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典籍《资治通鉴》唐纪八.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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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学典籍《资治通鉴》唐纪八
【国学典籍】《资治通鉴》唐纪八
唐纪八 起柔兆阉茂九月,尽著雍困敦七月,凡二年。
高祖神尧大圣光孝皇帝下之下 ◎ 武德九年丙戌,公元六二六年 九月,突厥颉利献马三千匹,羊万口;上不受,但诏归所掠中国户口,征温彦博还朝。
丁未,上引诸卫将卒习射于显德殿庭,谕之曰:
“戎狄侵盗,自古有之,患在边境少安,则人主逸游忘战,是以寇来莫之能御。
今朕不使汝曹穿池筑苑,专习弓矢,居闲无事,则为汝师,突厥入寇,则为汝将,庶几中国之民可以少安乎!
”于是日引数百人教射于殿庭,上亲临试,中多者赏以弓、刀、帛,其将帅亦加上考。
群臣多谏曰:
“于律,以兵刃至御在所者绞。
今使卑碎之人张弓挟矢于轩陛之侧,陛下亲在其间,万一有狂夫窃发,出于不意,非所以重社稷也。
”韩州刺史封同人诈乘驿马入朝切谏。
上皆不听,曰:
“王者视四海如一家,封域之内,皆朕赤子,朕一一推心置其腹中,奈何宿卫之士亦加猜忌乎!
”由是人思自励,数年之间,悉为精锐。
上尝言:
“吾自少经略四方,颇知用兵之要,每观敌陈,则知其强弱,常以吾弱当其强,强当其弱。
彼乘吾弱,逐奔不过数十百步,吾乘其弱,必出其陈后反击之,无不溃败,所以取胜,多在此也。
” 己酉,上面定勋臣长孙无忌等爵邑,命陈叔达于殿下唱名示之,且曰:
“朕叙卿等勋赏或未当,宜各自言。
”于是诸将争功,纷纭不已。
淮安王神通曰:
“臣举兵关西,首应义旗,今房玄龄,杜如晦等专弄刀笔,功居臣上,臣窃不服。
”上曰:
“义旗初起,叔父虽首唱举兵,盖亦自营脱祸。
及窦建德吞噬山东,叔父全军覆没;刘黑闼再合馀烬,叔父望风奔北。
玄龄等运筹帷幄,坐安社稷,论功行赏,固宜居叔父之先。
叔父,国之至亲,朕诚无所爱,但不可以私恩滥与勋臣同赏耳!
”诸将乃相谓曰:
“陛下至公,虽淮安王尚无所私,吾侪何敢不安其分。
”遂皆悦服。
房玄龄尝言:
“秦府旧人未迁官者,皆嗟怨曰:
‘吾属奉事左右,几何年矣!
今除官,返出前宫、齐府人之后。
’”上曰:
“王者至公无私,故能服天下之心。
朕与卿辈日所衣食,皆取诸民者也。
故设官分职,以为民也,当择贤才而用之,岂以新旧为先后哉!
必也新而贤,旧而不肖,安可舍新而取旧乎!
今不论其贤不肖而直言嗟怨,岂为政之体乎!
” 诏:
“民间不得妄立妖祠。
自非卜筮正术,其馀杂占,悉从禁绝。
” 上于弘文殿聚四部书二十馀万卷,置弘文馆于殿侧,精选天下文学之士虞世南、褚亮、姚思廉、欧阳询、蔡允恭、萧德言等,以本官兼学士,令更日宿直,听朝之隙,引入内殿,讲论前言往行,商榷政事,或至夜分乃罢。
又取三品已上子孙充弘文馆学生。
冬,十月,丙辰朔,日有食之。
诏追封故太子建成为息王,谥曰隐;齐王元吉为剌王,以礼改葬。
葬日,上哭之于宜秋门,甚哀。
魏征、王珪表请陪送至墓所,上许之,命宫府旧僚皆送葬。
癸亥,立皇子中山王承乾为太子,生八年矣。
庚辰,初定功臣实封有差。
初,萧瑀荐封德彝于上皇,上皇以为中书令。
及上即位,瑀为左仆射,德彝为右仆射。
议事已定,德彝数反之于上前,由是有隙。
时房玄龄、杜如晦新用事,皆疏瑀而亲德彝,瑀不能平,遂上封事论之,辞指寥落,由是忤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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猁瑀与陈叔达忿争于上前,庚辰,瑀、叔达皆坐不敬,免官。
甲申,民部尚书裴矩奏“民遭突厥暴践者,请户给绢一匹。
”上曰:
“朕以诚信御下,不欲虚有存恤之名而无其实,户有大小,岂得雷同给赐乎!
”于是计口为率。
初,上皇欲强宗室以镇天下,故皇再从、三从弟及兄弟之下,虽童孺皆为王,王者数十人。
上从容问群臣:
“遍封宗子,于天下利乎?
”封德彝对曰:
“前世唯皇子及兄弟乃为王,自馀非有大功,无为王者。
上皇敦睦九族,大封宗室,自两汉以来未有如今之多者。
爵命既崇,多给力役,恐非示天下以至公也。
”上曰:
“然。
朕为天子,所以养百姓也,岂可劳百姓以养己之宗族乎!
”十一月,庚寅,降宗室郡王皆为县公,惟有功者数人不降。
丙午,上与群臣论止盗。
或请重法以禁之,上哂之曰:
“民之所以为盗者,由赋繁役重,官吏贪求,饥寒切身,故不暇顾廉耻耳。
朕当去奢省费,轻徭薄赋,选用廉吏,使民主食有馀,则自不为盗,安用重法邪!
”自是数年之后,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外户不闭,商旅野宿焉。
上又尝谓侍臣曰:
“君依于国,国依于民。
刻民以奉君,犹割肉以充腹,腹饱而身毙,君富而国亡。
故人君之患,不自外来,常由身出。
夫欲盛则费广,费广则赋重,赋重则民愁,民愁则国危,国危则君丧矣。
朕常以此思之,故不敢纵欲也。
” 十二月,己巳,益州大都督窦轨奏称獠反,请发兵讨之。
上曰:
“獠依阻山林,时出鼠窃,乃其常俗;牧守苟能抚以恩信,自然帅服,安可轻动干戈,渔猎其民,比之禽兽,岂为民父母之意邪!
”竟不许。
上谓裴寂曰:
“比多上书言事者,朕皆粘之屋壁,得出入省览,每思治道,或深夜方寝。
公辈亦当恪勤职业,副朕此意。
” 上厉精求治,数引魏征入卧内,访以得失;征知无不言,上皆欣然嘉纳。
上遣使点兵,封德彝奏:
“中男虽未十八,其躯干壮大者,亦可并点。
”上从之。
敕出,魏征固执以为不可,不肯署敕,至于数四。
上怒,召而让之曰:
“中男壮大者,乃奸民诈妄以避征役,取之何害,而卿固执至此!
”对曰:
“夫兵在御之得其道,不在众多。
陛下取其壮健,以道御之,足以无敌于天下,何必多取细弱以增虚数乎!
且陛下每云:
‘吾以诚信御天下,欲使臣民皆无欺诈。
’今即位未几,失信者数矣!
”上愕然曰:
“朕何为失信?
”对曰:
“陛下初即位,下诏云:
‘逋负官物,悉令蠲免。
’有司以为负秦府国司者,非官物,征督如故。
陛下以秦王升为天子,国司之物,非官物而何!
又曰:
‘关中免二年租调,关外给复一年。
’既而继有敕云:
‘已役已输者,以来年为始。
’散还之后,方复更征,百姓固已不能无怪。
今既征得物,复点为兵,何谓来年为始乎!
又,陛下所与共治天下者在于守宰,居常简阅,咸以委之;至于点兵,独疑其诈,岂所谓以诚信为治乎!
”上悦曰:
“向者朕以卿固执,疑卿不达政事,今卿论国家大体,诚尽其精要。
夫号令不信,则民不知所从,天下何由而治乎?
朕过深矣!
”乃不点中男,赐征金甕一。
上闻景州录事参军张玄素名,召见,问以政道,对曰:
“隋主好自专庶务,不任群臣;群臣恐惧,唯知禀受奉行而已,莫之敢违。
以一人之智决天下之务,借使得失相半,乖谬已多,下谀上蔽,不亡何待!
陛下诚能谨择群臣而分任以事,高拱穆清而考其成败以施刑赏,何忧不治!
又,臣观隋末乱离,其欲争天下者不过十馀人而已,其馀皆保乡党、全妻子,以待有道而归之耳。
乃知百姓好乱者亦鲜,但人主不能安之耳。
”上善其言,擢为侍御史。
前幽州记室直中书省张蕴古上《大宝箴》,其略曰:
“圣人受命,拯溺亨屯,故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又曰:
“壮九重于内,所居不过容膝;彼昏不知,瑶其台而琼其室。
罗八珍于前,所食不过适口;惟狂罔念,丘其糟而池其酒。
”又曰:
“勿没没而暗,勿察察而明,虽冕旒蔽目而视于未形,虽黈纩塞耳而听于无声。
”上嘉之,赐以束帛,除大理丞。
上召傅奕,赐之食,谓曰:
“汝前所奏,几为吾祸。
然凡有天变,卿宜尽言皆如此,勿以前事为惩也。
”上尝谓奕曰:
“佛之为教,玄妙可师,卿何独不悟其理?
”对曰:
“佛乃胡中桀黠,诳耀彼土。
中国邪僻之人,取庄、老玄谈,饰以妖幻之语,用欺愚俗。
无益于民,有害于国,臣非不悟,鄙不学也。
”上颇然之。
上患吏多受赇,密使左右试赂之。
有司门令史受绢一匹,上欲杀之,民部尚书裴矩谏曰:
“为吏受赂,罪诚当死;但陛下使人遗之而受,乃陷人于法也,恐非所谓‘道之以德,齐之以礼。
’”上悦,召文武五品已上告之曰:
“裴矩能当官力争,不为面从,倘每事皆然,何忧不治!
” 臣光曰:
古人有言:
君明臣直。
裴矩佞于隋而忠于唐,非其性之有变也;君恶闻其过,则忠化为佞,君乐闻直言,则佞化为忠。
是知君者表也,臣者景也,表动则景随矣。
是岁,进皇子长沙郡王恪为汉王,宜阳郡王祐为楚王。
新罗、百济、高丽三国有宿仇,迭相攻击;上遣国子助教硃子奢往谕指,三国皆上表谢罪。
太宗文武大圣大广孝皇帝上之上 ◎ 贞观元年丁亥,公元六二七年 春,正月,乙酉,改元。
丁亥,上宴群臣,奏《秦王破陈乐》。
上曰:
“朕昔受委专征,民间遂有此曲,虽非文德之雍容,然功业由兹而成,不敢忘本。
”封德彝曰:
“陛下以神武平海内,岂文德之足比!
”上曰:
“戡乱以武,守成以文,文武之用,各随其时。
卿谓文不及武,斯言过矣。
”德彝顿首谢。
己亥,制:
“自今中书、门下及三品以上入阁议事,皆命谏官随之,有失辄谏。
” 上命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与学士、法官更议定律令,宽绞刑五十条为断右趾,上犹嫌其惨,曰:
“肉刑废已久,宜有以易之。
”蜀王法曹参军裴弘献请改为加役流,流三千里,居作三年;诏从之。
上以兵部郎中戴胄忠清公直,擢为大理少卿。
上以选人多诈冒资廕,敕令自首,不首者死。
未几,有诈冒事觉者,上欲杀之。
胄奏:
“据法应流。
”上怒曰:
“卿欲守法而使朕失信乎?
”对曰:
“敕者出于一时之喜怒,法者国家所以布大信于天下也。
陛下忿选人之多诈,故欲杀之,而既知其不可,复断之以法,此乃忍小忿而存大信也。
”上曰:
“卿能执法,朕复何忧!
”胄前后犯颜执法,言如涌泉,上皆从之,天下无冤狱。
上令封德彝举贤,久无所举。
上诘之,对曰:
“非不尽心,但于今未有奇才耳。
”上曰:
“君子用人如器,各取所长,古之致治者,岂借才于异代乎?
正患己不能知,安可诬一世之人!
”德彝惭而退。
御史大夫杜淹奏“诸司文案恐有稽失,请令御史就司检校。
”上以问封德彝,对曰:
“设官分职,各有所司。
果有愆违,御史自应纠举;若遍历诸司,搜括疵颣,太为烦碎。
”淹默然。
上问淹:
“何故不复论执?
”对曰:
“天下之务,当尽至公,善则从之。
德彝所言,真得大体,臣诚心服,不敢遂非。
”上悦曰:
“公等各能如是,朕复何忧!
” 右骁卫大将军长孙顺德受人馈绢,事觉,上曰:
“顺德果能有益国家,朕与之共有府库耳,何至贪冒如是乎!
”犹惜其有功,不之罪,但于殿庭赐绢数十匹。
大理少卿胡演曰:
“顺德枉法受财,罪不可赦,奈何复赐之绢?
”上曰:
“彼有人性,得绢之辱,甚于受刑;如不知愧,一禽兽耳,杀之何益!
” 辛丑,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据泾州反。
艺之初入朝也,恃功骄倨,秦王左右至其营,艺无故殴之。
上皇怒,收艺系狱,既而释之。
上即位,艺内不自安。
曹州妖巫李五戒谓艺曰:
“王贵色已发!
”劝之反。
艺乃诈称奉密敕,勒兵入朝。
遂引兵至幽州,幽州治中赵慈皓驰出谒之,艺入据幽州。
诏吏部尚书长孙无忌等为行军总管以讨之。
赵慈皓闻官军将至,密与统军杨岌图之,事泄,艺囚慈皓。
岌在城外觉变,勒兵攻之,艺众溃,弃妻子,将奔突厥。
至乌氏,左右斩之,传首长安。
弟寿,为利州都督,亦坐诛。
初,隋末丧乱,豪杰并起,拥众据地,自相雄长;唐兴,相帅来归,上皇为之割置州县以宠禄之,由是州县之数,倍于开皇、大业之间。
上以民少吏多,思革其弊;二月,命大加并省,因山川形便,分为十道:
一曰关内,二曰河南,三曰河东,四曰河北,五曰山南,六曰陇右,七曰淮南,八曰江南,九曰剑南,十曰岭南。
三月,癸巳,皇后帅内外命妇亲蚕。
闰月,癸丑朔,日有食之。
壬申,上谓太子少师萧瑀曰:
“朕少好弓矢,得良弓十数,自谓无以加,近以示弓工,乃曰‘皆非良材’。
朕问其故,工曰:
‘木心不直,则脉理皆邪,弓虽劲而发矢不直。
’朕始寤向者辨之未精也。
朕以弓矢定四方,识之犹未能尽,况天下之务,其能遍知乎!
”乃命京官五品以上更宿中书内省,数延见,问以民间疾苦,政事得失。
凉州都督长乐王幼良,性粗暴,左右百馀人,皆无赖子弟,侵暴百姓;又与羌、胡互市。
或告幼良有异志,上遣中书令宇文士及驰驿代之,并按其事。
左右惧,谋劫幼良入北虏,又欲杀士及据有河西。
复有告其谋者,夏,四月,癸巳,赐幼良死。
五月,苑君璋帅众来降。
初,君璋引突厥陷马邑,杀高满政,退保恒安。
其众皆中国人,多弃君璋来降。
君璋惧,亦降,请捍北边以赎罪,上皇许之。
君璋请约契,上皇雁门人元普赐之金券。
颉利可汗复遣人招之,君璋犹豫未决,恒安人郭子威说君璋以“恒安地险城坚,突厥方强,且当倚之以观变,未可束手于人。
”君璋乃执元普送突厥,复与之合,数与突厥入寇。
至是,见颉利政乱,知其不足恃,遂帅众来降。
上以君璋为隰州都督、芮国公。
有上书请去佞臣者,上问:
“佞臣为谁?
”对曰:
“臣居草泽,不能的知其人,愿陛下与群臣言,或阳怒以试之,彼执理不屈者,直臣也,畏威顺旨者,佞臣也。
”上曰:
“君,源也;臣,流也;浊其源而求其流之清,不可得矣。
君自为诈,何以责臣下之直乎!
朕方以至诚治天下,见前世帝王好以权谲小数接其臣下者,常窃耻之。
卿策虽善,朕不取也。
” 六月,辛巳,右仆射密明公封德彝薨。
壬辰,复以太子少师萧瑀为左仆射。
戊申,上与侍臣论周、秦修短,萧瑀对曰:
“纣为不道,武王征之。
周及六国无罪,始皇灭之。
得天下虽同,人心则异。
”上曰: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
周得天下,增修仁义;秦得天下,益尚诈力;此修短之所以殊也。
盖取之或可以逆得,守之不可以不顺故也。
”瑀谢不及。
山东大旱,诏所在赈恤,无出今年租赋。
秋,七月,壬子,以吏部尚书长孙无忌为右仆射。
无忌与上为布衣交,加以外戚,有佐命功,上委以腹心,其礼遇群臣莫及,欲用为宰相者数矣。
文德皇后固请曰:
“妾备位椒房,家之贵宠极矣,诚不愿兄弟复执国政。
吕、霍、上官,可为切骨之戒,幸陛下矜察!
”上不听,卒用之。
初,突厥性淳厚,政令质略。
颉利可汗得华人赵德言,委用之。
德言专其威福,多变更旧俗,政令烦苛,国人始不悦。
颉利又好信任诸胡而疏突厥,胡人贪冒,多反覆,兵革岁动;会大雪,深数尺,杂畜多死,连年饥馑,民皆冻馁。
颉利用度不给,重敛诸部,由是内外离怨,诸部多叛,兵浸弱。
言事者多请击之,上以问萧瑀、长孙无忌曰:
“颉利君臣昏虐,危亡可必。
今击之,则新与之盟;不击,恐失机会;如何而可?
”瑀请击之。
无忌对曰:
“虏不犯塞而弃信劳民,非王者之师也。
”上乃止。
上问公卿以享国久长之策,萧瑀言:
“三代封建而久长,秦孤立而速亡。
”上以为然,于是始有封建之议。
黄门侍郎王珪有密奏,附侍中高士廉,寝而不言。
上闻之,八月,戊戌,出士廉为安州大都督。
九月,庚戌朔,日有食之。
辛酉,中书令宇文士及罢为殿中监,御史大夫杜淹参豫朝政。
他官参豫政事自此始。
淹荐刑部员外郎邸怀道,上问其行能,对曰:
“炀帝将幸江都,召百官问行留之计,怀道为吏部主事,独言不可。
臣亲见之。
”上曰:
“卿称怀道为是,何为自不正谏?
”对曰:
“臣尔日不居重任,又知谏不从,徒死无益。
”上曰:
“卿知炀帝不可谏,何为立其朝?
既立其朝,何得不谏?
卿仕隋,容可云位卑;后仕王世充,尊显矣,何得亦不谏?
”对曰:
“臣于世充非不谏,但不从耳。
”上曰:
“世充若贤而纳谏,不应亡国;若暴而拒谏,卿何得免祸?
”淹不能对。
上曰:
“今日可谓尊任矣,可以谏未?
”对曰:
“愿尽死。
”上笑。
辛未,幽州都督王君廓谋叛,道死。
君廓在州,骄纵多不法,征入朝。
长史李玄道,房玄龄从甥也,凭君廓附书,君廓私发之,不识草书,疑其告己罪,行至渭南,杀驿吏而逃;将奔突厥,为野人所杀。
岭南酋长冯盎、谈殿等迭相攻击,久未入朝,诸州奏称盎反,前后以十数;上命将军蔺謩等发江、岭数十州兵讨之。
魏征谏曰:
“中国初定,岭南瘴疠险远,不可以宿大兵。
且盎反状未成,未宜动众。
”上曰:
“告者道路不绝,何云反状未成?
”对曰:
“盎若反,必分兵据险,攻掠州县。
今告者已数年,而兵不出境,此不反明矣。
诸州既疑其反,陛下又不遣使镇抚,彼畏死,故不敢入朝。
若遣信臣示以至诚,彼喜于免祸,可不烦兵而服。
”上乃罢兵。
冬,十月,乙酉,遣员外散骑侍郎李公掩持节慰谕之,盎遣其子智戴随使者入朝。
上曰:
“魏征令我发一介之使,而岭表遂安,胜十万之师,不可不赏。
”赐征绢五百匹。
十二月,壬午,左仆射萧瑀坐事免。
戊申,利州都督义安王李孝常等谋反,伏诛。
孝常因入朝,留京师,与右武卫将军刘德裕及其甥统军元弘善、监门将军长孙安业互说符命,谋以宿卫兵作乱。
安业,皇后之异母兄也,嗜酒无赖;父晟卒,弟无忌及后并幼,安业斥还舅氏。
及上即位,后不以旧怨为意,恩礼甚厚。
及反事觉,后涕泣为之固请曰:
“安业罪诚当万死。
然不慈于妾,天下知之;今置以极刑,人必谓妾所为,恐亦为圣朝之累。
”由是得减死,流巂州。
或告右丞魏征私其亲戚,上使御史大夫温彦博按之,无状。
彦博言于上曰:
“征不存形迹,远避嫌疑,心虽无私,亦有可责。
”上令彦博让征,且曰:
“自今宜存形迹。
”它日,征入见,言于上曰:
“臣闻君臣同体,宜相与尽诚;若上下但存形迹,则国之兴丧尚未可知,臣不敢奉诏。
”上瞿然曰:
“吾已悔之。
”征再拜曰:
“臣幸得奉事陛下,愿使臣为良臣,勿为忠臣。
”上曰:
“忠、良有以异乎?
”对曰:
“稷、契、皋陶,君臣协心,俱享尊荣,所谓良臣。
龙逄、比干,面折廷争,身诛国亡,所谓忠臣。
”上悦,赐绢五百匹。
上神采英毅,群臣进见者,皆失举措;上知之,每见人奏事,必假以辞色,冀闻规谏。
尝谓公卿曰:
“人欲自见其形,必资明镜;君欲自知其过,必待忠臣。
苟其君愎谏自贤,其臣阿谀顺旨,君既失国,臣岂能独全!
如虞世基等谄事炀帝以保富贵,炀帝既弑,世基等亦诛。
公辈宜用此为戒,事有得失,无毋尽言!
” 或上言秦府旧兵,宜尽除武职,追入宿卫。
上谓之曰:
“朕以天下为家,惟贤是与,岂旧兵之外皆无可信者乎!
汝之此意,非所以广朕德于天下也。
” 上谓公卿曰:
“昔禹凿山治水而民无谤讟者,与人同利故也。
秦始皇营宫室而民怨叛者,病人以利己故也。
夫靡丽珍奇,固人之所欲,若纵之不已,则危亡立至。
朕欲营一殿,材用已具,鉴秦而止。
王公已下,宜体朕此意。
”由是二十年间,风俗素朴,衣无锦绣,公私富给。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
“国家本置中书、门下以相检察,中书诏敕或有差失,则门下当行驳正。
人心所见,互有不同,苟论难往来,务求至当,舍己从人,亦复何伤!
比来或护己之短,遂成怨隙,或苟避私怨,知非不正,顺一人颜情,为兆民之深患,此乃亡国之政也。
炀帝之世,内外庶官,务相顺从,当是之时,皆自谓有智,祸不及身。
及天下大乱,家国两亡,虽其间万一有得免者,亦为时论所贬,终古不磨。
卿曹各当徇公忘私,勿雷同也!
” 上谓侍臣曰:
“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诸?
”侍臣曰:
“有之。
”上曰:
“人皆知彼之爱珠而不爱其身也;吏受赇抵法,与帝王徇奢欲而亡国者,何以异于彼胡之可笑邪!
”魏征曰:
“昔鲁哀公谓孔子曰:
‘人有好忘者,徙宅而忘其妻。
’孔子曰:
‘又有甚者,桀、纣乃忘其身。
’亦犹是也。
”上曰:
“然。
朕与公辈宜戮力相辅,庶免为人所笑也!
” 青州有谋反者,州县逮捕支党,收系满狱,诏殿中侍御史安喜崔仁师覆按之。
仁师至,悉脱去杻械,与饮食汤沐,宽慰之,止坐其魁首十馀人,馀皆释之。
还报,敕使将往决之。
大理少卿孙伏伽谓仁师曰:
“足下平反者多,人情谁不贪生,恐见徒侣得免,未肯甘心,深为足下忧之。
”仁师曰:
“凡治狱当以平恕为本,岂可自规免罪,知其冤而不为伸邪!
万一暗短,误有所纵,以一身易十囚之死,亦所愿也。
”伏伽惭而退。
及敕使至,更讯诸囚,皆曰:
“崔公平恕,事无枉滥,请速就死。
”无一人异辞者。
上好骑射,孙伏伽谏,以为:
“天子居则九门,行则警跸,非欲苟自尊严,乃为社稷生民之计也。
陛下好自走马射的以娱悦近臣,此乃少年为诸王时所为,非今日天子事业也。
既非所以安养圣躬,又非所以仪刑后世,臣窃为陛下不取。
”上悦。
未几,以伏伽为谏议大夫。
隋世选人,十一月集,至春而罢,人患其期促。
至是,吏部侍郎观城刘林甫奏四时听选,随阙注拟,人以为便。
唐初,士大夫以乱离之后,不乐仕进,官员不充。
省符下诸州差人赴选,州府及诏使多以赤牒补官。
至是尽省之,勒赴省选,集者七千馀人,林甫随才铨叙,各得其所,时人称之。
诏以关中米贵,始分人于洛州选。
上谓房玄龄曰:
“官在得人,不在员多。
”命玄龄并省,留文武总六百四十三员。
隋秘书监晋陵刘子翼,有学行,性刚直,朋友有过,常面责之。
李百药常称:
“刘四虽复骂人,人终不恨。
”是岁,有诏征之,辞以母老,不至。
鄃令裴仁轨私役门夫,上怒,欲斩之。
殿中侍御史长安李乾祐谏曰:
“法者,陛下所与天下共也,非陛下所独有也。
今仁轨坐轻罪而抵极刑,臣恐人无所措手足。
”上悦,免仁轨死,以乾祐为侍御史。
上尝语及关中、山东人,意有同异。
殿中侍御史义丰张行成跪奏曰:
“天子以四海为家,不当有东西之异;恐示人以隘。
”上善其言,厚赐之。
自是每有大政,常使预议。
初,突厥既强,敕勒诸部分散,有薛延陀、回纥、都播、骨利干、多滥葛、同罗、仆固、拔野古、思结、浑、斛薛、结、阿跌、契苾、白等十五部,皆居碛北,风俗大抵与突厥同;薛延陀于诸部为最强。
西突厥曷萨那可汗方强,敕勒诸部皆臣之。
曷萨那征税无度,诸部皆怨。
曷萨那诛其渠帅百馀人,敕勒相帅叛之,共推契苾哥楞为易勿真莫贺可汗,居贪于山北。
又以薛延陀乙失钵为也咥小可汗,居燕末山北。
及射匮可汗兵复振,薛延陀、契苾二部并去可汗之号以臣之。
回纥等六部在郁督军山者,东属始毕可汗。
统叶护可汗势衰,乙失钵之孙夷男帅其部落七万馀家,附于颉利可汗。
颉利政乱,薛延陀与回纥、拔野古等相帅叛之。
颉利遣其兄子欲谷设将十万骑讨之,回纥酋长菩萨将五千骑,与战于马鬣山,大破之。
欲谷设走,菩萨追至天山,部众多为所虏,回纥由是大振。
薛延陀又破其四设,颉利不能制。
颉利益衰,国人离散。
会大雪,平地数尺,羊马多死,民大饥,颉利恐唐乘其弊,引兵入朔州境上,扬言会猎,实设备焉。
鸿胪卿郑元璹使突厥还。
言于上曰:
“戎狄兴衰,专以羊马为侯。
今突厥民饥畜瘦,此将亡之兆也,不过三年。
”上然之。
群臣多劝上乘间击突厥,上曰:
“新与人盟而背之,不信;利人之灾,不仁;乘人之危以取胜,不武。
纵使其种落尽叛,六畜无馀,朕终不击,必待有罪,然后讨之。
” 西突厥统叶护可汗遣真珠统俟斤与高平王道立来,献万钉宝钿金带,马五千匹,以迎公主。
颉利不欲中国与之和亲,数遣兵入寇,又遣人谓统叶护曰:
“汝迎唐公主,要须经我国中过。
”统叶护患之,未成昏。
◎ 贞观二年戊子,公元六二八年 春,正月,辛亥,右仆射长孙无忌罢。
时有密表称无忌权宠过盛者,上以表示之,曰:
“朕于卿洞然无疑,若各怀所闻而不言,则君臣之意有不通。
”又召百官谓之曰:
“朕诸子皆幼,视无忌如子,非他人所能间也。
”无忌自惧满盈,固求逊位,皇后又力为之请,上乃许之,以为开府仪同三司。
置六司侍郎,副六尚书;并置左右司郎中各一人。
癸丑,吐谷浑寇岷州,都督李道彦击走之。
丁巳,徙汉王恪为蜀王,卫王泰为越王,楚王祐为燕王。
上问魏征曰:
“人主何为而明,何为而暗?
”对曰:
“兼听则明,偏信则暗。
昔尧清问下民,故有苗之恶得以上闻;舜明四目,达四聪,故共、鲧、欢兜不能蔽也。
秦二世偏信赵高,以成望夷之祸;梁武帝偏信硃异,以取台城之辱;隋炀帝偏信虞世基,以致彭城阁之变。
是故人君兼听广纳,则贵臣不得拥蔽,而下情得以上通也。
”上曰:
“善!
” 上谓黄门侍郎王珪曰:
“开皇十四年大旱,隋文帝不许赈给,而令百姓就食山东,比至末年,天下储积可供五十年。
炀帝恃其富饶,侈心无厌,卒亡天下。
但使仓廪之积足以备凶年,其馀何用哉!
” 二月,上谓侍臣曰:
“人言天子至尊,无所畏惮。
朕则不然,上畏皇天之监临,下惮群臣之瞻仰,兢兢业业,犹恐不合天意,未副人望。
”魏征曰:
“此诚致治之要,愿陛下慎终如始,则善矣。
” 上谓房玄龄等曰:
“为政莫若至公。
昔诸葛亮窜廖立、李严于南夷,亮卒而立、严皆悲泣,有死者,非至公能如是乎!
又高颎为隋相,公平识治体,隋之兴亡,系颎之存没。
朕既慕前世之明君,卿等不可不法前世之贤相也。
” 三月,戊寅朔,日有食之。
壬子,大理少卿胡演进每月囚帐;上命自今大辟皆令中书、门下四品已上及尚书议之,庶无冤滥。
既而引囚,至岐州刺史郑善果,上谓胡演曰:
“善果虽复有罪,官品不卑,岂可使与诸囚为伍。
自今三品以上犯罪,不须引过,听于朝堂俟进止。
” 关内旱饥,民多卖子以接衣食;己巳,诏出御府金帛为赎之,归其父母。
庚午,诏以去岁霖雨,今兹旱、蝗,赦天下。
诏书略曰:
“若使年谷丰稔,天下又安,移灾朕身,以存万国,是所愿也,甘心无吝。
”会所在有雨,民大悦。
夏,四月,己卯,诏以“隋末乱离,因之饥馑,暴骸满野,伤人心目,宜令所在官司收瘗。
” 初,突厥突利可汗建牙直幽州之北,主东偏,奚、等数十部多叛突厥来降,颉利可汗以其失众责之。
及薛延陀、回纥等败欲谷设,颉利遣突利讨之,突利兵又败,轻骑奔还。
颉利怒,拘之十馀日而挞之,突利由是怨,阴欲叛颉利。
颉利数征兵于突利,突利不与,表请入朝。
上谓侍臣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