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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玛丽

血色玛丽

我一直爱他,从十六岁起。

没有停止过。

即便有时想不清他的样子了,我也知道,没有停止。

即便我对另外的人,与他迥异的男子,说爱,说自己的爱的时候,我也清楚,也明白,我爱了他许多年了,而这不过是一个幼小的开始。

我忘记他是从哪个方向与我擦肩而过了,忘记了他的木吉他轻触了我身体的哪个部位,是左边的手臂,还是手指。

我记得,我十六岁。

在公园满是阳光的石板路上。

脚上没有穿鞋,套着松垮的短脖袜。

我看上去不怎么清洁,像一个被弄脏的布偶。

我的带玫瑰色圆点的白布睡裙,被他飞跑过去时带起的风,吹出了温柔的皱褶。

裙摆向风离去的方向蓦然摆了过去。

木槿花在路边开着,甜味沾湿我的嘴唇。

他是歌手。

身材高大,瘦削。

穿无光泽的黑布衬衫,旧工装裤。

他已不再年轻了。

深色的长发遮住眼睛和脸颊,下颌一片雾白。

他大约是我父亲的年纪,却还是二十一岁男子的样子。

清清白白,容易悲绝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何以保住了这种清澈的气质,而我的从未与我有过亲密交谈的父亲,我的那些无视我的青春期的男性老师们,却何以就成熟为了在我眼中,不可亲近,不能冒犯的大人。

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别人,像他们一样的别人。

我认定。

他从我身边飘然而过时,我闻见了他身上清凉的椰果肥皂味。

飘起来的头发底下,阳光滑过他的左耳上的一颗卵形银色耳钉,我看见它朝我灿然一闪。

我再次认定。

他的木吉他,秋叶的颜色,斜挂在他身体的一侧亦宛如一只秋叶。

他消失在石板路的尽头,紫杉与木槿的后面。

那不是我第一次看见他。

有一次我坐在公园的白木长椅上,我与几只鸽子一起嚼面包。

没有奶油的白面包,被我掰碎洒在地上。

鸽子们走来走去,啄食得很快活。

他就在绿草坪里的白色大石头上弹唱MeximilianHecker的《TheDaysAreLongandFilledWithPain》。

他身边的女子望着他,像我一样将目光绕缠在他拨弄琴弦的手指上。

她微笑,笑容虚白,长睫毛上,栖着几粒妖冶的浮尘。

我看了她很久,她真是美。

看着他们两个,觉得有说不出的喜爱。

我第一次看见他,他唱Thedaysarelongandfilledwithpain.他吻那女子的额头。

雪白的额头,木槿花瓣似的,他吻下去。

长头发遮住他的眼睛,我看不见他吻她时的眼神。

他的口唇,吻下去的口唇,头发滑落下来遮住,我也没有看见。

然而我已迷醉。

他那样吻她,抱着木吉他,俯下身去,像要说些什么,手指抚住琴弦。

那女子闭着眼,双手掌心向上,交叠放在腿上,似是掬了一捧就要流失殆尽的散沙。

大拇指硬撅撅地翘起来,涂得漆黑的指甲,带个小尖子,整个儿看,就像一柄奇异的刃器。

他吻她,以一种说悲伤的话语的姿态。

那个吻一定很疼。

我被他们迷住了。

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凝视他。

凝视他这一话语的悲伤气质。

他回以凝视。

目光仿佛越尽千山的飞鸟,带着远山的虚弱,扑落入我的眼睛里。

这也就是开始了。

小孩子们举着红色长柄漏斗网,在草坪上捕捉翅子上有黑色斑点的黄蝴蝶。

他们飞一般跑来跑去,划破日光,在这个表壳一样光滑的背景之上,留下一道道隐秘的伤口。

我永远记得这些。

记得那女子的脸是如何的美。

这也是结束。

他和她的结束。

自那以后他就是一个人了,一个人在白石头上弹奏《LittleDrummerBoy》。

一个人抽烟。

风吹着他,发丝纷乱。

琴音断断续续。

我想他是失去那女子了。

在公园里,起先我看往来的游人,看天空与鸽子的眼睛,后来我就只看他了。

除了他,什么也不再去看,除了他,也再没有什么可以夺去我的视线。

也只想着这件事,想他是失去了那绝伦的女子了。

我也感到惋惜,比他的还浓郁的惋惜之情。

那是在他从我身边飞跑过去,消失在木槿与紫杉的后面之后,不多一会儿,他又朝我身边走过来。

鸽子们飞旋起来,白翅膀发出沙哑的辅音。

走过去,他又回来,踩着恍惚的步子,又倍加翼翼小心,仿佛不能自已。

鸽子落在我的脚边。

他对我说,他是歌手。

他唱歌。

他的声音很轻。

说话时,就像与你隔得很远,声音从后面飘过来,又像他站在你心的深处,声音以血液的形态暗暗涌遍你的全身。

不能自持。

我说我知道他是歌手。

他唱歌。

我听见过。

很好听。

我试图在他的注视下并拢双腿,拢一拢披在身上的头发。

那一刻,我觉得我的那头蓬乱的头发太长了,长得让我有一丝气恼。

但不知为何却陡然丢失了力气,一动不动,中了蛊似的地直盯住他。

他问我为何不穿鞋子。

我告诉他,它们在墙头上,旧操场边上的石灰墙头上。

它们被弄脏了。

脏极了,我不愿穿。

他又望了望我套着松垮短脖袜的双脚,目光温柔,恰如一双充满爱怜的手。

我们沉默下来。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双脚,在那一瞬忽然觉得它们就像鸽子飞起来时,张开的一副白翅子。

他向我致歉。

他让我叫他怀特。

我叫他怀特。

不陌生,就像一直与这个名字在一起,曾经一同动情地降生;就像我一直爱他,爱得又远又深,所以叫了他一声怀特。

他把吉他抱在怀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心有所念的孩子抱着他赖以为命的玩具。

我们平静地说着三三两两的话。

他坐在我身边,透过他眼前的头发看我们脚下的鸽子,看草坪上他经常倚坐的白石头。

我看着他。

他点了烟,不时孤独地吸上一口,身上的椰果肥皂味被冲淡。

在他的那个房间里,他说,透过百叶窗和透明玻璃,他能看见这条白木长椅。

也能看见我坐在上面,晃悠着没穿鞋子的双脚。

百叶窗把窗外的风景和我均匀地切分成一条条漂亮的带子。

他很喜欢。

他窗外的那片风景,他一遍遍地看,却怎么也看不够。

我也喜欢。

他带我去了他的房间。

暗红色旧木地板,苍白的墙壁,尘埃浓密。

我趴在窗台上喝他沏给我的冷牛奶。

他抽指缝间的香烟。

烟雾填充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房间里的一切都变得柔软,释放出与温热的香烟味相似的气息。

他让我看那些被切分的树,楼群,人,草坪和那条白木长椅,他说它们在百叶窗的后面时时刻刻都是破碎的,但那些耿直的伤痕——切分留下的痕迹,却从未企图破坏那份完整,它们永远完整。

这窗子是软弱的。

它喜欢那样的风景,它不忍。

何况它也的确无能为力,只是制造了一种刻骨铭心的假象。

我说我也喜欢。

我抱着冰冷,厚实的牛奶玻璃杯,自言自语。

他唱起歌。

嗓音竟有七分像Meximilian,而他并没有唱他的歌。

他低低地唱着,直到天光黯淡,黑夜将我们包裹起来。

是他的歌声唤来的黑夜吧?

那歌声与黑夜是相爱的吧?

在他的歌声里,尘埃都仿佛在我的耳边开出花来了。

我想是这样的吧?

我这样心绪浓烈地想着。

他们做爱。

他和那女子。

我问他在哪儿做。

他的房间里没有床,而那个时候,我以为只有在床上才能做爱。

他指指我们所趴的窗台。

他站在窗台前,越过她赤裸的肩头和身子望窗外的昼与夜。

她坐在窗台上,微笑,发出她欢快的叫声。

他们抚摸彼此滚热的皮肤。

做爱的间隙他们抱作一团,聆听彼此的心音,沉迷于各自的孤独。

她的身上有一处伤口,在左锁骨的下面,在她的白皮肤上非常眩目,似乎刚愈合不久。

关于这个伤口她刻意闭口不谈,他也就没有问。

后来她走了,不再同他做爱,他不再做爱。

她的快乐鼠尾草牌香水,在他的盥洗室里,还有小半瓶没有用完。

那天她说她得走。

她让他吻她的额头。

她连她的名字都没有告诉他。

刚开始做爱的时候他曾想到过他爱她。

他越来越想在她身上耗尽自己。

那个时候他是爱她的。

后来他知道,比什么都爱。

他甚至想要她死,想要亲手将她杀死。

她也知道。

他知道她也知道他知道。

他很难过。

有时候他想,他似乎永远也无法说清为何如此难过,又怎么能不难过。

他原以为只要他爱就够了。

随便她。

但是她走了,是让他的生活从此瘫痪的走,是残废。

这种走,于他就是死,比死还不慈悲。

她甚至带走了她来的时候就带在身边的木制彩色魔方(她十分擅长那种玩具,在手里随便摆弄几下,魔方就能被排出完整的画面)。

她尽量不留下什么。

可是他发现,她落下了她的无处不在。

他说暮色中的那个小教堂,它的尖顶子,兀自孤立,陷入痴迷的样子,她特别喜欢看。

她总说那让她想起一个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他用疾速旋转的钢钻钻透穿红裙的金发女孩的身体。

那漂亮的女孩子,钢钻从她的背部刺入。

在竖立的巨型钢钻架上,她仰面打开修长的四肢,随着钢钻的旋转而旋转,红裙飘起来,美得犹如一支盛放的芍药。

那教堂的尖顶子,在她眼里乃是一个香艳的传奇。

她给那魔术里的女子,取名玛丽,漂亮的玛丽。

她编了很多关于玛丽的故事。

她编故事就像她吃樱桃吐樱桃核。

都是甘美的故事,都有俏皮的细节。

玛丽有一次还穿过魔术师的胸膛,从他的左胸前探出了她金发茂盛的脑袋,仿佛一株艳丽的植物从他的体内生发出来。

她讲玛丽酷爱这个魔术,因为玛丽爱魔术师,她爱他,她愿意与他合二为一。

她讲爱情。

她编故事,讲到爱情时,话语就慢下来,像要准备好沦陷似的,身子合拢在一起,手臂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下巴颏抵在膝盖上,眼睛里闪烁奇妙的光彩。

有一天,无意中他叫她玛丽,无意中她应了一声。

然后她说她得走了。

这让他相信,玛丽的故事,正是她的故事。

她还没有给他讲到魔术师与玛丽的结局。

她最后一次讲的故事是玛丽被封锁进一个可折合的金属魔方里。

魔术师巧妙地将魔方一点点折叠,组合,将玛丽柔软的身体逐渐压缩。

玛丽在魔方里,随着音乐中折合的节奏,扭曲着自己的肢体。

那是很疼的,疼极了,她的骨头都要碎裂了,但是玛丽依然微笑,在黑暗的盒子里,小心地保持着这份笑容的美好。

对于这疼痛,她全心痴迷。

她知道,她正在他的手底下舞蹈。

那舞姿是他的杰作,她的身体是他的才华横溢的魔术语言。

她希望自己因他而美,时时刻刻。

当魔方达到计划中的最小体积的时候,七把锋利的软剑从魔方的不同方位缓缓刺入。

黑暗中冰凉的利刃贴着她的皮肤滑行,她不能动弹丝毫,否则就有毙命的凶险。

最后一把剑,第七把利剑将要插进去的时候,台下观众的喝彩声暴雨一般席卷了整个表演大厅。

她没有再讲下去。

她说她要好好想一想接下来发生的事。

她让他唱歌给她听。

她翻转着手里那个漂亮的魔方,闭合了眼睑。

脸上是一副被梦幻攫住了的,不可自拔的神态。

就仿佛在她的眼睛后面,正是玛丽与魔术师所在的那个华丽的舞台。

玛丽的爱情也在那里燃烧着。

就是在他唤她起来时,他叫了她玛丽。

他就是用这个名字唤醒她的。

她答应着醒来。

他爱玛丽。

他再也找不到她了。

她是不是还在这所房间里呢?

是因为她施了魔术,所以他看不见她?

不,她是施了魔法,她是会魔法的女子。

她不属于这个世界。

他永远也不会再见到她。

她欺骗他。

怀特倚在窗前,在黑夜里喃喃地说着疯癫了似的话语。

我为他的爱情流了许多眼泪。

我哭他,他们。

在寄宿学校的寝室里,我钻进珍妮的被子里,抱着她使劲哭,使劲流叫人莫名其妙的泪水。

珍妮用她柔嫩的手指为我拂去眼泪,她说我这是开始爱了。

那十六岁的女孩子,捧着我的泪光闪烁的脸庞,像母亲一般对我说,我有了自己的爱情了。

这是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甘美的事。

还是十六岁,我们就相信,就认定,爱,是生死。

我先是爱上了他的爱情。

爱上了他的玛丽。

我爱上了爱。

而玛丽一定是死了。

第七把剑刺穿了她。

她爱的人,穿黑色斗篷的魔术师刺穿了她。

她死了,即使她不死,她以后也不能再做他的魔术女郎了,将有另外的女子代替她,在舞台上的她,也就死了。

她一定是死了。

她把她美轮美奂的身体献给了他的梦想。

她的爱。

这是我给玛丽的结局。

我觉得这就是爱。

唯有死,爱才能够活下去,不老去。

唯有如此。

这个结局是只为着这个故事而生的,不为别的,好像天只为了地而昼来夜去,明明灭灭。

我想这也是玛丽所期望的,她愿意她是他划开的伤口,艳丽地疼起来。

我没有对怀特说起这个结局,我想他是知道的。

在玛丽给他讲故事的时候他就知道了。

或许在他将这个故事讲给我听的时候,曾经想过把它叙述完整,给故事的命运,给爱,举行一个可以让他们都安魂的葬礼。

他一定是这么想过的。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是在觅寻另外的结局。

他觉得那是不容情的。

他不信。

那以后我不再一个人翻越寄宿学校的石灰墙了。

怀特以我父亲的名义从学校带走了我。

自从我的家人把我像废品一样扔进这所密封的罐子似的学校,他们再也没有来看过我。

除了新年以外的假期,我可以选择不回家。

因此除了新年,我从不回家。

怀特可以带走我,随时带走我。

我再也没有把鞋子弄脏过。

我一个人翻越那堵肮脏的石灰墙的时候,往往把自己弄得很脏,不只是鞋子而已。

他不要我再脏了。

不要我不穿鞋子。

我应该穿校服以外的衣服,而睡裙算不得衣服。

他和我想的一样,我不是什么女学生,我是个女人,年轻的女人,十六岁之前我就这么想了。

从那所封闭式的寄宿学校里偷偷爬出来,是因为我厌倦了那个没有性别的角色。

我是不是可以说这一切只是因为情窦初开呢?

我愿意这么说自己。

而事实也一定如此。

在酒吧,我听他的演唱。

他坐在细腿高脚椅上,怀抱木吉他,口唇贴着麦克,灯光将他的头发染成干燥的金色。

他就在那金色的光环里歌唱。

望着我,为了玛丽歌唱。

我坐在玛丽曾经坐过的红色圆形沙发里,喝他点给我的冷牛奶。

我想象着那个魔术师的样子,他长长的黑色斗篷嗖嗖地在我的眼前飞来飞去,伸手扯住翻卷逃逸的一个衣角掀开来看,出现的却总是玛丽的一张妆容浓艳的脸孔。

她让我觉得自己是多么丑陋。

有一刹那我为此惊慌不已。

我告诉珍妮,我太丑了,丑得不能爱,连活都不行了。

珍妮为我涂亮了脚趾甲与手指甲。

她说我美,我不可能丑。

她说这样我就可以鲜鲜艳艳的去爱了。

穿上我的蝉翼般轻盈的细纱裙,穿上她借给我的闪亮的漆皮浅口鞋,我就可以去对他说,我爱他了。

我坐在白木长椅上,嘴里含着甜橙口味的口香糖,那么用力地含着,以致不能咀嚼。

身体和穿在身上的纱裙一般柔美通透。

我一边望着他,一边出神地呼吸着裹挟在风里的木槿花的香味。

他说我不该是这样的。

我不该就是这样。

他抚着我额际的碎发说,他要找回玛丽。

我抬头使劲看着他,目光穿过他眼前的头发射进他深色的瞳仁。

在瞳仁里,我看见了自己的脸,乌发包裹着它,它发出白色的光。

恍惚中我像是看见了玛丽,她如花的笑靥一点点将我的脸覆盖了。

我几乎无力拒抗她慑人的侵袭。

怀特抓住我的双肩,他太用力,手指掐进我的皮肤。

他说他定要找回她。

我的肩部被他弄疼了。

他抱起我,像抱他的吉他那样,来到他的房间,又像摆弄一个布偶一样将我安放在被日光照射得温热的窗台上,除去我身上的纱质裙衫,脱去珍妮那双明亮的浅口鞋。

捏着我的细胳膊,他为我穿上了颜色浓郁的衣裳,将我的双脚塞进跟脚尖细的高跟凉鞋。

又用洗甲水将我的指甲上气味刺鼻的甲油洗掉,将我的手指甲和脚趾甲都修剪成带个小尖子的样子,然后涂上带着香果味的黑色油彩。

他握着发梳一遍遍地梳理我的头发,将它们梳得平直光滑。

他就像一个雕塑师,围在我的身边转来转去,上上下下,左左右右,细细地瞧,不断地往我身上增加或是去掉什么。

他扯着我的胳膊让我做出各种姿态。

他一忽儿远离我,一忽儿又紧紧地贴着我,湿润的呼吸在我的身上吹来吹去。

我感到欢愉,和他一样。

他把我弄成令他喜爱的样子,看着他手底下的我的变化,他是欢愉的。

他在寻找玛丽,他试图在我身上复活她。

而我沉浸在爱情里,为悲戚裹挟着,却又觉得甘美异常。

我曾经拨开他的长发,细致地看了他的脸。

那张脸,没有光泽,像是覆了一层虚弱的水汽,丢失了逼人的真实感,叫我迷恋。

是的,我早已开始了这种迷恋。

他牵着我的手走在不知从哪儿开始,不知通向哪儿的路上时,他脸上的严肃,那个执迷的神态,就迷住了我,我因此而入了迷。

我们走着,不紧不慢,脚下的路因此而富有了悲凉而庄严的诗意。

他更像一个苦难的爱人。

他捏着我的手的细长的右手,汗津津的,手心里满是执着的骨头。

他带着我在深夜的城市里四处游走。

有时候还会奔跑起来。

在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里买带甜味的食物吃。

我们看电影。

寡淡的法国文艺片和阴郁的日本鬼魅片交替着看。

他让理发师给我剪了新的发型。

我几乎不去学校上课了。

偶尔打电话给珍妮说说自己无从说起的爱情。

那是一种坠落,在黑色里的坠落,眩晕,然后黑色就成了七色交织。

我这样对珍妮说。

他要带我走。

他说。

我说我跟他走。

我坐在他和玛丽曾经做爱的窗台上,我倒进他的怀里,像他的吉它一样挂在他的身上,紧紧抱着他的脖颈。

我对他说,怀特快带我走吧,把我像宝贝一样揣在怀里带走,可好。

他埋在我的长头发里,屏息吻了我的后脖颈。

我没有向珍妮告别。

没有向任何人告别。

说走就走。

十六岁的年纪,我觉得是我所有年纪中最了不起的年纪。

我为爱充满着,无所顾忌,义无反顾。

除了爱,我什么也不再去想,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我喜欢那样的自己。

迷癫,无可抵挡。

我们去了西部的一个边境小城。

已经是秋天,小城被色彩浓厚的白杨树密密地裹住,像一个跌落进凡高的油画里的异域女子,身着繁盛的长裙,神秘,明艳。

这里四处都散发出惟有异族才具有的摄人气息。

这气息,曾经让我情不自禁在大街上撒着欢地奔跑。

我穿上了维吾尔女子所穿的艳丽的裙装,将头发辫出许许多多细细的辫子。

怀特从维吾尔老妇人那里买来香气浓郁的干沙枣花,装进半透明的梅红纱袋里,用红绳穿上,挂在我的脖子里。

我跑起来的时候,那红纱袋便扑扑地跳跃在胸前,美得像一颗就要飞起来的心。

玛丽是这么说过的,那东西挂在胸前就像所爱之人的心,与自己的心贴得那么近,一同发出扑扑的跳跃声。

我们坐在铺着红毛毡,有着彩色绣花纹络顶子的漂亮马车上,听马蹄敲打在柏油路面上,发出明朗又坚定不移的声音,反反复复,要击碎某个秘密的外壳似的。

怀特手里握着我的一把辫子,神情不甚清楚。

我靠在他的肩头,却是一副情人的表情。

赶马车的老汉在我们的前面亨唱维吾尔民歌。

漫天飞舞的落叶,恰似盛放的葵花的颜色,散发出与黄泥炉灶里烘烤出的维吾尔面饼一般的酥香味。

我们穿梭在这盛大,凄艳的舞蹈里,想象着玛丽和我们一样曾经飞驰在这里时的样子。

玛丽出生在这里。

她喜欢这里干燥的风沙。

喜欢金发。

演出时她的头发就会被染成这座小城秋天时的颜色。

她就是从这里跟着她的魔术师走的。

她还是少女的时候,就遇见了他。

他是他所在的那个小小的马戏团里最受人瞩目的一个。

他从指尖变出芬芳的白玫瑰,那些红嘴红脚的白鸽子也从那里飞出来。

他的亚麻布大手帕里藏着各种新奇,漂亮的玩艺儿。

他第一次在小城表演时,从那个不是很高的露天舞台上走下来,来到一直望着他微笑的玛丽的身边,用柔软的手帕罩住左手,只巧妙地做了一个优雅的翻转,一只闪闪发亮的贝壳发卡便呈现在玛丽的眼前,他亲手给她别在了她的长头发上。

他像牵一位公主的手一样牵起她的手,他亲吻了那只手,让他的鸽子站在她的手指上。

送她离开时,他又从指尖变出了红玫瑰送给她。

玛丽就是这样开始了她的爱的。

魔术师十分喜爱这里胡椒味浓烈的羊肉浓汤。

他还爱吃红艳艳的番茄酱。

他在他的小房间里煮咖啡给玛丽喝。

他说话与谁都不一样,他的长手指总做出好看的手势,像是在他的话语里起舞的八月的苇。

他要随他的马戏团去更大的城市,他需要一个女助手。

他说玛丽非常合适。

他的魔术会因为她而大放异彩。

他往她的咖啡里放了好几块甜美的白色方糖。

在咖啡杯里冒出的热气里,玛丽一小勺一小勺地喝着甜咖啡。

脸上洇开一片胭脂似的红,手心里潮滋滋的。

她该说些什么呢?

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她听不见了,像突然没入了安静的湖底,独自失却了听力。

她一直微笑。

什么也说不出来。

她可以做到,成为一个出色的魔术女郎。

她不在乎,她知道她能做到,她不在乎这个,她只在乎她是否在他的身边。

在他的身边,就光是这种清淡的状态,就可以让她无所不能。

我和怀特住在一家干净,僻静的小旅馆里。

常常有落叶失了魂似的倏然飘入我们的房间。

他继续为我讲玛丽的故事。

每天都把我装扮成玛丽的样子。

亲我吻我,唯独不同我做爱。

我赤裸着身子坐在窗台上,朝他张开身体。

我对他说我不会有事的,怀特。

来吧怀特。

他说不,他使劲望着我,捧着我的一双白翅子似的的光脚。

他说他害怕我就此走掉,离开他,就像玛丽那样。

她已经同他做了爱,她很快就离开了。

魔术师和妓女睡,和强壮的女训狗师睡,唯独不同玛丽睡。

他在酒吧遇见玛丽时,玛丽就明确告诉他,她只想与他做爱。

她不是坏女人。

她没有被任何男子碰过。

她想从他那里得到一些经验。

她求他。

求他刺破她。

让她流血。

无论如何他都不再做了,他吻我的脚,嘴唇发烫。

他流着泪,一边肆意悲伤,一边强忍性欲。

泪水与汗水交融,濡湿了他的头发。

额上的粗纹纠结成网,将他沉甸甸的苦痛紧紧收拢。

我哪也不去。

我不走。

我不是玛丽。

他停止悲泣,目光射入我的眼睛。

我感到疼痛,他在用绝望灼烧我。

他什么都没说。

他用他的因弹琴而磨得坚硬的那几根手指捏住我的脸,我就像被一把钳子钳住了。

我们望着彼此,望着彼此眼中的自己。

我看见我的嘴被捏的变了形,一朵裂开的红色花苞似的赤裸裸地对着他。

充满柔情,那么动人。

我是爱你的,怀特。

我竭力发出这句话的正确发音。

他抱吻我。

他得去工作,我们两个人的生活得由他来维持。

他很容易又在酒吧唱起了歌。

蓝羽酒吧。

老酒吧,这座小城的第一间酒吧。

红砖墙上涂了清漆,古老,明媚。

舞女们的睫毛上都沾着梦幻般的蓝羽毛。

这是我喜欢这间酒吧的唯一理由。

我告诉怀特,她们都是可爱的舞女。

她们让我感到爱情。

玛丽曾经来过这里。

魔术师在这里教她拼魔方。

她学得又快又好。

魔术师在这里表演过魔术。

让她在这里第一次登台亮相。

他亲自设计了她的演出服,亲自给她化妆。

在舞台上,她不是她,她是他的情人。

然后除此之外,他就是师傅,是父亲,不是男人。

不能做爱。

我哭她,想想竟像是哭自己。

我不哭。

我的头发都染成了她的颜色,我哭不了我自己了。

我永远只是听他唱。

喝着冷牛奶。

我不喝酒。

抽他抽的品牌不换的烟。

我不知道他想要一个怎样的结局。

这里不过是个暂居之地。

我们隐约中都十分明白。

同时也清楚,所有的地方,你的出生地也好,你的家,你的房间,这个人间,都不过是暂时的栖息之所。

也许永远不会迁徙的只是玛丽,这个名字,这个具有了玛丽本人特质的名字而已。

在他的脑海里,在我的想象中的玛丽,只有她才是一个坚定的归宿。

只有她知道一切的真伪。

我仍然穿玛丽式的衣服,仍然听他讲玛丽的故事。

他依然在复活她。

也正如他所期望的,玛丽一点点活了,在我身上。

我感到她在生发,在我体内,有时候十分凶猛。

我也渐渐感到自己正被杀死,我要死了。

怀特是不知道的,即便他的手就在我的乳房与肋骨间摩挲,即便他将舌头探入我的口,即便如此,他也无法感知。

做爱也不行。

况且他始终不愿同我做爱。

这种死,只有我自己看得见,摸得着,只有我自己能听见。

我自己怎么样都能感觉到。

这是我的死。

别人看不见,觉不到,不明白,因为那不是肉体的死。

是肉体以外的死,神的死。

我想起珍妮的话,那句话,我说过的,是这么说的,爱,是生死。

我依旧是爱,并且登峰造极。

酒吧里的人们边喝五颜六色的酒,边传说玛丽的故事。

是我所不知道的凶残的故事。

他们说玛丽是凶手。

玛丽杀死了魔术师。

他的血溅了她一脸。

她用他刺她的那把剑,那把曾经沾了她的血,刺穿她的身体的剑杀了他。

那个新的魔术女郎,代替玛丽的那个女孩子,当时正沉睡在他的身边。

他也是在沉睡中死去的。

事前被玛丽掺入了迷魂药水的一瓶波尔多红酒,他最喜欢的酒,剩下的半瓶被打翻在床上,红色的酒汁与魔术师的鲜血一起流淌开来,酷似某种藤蔓类的植物,逐渐爬满魔术师的身体,逐渐将他裹缠。

玛丽哭着吻他,吻他的那些神奇的手指,一根一根,她都含在嘴里吻,吸。

他的眼睛是半睁开的样子,她擦干净满是血污的脸,擦去眼泪,凑到他的眼前,凄然地笑起来。

这样的笑,她自己看不见,而他也不可能见到了。

这是她最美的笑,恰似一抹伤口。

可是有谁知道呢?

她唯一想给看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她亲手杀了他。

她杀死了他的爱。

人们传说的重点只在于那与血液混合了的红葡萄酒。

他们在想象中品尝着它的滋味。

是爱的滋味,是死的滋味,我不饮酒,我只想到这两种味道,或者说我想到的根本就是一种味道。

她现在又要来杀死我。

她是杀手。

她从一条街飞驰向另一条街,她穿着黑色穆斯林裙装,头戴黑纱,鬼魅一般引着我奔跑。

我知道是她,她的金发,在黑纱里闪闪发光。

最后,在一处伊斯兰旧庙宇前她停了下来,在发蓝的夜色里,宛若一只翩然在朝生暮死的宿命里的蝴蝶。

暮色里的伊斯兰庙宇,它圆球形的屋顶,似一个巨大的泡沫,仿佛随时都要腾空升起。

它同样有个尖顶子,与东部那座城里的西式教堂一样锐利,兀自痴迷。

那尖顶子像一根银针刺在泡沫般的屋顶上,随时都有爆裂的凶险。

他现在正在为你唱歌,你听得见吧,玛丽。

他日日夜夜都在唱。

你不仅是要杀死我,连他你都不放过吗?

你该问问你自己,你真的要放过他吗?

他是你的魔术师。

他要把你变成玛丽。

是他要你死。

他会毫不犹豫杀死你。

这把剑给你,去吧,去杀了他。

一剑封喉。

我弯腰拾起那把她扔给我的冷白的剑。

迈开脚步朝蓝羽酒吧走去。

在讲这个故事的一开始我就说,我一直爱他。

到现在还爱。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他有没有死,现在是否还活着。

兴许是我跑得太远了,当我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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