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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键的诗

  杨键1967-,当过工人,曾游历新疆等地,多年研究佛教,现在家专事写作。

  无常夫妇俩小镇小鸟冬日在浮世在黄昏跃进桥在码头边古别离江边黄昏即景新生癞蛤蟆春天白头翁诗章夫妇夫妇老苦经悔恨母爱来由在湖边在江边啊,国度!

暮晚惭愧悲伤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小木船运河山巅醒着轻盈思念变化寂寥惊讶在悲痛里眺望生死恋死叶小花园哭泣我们的故事灰斑鸠薄暮时分的杉树林临河的阳台一位绣花的乡下妇女小镇理发室里的大镜子骰子的八面这里无常在黄昏时,紧张的蝙蝠飞着,一个,两个,七个……越来越多,划着混乱的线条。

  我念及花园,念及河流的迂回缓慢,平安的生活——当江面上的落日愈益光亮,仿佛深临了每一个流浪生死的心灵,那么无限,我的透明那么无限,就像普诺提诺斯说的谙尽地上流浪的她,又要回到父亲那里。

  夫妇俩他老了,她也老了。

  老,像电击一样刺痛旁观者的心。

  他们一会儿就吃完了一只鸡,男的吃头,女的吃腿。

  窗外的春风迎面吹来,暖烘烘的,他们的心动了一下,像公园里的冷杉树,高高耸立,难以描述,而他们死去,烂掉也不要紧。

  小镇在船舱里,收音机里传出演奏《江河水》的二胡的声音,那种人的淤泥似的清凉的痛苦,已经不再有了,有的只是欲望失败后的垂头丧气。

  在一个叫三五斗的茶馆里,三、四个农民像几具干尸,围坐着一张牌桌,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又互相躲开,再看,眼睛再躲开。

  这里什么也没有剩下了,这里的寂静不是寂静,而是一种勒索后的疲惫。

  在深而又深的胡同里,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从没有认识到它是一个被狗绳子牵着跑的人,虽然这是一个淹到水里的小镇,但也没有几个想办法望外面跑的。

  小鸟小鸟从树上飞下来在湖面上盘旋一圈、两圈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它又飞到树上呜呜地叫着又从树上飞下来在湖面上盘旋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安息就像我们自己小时候依在父母的怀抱里,年青的时候贪爱把我们聚在一起,我们以为这就是依靠,可以没有危险,没有忧虑了,当她老了,我也老了,我们才知道这是多么脆弱的沙聚成的家,就像树上的小鸟呜呜地叫着一圈、两圈地盘旋,找不到一点点依靠。

  冬日一只小野鸭在冬日的湖面上,孤单、稚嫩地叫着我也坐在冰冷的石凳上,孤单、稚嫩地望着湖水。

  如果我们知道自己就是两只绵羊,正走在去屠宰的路上,我会哭泣,你也会哭泣在这浮世上。

  在浮世野鸭子在半空沙哑,单调地叫着啊,啊多么像我们,虽然面部安详地走着和坐着,但心里总有一种隐约的凶兆,朦胧的恐怖……在黄昏湖面上是落日莫名的磅礴,无垠静卧在这里,像一根鞭子,抽打着我的心脏。

  如果万物和我都是梦,而我醒来,像绵绵细雨,似乎没有到来,似乎没有远去。

  所以,我轻轻的说没有人束缚我们,但我们却在受,我们远远没有尝到放下的快乐。

  我们因舍弃在一切事物里凝成的力量——这太好了,我们在大地上四通八达,也万寿无疆,一切都成了我们的助手。

  跃进桥十二月的柳树,仿佛一个纤弱的小女孩,我们要把她珍藏在心底。

  远处的吊臂机勾勒着黄昏的凄凉,一个工人和一个农民无言地相遇在桥头。

  纵横的铁轨像倒放的绞刑架,被落日的光涂抹着,太像一笔债务,要由我们来偿清。

  郊外,一名贵妇人的坟上压着石头她的苦难从1912年开始到1990年结束,她门上锁绊的巴哒声吞噬了一颗荒漠的心。

  在码头边落日饱蘸着江水,沉下去……江风吹刮着这些民工灰白的衣服,他们还有一段江堤必须挖完,其中两个蹲坐在石头上吸烟。

  像是一桩大事已经过去了,一种寂寞,同冬日的夜空很配,人们在城里盯着铁窗子生活,生命大部分都会被浪费了。

  小牛犊跑起来,一个痛苦的歪曲的器官,在江水边低语难道我是罪有应得……?

古别离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人做善事都要脸红的世纪。

  我踏着尘土,这年老的妻子延续着一座塔,一副健康的喉咙。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我们因为求索而发红的眼睛,必须爱上消亡,学会月亮照耀心灵的清风改变山河的气息。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我知道一个人情欲消尽的时候该是多么蔚蓝的苍穹!

在透明中起伏,在静观中理解了力量。

  什么都在来临啊,什么都在离去,从清风中,我观看着你们,我累了,群山也不能让我感动,而念出落日的人,他是否就是落日?

江边同我在一起吧,江水的浑浊浩瀚,要熄灭我的肉体,展开我的心。

  市郊的尖顶教堂,松林中的大雄宝殿,庄重的石狮仿佛死,颠沛流离,病痛压迫而成的点点墨斑,那是寒酸的麻雀像一群民工惊慌地挤上火车——冷清的老柳树上。

  黄昏即景经历了火热的夏天我安静地坐在山坡上,多么美好,令人放松的荒凉!

山下抖颤的灯火,像我们接近真理时不能抑制的心跳,快变成灯吧,我不想看了,要让别人看,我有过日落,日出的痛苦,整个白昼和将要黑夜的痛苦,我悲怆的音调似乎来自余辉下的江水,但我不想再唱了,要让它们来唱,灰蒙蒙的天,苍茫茫的地,树木、田野、小河……新生在夜里,我还远远没有出生,户外,一声声蛙鸣显现的空寂像是我的真身芭蕉上的露水一滴滴下来。

  一个赤脚的女孩连同月亮,像刚刚醒来的欲望引诱我出生,我落在宇宙精密而无边的空荡里,像一滴甜蜜的雨,像欢乐的芦花,我不能再中了夜晚母亲要生下我来的想法。

  癫蛤蟆哀莫大于心死——孟子多么缓慢啊,多么丑陋啊,如果我们有同一颗心,我就不会被你吓着,就应当为你悲泣。

  春天雨后的城市干净、潮湿,像一架冷漠的棺材停在院中。

  我身边的女孩说,昨天一个人被砍了三刀,扔进了雨山湖,就为一个女人……。

  她头上好看的发夹,令周围的气氛不安,像鱼群游向的钓饵。

  白头翁黄昏的白头翁,像往事一样从心底浮起,为什么它们能将我如此震撼?

为什么我要将唯一的生命化为白纸上的点点墨斑?

像松树一样生长吧,与蓝天和大地共享清贫的繁荣,我看着菜地上浇粪的农民,我笑了,生命原是什么也不需要的蓝天,我远眺着落日,再也没有造句的惆怅……诗章在公园里,知了不停地叫着,像一个个过失出现在耳畔,忧伤是多么错误,当他认清了变化,就不应当再被惊扰……布谷鸟在树林里啼叫,不惊慌,不发神经,不感叹,要不,就停下来。

  就像他的形体在消融,他的形体在消融,他要把自己缩小到一朵小花里,一堵墙边的小花里。

  夫妇在石凳上,一对老年夫妇出了神的悲痛的衰老令我惊讶!

男的把头贴在收音机上,女的呆坐着,相互折磨着呵,一生他们被性别践踏着就像树叶任凭着风儿,小船任凭着波浪……夫妇老苦经她老了,乳房也挂下来,像一口袋面粉,他们家乡的河水奔流,两岸的人民换了一茬又一茬,像夏天的萤火虫,一闪一灭的,而河水映照月亮的能力不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我再为无常而悲痛,我就是一个十分愚昧的人。

  悔恨一个人被回忆抛到这里!

在小径上在落叶中荒废的时日抓住他,悔恨抓住他,呵,他瞎了眼把一切视为荆棘,视为残阳下的湖水呕出的淤泥……一颗矛盾的心把自己带向深不可测的噩运,根本不知道,爱着的会消亡,恨着的会消亡,唯有伟大的虚空。

  像一把秤,四平八稳,亘古不灭,他为什么还是他呢?

他为什么还要留下自己……?

无着落,不真实,像一个生硬的孤儿,他的心里留下了阴影,那是过去他对别人伤害时留下的,他恍惚地看到了世界和他们都是他自己心灵的化身,他伤害了自己!

突然理解到了,他应当像雨水一样滋润,像普通的柳树遮蔽湖边的石凳,唱得像风铃一样好,一样感动四周的空旷,他为什么要恨?

为什么要爱?

为什么要把自己撕裂呢?

母爱我打开门的时候,一只老鼠进来了,她看到我的一刹那所表现出来的惊慌,让我感到了她的心灵!

她吓得从嘴里放下了她的孩子,一团小红肉块肚子蠕动着,她极端的脆弱,令人毛骨悚然。

  我躲到了窗后,想观看她们的母子情。

  很长时间过去了,一点动静也没有,只有幼鼠的叫声敲击着雨里的寂静,她一直没有出现,她知道我的存在,因为我往堂屋走的时候,她就衔着另一只幼鼠跑出去了。

  她已经知道这里不安全,她觉醒的速度真快!

大约有二十几分钟吧,我开开门,看见那一只幼鼠也不见了,这漫长的二十几分钟,一定是她心里牵挂这个幼鼠的二十几分钟,她也放不下她的子女,她也能记得她的子女丢在了什么地方!

这是她细致的母爱,一点也不比我们人少,一点也没有遗忘。

  后来她又来过几次,在院子的花园里,衔走几片干干的竹叶,大概是给那些幼鼠们搭一个窝吧,我还记得她眼里的惶恐,记得她眼睛里的灰暗和贫穷。

  来由仿佛是我们的缺点造就整个人世,造就我们的床、房间、树、哭和笑……我们干枯的心造就风景,一触即发的欲望造就了我和你——在长久的相对里生活,我们得到了尖锐的矛和抵抗的盾。

  在湖边如今,我只是一个坐在湖边的呆男人,我苦笑着草丛里匆忙奔走的蚂蚁,也苦笑着因为恼恨跳出湖面的鱼,我想,它们若有知也会苦笑我——糊涂,偏头疼,债务深重,因为罪孽记性越来越坏却永远也忘不了鞭子下猴子的惊魂未定的眼睛。

  啊,我看出来了,污水河,甚至一口痰都像是我自己对自己的反对,因为万事万物都是我的化身,在干净、不动、无穷无尽的虚空里,我们,不得不像画蛇添足,都在盛年时被肉体的暴乱变成懦弱的呆子。

  在江边在蓝天下,生锈的汽笛冒着几缕烟,三条铁船已经烂在岸边。

  打黄沙的水泥船在江面上驶过,船上有他们的老婆和一条黑狗。

  我们坐在江堤的裂缝上,看得有点累了,江水上落日壮观的衰败静悄悄的,令人感动。

  如果这时有人说出了憧憬,就把他归于江水上的暮色吧,因为大地本是梦幻,何必追忆,何必悲痛呢……?

无名无姓地浪荡吧,远山含混的轮廓,在这里,在那里,又疏忽不见。

  啊,国度!

你河边放牛的赤条条的小男孩,你夜里的老乞丐,旅馆门前等客人的香水姑娘,你低矮房间中穷苦的一家,铁轨上捡拾煤炭的邋遢妇女,你工厂里偷铁的乡下小女孩你失踪的光辉,多少人饱含着蹂躏卑怯,不敢说话的压抑,商人、官员、震撼了大宾馆,岸边的铁锚浸透岁月喑哑的悲凉,中断,太久了,更大些吧!

哭泣,是为了挽回光辉,为了河边赤条条的小男孩,他满脸的泥巴在欢笑,在逼近我们百感交集的心灵,歌唱——是没有距离,是月亮的清辉洒向同样的人们,我走不了的,我们是走不了的,正如天和地。

  暮晚马儿在草棚里踢着树桩,鱼儿在篮子里蹦跳,狗儿在院子里吠叫,他们是多么爱惜自己,但这正是痛苦的根源,像月亮一样清晰,像江水一样奔流不止……惭愧像每一座城市愧对乡村,我零乱的生活,愧对温润的园林,我恶梦的睡眠,愧对天上的月亮,我太多的欲望,愧对清澈见底的小溪,我对一个女人狭窄的爱,愧对今晚疏朗的夜空,我的轮回,我的地狱,我反反复复的过错,愧对清净愿力的地藏菩萨,愧对父母,愧对国土也愧对那些各行各业的光彩的人民。

  悲伤没有一部作品可以把我变为恒河,可以把这老朽的死亡平息,可以削除一个朝代的阴湿,我想起柏拉图与塞涅卡的演讲,孔子的游说,与老子的无言,我想起入暮的讲经堂,纯净的寺院,一柄剑的沉默有如聆听圣歌的沉默。

  死亡,爱情和光阴,都成了一个个问题,但不是最后一个问题,我想起曙光的无言,落日的圆满,而没有词语,真正的清净。

  没有一部作品可以让我忘掉黑夜,忘掉我的愚蠢,我的喧闹的生命。

  纪念一座被废弃的文庙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烟囱的黄烟,为我们缓缓勾勒,下雪天暮色的凄凉。

  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一个个完整的暮色也来过了,就像这幢只剩下十几根大柱子的建筑,从来没有被我们理解过。

  雪地里裸露的铁轨,仿佛穷酸的孤儿,这穷酸一直延伸到远方,让我看见那站在枕木上,两颊落满煤灰的乡下妇女。

  她就像深埋在地的灵秀的长窗,像死去的文庙里砸碎的石碑,要求我们俯在雪地上回忆,用这漫天的雪花,用湖面上的两只飞鸟。

  它们上下追逐,像长久以来的失落。

  为了抚平这种对立,一个个榜样都来过了。

  攀升的台阶通向的圣贤的所在,传不下去了,高耸的杉树融入灰色的天空,这是我们再也写不出的一首硬朗的诗。

  为什么我会不安,看着那石碑上,用娴静的书法撰写的孝字?

为什么我要注视这自由的雪花?

在暮色一样消歇的大地上,几扇歪歪扭扭的长窗,几个砸碎的石狮子,只是一阵封建的残余。

  人们在寂静中交换着蔬菜和钱币,装卸工把冻僵的猪肉甩向卡车。

  白口罩下,为大雪而生的女孩子,人们依然有为一场大雪而生的眼睛。

  在日夜流淌的长江岸边,寂静的雪花为我们缓缓勾勒着,这个小城的暮色的凄凉,这是我们用苦水盼来的一场大雪。

  小木船你为什么要把生活弄得这样僵硬?

你连一条小木船的轻松自如都没有,连一棵树都不如啊,比如说柳树,榆树,香樟树,一年四季都在自然地变化着,一年四季都很美好。

  你为什么连这些树,连一条小木船都不如啊!

运河这不是一座城市,这是灰蒙蒙的水泥厂。

  我们的房子拆掉了,我们的狗也死了,倒在运河边,像家里的一个老人,眼睛睁得比平常大一点,像闪亮的小玻璃,疲惫不堪的阴茎,拖得很长。

  运河上一条船也没有,岸边浮着看不下去的垃圾,和臭烘烘的气泡。

  我们的桥,半月形的,在远处,令人想起生命是柔和的,绵延无尽的,如果生命不是永恒的,活着干什么呢?

只是我们的烦躁,越来越小的耐心,使我们再也造不出那么精细的护栏,而柳树的枝条还是轻松地悬挂着,那都是不屈的泥土的功劳。

  我凝望着今天的河水,我的生命暗淡了,它好像正处在薄暮向夜晚转换的时刻。

  随后,我的视野展开了,看见每一个下班的人,都像一列气喘吁吁的火车,在那半月形的桥梁上通过。

  山巅落日以自己的无常向我们展示,化解痛苦的方法,蜿蜒的小路也来帮忙,还有草丛里星星点点的野花。

  在山下,烧荒的火焰,以浩翰的流逝,也来提醒,来帮助……轻盈安宁像一把铁锨,"哗"地一下,踩进泥土。

  也像一只篮子,静静悬挂。

  快了,暮色广大的安宁就是他起伏有致的心。

  醒着有时候,人连衣服也不脱,就睡了。

  他害怕脱衣服时,把自己脱醒了,他害怕清醒,也怕光。

  有时候,人连澡也不洗,就睡了。

  他害怕洗澡时,把自己激醒了。

  但大部分时候,他不得不醒着,不可能老睡着!

轻盈树木,湖水……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记忆的斑点,像衣服上的渍痕。

  我们都忘记了,生活在幻影里面,不是生活在对幻影的映照里面,我们死去了,像真的死去了一样。

  我们摸到了,像真的摸到了一样。

  我们已经说不出什么好话了,我们的嘴唇是灰色的,眼眶也是灰色的,我们已经说不出柳丝一样的语言。

  我们都忘记了,树木,湖水,这是轻盈的灵魂上的斑点。

  我们的欢乐是神秘的,仿佛来自寒风在坟头上形成的薄烟。

  思念时常地,我们会忘记清风恬淡寡欲的忠告。

  时常地,思念会把我们抛进茫茫黑夜的孤单,它吃着人世粗糙的粮食。

  在一个小房间里,他听着狗的叫声,他训练好了吗?

变化死亡是一条变化的河流,很快就变成了生。

  家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很快就变成了鸟的家,蜘蛛的家,和蝙蝠的家。

  爱情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很快就变成了怒目相视的仇恨。

  人也是一条变化的河流,很快就变成了皮包骨,居然连呼吸也不能保留,连一根针也不能带走。

  死亡啊,多少死亡白白流逝了,连一个肃穆、端庄的世界也派生不出来。

  很快,落日的光暗淡了,连人世的语言我们也会忘记。

  寂寥在冬天,马路边的树枝,仿佛死人的手臂,大腿,寂寥啊,就像古时候的惊堂木,吓得我们这些罪人瑟瑟发抖。

  惊讶油菜花上的蝴蝶让我惊讶,它们飞开了一点点,然后又飞回来了,为了短促得要命的花香,跟那为了一点点快乐就可以把一切葬送的我们一个样。

  在悲痛里光线洒下来,像一阵阵细雨。

  在棕榈树下,请原谅我脸上的愁容,原谅我困窘的黑暗,像一条污浊的河流在这里的玷污,但主要是玷污了我自己温馨的,轻柔的生命。

  多少年过去了,悲痛消磨着我,像爱情,我一直就没有长大,我的脑海里仍是那石牌坊倒下来时的轰响,我的恐惧来自于对它的响应,我本可以放下这些,因为我的生命里,没有石牌坊,也没有两只怒吼的狮子,我的生命是轻盈的,像在傍晚时你抬头看见的落日给予人世的光辉。

  我本应该欢喜地过日子,可是我愚蠢地用痛苦惩罚着自己,仿佛只有跟痛苦对应才是正确的,我就这样浪费了我在世上的光阴,我的心是可以回应着夜晚沉睡的群山的寂静,请原谅我吧,我是可以这样的,让那痛苦的折磨过去,像火车把铁轨都磨亮了。

  眺望万家灯火亮了,但那已经不是万家灯火。

  那是他对她的内疚,也是她对他的内疚。

  那是他们很难平息的欲望的内疚。

  那是一条狗的内疚,在摇着尾巴。

  那也是一头牛的内疚,挨着鞭子,在黄昏的田野上走着。

  那是院子里生了锈的铁管子的内疚,滴着清水,像群山里寺院的钟舌,敲打着寂静的万家灯火的夜晚。

  生死恋一个人死后的生活是活人对他的回忆——当他死去很久以后,他用过的镜子开口说话了,他坐过的椅子喃喃低语了,连小路也在回想着他的脚步。

  在窗外,缓缓的笛音和缓缓的落日,是他惯用的语调。

  一个活人的生活,是对死人的回忆——在过了很久以后,活人的语调,动作,跟死去的人一样了。

  死叶死的树叶,从枝条上滑落,无论我们怎样留恋,死的树叶,也要滑落。

  多好啊!

什么都不要了,我们就安宁了,汇入那寂静的一部分,一切都是透明的,再也没有什么可以让我们颤栗,也没有什么需要掩藏。

  多好啊,活得越长久,就越会放弃,越衰老,就越是回到了真样子,所有的诱惑都消失了,就安详了。

  悲痛,终于凝成了蜜。

  多好啊,回到了老样子,我们就胜利了,轻得不得了,像雪花一样,铺天盖地,而雪花对世界的意思是覆盖和融化。

  啊,在我们自己的手中,我们失去了重量,没有了。

  多好啊!

我们为什么要不快活啊?

我们为什么要把那些破烂事情挂在心上?

我们为什么要认为自己是一个不幸的人?

我要大声喊叫,大声喊叫"我是不死的,我是不死的。

  "多好啊,我们从来没有离去,就像那总是让我们恍惚的湖面上的空旷……小花园一个喧嚣了太久的人,当他走进树林,竟然很难平静下来。

  三张椅子空空落落的,风,一阵阵地吹来,但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什么也没有。

  沉稳的群山在远处,勾勒着快活的线条。

  你为什么要想像出一座地狱来折磨自己?

哦,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狗叫声,一句紧似一句,像一块块大石头,在砸向臭水塘。

  但是什么也没有,但是什么也没有,一只买来才三天的小画眉,飞出了竹笼子,又飞进去了。

  我们之间已经没什么话好说了。

  我们看到的世界是静默的。

  哦,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

  我根本就不是一个迷路的人,更不是一个不幸的人,就像那静默一样,就像那静默里摆动的树梢一样。

  哦,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所以同她在一起生活的恐惧,像一种经久不散的气味,我既不愿意沉溺,也不愿意冷漠,我该怎么办呢?

但是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

  人有时候连笼子也眷恋,连一句好听的话,不好听的话,连用过的一支铅笔,自己种的一棵柿子树也放不下。

  但是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所以什么也不要去想,安心地睡吧,睡得像一首歌谣,睡得像隧道里的列车,因为什么也没有,哦,什么也没有——所以不记住任何东西的心灵运用自如了,幸福,像月亮周围的一圈圈茸毛,带着这个印象,我们去睡吧。

  哭泣"你为什么不把烟戒掉?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为什么不试试呢?

""试过好多次了。

  "一对男子隔着冬天的河岸在说话。

  听到这些话的我,哭了。

  尤其是这几年,岁数大了,反而更容易了。

  像是为了一片银杏树的叶子,一张小纸片,一支小蜡笔。

  我甚至还为孤寡老人的一双筷子哭过,为妈妈磨平的搓衣板哭过。

  我看见坟边湿润的土,像晶莹的泪滴,我为单纯的暮色哭了。

  为我自己的幸福哭了,为我的灵魂像夜晚一样清新,哭了。

  我就这样流着泪,感受那幸福的起伏。

  我们的故事我们也不知道造了什么罪,走到今天这个地步。

  连自己的源头也不知道在哪里,我们抛下了圣人永恒的教育。

  快要一百年过去了,我们忘记了很多事情。

  虽然受了很多苦,但都没起到什么作用。

  就像泼在石头上的水,连痕迹都找不到了。

  那种不得安宁,没有归宿而弄出来的痛苦的声音,在继续着。

  难道就不会有这样一天,受苦。

  又使我们回到大度和坦荡。

  由悲伤到欢乐,由衰老到新生。

  一座座坟地,就像父母一样在盼着我们归来。

  我们放下了自己,就是放下了漫漫长夜。

  灰斑鸠

  像一根带血的细绳子,像一个抱着婴孩的穷母亲。

  像窗玻璃上的泥点,这是那片树林里灰斑鸠的啼声。

  风大起来,湖面昏暗、空阔。

  仿佛我的生命就要显露出来——薄暮时分的杉树林

  那里是一片片安谧的杉树叶,那是历代游子的心。

  那里逝去的一天天都静止了,那里的安宁来自天上。

  一条小径在树荫下伸展,通向薄暮中的流水。

  古代沉睡的智慧从那里苏醒,死去的亲人,从那里回来。

  临河的阳台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复返的麻雀,每天早晨在我临河的阳台上啼叫,寒伧的身体,就像冬天盖着薄雪的小村庄。

  不懂得流水一去不复返的麻雀,每天都使我从睡梦中醒来。

  看着阳台下的流水一去不复返,直到现在,我也没有像河边的柳树一样安详。

  一位绣花的乡下妇女冬日午后的阳光特别舒坦,照着她手上的金线,她正在绣两条龙。

  她的脚摆在草焐窠里。

  墙壁上,挂着各种蔬菜的种,桐油漆过的大门,散着闷闷的光。

  一阵清风,吹落了杉树如果我有这一阵清风的坦荡就好了。

  几根老丝瓜悬在木架上——她绣的两条龙的绸子布,要供在菩萨前的香案上,为了死的时候像树叶一样悄然。

  在她的家门口,走了几辈子的一条石路,像一块老银子在薄暮里伸展。

  一阵清风吹过,如果我有这一阵清风的安详,我就好了。

  小镇理发室里的大镜子

  你们都来了,你们都去了,我都看到了,但是我没有动,我看着你们就像看着木偶——理发室里的大镜子,像小镇上的先知,以无声的语言,向我讲述这个平凡的真理。

  我不得不说,三十二年过去了,我心中的情欲还没有平息,这是我片刻都得不到安宁的原因,我的欲望就像溅在绿叶上的石灰,这是折磨我的第一个问题。

  折磨我的第二个问题是死亡,人们用寻欢作乐把它放弃了,不是要等到死亡的时候,我们才是死人,不是要等到烧成灰烬的时候,我们才是灰烬。

  我们必须经过长久的寻找。

  才能回到起点,回到老柳树下的石凳上,两眼望着波光粼粼的湖水。

  我们还以为灵魂是可以寻找的,但如果灵魂是可以寻找的,灵魂也就可以失落,失落的东西不会长久,不会长久我们也就无须寻找。

  在这里静静地坐着吧你们都来了,你们都去了,我都看到了,但是我没有动,我看着你们,就像看着木偶,我是镇定的,但是我没有说我是镇定的……小镇理发室里的大镜子,虽然没有这样说,但它这样做着。

  骰子的八面1他的眼睛认为那是花。

  他嗅出那芳香,听见风声越过枝叶,舌头也尝出苦味,花瓣触摸那身体承转和意识就告诉他——是一朵菊花。

  就这样,他被它们束缚,到死也认为那是菊花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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