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围剿王朔.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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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在围剿王朔
——试看批判王朔大潮
朱健国
外一篇:
网上义和团
1.两奇本是一根藤
2000年春天,中国文化界有两大奇事,一是中央电视台反复播放新编电视连续
剧《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刮起一阵“重学保尔精神”龙卷风;一是王朔在新作新
书中点名批判金庸、余秋雨等文化名人后,一些文化人在各种传媒上大骂王朔,以
围剿阵势形成了批判王朔新高潮。
一面在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千方百计努力加入WTO世界市场自由经济体系,
一面又背道而驰,大力组织重学“计划经济年代”的“保尔精神”,算得一奇;本
是高歌价值多元,力倡自由民主的知识界人士,却一起来猛批“思想在体制外、行
动也在体制外”的民间新生代自由作家王朔,又是一奇。
猛一看去,这两奇风马牛
不相及,然而稍一皱眉,两奇实为一娘所生——皆为一个共同的伪现代化思潮所左
右,其病灶同出一源。
2.从“流氓”升格为“疯狗”
“阶级斗争”年代,人喜欢将自己讨厌的人称为“地富反坏右”——坏分子;
而市场经济年代,聪明人则乐于将批评者斥为“流氓”或“疯狗”,虽然不是在重
提阶级斗争,但仍然是继续着将对手划为另一阶层入另册的老套。
这变化在王朔身
上极为明显。
中国知识一角对王朔的反感,早在八十年代中期就开始,那时批判王朔,是借
用王朔的一句反讽“我是流氓我怕谁”,骂王朔不过是“流氓”而已。
这一批判历
经十多年,王朔不仅没有批倒,反而成为中国当代大众文化的一个代表人物,其影
响之大连不共戴天者也只有“慨其叹矣”。
关于前些年的王朔之争,北京华艺出版社1998年12月再版的《王朔文集》,有
一篇写于1992年6月28日的《前言》⑴,说得生动活泼简明扼要——
《王朔文集》还未问世,京城内外已经沸沸扬扬。
像以往评论王朔作品一样,
褒与贬、骂与捧、臧与否,众说纷纭。
有的大喜过望:
“王朔立异标新,雄居新生代京味小说家头把交椅,理应占当
代文学史一席之地;”
有的大为赞叹;“中国文坛享此殊荣者当属王朔;”
有的大惑不解:
“王朔小说是痞味加俗气,不登纯文学大雅之堂,怎能享受这
等荣耀?
”有的大加嘲讽:
“王朔崇尚消费人生,作品玩世不恭,无助于社会风气
的净化。
”
如此等等,莫衷一是。
作为《王朔文集》的出版者,我们的初衷不是要对种种评论做出裁断,只是希
望对一引起令人品味的现象引发思索:
八年前,王朔以《空中小姐》一炮打红后,八八年又推出《浮出海面》等四部
发韧之作,先后搬上银幕,热热闹闹地营造了一个“王朔年”;以后几年中,《我
是你爸爸》等几部长篇,《过把瘾就死》等十部中短篇,令文坛许多新枪老笔大为
瞠目;《渴望》、《编辑部故事》等电视剧更使王朔的名字深入寻常百姓中。
文坛
的规律多是“各领风骚三五年”,为什么“王朔热”连续八年,不仅热度不减,发
展至今,却持续升温,大有独占鳌头,称雄图书、影像市场的勃勃气势?
为什么王朔的书舞文弄墨者要读,引车卖浆人爱看?
儒雅之士津津乐道,平俗
之辈侃侃谈诵?
为什么在难以引发轰动效应的当今文坛,王朔的作品却异乎寻常地牵动众多读
者的兴致,以致在“文学圈内、准文学圈内甚至根本与文学不着边的圈子里引起一
阵阵骚动?
”
为什么王朔的人品和文风反差强烈?
他为人忠厚沉静,文章却洒脱不羁?
王朔热的升起是因为他的京味、他的调侃、他的机智、他的幽默或者是他的俗
气、他的痞味、他的油滑、他的玩闹?
是因为他介乎于“深沉博大和浅薄不文之间?
”
……
当年批判王朔,是因为王朔的小说里充满了对知识一角虚伪现象的辛辣讽刺(
他甚至为了贬低作家而称自己的写作是“码字”),新一轮对王朔的批判,则是王
朔不仅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点名道姓讽刺了金庸、余秋雨等一批文化明星,
甚至对文化大师鲁迅、郭沫若、茅盾、老舍、曹禺、巴金“六大腕儿”,他也表示
了“要全得罪光”的意见,坚持拒绝仰视鲁迅。
这一下让有些知识者新仇旧恨一起
涌上心头,于是从骂王朔“江郎才尽”、“不甘寂寞”、“以骂名人吸引回头率炒
作新书”,一直上升到干脆骂王朔为一条“逮谁咬谁的疯狗”⑵——仍然是借用王
朔“说我是一条疯狗,我就是疯狗”之反讽。
知识一角这一次给王朔定的罪名很明
确:
王朔狂反知识分子——只有什么人才反知识分子?
只有专制者和其帮凶走狗才
反对知识分子,言下之意,王朔已从体制外自由作家堕落为专制权势的走狗了。
有这样罪名的王朔,实在是不齿于什么的狗屎了。
3.王朔始终是弱者
但实际情形却是另一景象。
在王朔与知识一角长达十多年的对垒中,王朔始终是一个弱者,尽管王朔身后
有着上千万拥趸,拥有着上亿读者,但这些平民大都拿不动笔,只能远远地看着王
朔孤家寡人上阵,遥遥送几声呐喊。
而中国文化史上,历来是大传统(雅文化)压
小传统(俗文化),文化界历来是精英文化和精神贵族的领地,所以尽管王朔十多
年来一直不屈不挠,但他始终是一个被众多知识者所鄙夷的弱者,寡不敌众,总是
被骂得狗血淋头。
所幸王朔可能借了点阿Q精神,在回到“土谷祠”之后,又继续
自己的顽主美梦,依然高唱“你不是个俗人?
——我手执钢鞭将你打!
……”
4.我的主义是没主义
我这个人从没有什么主义,也没有什么立场,只有一个习惯,喜欢和弱者一起
挑战强人,永远爱为弱者说几句话。
今天的弱者明日变为强者了,我一定离他而去,
昨天的强者变为弱者了,我今日一定要为他说几句话——任何人只要一成为弱者,
难免在“墙倒众人推”的形势下蒙冤受屈。
比方说,当年我曾万般仇恨宫廷权势“
四人帮”,但一旦“四人帮”被批倒,站在审判台上,我又想:
让“四人帮”如此
承担文革全部责任,似有不公,“四人帮”亦有冤啊——当年他们不是遵照“最高
指示”才发疯似地“坚持无产阶级专政下的继续革命”么?
当年他们能为所欲为,
如果没有一种专制体制的力量,又如何有那么大的能耐?
他们有罪,但还有比他们
更有罪的人,岂能颠倒主次,“窃钩者诛,窃国者王”呢?
甚至对时下落入法网的
贪官,我也想为他们辩护一句:
没有罪恶的人,只有罪恶的体制与社会。
积习难抑,我便对中国文化界的弱者王朔打量了一番,对2000年春天的“批王”
高潮稍稍留了一点心——果然,现实再次证明了我的理论:
弱者多有冤——王朔过
去遭骂,今天受剿,皆蒙冤也!
5.王朔何曾反“知识分子”
王朔何冤?
其冤有二:
其一,王朔没有反知识分子。
现在讨伐王朔的“替天行道”者高呼:
打倒恶狠
狠地反知识分子的疯狗王朔!
——可事实呢,全然另一景象。
首先,王朔所讥讽的金庸、余秋雨等人,可以算文化明星,却并非属于知识分
子。
许多能做一点学术,能写几篇散文的人,总爱以知识分子自居。
其实,按照国
际公认的标准来看,这些教授、博士、硕士、学士并非知识分子。
余英时先生说得
好:
“这里所用的‘知识分子’一词在西方是具有特殊涵义的,并不是泛指一切有
‘知识’的人。
这种特殊涵义的‘知识分子’首先也必须是以某种知识技能为专业
的人;他可以是教师、新闻工作者、律师、艺术家、文学家、工程师、科学家或任
何其他行业的脑力劳动者。
但是如果他的全部兴趣始终限于职业范围之内,那么他
仍然没有具备‘知识分子’的充足条件。
根据西方学术界的一般理解,所谓‘知识
分子’,除了献身于专业工作以外,同时还必须深切地关怀着国家、社会、以至世
界上一切有关公共利害之事,而且这种关怀又必须是超越于个人(包括个人所属的
小团体)的私利之上的。
所以有人指出,‘知识分子’事实上具有一种宗教承当的
精神。
”(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P2)⑶而王朔所拒绝的金庸、余秋雨等,其学
识不过始终局限在自己的专业之内,从未为“公共利害之事”跳出来“铁肩担道义”
。
相比之下,倒是王朔颇有些现代知识分子追求——王朔的知识专业技能是写小
说,但他的小说不是高唱“主旋律”,而是充满了对假大空和“新时代”的深切批
判。
无论是他的小说还是影视剧,无一不是对极左、伪现代化的深层解构,虽然他
的批判只是用小说叙事方式,用市井生活白描,用小品人特刻划,但这种生活流的
感性批判,正好弥补某些理论文章理性的生硬与空疏,成为一种“形而中”的自由
主义个性解放启蒙,更容易深入大众人心。
而当王朔从写小说转到写批评文化明星、
文化大师的杂文时,王朔也就从“文学剑客”兼职“思想刀手”了,为“公共利害
之事”跳出来“流氓”担道义了。
这一进化虽然和鲁迅在《呐喊》后主攻杂文不可
简单类比,但其轨迹方向的一致性却颇值研究。
尽管王朔不一定自觉,我仍要说,
今日王朔至少是自由主义思想启蒙的一个方面军的先锋。
6.王朔亦是“有中国特色的知识分子”
中国历史上向来只有“士”而无“知识分子”,直到20世纪初才开始有一些“
士”变为了现代知识分子。
从特定的历史来看,“士”也算是中国古代的一种半知
识分子吧。
何为“士”?
《说文解字》说:
“士,事也。
……凡能事其事者称士。
”
许慎如此以“事”训“士”,说明了只要“通古今,辩然否”,则不论你在干什么,
都是士。
近人吴承仕甚至说:
“士,古以称男子,事谓耕作也。
”(同上)⑷,能
做好一件事,能说出古今得失,便是古人心中的知识分子了。
所谓“世事洞明皆学
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后来随着社会分工细致,士专致读书为官上谏,但这一士
的基本内涵“通古今,辩然否”,却始终未能改变,这正与具有批判精神的知识者
才是知识分子的现代概念有所相似。
可见,无论是用中国古代士的概念,还是用现代知识分子的标准,王朔都算得
一个有中国特色的知识分子。
只不过王朔属于那种文化小传统的知识分子,就像写
《三言二拍》的冯梦龙。
但中国文化发展历来是靠大小两种传统相互补充而发展的。
从孔子编《诗经》开始,中国文化就开始了雅文化与俗文化互补:
《诗经》的主体
《国风》,有诗160篇,基本上采自民歌,算得当时俗文化的代表;《诗经》中的
次要《小雅》、《大雅》和《颂》,则大多出自当时上层文化人之手的雅文化;一
部《诗经》,无论论质论量,皆是民歌——俗文化为上。
以孔子那样宣称“上智下
愚”的精英文化大师,尚且如此重视和推崇“体制外”的民歌,可见俗中多有大雅,
“体制”不可排斥“体制外”。
尔后尽管中国文化一直是以大传统领导小传统,但
俗文化始终有一席之地,并且愈来愈壮大——明清之话本、戏曲、小说浩荡洪流正
好与近代西方崇尚通俗文化为主旋律之现代化潮流相接轨——中国古代封建体制从
来没有想斩草除根灭掉体制外的俗文化。
整个中国历史,中华文明五千年,只是“
新中国”的前30年是实现了“雅文化”专政,把体制外的俗文化一网打尽。
就文化
专制而言,这是中华民族有史以来最为黑暗的30年,最为愚蠢的伪现代化30年。
而
改革开放,就是破除为体制统治者服务的雅文化,让民众之自由精神的俗文化全面
复兴解放。
所谓现代化之历程,就是因反对神的专制、体制的专制而代之以人性复
归为追求的世俗化过程,从为了上帝、为了宗教、为了体制,转到为了人的需要,
为了百姓的生存,整个世界近代史就是一个用世俗化取代宗教体制雅文化的历程。
王朔作为“垮掉的一代”的“新生代”代言人,就是以写新生代生活的俗小说来干
预“公共利害”。
如此当代中国俗文化的代表人物王朔,当然也在现代知识分子之
列。
虽然王朔为了反抗传统的伪现代化,拒绝享用“知识分子”,享用“作家”等
雅文化称号,但他的实质明明白白摆在那儿,并不以他自己是否承认,别人是否认
定为准,就像一些拒绝领诺贝尔文学奖的伟人,他们不领奖,并不等于他们没有达
到诺贝尔文学奖水平。
如果余英时说得不错:
“大传统或精英文化是属于上层知识阶层的,小传统或
通俗文化属于没有受过正式教育的一般人民。
”(同上)⑸,那么王朔的小说,至
少可以算是小传统通俗文化,至少可以让雅文化者“观风采谣”——当年孔子那般
大雅尚不弃“国风”而编为《诗经》,让民歌成为雅文化之经典,今日之雅士们何
以一定要以“反知识分子”之罪名而代体制整死小传统俗文化人呢?
当然,王朔落下“反知识分子”之罪名,也与他某些概念阐述不清有关——他
曾在意大利的一次什么会上说:
“以我之偏见,中国社会最可恶处在于伪善,而伪
善风气的养成在知识分子……中国有很多神话,最大的神话就是知识分子受迫害。
……杀知识分子的都是知识分子……”(王朔《无知者无畏》、《我的文学动机》)
⑹中国知识分子受迫害,这是一个“古已有之,于今为烈”的事实,怎么是神话?
联系上下文来看,王朔显然在这里词不达意——王朔是认为中国文人并非外人所杀,
而是“知识分子”自己杀自己。
这一观点倒是颇有深度——中国历代文化人遭难,
必先起于同类告密当打手——远的不用说,胡风不就是因舒芜、周扬、巴金之类文
人朋友告密帮凶而落难?
当年55万右派,文革文化大师全军覆没,不都是与郭沫若、
冯友兰等文化大师为虎作伥,钱钟书等坐山观虎吃有关?
而康生、张春桥、姚文元
也是“兼职文化人”,毛泽东虽贵为“还看今朝”的帝王,亦是写“湘江评论”的
时评大家,诗词书法一流的文化大师,说他们整文化人是“杀知识分子的都是知识
分子”,并不为过。
从传统来看,“士”在中国,大多是集文化与权势于一体的“
士大夫”,这一趋势至今依然(而今当权的“技术官僚”不都是名牌大学出身么);
如果硬要把当官的文化人不算不文化人,那么古之唐诗宋词恐怕就得称官文化或意
识形态?
显然与事实不符。
明末除开东林党人的作品,还有多少文化与思想?
近之
李锐、王元化、李慎之等“做过官仍在党”的自由思想者,又列于何方?
西方古有
哲学王当皇帝,近有自由思想家当总统——李慎之在《无权者的权力和反政治的政
治》⑺一文中就介绍:
捷克现任总统瓦茨拉夫·哈维尔是我们时代杰出的思想家。
他首先以戏剧家著
名,后来又成为突出的异议人士、哲学家,最后因为一九八九年底柏林墙被推倒以
后捷克斯洛伐克与一系列中东欧国家发生革命而被推为总统,到现在已经九年了。
虽然他拥有极其耀眼的头衔,但是历史将永远记得他是一位促成了后极权主义
结束的思想家与实践家。
他最大的功绩就在于教导人们如何在后极权主义社会尊严
地生活,做一个真正的人。
(《哈维尔文集》中文版序,引自2000年4月28日《思
想的境界》网站)
李慎之最后强调:
“中国现在正处在后极权时期,哈维尔的思想和实践对我们
中国人有什么借鉴和启发呢?
”显然,这里是以反问表示肯定——捷克现任总统
瓦茨拉夫·哈维尔依然是我们时代杰出的思想家!
他并没有因为当了总统而失去知
识分子身份。
这就证明,以当官与否判别是否文化人、知识分子,并不准确。
我们无须掩盖
知识分子被权力腐蚀后的丑恶形态,无须以否认毛泽东是思想家来掩饰知识分子杀
知识分子的残酷现实。
“真正的猛士敢于直面血淋淋的现实”,“正视一切重迭淤
积的凝血”,事实真相是,中国的确“杀知识分子的大都是知识分子”——从“中
国第一思想犯”李贽死于东林党人张问达告密,到反右、文革,到今天——刘军宁
的下岗不也是一拨知识者所为么?
(一个号称自由主义的女经济学者不也为了私怨
一再向有关部门举报我写“反动文章”,联手进行“封杀”么?
)历史已一再证明!
如果我们现在继续遮掩“知识分子杀知识分子”,就只会导致这种悲剧继续上演,
更上一层楼。
连正视的勇气都没有,又谈何解决?
我们只有首先承认“知识分子要
杀知识分子”的现状,然后才能弄清为何“知识分子要杀知识分子”,然后才可能
制止类似悲剧。
——王朔能看到“中国社会最可恶处在于伪善,而伪善风气的养成
在知识分子”,说明中国文化人在进步,对这一进步不给予支持反而进行打击,岂
非千古奇冤?
世上没有完人,任何阶层、任何伟人都会有致命的缺点;知识分子当然亦有诸
多毛病;“知易行难”是文化人的天性,言行不一,始终不一,从追求自由走向“
逆我者亡”之专制的“伪现代化”,已是世界性通病。
以王朔给“知识分子”提意
见,以他“模拟”地而不是“数码”地反抗伪现代化,来判他“大咬知识分子”,
显系冤判。
王朔不服,大众更不服。
当然,王朔也许有一糊涂:
把有病无病的知识分子都混为一锅了——为了准确
起见,应该按照现代标准,从知识分子中分离出“伪知识分子”,杀知识分子的文
化人已是伪知识分子,已是“伪现代化者”。
但王朔毕竟不是理论家,他的这一含
糊毕竟不能成为知识者围剿他的理由。
以上为王朔第一冤。
7.王朔反的是伪崇高
其二,王朔没有反崇高,他反的是伪崇高。
讨伐王朔者说,王朔反对崇高的理想,反对崇高的人格,但我们看王朔作品,
他所鞭挞的丑类,没有一个是真崇高,一个个皆是为专制效劳或为奴役唱赞歌的伪
君子。
王朔的确没有写过一个英雄知识分子,但是,不歌颂英雄人物并非是反英雄、
反崇高,而是实事求是,身边没有,现实没有,就不必去完美主义地“高大全”、
“三突出”。
俗小说可以微言大义,俗文化也可以大义凛然,谁说俗文化便是俗呢?
不妨读一段王朔——王朔在中篇小说《你不是个俗人》⑻中有一段以倡议给文
化人“送好话、送好事、送好梦”而反“知识分子”的集中表现——
冯小刚领着一个长得十分夸张、活脱卡通人物的男子走进来,很严肃地给于观
介绍:
“哎,于观,这位是《交际与口才》报记者华远先生,想找你了解一下咱们‘
三好协会’的工作情况。
”
……
于观把华远领进里屋,那几乎只算半间房,堆满过时的壁纸和装饰材料,都是
用这间屋开买卖的上个户主倒闭时留下的。
小屋勉强可以坐两个人。
“你想了解什么呢?
”于观问。
“想请你谈谈你们是怎么想起要成立这个‘三好协会‘的?
请你解释一下这‘
三好’是指哪‘三好’?
”
华先生坐正、坐直,拿出笔和笔记本,但仍像屁股底下垫了弹簧似的动弹不停。
“不用紧张,随便谈。
”他安慰于观。
“发表不发表我还没想好呢。
今天只是
路过,被刚才那个人死缠硬泡拽了进来。
“
“这个,成立‘三好协会’……”于观双眼茫然,接着稳住了神色,口齿也流
利了。
“‘三好协会’,主要是我们对目前的社会风气十分反感。
哎,人和人之间
不是互相瞧不起就是互相攻击,一点真诚的感情都没有,哪像是一群人?
“
“是,我也对这种现象很有看法。
”华先生点头赞同。
“怎么就非得胡撕乱咬?
互相说点好话怎么啦?
”于观忽然愤怒了,脸红脖子
粗地瞪着华先生,质问:
“难么?
费事么?
是压根没教过还是都忘了怎么说?
一张
嘴就阴阳怪气,一张嘴就毒汁四溅!
有时我在街上听到穿得那么体面的两个人互相
骂出那么难听的话,我就难过,就心疼----都是人民和人民呀!
”
于观眼圈由衷地红了,华先生默默不语,肃然起敬。
“于是我就默默地想:
咱是文明古国呀,再这么下去就不对了。
死后怎么有脸
去见咱们那些以道貌岸然著名于世的先人?
也愧对子孙,人家将来要查的,到底这
优良传统是从哪朝哪代失传的?
”
于观看了眼华先生,见他还在听,才又接着往下说,语气由沉痛变得激昂,铿
锵顿挫。
“所以我们大家一碰头,觉得不行,不能任其下去,要管,必须管,不顾一切
地管!
从现在做起,从我做起,让互相吹捧蔚然成风。
”
“于观脸上现出一片极灿烂的光辉,随之他连忙解释:
“我说的是互相吹捧的褒义,指的是那种详和的气氛。
”
“我懂我懂,很理解。
”华先生点头如啄米。
“即便是贬义的互相吹捧也比互
相谩骂强。
”
他极为认真地对于观说:
“实话告诉你,我早盼着有个匹夫觉得自个有责任了。
”
冯小刚的声音从外屋传进来:
“有信心了吧?
这回不怕谁说长道短了吧?
这就
对了,走您的路----门在这边。
”
“首先是一片好心,其次是各种好话,最好汇成一个刻骨铭心的好梦。
瞧,这
墙上挂着的就是我们的心声:
好梦献给你!
”
于观掉头抬手往后墙一指。
华先生只顾埋头在本上速记,写了一遭才抬头乱找。
“你们是逮谁捧谁,还是也挑人,单捧有名的?
”华先生又问。
“逮谁捧谁!
于观断然道,手同时往下一劈,作了个暂钉截铁的手势。
“在这个问题上我们不搞三六九等。
你想呵,往往最不值得捧的人最需要捧,
这牵涉到一个为什么人的问题。
也就是说,凡是群众需要的,就是我们乐意奉送的。
”
“那么哪部分群众最需要?
”
“这个我们做过市场调查,恐怕最大的潜在顾客还是文艺界人士。
他们本人当
然很谦虚,相信家属会对我们的工作很支持。
”
“那是一定的。
”华先生颇有同感,接着补充道:
“只要做好宣传工作,很多
人都会立即认识到你们这项工作的意义和不可替代性。
”
“目前我们还在试业,业务尚未全部开展,人员也需要培训;仅仅刚开始了送
好话,做好梦下一步开办,正在筹备。
”
“请问,顾客要接受你们服务,是不是要预约?
还是直接找上门来就接待不问
来头?
”
华先生的笔脱手掉在地上,他低头满地爬找。
“嗯,目前主要是我们送上门去,打听好住扯主动上门服务,顾客往往不知情。
这么做的目的,一是锻炼队伍二是提高知名度。
你晓得一项事业草创阶段总是很难
的。
”
“懂,懂,任何一家商店刚开张都要大酬宾。
还有一个问题:
你们从事这项工
作……这得算脑力劳动吧?
”
“我觉得要算,捧得好捧得巧妙不露痕迹是要倾注很多心血的。
”
“那你们收费标准是不是很高?
价格根据什么计算出来的?
”
“我们不收费。
”
“打开销路以后呢?
”
“那也不收费,这是在我们成立‘三好协会’之初就决定了的。
”
“义务捧人?
”
“你想呵,这工作本身是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误会的工作,我们要是收钱,当下
就会让人把我们的高尚行为庸俗化了。
再说,要钱干嘛?
我们都是只爱真理不爱钱
的人……”
于观语焉不详,这当口,冯小刚走进来把话接过去:
“我们是没有自己的私利的,这个到哪能儿都叫得响。
”
“我们过去很多好事办不成,吃亏就吃亏在让人家怀疑我们的目的了。
”于观
恢复流利。
“冯小刚概括得好。
”
“可你们完全不收费,维持这个摊子的经费从哪里来?
总不能自个掏腰包搭钱
捧人吧。
”
“我们可以出卖别的,但在原则问题上,我寸步不让。
”于观霍然色凛。
请问,这种对伪知识分子的讽刺,与吴敬梓的《儒林外史》,鲁迅的《高老夫
子》,钱钟书的《围城》,不是一脉相承么?
对一些伪崇高的假知识分子,难道不
该热讽一下么?
即便王朔近期写过一篇偏激之文:
《我讨厌的词》(2000年4月13日三联生
活周刊)⑼,说他一看到一些雅词“就晕,就麻蝇,就像碰到了腻友,就料到这本
书是什么人写的,大概要讲什么。
”也不能定他反崇高之罪。
请看他所害怕的128个词——
优雅、档次、格调、情结、关怀、巨大、精神、理想、信仰、终极、高贵、贵
族、父亲、神圣、清澈、呼唤、难忘、纯粹、追寻、坚守、虚伪、沉默、价值、无
比、光荣、自由、民主、民族、奴隶、体制、未来、历史、人文、个体、生命、存
在、诞生、诗意、想象、家园、故乡、感谢、献出、爱、热爱、痛苦、幽默、智慧、
博学、阅读、文本、尖锐、拒绝、强烈、震撼、穿透力;
香水、丝巾、高脚杯、威士忌、咖啡、香烟、牛排、可口、三文治、书籍、唱
片、时光、男孩、女孩、跑车、热水澡、玫瑰、百合、寂寞、疯狂、刻骨、梦魇、
午夜、午后、做爱、优美、体液、汗、气味、眼泪、皮肤、难堪的、淡淡的、苍老、
娇嫩、冰凉、透明、柔软、飞快、漫长、堕落、快乐、晕眩、地狱、天堂、怪里怪
气、痛哭、了不起、太棒了、天哪!
披头士、多芬、梵高、达利、范思哲、阿玛尼、米兰·昆德拉、博尔赫斯、海
德格尔、哈贝马斯、维特根斯但、玛丽·杜拉斯、张爱玲、王家卫、艾略特、金
斯堡、贝克特、昆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