创作稿。

我早打定主意,什么稿子都不交出去了。

我干脆说:

“没有。

”他又要笔记本。

我随手打开抽屉,拿到两本旧笔记,就交给他。

他说:

“我记得你不止两本。

”的确不止两本,可是当时我只拿到两本。

我说:

“没有了”。

那位年轻人也许本性温和,也许有袒护之意,并不追问,也不搜查,就回去交差了。

他刚走不久,我就找出一大叠整齐的笔记本,原来交出去的那两本是因为记得太乱,不打算保留的,所以另放一处。

  我经常失眠,有时精神不振,听报告总专心做笔记,免得瞌睡。

我交出去的两本是倦极乱记的,我不便补交,干脆把没交的一叠笔记销毁了事,这件事就置之脑后了。

  一九六七年夏,我所的革命群众开始解放牛鬼蛇神。

被解放的就“下楼”了。

我是首批下楼的二人之一。

从“牛棚”“下楼”,还得做一番检讨。

我认真做完检讨,满以为群众提些意见就能通过,不料他们向我质问“四个大妖精”的罪行。

我呆了半晌,丈二的金刚摸不着头脑。

哪里跳出来四个大妖精呢?

有人把我的笔记本打开,放在我眼前,叫我自己看。

我看了半天,认出“四个大妖精”原来是“四个大跃进”,想不到怎么会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我脑筋里一点影子都没有。

笔记本上,前后共有四次“四个大跃进”,只第二次写成“四个大妖精”。

我只自幸没把粮、棉、煤、铁画成实物,加上眉眼口鼻,添上手脚,画成跳舞的妖精。

这也可见我确在悉心听讲,忙着记录,只一念淘气,把“大跃进”写成“大妖精”。

可是严肃的革命群众对“淘气”是不能理解的,至少是不能容忍的。

我便是长了一百张嘴,也不能为自己辩白,有人甚至把公认为反动的“潜意识论”也搬来应用,说我下意识里蔑视那位做报告的首长。

假如他们“无限上纲”——也不必“无限”,只要稍为再往上提提,说我蔑视的是“大妖精”,也许就把我吓倒了。

可是做报告的首长正是我敬佩而爱戴的,从我的上意识到下意识,绝没有蔑视的影踪。

他们强加于我的“下意识”,我可以很诚实地一口否认。

  我只好再作检讨。

一个革命派的“头头”命我把检讨稿先让他过目。

我自以为检讨得很好,他却认为“很不够”。

他说:

“你该知道,你笔记上写这种话,等于写反动标语。

”我抗议说:

“那是我的私人笔记。

假如上面有反动标语,张贴有罪。

”他不答理,我不服气,不肯重作检讨,自己解放了自己。

不过我这件不可饶恕的罪行,并没有不了了之。

后来我又为这事两次受到严厉的批评;假如要追究的话,至今还是个未了的案件。

  我说四个妖精都由堂吉诃德招来,并不是胡赖,而是事实。

我是个死心眼儿,每次订了工作计划就一定要求落实。

我订计划的时候,精打细算,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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