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席执行官1.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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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席执行官1
第一章被六个厂长遗弃的
1984年初冬的一个早晨,青岛市二轻局技术科科长凌敏,沐着阳光和海风,骑着辆虽然很旧、却保养得极好的自行车,穿过熟悉的大街小巷,来到海尔冰箱厂。
昨天,轻工局局长孟启虞亲自把他叫到办公室,布置他今天到厂里来摸一摸情况,顺
便把局里要调一名新的厂长去的消息通知厂里。
他知道,局长说的这个“顺便”,有试探的意思。
因为海尔厂这一年里换了好几位厂长,可厂子就是搞不上去,而且每况愈下。
厂里的工人们,已经有点不信任局领导了。
现在又要派一位新厂长去上任,局长要他先去摸一摸情况,也是给厂里吹一吹风,看看有没有意外的阻力。
这些话孟局长当然都没有说,可是凌敏明白领导的苦衷。
轻工局管辖的工厂,分国营和集体两种体制。
与国营工厂相比,集体厂子搞贷款搞项目什么的,要困难多了。
孟局长为他所辖的集体厂子的干部员工鼓劲的时候,好说一些安慰的话:
“国营和集体,手心手背都是社会主义国家的肉,不存在后娘养的问题。
”可在私下里,他不止一次地对凌敏叹道:
“集体小厂很难搞过国营大厂,永远都是庶出!
”这说明孟局长对凌敏有种信任感。
在轻工局的干部里,凌敏属于务实而又好学的那一种。
从小学到高中,他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上名列前茅。
一场“文化大革命”,使他的名牌大学梦化为泡影。
好在他是独子,按政策免去了上山下乡,顶替父亲进厂当了工人。
当时青岛市所有大学都“停课闹革命”了,惟有一所职工夜大坚持开着课。
凌敏每天下班后,顾不上吃饭,就蹬上自行车赶去听课。
接连五年,风雨无阻,修完了工科和管理学的全部课程。
孟局长十分赞识凌敏的学习精神,经常羡慕凌敏读了许多他想读却总是没有时间其实是没有毅力读的书。
孟局长赏识凌敏,还有另一层原因,凌敏当过工人,干过班组长,还当过副厂长,是出身“行伍”的管理人才。
凌敏家屋子小,结婚的时候只有一间八平方米的小屋,如今儿子上小学了,住房条件并无大的改善,三口人仍住在筒子楼里,只是面积多了几个平方米。
怕影响儿子睡眠,他下班后经常在办公室里夜读。
孟局长也是把办公室当家的领导。
晚上办公累了,就会走进技术科,与凌敏“聊一聊”。
孟局长永远只聊工作,把他辖下的厂子都当成儿孙一样操心。
凌敏听得多,说得少。
孟局长常常是紧锁眉头而来,哈哈大笑而去。
“你是我的灵感。
”孟局长常这样感叹说。
凌敏知道,海尔厂是孟局长最头疼的工厂。
昨天孟局长跟凌敏谈到最后,忽然凶狠地把烟头摁灭,发誓道:
“我非把海尔扶正了不可!
”孟局长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紧紧盯着凌敏。
就是这一道目光,使凌敏失了眠。
几个月没来,厂子怎么变成了这样?
凌敏下了自行车,站在厂门口,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他进不去,厂门口被一道齐胸高的石块堵得严严实实。
他朝传达室喊了几声,没有人应,门窗都落满了尘土。
他只好爬过石堆,再把自行车从石堆上费劲地弄进了厂门。
他骑上自行车去办公楼。
沿途看见厂区一派败落景象,不免心疼。
破旧的厂房,墙皮都剥落了。
窗子七零八落,没有一块完整的玻璃,有的窗框都跌在地上。
垃圾如同军队的沙盘,沿着破损的仓库的墙,蜿蜒起伏。
上面杂陈着粪便的污迹,一股股臭气扑鼻而来。
车间、办公楼的墙上隐约可见被风雨剥蚀的标语,写着“大干一白(百)天,产量翻一番”、“苦一(干)、巧二(干)、拼命十(干),定叫我厂换新颜”。
经过车间的时候,凌敏听见几声木材断裂的声音,转头一看,见一个穿着肮脏的工装的工人,一双手拉拽着车间的窗框,一只脚蹬着墙,刚把窗框生扯了下来。
凌敏下了车,看着他,他也看到了凌敏。
他一边对凌敏笑了笑,一边把那窗框扔进了火堆。
那里有五六个工人正围着火堆烤红薯聊天。
凌敏正要说那工人,忽然听到一声喝止:
“你他妈干什么呢!
”只见一个壮汉子,从车间的深处冲了过来,把那工人推了一个趔趄,急忙把刚扔进火堆的窗框抢了出来,使劲扑打着窗框上的火星。
几个烤火的工人看着那个倒霉蛋笑了。
凌敏认识那汉子,是车间主任李大茂,就招呼他:
“大茂。
”
李大茂转头一看,就笑了,露出一口白牙。
他指着那扯窗框的工人道:
“回头找你算账!
”一边向凌敏这边走过来。
“凌敏哥,你怎么有空来?
”
“大茂,龙副厂长呢?
”
“可能去锅炉房了。
你找他?
”
凌敏眉头皱了起来:
“大茂,你们厂怎么成这样了?
!
人呢?
”
李大茂叹了口气:
“八点钟上班,九点就没人了,十点钟扔个手榴弹,保证炸不死一个人。
"
凌敏看着那几个烤红薯的工人,道:
“你是车间主任,该管管他们。
”
李大茂道:
“厂长都管不了,车间主任顶个屁!
”又对那堆工人喊,“局里都来人了,你们还敢烤!
”
那几个工人赶紧收拾起火堆,都离开了。
凌敏没再说话,蹬上自行车,去锅炉房找龙副厂长去了。
副厂长龙建平三十多岁,却是厂里的老人,因为长得矮,肤色又黑,人都叫他小宋江。
他脾气倔犟,幽默踏实,刚从锅炉里钻出来,一身一脸的灰,双手往衣服上抹了抹,就与凌敏握手。
“凌大科长来了,有何贵干?
”
凌敏握了手,也不客气,就下命令:
“龙厂长,赶紧找人把门口的石头搬了。
"
龙建平道:
“怎么,领导要来检查?
”
凌敏道:
“局里给你们派了新厂长,很快就来,总不能这样欢迎人家。
”
龙建平一笑,用一条脏手帕擦了擦脸,不紧不慢地问:
“新厂长,谁呀?
”
“厉光远,东海洗衣机厂的厂长。
局里让他兼管你们厂。
"
“兼管?
”龙建平又一笑,摇了摇头,“一年三任专职的厂长都没管好,兼管?
他带钱来了吗?
"
凌敏拍了拍龙建平的肩膀,笑道:
“你就甭操这份心了,快找人去把门口收拾一下吧。
”
龙建平把凌敏引到自己的办公室,倒了一杯热茶,叫他歇着,自己带着李大茂和一些干部、工人到门口收拾那堆石头去了。
凌敏环顾这间办公室,虽然不大,却是布置得十分干净。
桌上的玻璃板下面,压着一个条幅,写着:
“俯首甘为孺子牛”。
这是龙建平的座右铭。
有那么好的干部,为什么这个厂子就搞不上去呢?
他坐不住,也来到厂门口,远远听见干活的工人在议论。
“一年他妈的换了三个厂长,又来一个,走马灯似的!
"
“听说这人挺能干,调到东海厂刚两年,就给整治好了。
"
“东海是东海,人家是国营,国家有政策照顾!
"
“就是嘛,咱们这集体小厂,是后娘养的,派谁来都不灵!
"
见凌敏走过来,工人们都不再说话了。
一个干部对凌敏说:
“凌科长,局里光派人来不行,得给我们点钱。
你能不能给局里说说……"
凌敏也不回话,伸手就搬起石头来。
干了一会儿,他口中忽然蹦出了几句话:
“就算是后娘养的,也不能看不起自己。
历史上,后娘养的照样当皇帝。
"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这时,一辆上海牌小轿车开到厂门口,响了两声喇叭。
大家正纳闷的时候,从车上下来了一个西装革履、气派不凡的中年人。
凌敏拉着龙建平赶紧迎过去。
凌敏介绍道:
“来来,龙副厂长,介绍一下,他就是厉光远厉厂长,这是海尔的龙副厂长,龙建平。
"
厉光远骄傲地伸出一只手来,轻轻握了握龙建平伸过来的两只手。
“龙副厂长,辛苦了。
”他的声音很洪亮。
“厉厂长,欢迎,欢迎!
”
凌敏笑道:
“孟局长叫我来先看一看,没想到你也来了。
”
厉光远对凌敏说话的时候,声音变得温和了许多:
“我是个急性子。
”又以主人的口气吩咐龙建平带他看看厂子。
他没有跟在场的任何一位工人打招呼,径自走进了厂区。
龙建平吩咐李大茂继续清理石头,一边与凌敏交换了眼色,紧随而去。
厉光远视察厂区的时候,一言不发,皱着眉头。
对龙建平的介绍没有一点兴趣,龙建平也不多说了,最后大家沉默着走进了龙建平的办公室。
龙建平给他倒了茶,他“嗯”了一声,似乎在考虑什么,忽然问道:
“厂门口的石头,是怎么回事?
"
龙建平回答道:
“1978年,建这个厂子的时候,征了大岛村一些地,一直没给人家钱。
农民三天两头来要,没钱给,人家就拉东西,木材、煤炭、钢筋、塑料板,见什么拉什么,值钱的东西拉没了,这不,开始找碴了……"
“厂里不是有八百多职工吗?
怎么没见几个人?
"厉光远又问。
“厂里停产了,到现在为止,总共欠债一百四十七万,半年没给员工发工资了。
"
“干部呢?
厂里六十多名干部都在哪儿?
”
龙建平站起来,走到文件架旁,取下一个档案袋,从里头掏出一沓信封信纸递给厉光远。
厉光远没有接,只问:
“这是什么?
”
“这都是厂里干部的调动申请报告,一共五十八份。
"
厉光远鄙夷地向那些申请报告扫了一眼:
“一共才六十多个干部,就有五十八个不想干了?
"
龙建平无奈地点点头,盯着厉光远。
厉光远捋了捋头发,显出了一点点谢顶,又赶紧用手掌捂住额头,抿了抿头发,遂叹了一口气:
“烂摊子啊。
”
龙建平转脸看了看凌敏,凌敏却回避了龙建平的目光。
厉光远从海尔厂出来,径直去了轻工局孟局长的办公室,进门就说:
“孟局长,恕我直言,海尔厂你是扶不正了,我更没有这个能耐。
”
孟局长似乎对厉光远的态度并不意外,只说:
“来,坐,坐下,坐下谈。
”
厉光远在边上的沙发上坐下来,又说:
“不是我不给局长面子,这样的厂子让谁去都是死定了。
”
孟局长对厉光远有一种矛盾心理。
他认为这个小子太自负,好出风头。
但厂子生存之时,需要用人,而厉光远是经过实践证明了的有业绩的厂长,锋头正健,做局长的他也不能不虚礼以待。
孟局长微笑着离开自己的座儿,在厉光远身边坐下,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
“光远,你是局里的优秀青年厂长,又是市里的劳动模范,让你去兼海尔厂厂长,可是局
党组的决定,怎么能说不干就不干了呢?
"
“不是我不干,是没法干!
你去看看,那么个破厂,要什么没什么,都成垃圾堆了。
成垃圾堆我也能治,可是人呢?
六十多名干部,有五十八人申请要调走,你能再给我调干部来吗?
我还用不着五十八人,三十八人,你能给我调来吗?
我实在干不了,你另找人吧。
"
厉光远的口气,失去了上下级的分寸,这使孟启虞心生反感,不免严肃起来:
“光远同志,前几天组织上跟你谈话的时候,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
厉光远看了局长一眼,感到自己失态了,语气便缓和下来:
“孟局长,前几天我是答应过。
可这两天又认真想了想,觉得那个摊子无论如何不能接。
您知道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东海搞成这样。
要是接了海尔,东海的工作肯定受影响。
到时候,海尔提不起来,东海的先进标杆也倒了。
我丢人不说,您呢,脸上也没光啊!
"
孟启虞听厉光远的语气软了下来,也好言相劝:
“局里答应过你,要给海尔从德国引进一条先进的冰箱生产线。
这条生产线一引进来,海尔厂的日子不就好过了?
"
“哎呀孟局长,光引进生产线有什么用?
那个激浪洗衣机厂,不是也从外国引进了一条吗?
怎么样?
照样垮!
生产线变成了一堆废铁。
”
孟启虞虎起脸来:
“这么说,你想看着这个厂子就这么垮掉,见死不救?
”
厉光远十二分诚恳地说:
“我怎么敢啊?
孟局长,我是局里培养的干部,我的一切成就都归功于局里。
我非常愿意为局里分忧,为您分忧。
可是,我真是干不了这个厂啊。
"
孟局长紧逼不舍:
“这么说,你真的认为海尔厂没救了?
当初你到东海厂,它的条件比海尔又好多少呢?
你不也曾经用一条生产线救活了一个东海厂吗?
”
厉光远盯着孟启虞的脸,在猜测他的本意:
“你想听实话吗?
”
“你说吧。
”
“好吧,实话告诉你,孟局长,我其实并不在乎海尔厂有多少干部要调走,我在乎的是员工的素质。
虽然东海厂和海尔厂都是轻工局的厂子,但东海厂是国营工厂,海尔厂是集体小厂,员工的素质相差太大了。
”
孟启虞把眼睛瞪圆了:
“这话怎讲?
”
厉光远笑了:
“我去东海厂上任的时候,厂里也是资不抵债,半年没发工资了。
可国营厂的员工有组织性纪律性,人家照样天天上班,把厂房保护得很好。
再看看海尔厂的员工,他们可以说是我们这个社会最底层的人。
因为笨,没文化,干脆说就是素质低,只能到集体单位工作。
你晚上到海尔厂走一趟,不踩回两脚屎来,我就跳进屎坑里去!
这就是海尔厂员工的素质。
靠这种低素质的员工,就算引进了一条德国最先进的生产线,能玩得转?
”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就不能改变一下工人的素质呢?
”
厉光远笑了:
“我是厂长,不是社会学家,我只管生产营利,这是我的秘诀。
”
孟启虞没能做通厉光远的工作,反而受到了打击。
厉光远说的,他从来没有想过,听起来好像也有道理。
可是,工人出身的他,还是觉得自尊受到了打击。
靠中国工人,不,靠他轻工局工人的素质,真的无法挽救这个濒临倒闭的工厂了吗?
难道社会主义国家,只能由社会学者或者其他什么力量把工人的素质训练好了,再交给厂长,用来生产营利吗?
再说,中国工人,他轻工局的工人,哪一个又是素质差的呢?
像他自己、凌敏,包括厉光远,不也都是出身工人吗?
而且工厂管理的根本,也还是训练人,改造人。
他觉得厉光远在狡辩。
但是,厉光远能搞好一个东海,毕竟贡献很大了。
他因为海尔厂的底子差而拒绝担风险,又有多少可指责的呢?
而且,给他身上压两副担子,确实有点吃不消。
弄不好就会鸡飞蛋打,两头都占不着。
他这么想着,说服了自己。
然而,海尔厂是他的孩子,他不能不管。
八百多工人的生存问题,他必须想出个解决的办法。
晚上,孟启虞请凌敏到家中“坐坐”。
孟启虞住的是三居室的房子。
做客厅的居室墙上挂着条幅,写着“多思善悟"四个字。
一大两小的木制沙发前面摆着配套的木茶几。
一台十四英寸彩电,一台东海牌洗衣机,都算是家里的显要摆设。
两句寒暄之后,凌敏刚坐下,孟启虞就把妻子卫荷赶到里屋去,开门见山地跟凌敏说:
“我想派你去海尔厂干。
”
凌敏听了一惊,当下就愣怔着说不出话来。
孟启虞说:
“我知道这很难为你。
可是我把局属厂子的几十个厂长,挨个儿都考查了一遍,没有一个合适人选……"
“我,”凌敏有些结巴了,“我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
"
“我这也是迫于无奈啊!
想来想去只有你了。
”孟启虞说完这句话,自己笑了笑,随后又严肃起来,“引进那条德国的冰箱生产线,可是你的建议。
我好不容易弄来二百多万美元的外汇,一旦引进来,总不能没人去管。
再说,海尔厂的工人,到局里来闹过好几回了。
咱们不想办法把海尔的生产搞上去,早晚要出大事儿!
你考虑一下吧。
明天给我回话。
"
凌敏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很晚了。
儿子睡了,妻子余岫正坐在夫妻俩睡的双人床上给儿子的衣服缝扣子。
见丈夫回来,她忙放下手中的活儿,帮助丈夫脱掉外衣。
凌敏忧心忡忡地倒在床上。
“怎么了?
你不舒服?
”
“没什么,你去给我热点吃的。
”
余岫走了出去。
凌敏住的这间屋,约有十五平方米。
夫妻的双人床、儿子的高架床、书桌、书架,把屋子挤得满满的。
高架床下层是儿子睡,拉了一个布帘隔断,上层搁箱子和什物。
此刻,凌敏躺在床上,仰望着高耸的书架。
这两排书架是凌敏自己打制的,高达屋顶。
书架上多是中国文史书。
凌敏常读的书,比如《论语》、《老子》、《孙子》,都插在举手可得的地方。
他也喜欢读传记,东、西方人物传记有不少。
他尤其珍惜那套《松下管理丛书》,放在很高的架格上,取用虽然不方便,可是别人不易借走。
他记得当时买这套书的时候,他还借了钱。
“为什么要读这么多书?
”妻子曾经问过他。
“学以致用嘛。
”他用当时的时兴话儿回答妻子。
读书的习惯从学生时代就养成了,他自己能支配的钱都用在了这里。
后来当了工人,工友看到他的大书架就说:
“你不该进工厂。
”可是他不这么想。
知识是人类的精神财富,工人当然也有权力享用。
他当副厂长的时候,同事又说:
“你应该进机关。
”他果然进了机关,当了科长。
进机关之后,他喜欢下厂,见到厂里的一切,他都感到亲切。
说不清从什么时候起,他有了经营一个工厂的梦想。
可是组织上需要他在机关工作,他作为党员,自然要服从组织安排。
他看着墙上镜框里那张在焦裕禄墓前的合影,想起“文革”中串联的事儿。
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家乡,就和几个同学步行去了兰考,祭奠了焦裕禄的墓。
焦裕禄为改变兰考贫困面貌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事迹,像兰考的泡桐树一样,根植在他的心灵深处,早已成林。
作为共和国的同龄人,他的英雄梦像中国几代人的强国梦一样清晰。
他渴望亲手完成一个梦想,一个他的先人和前辈为之奋斗却未曾实现过的梦想。
只要能开始这个实现梦想的行动,无论去什么地方任职都行,可一旦真让他作出决定的时候,他还是有顾虑。
熄灯以后,他和妻子听着远处夜船的笛鸣,久久睁着眼睛。
“孟局长跟我谈话了。
"他开始轻声地说道。
“谈什么?
"妻子一直在等这几句话。
“叫我去海尔电冰箱厂当厂长。
"
“不是叫厉光远去当吗?
"妻子就是东海厂的工人,她知道那个任命。
“你说,我到底当不当?
"
“……”
“从去年到现在,局里已经派去过三个厂长了,都败下阵来。
我要是去,就是第四个了……事不过三,我要干不好,那个厂子就真完了……"
“那就去呗。
”
“去?
”
“我知道你心里想去。
"
“你怎么知道?
"
“白跟你做了十年的夫妻!
你不是总想着干点事吗?
想当就当呗,我支持你。
”妻子的眼
睛里忽然有了泪水。
她忍住了,不让泪珠掉下来。
“要干,可能有两种结果,一是工作肯定很忙,没那么多时间顾家了。
孩子,还有你娘,都得靠你一个人了。
再一个结果,就是在那儿干不下去,干砸了。
真要是走到那一步,我就什么都不是了,跟前几任厂长一样……"
“说什么顾家不顾家呀,反正我也不指望你。
”妻子打断了他,“你要是真干不下去,没人要你了,回家来,我养活你。
"
凌敏转过脸,在黑暗中看着妻子,感动地把她搂在怀中。
凌敏上任的第一件事不是进厂,而是出国。
当他告诉孟启虞说他愿意去海尔厂的时候,孟启虞微笑着拍着他的肩膀说:
“我就知道你
会的。
快准备一下,先出国。
”
“可是,我总得先把厂里的事……”
“什么先不先的,我不想让你先被厂里的那堆烂摊子缠住,马上跟我出国。
你的任命可以先下达,厂里的事由龙建平先顶着。
利勃公司发来了邀请,要我们去德国谈判。
我可告诉你,我们不是惟一的一家,必须把这条生产线抢到手。
国家机械进出口总公司还给我们派了专家。
”
孟启虞十分兴奋地把坐在他办公室里、刚才被凌敏忽视的一个中年人介绍过来:
“这是王信,王处长,他是留学英国的博士呢。
这是小凌,凌敏。
”
凌敏见王信虽然是一个留学英国的博士,穿着考究得体的西装,但气度朴实谦和,尤其两鬓略有些白发,就像一个兄长,顿时感到十分亲切。
王信寒暄着走过来,凌敏立刻伸出双手,两人一见如故,紧紧相握。
王信说了一句让凌敏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话:
“我一见你,就喜欢你,相信你。
”
王信是一个有经验的进口谈判专家,他对孟启虞和凌敏进行了短期的出国培训。
从着装、礼仪到谈判技巧和细节,到研究技术资料、考察生产线要点,无一遗漏。
当他们终于出现在德国科隆国际机场海关出口处的时候,三人对未来的谈判已经充满了信心。
在准备出国行装的时候,王信曾经为孟启虞和凌敏费心地选择西装、领带和皮鞋,出国必须要体面。
可是青岛市的西服业实在达不到王信的要求。
孟启虞不耐烦了,说:
“傻子过年看隔壁,人家吃啥咱吃啥。
我做个主,咱一切向老王看齐,他穿啥,咱也穿啥,省心省事。
”
于是,这一行三位中国人,孟启虞和凌敏亦步亦趋地学习王信的一切,他们穿着与王信同样的灰色西服,打着与王信一样的银灰色领带,脚登与王信同样的三节头皮鞋,提着与王信同样的旅行箱。
只是王信多拉了一只带轮的行李箱。
因为是第一次走出国门,凌敏和孟启虞对什么都感到新鲜。
凌敏不时地东张西望,孟启虞则保持着一份领导的矜持。
三人走到机场出口处的时候,利勃公司的女工程师海丝正站在出口处等候。
海丝三十多岁,近一米七的个头,身材苗条挺拔,米色职业装外面套着一款豆色的风衣,显示出一个知识女性的自信与活力。
她正高举着一张不大的白纸,上面用中文写着“迎接孟、王、凌先生"。
王信向海丝走过去。
海丝也发现了他们,微笑着迎上来。
她用德语问王信:
“你们是我们的中国客人吗?
"
王信高兴地用德语道:
“我们就是!
我是中国机械进出口总公司的王信。
这是孟先生、凌先生。
"
海丝用中文说了一句:
“欢迎!
"转而又用德语说:
“我是利勃公司的工程师,负责你们这个项目……请吧,公司有车送你们去宾馆。
"
王信给孟启虞和凌敏简单翻译了一下,跟着海丝向停车场走去。
孟启虞一路上不断地看海丝,然后小声对凌敏说:
“看看人家德国人,就是有风度。
”
凌敏笑道:
“风度如何,到报价的时候才能见分晓。
”
王信这时给了凌敏一个会意的微笑,孟启虞则哈哈大笑起来。
在凌敏看来,德国人的报价还算不失风度,但是颇狠。
利勃公司的谈判室布置得简洁实用,色调高雅。
谈判桌上放着几盆叫不出名字的淡素的黄中带紫的小花,利勃公司总裁维尔姆·斯垂曼、助手尼古拉·韦伯、总工程师彼特娜·海丝,还有几个专家参加了谈判。
孟启虞、凌敏、王信与他们对面坐在圆桌的两侧。
韦伯拿出一份报价单,递给王信。
王信看报价单的时候,孟启虞一直看着王信的脸,好像他的脸上有报价一般。
王信不动声色地看完报价,将报价单递给了孟启虞。
孟启虞看了满纸德文,一下没有找到哪是报价。
他把报价单递给凌敏,转头问王信:
“多少?
"
王信说:
“四百五十万。
"
“人民币?
”
凌敏看清楚了,这时说:
“是美金。
四百五十万美金。
”
这个价格令中方尴尬。
但孟启虞很会掩饰,他笑了,看着对方:
“我们认为这个价格过于高了,可不可以降低一点?
"
王信翻译之后,斯垂曼示意可以商量。
孟启虞踌躇了一下,伸出两个指头,微笑道:
“两百万美金。
”
王信报价之后,斯垂曼目中露出了疑惑,耸耸肩:
“为什么?
”
孟启虞说:
“两百万美金,是我们所能承受的最高价格。
"
王信翻译之后,韦伯目中露出了傲慢的一笑,他伸出一个手指头摇了摇。
斯垂曼说:
“四百五十万一条冰箱生产线,是最起码的德国标准,你们报价两百万美金,看来对德国了解太少。
"
孟启虞正要插话,却被韦伯打断了:
“如果你们没有钱,一百万我们也可以给你们。
"
孟启虞笑了:
“先生开玩笑。
一百万?
是什么样的生产线?
"
韦伯笑道:
“可以生产MONITO-TOP电冰箱。
"
在场的德国人忽然都笑出来。
凌敏听懂了韦伯的意思,脸阴沉下来。
孟启虞没听懂,与王信耳语:
“照他这么说,我们的报价是不是可以再低一点?
"
王信道:
“德国人说的不是这个意思。
"
凌敏解释说:
“局长,他说的那个一百万的生产线,只能生产MONITO-TOP电冰箱。
”
孟启虞说:
“只要我们能生产,老百姓能用,也行吧。
”
凌敏道:
“可那是美国通用公司1925年的产品。
那是世界上第一台电冰箱。
"
孟启虞脸色阴沉下来。
他对王信道:
“请你提醒他们要严肃一点。
”
王信指着凌敏对韦伯用德语说:
“我们这里有冰箱产业史的专家,韦伯先生不应当开这个玩笑。
"
韦伯倨傲地看着凌敏:
“不不,先生误会了。
我的意思是,一百万也好,二百万也好,距现代德国冰箱的质量标准都相差太远。
作为德国人,我们不会这么干。
我们日耳曼民族是最优秀的民族,无论做什么事,要么不做,要做就做第一流的。
"
孟启虞非常不满他的态度,严肃地说:
“买东西总有个讨价还价,你们还可以还价嘛。
"
斯垂曼用手止住了韦伯,微笑着说:
“不要误会。
我们和你们一样,都非常爱惜自己的声誉,如果卖给你们的生产线生产出了劣质冰箱,全世界嘲笑的是我们德国人,而不是你们中国人。
所以,在标准上是不能讨价还价的。
"
韦伯对斯垂曼道:
“他们什么都不懂,我认为没有谈判的基础。
"
海丝不满韦伯的态度,微笑着阻止道:
“不,不,请别这样说。
我认为误会是由我们引起的。
中国人为我们带来了美金,我认为这就是基础。
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