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下话诗品试品六朝诗十五.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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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下话诗品试品六朝诗十五

灯下话诗品，试品六朝诗（十五）

（十五）

上回，我谈到阮公的诗，有三个源头：

《小雅》、《骚》，及建安文学，尤其是曹植。

阮公的诗，与《小雅》的关系，确实紧密。

《咏怀诗·十四》的风格、所反映的情怀、语言的委婉、隐晦，尤类于《小雅》中的一些诗。

下面，我们先切要地谈一下阮公的《咏怀诗·十四》这首诗，然后解析此诗。

咏怀诗　十四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开秋兆凉气：

开，开始；兆，预兆、事未开始而已有欲始之迹象。

殷忧，深忧。

殷，深厚。

命驾起旋归：

命人驾车回去。

命驾，使人驾车，动身。

旋，返。

从字面看，这首诗并不难解，而其中所蕴之情感，深挚动人，可谓“心之忧矣，曷（通何）维（语助，无意）其已（止）”（《诗经·邶风·绿衣》）。

但因何而忧，却只字未提，深悲莫名，令其“殷忧”“心悲”之事，无所告诉，不可、或不敢言明，正是“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通篇只是说：

他在发愁，肠一日而九回，愁得他难安于室，不得不乘车至郊外，至天明而复返，——只通过叙事，明白地告诉你，他的忧愁有多么深，使他彻夜难眠。

这种白描的手法写情，非常高明。

阮公愁死了，但是，愁啥呢？

真愁人，谁也不知道。

所愁真是“非我佳人，莫之能解”。

李白《怨情》：

美人卷珠帘，深坐颦蛾眉。

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白居易《夜闻歌者》：

夜泊鹦鹉洲，秋江月澄澈。

邻船有歌者，发调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

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

夜泪似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

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通，彻、尽也。

李白《怨情》中的美人，“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白居易诗中的歌女，对凄切而落泪之事，“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阮公此诗，但见愁不寐，不知何所忧。

以上，为《咏怀诗·十四》之要领。

后面，仔细解析此诗。

与《咏怀诗·十四》类似的，有如下几首：

咏怀诗　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

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

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鸣琴，就是琴。

以我的意思，可能指响亮上好的琴。

薄帷鉴明月：

明月如镜，映照于薄帷，或透过薄帷，看到如镜明月。

咏怀诗　三十七

嘉时在今辰，零雨洒尘埃。

临路望所思，日夕复不来。

人情有感慨，荡漾焉能排。

挥涕怀哀伤，辛酸谁语哉！

荡漾，情感激动难平。

排，排解。

咏怀诗　八十

出门望佳人，佳人岂在兹。

三山招松乔，万世谁与期。

存亡有长短，慷慨将焉知。

忽忽朝日隤，行行将何之。

不见季秋草，摧折在今时。

松乔：

仙人赤松子、王子乔。

忽忽朝日隤：

早晨的太阳，很快就落下去了。

言生命之短暂。

隤，落下。

我们解析一下《咏怀诗·十四》。

咏怀诗　十四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1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

秋天开始，也就预示着天气将变凉，肃杀将至，而现在，在晚间，听到凄切的蟋蟀鸣声，已经响于床帷之畔。

此句或意味深长，可能令其“殷忧”之事，初秋已现其兆；“蟋蟀鸣床帷”，可知此难眠之夜，当在十月，殆形势益迫，令其难眠也。

蟋蟀鸣床帷，意同于《诗经·豳风·七月》：

“十月蟋蟀，入我床下。

”

2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心有殷忧，而又感于蟋蟀鸣声之凄切，复增心中悲切之情，难以忍耐。

悄悄，深忧之状。

《小雅》：

“我出我车，于彼牧矣。

……王事多难，维其棘矣。

……忧心悄悄，仆夫况瘁。

”况瘁，疲病不堪。

况，病。

瘁，憔悴。

又《诗经·邶风·柏舟》：

“耿耿不寐，如有殷忧。

……忧心悄悄，愠于群小。

觏闵既多，受侮不少。

”愠于群小：

被众多的小人们憎恨、怨怒。

愠，怒、怨恨。

于，表被动。

小，小人。

觏闵既多：

遭受了很多的痛苦。

觏，遭遇。

闵，痛苦。

3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心中这么多的愁苦之辞，能到哪里去告诉？

能跟谁诉说？

此二句，似乎无甚差别，但，细玩其辞，实有不同。

前一句“多言焉所告”当指社会环境、处所而言，无可诉说之处；后一句“繁辞将诉谁”，当指对人而言，无可倾诉之人。

焉，哪里。

这两句诗，正如虞翻痛愤之言“生无可与语”之意，为寂寞难堪之语。

4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

微微的凉风，吹着我所着罗衣，明月垂射着清亮的光华。

这二句与“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很像，只是一为室外一为室内。

罗，为轻软丝织品，较薄而疏。

袂，衣袖。

此二句所描写的景物，清旷、幽静、寂寥，反衬出独处旷野者的寂寞、孤独。

人世不可处，聊独处旷野，以散其忧。

李白《玉阶怨》：

玉阶生白露，夜久侵罗袜。

却下水精帘，玲珑望秋月。

李白所写怨女，于水晶帘下，望玲珑秋月；阮公于旷野之中，独对“皎皎空中孤月轮”。

5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雄鸡在高树之上鸣叫，早晨了，天又亮了，又要乘车动身回去了。

此二句与“蟋蟀鸣床帷”相应。

鸡鸣，则知有人烟，为尘世。

古时的鸡，可能特善飞，而且飞得很高。

比如陶渊明：

“狗吠深巷中，鸡鸣桑树颠。

”老杜：

“群鸡正乱叫，客至鸡斗争。

驱鸡上树木，始闻叩柴荆。

”范成大：

“鸡飞过篱犬吠窦，知有行商来买茶。

”陶公时，鸡能飞到桑树顶上。

到唐朝，鸡还能飞到树上。

到了南宋，鸡还能飞过篱笆。

现在的鸡，尤其是那种肉鸡，都是不见天日，养在笼子里，追几步就心脏迸裂而死。

真是时代不同了。

余生也晚，古人的鸡肉，纯绿色的肉食品，我们是吃不到了。

通篇来看，“开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写于家中所闻所感；

“感物怀殷忧，悄悄令心悲。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

”写悲苦寂寞难耐，“兴言出宿”，而乘车至于旷野；

“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写于写独处旷野所见、所感；

“晨鸡鸣高树，命驾起旋归。

”又复归于扰扰难堪的尘世之中，又不得不面对让其“殷忧”“心悲”之事，“胸中怀汤火”，面对无穷极之万事，而“知谋苦不饶”，身心挣扎于尘世之中。

——“哀哉复哀哉，此是命矣夫！

”（赵壹叹世语）为了能更深切地体会一下本诗的意境、阮公的情感，聊引戴望舒先生的几篇诗。

现代优秀诗人的作品，可能让我们能体会更深切些。

戴望舒《夜行者》：

这里他来了：

夜行者！

冷清清的街道有沉着的跫音，从黑茫茫的雾，到黑茫茫的雾。

心怀殷忧的阮公生活在黑茫茫的时代里，阮公这个夜行者，“从黑茫茫的雾，到黑茫茫的雾”。

阮公心忧而不敢说之事，也可借戴先生的诗句来说明。

戴望舒《烦忧》：

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

我不敢说出你的名字，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

说是辽远的海的相思，说是寂寞的秋的清愁。

“多言焉所告，繁辞将诉谁”，阮公心中使其彻夜不眠的事，正如戴先生的诗句：

“假如有人问我的烦忧”，“我”不敢说出烦忧的事。

生活在这个世道里，阮公早年“志尚在书诗，颜闵相与期”的理想，早就破灭了。

戴望舒《印象》：

是飘落深谷去的幽微的铃声吧，是航到烟水去的小小的渔船吧，如果是青色的珍珠，它已堕到古井的暗水里。

林梢闪着的颓唐的残阳，它轻轻地敛去了跟着脸上浅浅的微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阮公这首《咏怀诗·十四》的情味，正如戴诗所云：

“从一个寂寞的地方起来的，迢遥的，寂寞的呜咽，又徐徐回到寂寞的地方，寂寞地。

”乱世多忌，祸从口出。

想想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公共场所，店家贴有“莫谈国是”的纸条。

朱庆馀《宫词》：

“寂寂花时闭院门，美人相并立琼轩。

含情欲说宫中事，鹦鹉前头不敢言。

”再上溯到“道路以目”，就大体能体会阮公为什么不敢明言心忧之事了。

但，阮公心忧之事，还是不妨大胆地推测一下。

虽不知所忧何事，但这种“岂一个愁字了得”之事，所忧必为异常重大之事变。

此诗言秋日——十月，也许，阮公所言的时间，暗示了为何事而忧，使之通宵难眠。

但，阮公诗正如吴汝纶所说：

“要其八十一（当为八十二）章，决非一时之作，吾疑其总集平生所为诗，题为《咏怀》耳。

”这首诗作于哪一年，已不可知了，如果能确定是哪一年的秋天，所暗示的事情，就大略可以明确了。

此诗或可与《咏怀诗·十六》、《首阳山赋》相联系。

《首阳山赋》，前面聊过，可以确定，是写于公无254年十月；《咏怀诗·十六》，亦写于十月。

且都可以明确地说，此一赋一诗，均与“九月甲戌，遂废帝（曹芳）为齐王，乃十九日（是九月十九）”有关。

由“蟋蟀鸣床帷””微风吹罗袂，明月耀清晖“，可知，阮公此不眠之夜，亦当为十月月圆之夜。

其间或有关联？

“初秋兆凉气，蟋蟀鸣床帷”，废帝这种重大的事件，必有先兆，阮公已觉察，却无力回天，只益心上之忧，而无补于事；正因一己之微力，无补于事，故益增心上烦忧。

何焯《义门读书记》：

“嘉平六年（249年四月—254年十月，是曹芳的第二个年号）二月，司马师杀李丰、夏侯太初（即夏侯玄）等。

三月，废皇后张氏。

九月甲戌，遂废帝（曹芳）为齐王，乃十九日（是九月十九）。

是月庚寅，立高贵乡公（曹髦），乃初六日（十月初六）。

”

《首阳山赋》：

蟋蟀鸣乎东房兮，鹈鴂号乎西林。

时将暮而无俦兮，虑凄怆而感心。

振沙衣而出门兮，缨委绝而靡寻。

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

“振（整理）沙衣（即蓑衣）而出门兮”——“独往南墙下，北望首阳山”。

在南墙下高台之上，“步徙倚以遥思兮，喟叹息而微吟”。

与本诗《咏怀诗·十四》何其神似。

《咏怀诗·十六》：

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下面，我们略为分析一下《咏怀诗·十六》，大家思考一下，这三者之间（《十六》《十四》及《赋》），是否有关联。

1徘徊蓬池上，还顾望大梁：

徘徊在蓬池之畔，回头远望魏国的京都。

蓬池，《汉书·地理志》：

“河南开封县东北有蓬池。

”

大梁，战国时魏国的国都，此指曹魏之京都。

阮公诗中，凡言大梁，皆指魏。

2绿水扬洪波，旷野莽茫茫：

劲厉的朔风吹过，蓬池的绿水扬起了巨大的波涛，原野一片萧条、空旷。

“绿水扬洪波”与“朔风厉严寒”呼应。

蓬池之波涛，未必有如此之大，或寓“滔滔者天下皆是也”之意乎？

我以为此二句之寓意，或与陶渊明《拟古九首·其九》相同：

种桑长江边，三年望当采。

枝条始欲茂，忽值山河改。

柯叶自摧折，根株浮沧海。

春蚕既无食，寒衣欲谁待。

本不植高原，今日复何悔。

陶诗，与刘裕篡晋相关，事与阮公相类。

本不植高原，桑树没有种植于高原之上。

本，树根。

刘裕于义熙十四年（418年），幽晋安帝而立恭帝，至元熙二年（420年）乃逼禅即位。

恭帝前后共历三年，而晋祚终。

桑本应植于高原，长江边本非种桑之所，喻恭帝为刘裕所篡。

3走兽交横驰，飞鸟相随翔：

野兽在旷野是奔跑，鸟在天际相随而飞。

交横驰，纵横奔跑、恣行无碍。

“走兽”——奔跑之兽，“飞鸟”当皆喻小人。

此句当有城狐社鼠、“豺狼当道，安问狐狸”之意。

4是时鹑火中，日月正相望：

鹑火，十二星次之一。

南方有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称朱鸟七宿。

朱，火之色，指南方，朱鸟，实即朱雀意。

上述星宿，皆属二十八宿。

星到某一位置，称次。

观次以知时，谓之辰。

所以，中国人说时辰，就是看星、月、日而知到某时之意。

《汉书·地理志》：

“自柳三度至张十二度谓之鹑火之次。

”指九月底十月初。

杜预言：

“夏之九月、十月也。

”即夏历九、十月。

这二句，寓意颇深。

曹魏历法，本承汉汉历，汉历即夏历。

而魏明帝景初元年，改为商历。

齐王曹芳正始元年，复改用夏历。

据《三国志》，司马师废曹芳为齐王，乃嘉平六年九月甲戌。

九月甲戌，即是嘉平六年（公元254年）九月十九日。

此段时间，正属鹑火之次。

望，阴历月十五为望。

殆言废曹芳之谋，定于九月十五之夜。

——明乎此，则此诗不难解矣。

相望，亦有日将落而未落，而月已升起之日。

如此，则具体日期益可确定。

５朔风厉严寒，阴气下微霜。

羁旅无俦匹，俛仰怀哀伤。

小人计其功，君子道其常。

岂惜终憔悴，咏言著斯章。

言节候之变，肃杀无所不在，时亦言人事、社会；伤一己之孤独；小人与君子之别；言写此诗之目的，在表明心志，不惜憔悴而守节操。

道，应即蹈意、遵道而行。

常，不变之理、天下之公理。

《咏怀诗·十六》略解如上。

《十六》《十四》《赋》皆写十月，是偶然的巧合吗？

所解谨供大家参考。

今天我们先聊到这儿，明天说阮公诗与《骚》的关系。

谢谢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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