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穆《双溪独语》篇十三.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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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双溪独语》篇十三
钱穆《双溪独语》-篇十三
三八
中国古人,很早便有一种人品观。
所谓“人品”,乃把人分出品类、品第。
先把人分作几类,又在同一类中,分其等第。
孔子《论语》有曰:
若圣与仁,则吾岂敢。
又曰:
何事于仁,必也圣乎?
未知,焉得仁。
生而知之,上也。
学而知之者,次也。
困而学之,又其次也。
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
又曰:
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
唯上智与下愚不移。
下及东汉班固为《汉书》,有《古今人表》,把上代历史人物分作上、中、下三等,每等又各分三等,共九等。
上上等曰“圣人”,上中等曰“仁人”,上下等曰“智人”。
最下第九等曰“愚人”。
此即根据孔子意来作分别。
此表是否班氏所作,采其父或他人成品纳入书中,今难详定。
要之人品观在西汉末乃至东汉初必已明确建立。
人品之分,主要在其人之德性,故既曰“品德”,又曰“品性”。
此乃人之内在价值所在。
若其人生前暂时所拥有之势位财富,此皆涂附在人生外部,起于外面种种机缘,与其人本身价值无关。
孔子又曰:
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
浮云不知何自起,不知何所往。
变化莫测,不可控搏。
人生之富贵如之。
故人之品格价值,不当把富贵计算在内。
此是中国人的人生观,寓有极深意义。
物各有品,人品亦如物品,故中国古人言人品,每以物品作譬喻。
《诗》云:
生刍一束,其人如玉。
楚狂接舆讽孔子: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
玉无生,凤有生,皆是物中之贵者。
有若赞孔子,曰: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太山之于邱垤,河海之于行潦,类也。
圣人之于民亦类也。
出于其类,拔乎其萃,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也。
飞禽走兽,乃及天地自然物如山水等,皆于同类中可分品;宁有人类乃全属平等,无可分品之理。
至于孔子,则尤是人中之出类拔萃者,此乃一种最高之品。
曾子赞孔子则曰:
江汉以濯之,秋阳以暴之,皓皓乎不可尚已。
此仍是把无可品第来作品第,不具体指一物为喻,乃如后人之言“气象”。
东汉中晚以后,品评人物之风益盛。
郭泰评黄宪,谓:
“叔度汪汪如万顷之陂,澄之不清,扰之不浊,其器深广,难测量。
”有升李膺堂者,“皆以为登龙门”。
客问陈谌:
“足下家君太丘,有何功德,而荷天下重名?
”谌曰:
吾家君譬如桂树生泰山之阿,上有万仞之高,下有不测之深。
上为甘露所霑,下为渊泉所润。
当斯之时,桂树焉知泰山之高,渊泉之深,不知有功德与无也。
季方此一番话,正如一幅画,又如一首诗。
中国文化中之文学艺术,兴象寄托,乃与中国文化传统中之人品观,有其内在甚深之关联。
道家如庄周,亦复早有此意。
如鲲鹏之与鹪鹩,栎社树之与桂漆,与夫牛之白颡与豚之亢鼻,如此之类,亦莫非以物喻人,以天喻俗。
将人生投入大自然,融凝一体,而在人生中种种争夺占有,势位财富,转视为无足轻重,亦惟以人之内在自然之德性为主。
儒道双方对人文社会积极消极之意态有不同,而此一层则大体相一致。
再以《易》卦论,如乾为天,坤为地,震为雷,艮为山,离为火,坎为水,兑为泽,巽为风,皆以天地大自然为象。
乾为马,坤为牛,震为龙,巽为鸡,坎为豕,离为雉,艮为狗,兑为羊,皆以动物为象。
乾为金为玉,坤为布为釜,震为苍莨竹、为萑苇,巽为绳直,坎为弓轮,离为甲胄,为戈兵,艮为果蓏,兑为口舌,皆以植物与器为象。
重卦六十四,如山地剥、泽火革、天水讼、雷风恒之类,皆以人事为象。
推此以往,自然界、人文界一切,无不可归纳在此六十四卦之内。
故曰:
仰以观于天文,俯以察于地理,知死生之说,知鬼神之情状,知周乎万物。
范围天地之化而不过,曲成万物而不遗。
把自然界天地万物,与人文界之吉凶进退,动静成毁,莫不会通以观。
并不把人文界单独挖出于天地万物大自然之外,而在短暂狭小之人事范围内自争祸福,自认得失。
人事既明,人品自显。
为圣为贤,为君子为小人,皆从一最广大最悠久之心胸为之衡定区别。
孔子所谓上智之与下愚,亦由此判。
中庸曰:
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苟不固聪明圣知达天德者,其孰能知之。
又曰:
成己,仁也。
成物,知也。
性之德也。
合内外之道也,故时措之宜也。
中国古人,所以分圣、仁、知之三级为人中之最上品者,其意正在此。
而中国人分别人品,又必以天地万物之万变万象为喻,其意亦在此。
故推论中国人之人品观,而中国人所抱之宇宙观与其人生观之相通合一之甚深真理,亦胥于此而见。
归极其道,曰君子,曰小人,夫妇之愚,可以与知。
此为中国文化传统最高价値之所在,非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则不足以知。
三九
再说中国文学中之“比兴”。
不仅《诗三百首》有比兴,《楚辞》以下,凡属文学上乘,无不有比兴。
所谓比兴,即是放大心胸,把天地大自然万象万变,与人事人文,作平铺一体看。
物必有性,万物之性之一体会通处是天,亦即是大自然。
由性发有成德,有性斯必有德。
不仅生物有性有德,无生物亦复有性有德。
有大德,有小德。
如山水,即是天地大自然中之具大德者。
如水、火、木、金、土五行,亦即是五德。
人类之有德,不能超然绝出于天地大自然万物万象万变之德之外。
总而言之,则曰“天德”。
《论语》,孔子曰:
骥称其德,不称其力。
虎豹狮象,鼋鼉鲛龙,其中惟龙与象,为中国人所爱称,亦复是称其德,不称其力也。
麒麟之于走兽,凤凰之于飞鸟,亦然。
天地大自然中万物万象万变,其相互间有顺有逆,有和有戾,有生有克。
中国人则特就其相与为和顺而相生者而称其德,其相与为逆且戾与克者,虽力之强,厥为不德,或称凶德。
人类身处此大自然万物万象万变中,自有所喜爱欲亲近者,自有所畏惧欲远避者,反身自求,便知自处之道。
文学中之比兴,即由此一种清明而高洁之情智中来。
人类本由天地大自然孕育而生,人亦万物中一物,人之异于其他万物者,厥为人俱聪明灵觉之性。
故曰“人为万物之灵”。
《中庸》言:
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
又曰:
自诚明,谓之性。
自明诚,谓之教。
万物各有其“性”,即是各有其“诚”。
但互不相知,诚而不明。
于是物与物之间,乃有相逆相戾相克。
惟人性有灵明灵觉,乃知尽人性尽物性。
所谓“尽性”,乃使性与性之间,不相逆,不相戾,不相克,而共达于和顺相生。
如此始可以“赞天地之化育”。
天地化育,尚有不够理想不够圆满处,而有待于人类文化之赞助,此是中国文化一至极高明之点。
周公驱虎豹,兼夷狄。
虎豹驱而远之,亦所以尽虎豹之性。
夷狄兼而化之,乃可以进夷狄为诸夏。
相生相养,天地成为一乐园;相克相杀,天地成为一战场。
天地在和顺一气中酝酿出生命,但生命在洪荒之世,相争相夺,几乎成为到处是战场。
要他们在战场上建立起乐园来,其事不可能。
必待人道昌明,乃始有意把战场化乐园。
人道何由起?
乃起于人性之灵。
《易·系传》:
仰则观象于天,俯则观法于地,观鸟兽之文与地之宜,近取诸身,远取诸物,以通神明之德,以类万物之情。
故观于河洲之雎鸠,自知夫妇之当和好。
观脊令之在原,自知兄弟之当急难。
以比以兴,万物之情,莫非神明之德。
惟赖人性有灵,乃能类而通之。
故中国人之人生观,即本其宇宙观,使自然与人生相通合一。
人类中有先知先觉,即以此觉后知,觉后觉,于是而有教。
而中国人之教,则异乎西方宗教、哲学、科学之为教。
四〇
孔子教其子伯鱼,主要有两端。
一曰诗,一曰礼。
礼教主要在人之行事。
诗教主要在人之心情。
庄老道家兴起,虽若其持论与孔门儒家有异,然在人生观与宇宙观之本原合一的意义上,实与孔门儒家根极无二,有其同一之渊源;此乃中国人特有聪明之所在。
其在礼教方面,若与孔门儒家相反对。
但在诗教方面,实与孔门儒家有其潜深之相通。
两汉儒生,可谓偏重了礼教一面。
晚汉世运剧变,庄老思想再兴,其时则礼教转衰,诗教转盛。
在中国文学史上,诗之一门,其中多涵有道家之情味与观念。
上自晚汉建安时代,下迄两晋南北朝,诗的人生转踞礼的人生之上。
但在此有最主要之一点,即在诗之背后,应知有作者其人。
而在人之背后,则应知其有品级等第之分。
故诗品即本于人品。
人品高下,即是其诗品之高下。
故读诗者,心应知诗中之比兴。
懂得了诗中比兴,则诗与作者其人皆两得之。
老杜之诗曰:
“清新庾开府,骏逸鲍参军。
”其人既清新骏逸,斯其诗亦然。
非其诗清新骏逸,乃能使其人亦清新骏逸。
故欲作诗,先作人。
而欲了解此一时代之文化与人生,则必当了解到此一时代之文学,其主要则在诗。
阮逸序刘劭《人物志》,谓其述“性品之上下,材质之偏兼”。
而刘劭之自言则曰:
凡人之质量,中和最贵。
中和之质,必平淡无味。
故观人察质,必先察其平淡,而后求其聪明。
盖必其人有聪明,乃能仰观俯察,通德类情;而聪明则必从平淡中出。
刘劭之所谓平淡,即犹老子“见素抱朴,少私寡欲”之意。
若其人多私欲,则必丧其本性之素朴,而聪明皆为私欲役使,不得聪明之真。
首先提出中国人传统中之人品观者,为班固《古今人表》;继此加以专书阐述者,则为三国刘劭之《人物志》。
惟班《表》一依儒家思想,刘《志》则渗进了许多道家观念。
同时文学中之诗,开始向盛,此下中国诗中所表达之人生意向,可说是儒道参半,或更可说道家人生观,尤在中国诗中到处流露。
故中国传统中之儒家人生,忠孝节义,多是阳刚的鞭策人向前;而中国文学中诗的人生,比较多阴柔的安慰人退后。
“道义”的人生,与“文学”的人生,同样显露了中国传统人生之一面。
四一
在诗中大可参寻中国文化传统中之人品观。
若从历史论人品,主要为君子小人贤奸之别,而在文学中,尤其在诗中,主要则为“雅”“俗”之分。
所谓雅俗,重要不以文学中所运用之文字言,乃就文学中所表达之意境,与其作者之人品言。
如陶渊明诗:
犬吠深巷中,鸡鸣桑树巅。
论其文字则极通俗,论其所描写之内容,又是穷乡僻壤所有,一若极平俗,无当于高雅。
但在此十字像若颇为平俗之境地中,乃能居之安,居之乐,能把此十字,写成诗境。
遂使渊明成为此下诗人乃至为凡属此下中国识字读书人共所崇重。
又其诗曰:
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
能不乐车马喧声,反而乐鸡鸣犬吠声,此处便见雅人深致。
孔子“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
颜子“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
至少亦是俗中见雅,雅而不俗。
故其人果是君子则无不雅,若是雅人,亦无不可为君子。
陶诗又曰:
相见无杂言,但道桑麻长。
求田问舍是俗事,但此处但道桑麻,却见其雅。
中国传统人品观中,极重雅俗之分。
雅者,不论在文字上、意境上,求能通于广大之地域,并悠久之历史中。
俗则限于地,限于时。
狭小短暂,各不相通。
人生须能跳出世俗小圈,乃能进入人文大圈。
在人文大圈中,自可包有世俗小圈。
但在世俗小圈中,则并不能包有人文大圈。
故雅不避俗,俗则更不能雅。
又如戴颙春日携双柑斗酒,人问何之,曰:
往听黄鹂声。
此俗耳针砭,诗肠鼓吹。
此言诗与俗正相反。
然黄鹂声又何如鸡鸣犬吠声之更雅。
此等处大可意会,却难言传。
真懂得中国诗,则自辨其中之情味。
今再举一事加以说明。
《晋书·阮孚传》:
祖约性好财,孚性好屐,同是累,而未判其得失。
有诣约,见正料财物,客至,屛当不尽,余两小簏,以着背后,倾身障之,意未能平。
或有诣阮,正见自蜡屐,因自叹曰:
“未知一生当着几量屐”,神色甚闲畅。
于是胜负始分。
此一故事,正见当时人仍是极重人品观。
所谓品量人物,必知人物有高下,品量有标准。
惟魏晋以下之品评标准,则由周孔儒家之“道德观”,即君子小人之别,转而为庄老道家之“艺术观”,即雅俗之分。
道德观必当处身人事之里面,忠信孝弟,是为人道。
亦属人之德性。
但经晚汉以下名教观之反动,崇尚清谈,贵乎处身事外,任放为达。
率我性真,不受拘束。
如阮籍所谓:
“人之立节,将舒网开模,而不毁质适检。
”亦如嵇康所谓:
“君子当能越名教而任自然。
”如是则好财、好屐,骤一观之,岂不同是率真任性,出于自然?
故使一时评者,未能判其得失。
然此处乃有一雅俗之分。
好财固亦出于人性自然,但究不免如嵇康所言,“牵于外物,累于内欲”。
在祖约心中亦非不自知,故客至急求自掩,意不能平。
此是在其内心方面,仍感有亏,即非人生理想所向往。
阮孚好屐,固亦同是“情有系于所欲”,(此亦嵇康语。
)而同是一累;但不妨以真相见人,神色闲畅,不烦“内隐其情”;(此四字阮籍语。
)此即较祖约为胜。
好财终不能不损及他人以达其所好。
好屐则可自竭所好,与人无涉。
故一则见人心安,一则见人而心不安。
故富人终必自藏其富,是其人生圈小。
雅人所好,不妨与人共见,是其人生圈大。
由此进一层言之,魏晋以下人,纵是由于名教观之反动,宅心玄远,依仗虚旷,不乐言周孔之道德,亦尚不失庄老道家相传的一番人生艺术情味。
固是于世道无补,终极亦复有损。
《晋书·儒林传序》,谓其“指礼法为流俗”,此可谓时人实未窥周孔深旨,正亦未识人性真谛。
然要之仍在人品观上,保留一分别。
此即中国社会此下一路相传之所谓雅俗之分。
“以多自证,以同自慰”,此即是俗,乃为嵇康所深斥。
今若以周孔儒家理想来衡量魏晋以下清谈家之人品,纵是未闻大道,但亦非孔子所深恶之乡愿,盖犹具有“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之近似精神。
孔子在陈,思及鲁之弟子,曰:
“归与归与,吾党之小子狂简,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
”狂简者,志大而略于事。
魏晋以下人,不问世事,却要探讨人生大道,如阮籍嵇康辈,祖述庄老,也可谓已斐然成章。
果使孔子生其时,此辈当为孔子所欲裁,不为孔子所加斥。
所以说,只要辨得一雅俗之分,便亦不致遽沦为小人也。
今再言之,庄老在文弊之后,去泰去甚,弃名就实,归真返璞,虽未得谓中道,要亦有所持守。
孔子曰: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
道、德、仁、艺四者之于人生,虽有本末大小轻重缓急先后,然亦一气相通,一贯相承,不可或缺。
魏晋以下之文学,论其精神意气,实以庄老道家占多数,而周孔儒术次之。
唐宋以下,相承莫能革。
钻研文学者,虽是以游于艺为尚,然终与依仁据德不能大相背,只在志道之广狭与高下之间有差别。
如阮籍之与陶潜,李白之与杜甫,其诗品之主要区分即在此。
故周孔儒术与经史传统,当居中国文化之阳面,而庄老道家与集、子两部,则常居中国文化之阴面。
治史必辨人品之贤奸忠佞,即君子小人之分。
而治文学,亦必辨人品,清浊高卑,即雅俗之分,则主要在其人之意境。
四二
与文学同条共贯者尚有艺术。
中国文化中之文学艺术,实同具教育意义,更要在教人以雅。
《阳春白雪》之与《下里巴人》,此在音乐中分雅俗;此一辨,千载传诵,人人共晓。
故不仅有雅乐、雅舞,复有雅服、雅步、雅戏、雅玩。
中国人即在其日常人生物质生活上,亦无事不求雅。
不仅有儒雅、古雅、典雅、风雅,亦复有高雅、清雅、淡雅、隽雅。
可见不仅儒家经术尚雅,道家清谈亦尚雅。
两汉人似较尚朴,然敦朴、古朴亦皆是雅。
魏晋以下,诗学与画风同盛。
绘画尤为中国艺术中一要项,中国人常称“诗情画意”。
诗有比兴,画则有寄托。
寄托,即犹如比兴,其背后皆有一人品观存在。
尤如后来画家,其画花卉树木,必尚松竹梅,称为“岁寒三友”。
又称梅兰竹菊为“四君子”。
其重人品观,其有近于诗之有比兴者更显。
苏轼诗:
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
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医。
好竹之风,亦起于东晋之王献之。
可见魏晋人尚雅之风,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影响之大。
在此下历史人物中,尽不乏权诈奸雄霸术阴谋夸贪热中之徒,如曹孟德、司马仲达;此等人物,纵非君子,但亦不便为俗人。
在其人品修养上,亦犹有一据点。
尤如五代时之冯道,其人可谓无廉耻之尤。
然观其言行,却亦不得谓是一俗人。
彼自号长乐老,谓:
时开一卷,时饮一杯,食味别声被色,老安于当代,老而自乐。
彼所谓食味别声被色者,乃谓于清淡生活中不失灵明,非贪饕奢淫之谓。
故其居军中,为一茅庵,不设床席,卧一束蒭,与仆厮同器饮食。
诸将掠美女遗之,不能却,置之别室,访其主而还之。
能诵文士聂夷中《田家诗》以告唐明宗。
明宗录其诗,常以自诵。
明宗得传国宝万岁杯,道曰:
此前世有形之宝,仁义乃为王者无形之宝。
其见耶律德光,自谓:
无才无德,痴顽老子。
不矜才,不尚德,自居痴顽,亦近庄老道家义。
又曰:
此时佛出救不得,惟皇帝救得。
时人皆谓契丹不遽夷灭中国人,赖道一言之善。
道之历仕诸朝,论其气节,固不失为一小人,然亦不得谓其是一俗人。
直至宋代,冯道为人,尚受称重,而卒于论定为小人之无耻。
观于后人对冯道之品评,亦可见中国文化传统中之人品观,实具有甚高标准。
亦见中国当五代最黑暗之最乱世,即如冯道其人之最无廉耻,亦复有其一番人生修养。
大德踰限,而小德尚有可观。
中国传统文化之积累深厚,与夫中国传统之人品观之具有甚高标准,与其潜在之势力,即此可知。
前之如曹孟德,政事外交武功文学,莫不冠绝一代,杜甫《赠曹霸诗》,犹曰“将军魏武之子孙”,不以为耻,尚以为乐;而事久论定,曹操亦终为小人之归。
远自三国,迄于五代,儒学不振,而文学艺术,犹可维系吾中华文化深厚之一脉。
此诚读史者所当深切注意。
而此下之小人,亦毎喜附庸风雅,如南宋贾似道之半闲堂,如明季严嵩之为《咏怀堂诗》,此皆中国社会风尚所驱使。
即其人品卑下之极,犹尚透露些许文化教养之未尽泯灭而无存。
乃至近代,一时急功利慕西化者,即于中国传统文化中之文学艺术精诣,亦复不加重视。
于人品观中君子小人之分,既鄙之为迂腐;而雅俗之辨,亦不免目之为守旧。
如是则在人生中求表现,亦惟有争财夺权与哗众取宠之两途。
人品扫地以尽,徒自高呼西化,认为是当今惟一大道,不知道不弘人,又谁是能起而弘此西化之大道者?
此即诚可作深长思也。
四三
以上辨人品之君子小人与雅俗之分竟,兹再就圣贤、豪杰、英雄三名略加申述。
班孟坚《古今人表》分圣、仁、智三等为上品,后世并不沿用。
孔子曰:
“圣则吾不敢。
”其称颜渊,则曰:
“贤哉回也。
”后世尊孔子为至圣,孔子以下,仅得称贤,不复称圣。
元明时代,始尊孟子曰“亚圣”,亚圣亦犹称大贤耳。
圣贤以外又有豪杰一称呼。
孟子曰:
待文王而后兴者,庶民也。
若夫豪杰之士,虽无文王犹兴。
豪杰指其人之才能出众。
意志力强,智慧高,感情富,故能不待在上者之鼓舞作育,而自兴起。
故所谓豪杰,乃指其自然禀赋言。
具有自然禀赋,亦贵有人文修养。
三国时,人称陈元龙:
湖海之士,豪气未除。
可见所谓豪杰,正贵能化除其豪情杰气,以自赴于中和平正之途。
豪杰而成德,斯即为圣贤。
至于英雄,则又若与豪杰有别。
曹孟德谓刘玄德:
天下英雄,惟使君与操耳。
盖豪杰以自然分数居多,英雄以表现分数居多。
豪杰多指其内在之才气与性格,英雄则多指其外表之事行与业绩。
若非有事行业绩表现,即不见为英雄。
相传唐太宗谓“天下英雄尽入吾彀中”,盖英雄必重功利表现,势必求投入功名利达之途,故不免会入彀。
抑且英雄终必于竞争比赛中出人头地。
即不能取胜,亦必求昂然不屈,如楚霸王乌江自刎,乃为不失英雄气概。
所以豪杰乃指其原来天赋胜过人,英雄则指其立志不为人下。
一属先天,一属后天。
三国时陈元龙称湖海之士,后代则又转称湖海为江湖。
后人中国社会上之所谓英雄,遂多成为江湖人物。
昔人云“身居江湖,心存魏阙”,本指隐者言。
陆龟蒙尚自称江湖散人,可知唐末,江湖尚与市朝对举。
称江湖亦犹称山林。
而宋以下之江湖,则为浪荡人纵横活跃之所。
江湖山林,成为逋逃薮。
而此等人物,乃多以英雄自负。
如《水浒传》中之好汉,皆即江湖英雄也。
直至最近代,英雄更转为一好名称。
乃有所谓崇拜英雄、英雄主义等语,殆亦由崇尚西化来。
欲为英雄必不避竞争,好尚比赛,甚至不辞斗杀,惟知高踞人上,不复知其他意义。
中国社会,渐由尊尚圣贤转而崇拜英雄,而豪杰则不成一名色。
重外不重内,尚力不尚德,尊事功不尊德性,是亦中国挽近世世道人心上一大转变,不得不在此指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