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的五城.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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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甫的五城
杜甫的五城(一位唐史学者的寻踪壮游)
大陆简体版自序
《杜甫的五城》简体字版,终于要在中国大陆出版了,真是高兴。
欣喜之余,我不禁想补写一篇自序,以记其事。
此书的繁体字版最初在台湾由尔雅出版社印行时,只有一篇后记,没有自序。
近年国内的经济蓬勃,旅游业跟着兴起,出门游玩的人多了起来。
出版界也出了不少旅游书以应付市场的需求。
我想这类书大概可以分成两大类。
第一类是旅游指南,英文称之为travelguide。
这类书的好处是,一般都附有地图、交通与住宿信息,以及各种大大小小旅游景点的介绍,非常实用。
但它不足的是,没有旅行者个人的经验呈现,没有细腻生动的叙事细节,一般也没有任何文采可言。
更重要的是,旅游指南必须不断更新修订。
欧美著名的旅游指南,比如《寂寞星球》(LonelyPlanet)系列,几乎哪年都要出版一个修订本,否则交通住宿等信息就会过时。
第二类旅游书我想称之为旅行书,也就是英文所说的travelbook,以示和旅游指南有别。
很多时候,这类书刚好和第一类相反:
常常没有地图,没有交通住宿的详细导引,经常也不介绍所有旅游景点。
但旅行书的优点是,它重视旅行者个人的经历,通常放在一个特定的叙事框架下来叙述,而且一般都要求有点文采。
比起旅游指南,旅行书最占优势的一点是,它可以说不会过时,因为旅行者的那些旅行经历,是独特的,不会因时间流逝而有所折损。
这些经历一旦锁定在某个历史时空,甚至会变得更有历史感,更有历史价值。
比如,日本和尚圆仁(794-864),随遣唐使来唐九年,走过了大半个中国(主要在北方),写下一本十分精彩的旅行书《入唐求法巡礼行记》,如今成了我们唐史学者最珍爱的史籍之一。
圆仁在书中常常提到唐代米粟等物的时价,以及他雇用驴子或请人抄书的价钱等细节。
这些在当时想必是十分琐碎的事,但现在却成了十分珍贵的唐代经济史资料。
这本《杜甫的五城》当然属于第二类。
我自己给它的定位是:
它不但是一本旅行书,而且还是一本文学旅行书。
祈望读者不要把它错当成是一本旅游指南才好。
为什么要那么强调文学呢?
我目前的专业虽然是历史和唐史研究,但我少年时却是个文学青年,也曾经发表过一些现代诗作。
大学时代在台大外文系念英美文学,对十八、十九世纪浪漫时代英国诗人如拜伦(GeorgeByron)、雪莱(PercyShelley)和济慈(JohnKeats)的欧洲壮游(GrandTour)有过不少幻想。
这些年来对现代英美作家的文学旅行书也颇爱读。
我在《杜甫的五城》原台湾版后记中说过,我想以一种沉静的笔调,细写火车旅行的乐趣和一些比较少人去的非旅游热点。
所谓沉静的笔调,就是用我少年时所习得的写诗方法,在下笔时特别留意那个叙事语调,再以一种看似极简的句子和字词去表达。
在本书中,我刻意不使用任何四字成语,就是因为觉得成语不免都是语言中的陈腔滥调,会破断我那沉静的笔调和极简的风格。
几年前,有一位住在海外的中国大陆读者,读完台湾版《杜甫的五城》后,给我写了一封电邮,告诉我说,他读我的书,常感觉到一种难以解说的悲伤。
这是我收到的众多读者电邮中,最让我感动和高兴的一封。
我猜想,那就是我那沉静的笔调在发挥作用吧,可以让这位读者感觉到一种悲伤,但却又是难以解说的。
台湾版的《杜甫的五城》,原本连一幅地图,一张照片也没有。
这次出版简体字本,清华大学出版社的编辑,信息非常灵通,竟发现我原来还有另一本书《坐火车游盛唐:
中国之旅私相簿》(台北:
人人出版社,2002;大陆简体字版预定2009年面世)。
这本《坐火车游盛唐》实际上就是《杜甫的五城》的图文图解版,内收240张我自己拍的照片,配上全新的文字,以一种写明信片似的轻快笔调来重写我的中国旅行经验。
于是编辑建议采用该书中的数十张照片,好让《杜甫的五城》看起来不至于那么单调。
我觉得这办法真好,甚至更可以让本书读者预先尝尝我另一本图文书的滋味(这些照片在《坐火车游盛唐》中原为彩色印刷,但在本书中改为黑白,大小也略有不同)。
编辑又替我制作了一些旅行路线图,费了不少心力。
这里我要特别感谢他。
赖瑞和
2008年5月21日于台湾新竹
一.人生旅程的一半拱北、广州、长沙、岳阳
二.种柳柳江边桂林、柳州、梧州、西江
三.仙人的糕点梅县、潮州、汕头
四.长安水边多丽人西安
五.入西域记兰州、酒泉、敦煌、柳园、吐鲁番、乌鲁木齐
六.五城何迢迢银川、平罗、五原、呼和浩特、武川、希日穆仁
七.谁谓河广大同、北京、太原、运城盐池、洛阳
八.南诏缘昆明、剑川石窟、大理
九.入蜀下三峡丽江、重庆、长江三峡
十.湘西行常德、桃源、张家界、王村、凤凰
十一.便下襄阳向洛阳贵阳、襄阳、宝丰、铁门
十二.细雨骑驴入剑门华山、秦岭、汉中、广元、昭化
十三.出川西记南坪、九寨沟、松潘、若尔盖
十四.过青海夏河、临夏、临洮、西宁、青海湖、格尔木
十五.随兴的旅程上海、杭州、苏州、祁阳、永州、福州、武夷山、惠州、虎门
十六.武梁祠武汉、郑州、开封、嘉祥
十七.太史公的遗憾曲阜、泰山、济南、安阳、满城
十八.砂河的公廨田五台山、砂河、浑源、应县
十九.陕北的黄土地三岔、榆林、延安、蒲城
二十.咸阳布衣韩城、三门峡、扶风、平凉、固原、麟游、咸阳
二十一.相看两不厌宣城
后记
人生旅程的一半
十多年前,我还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念博士的时候,经常有机会和教我宋史及近代史的刘子健教授,在东亚系那间雅致的壮思堂,喝茶聊天。
有一天,刘老师对我说:
你是念唐史的,应该到西安去看看。
跟着,刘老师突然站了起来,用双臂做了一个环抱的姿势说:
西安南部都被整个终南山包围着。
你去看了,就知道为甚么唐朝要选在长安建都,因为那里可守啊!
刘老师的这一番话和他那个生动的环抱手势,正好打动了我心深处,一直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当时还以为,到了西安,只要站在市区,往南一看,就可以见到终南山!
从此,我更下定决心,有一天不但要到西安去,而且还要走遍整个中国大地。
当然,我这个走遍整个中国的梦,并不是在普林斯顿时开始的。
我记得,早在中学时代,读了许多新文学作品和武侠小说,我的幻想已经到了黄河、长江、峨眉山、大理等地。
不巧,整个中学时期,国内都处于文化大革命中,对外深锁。
七十年代末期,我在台大外文系念书,国内开始慢慢开放,但我是穷学生,也不敢有太多奢望。
所以,这些幻想和欲望,都被埋在心底深处了。
在普林斯顿五年,我改行专治中国文史,其中一个原因,恐怕也是因为这些幻想和欲望,在现实生活中得不到实现的另一种反映。
既然到不了中国,那么在故纸堆中,捕捉中国的影子,也是一种补偿吧。
不料,这样做真的是愈陷愈深。
书本上的中国,反而常常更增添了我的幻想和欲望。
我的博士论文题目,选的是《唐代的军事与边防制度》。
这题目正好可以让我在幻想中,奔驰在整个大唐帝国的广大版图上,从西北边疆跑到西南边界,再随着隋唐大运河,跑遍江南沿海各地。
要了解唐代在全国各地的军事部署,当然要先弄清楚整个唐代的历史地理。
在这方面,一般的历史地图集是不足以应付的。
幸好,南港中央研究院的已故严耕望院士,是这方面名满国际的权威。
世界上恐怕没有其他人,比他更清楚唐代的地理和交通了。
当年我读他的一系列论文,和他那套大部头的专书《唐代交通图考》,都深为倾倒,也常常在想,甚么时候我能到那些地方走一趟,圆了我少年时代的一个梦,那就好了。
在普大那几年,我常常想起杜甫一首诗《塞芦子》的起首两句:
五城何迢迢?
迢迢隔河水。
历代注释杜诗的学者,对五城何指,不敢确定,看法也不尽相同。
连博学的钱谦益,也只引了几则前人互相矛盾的说法了事,把读者更弄糊涂了。
据严耕望的考证,这里应当取朱鹤龄的注。
这五城其实是指唐代在河套地区的五座主要的军城:
丰安、定远、西受降城、中受降城和东受降城。
这五座军城,对唐代的西北国防太重要了,所以连杜甫写诗,也要提上一笔。
它们的位置和距离,在《元和郡县图志》等唐代的地理书中,都说得清清楚楚,但到底有多远,有多迢迢,我就没法体会了。
所以,我常想,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乘搭火车,沿着黄河,走这一段路。
从现代的兰州出发,往北走,经中卫、银川、平罗、五原和包头,一直走到呼和浩特,去感受五城何迢迢的滋味。
在普林斯顿期间,我靠奖学金过活,收入正好抵消支出,没有多余的闲钱去旅行。
到中国大陆去的机缘,一直要等到我在普大写完了论文,转到香港去教书后,才给我碰上。
一九八八年的秋天,我决定接受香港岭南学院的聘约,到翻译系去教中英翻译。
我想其中一个促使我接受聘约的原因,恐怕是因为香港和国内,只隔了一条短短的罗湖桥。
我心想,从此住在中国这个南方的门户,必定有许多机会,经常回国内去圆梦。
岭南的这份教职,也是我几乎十多年来,一直在大学里头读书,没有正常工作后的第一份正业。
我这才开始有了正规的收入。
岭南的暑假长达三个多月,闲我也有了。
于是,到香港后的第一个暑假,我终于踏上往中国大陆之路了。
那一年,我三十五岁,正好走到了诗人但丁,在《神曲》一开头所说的人生旅程的一半。
我有幸在这一个意义深长的年龄,开始整个中国大陆行,觉得真是一种美丽的巧合。
那年暑假,我筹划旅程,一开始就决定,火车将是今后中国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这可能又是我少年时代的另一个梦想。
在整个中学期间,我们一家就住在一个火车站附近的一座高楼上。
在那个惨绿的,带点莫名苦闷的年代,我经常无聊地站在门口,望着楼下路过的火车发呆。
久而久之,火车变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
火车到站的声音,常常可以作为我家生活作息的时钟。
清早第一班从北方开来的客运火车,开进站时,我知道是七点十分左右,必须赶紧下楼上学去,再迟就来不及了。
傍晚另一班北上的列车进站时,我知道家里就快开饭了。
夜里,睡在房中,常常可以听到最后一班载货的列车开过去,那便是半夜十二点左右。
它的老式蒸汽引擎发出的清脆声音,那种一长三短的韵律和节奏,我到今天依稀还记得。
下午放学回家,无聊时望着这些火车,常在幻想,甚么时候,这些火车可以载我离开那个南方闭塞的小城,到外头辽远的世界去浪游。
少年时对火车培养出来的这种特殊感情,到我走到人生旅程的一半时,一有机会,真是一发不可收拾。
我这个火车迷,不但决意要乘火车,从广州坐到西安,而且还要从西安,乘火车到远在新疆的乌鲁木齐。
这些都是长达好几千公里,好几天几夜的旅程。
我想,也唯有这样,才能感受到杜甫所说的何迢迢的滋味,才能亲身体会两地的距离,才能让美好的河山,在我眼前慢慢流过去。
这些,都是乘搭飞机没有办法做到的。
翻开中国地图,发现地图上几乎每一个地方,我都想去。
唐代军队到过的地方,我更想去。
唐朝建都长安,整个国防的中心点在西面。
主要的外敌,初期是西北方的突厥,后期是西南面的吐蕃和南诏。
这几条防线上,每一个重要的据点,我都想去走一走。
翻开地图,我仿佛是一个七岁的小男孩,打开了世界上一家最大玩具店的大门。
店里的各种玩具,现在可以任我挑选了。
我贪心地圈下一个又一个地名。
但中国毕竟太大了,要去的地方太多了,整整三个月的暑假,走也走不完。
我决定分成好几个暑假和寒假,来完成我的中国壮游。
毕竟,我当时还没有在国内旅行的经验,也不清楚国内的火车铁路系统,不敢一起步就到西北去。
我决定先来个暖身试探。
第一年暑假的六月,先乘火车,最北只到长沙、岳阳,然后就折返南方的桂林和当年柳宗元被放逐的柳州。
再乘长途汽车到梧州,顺着西江,飘流到广州。
最后,要回到我的祖籍,也是我母亲的故乡广东梅县。
而且,我要追随我母亲当年下南洋出番下嫁的路线,从梅县乘车到潮州和汕头,再乘大船出海回香港。
这一段路程,只要两个多星期。
到八月底,天气比较凉快以后,我再到西北和西北的大漠去。
一般从香港进入内地,是穿越罗湖桥的。
不过,还有一个更吸引我的方式,是从澳门出发,进入拱北。
我想,多半是拱北这个别致的地名吸引我。
而且,在清代,外国使臣到中国去朝贡,也多半取道澳门,沿着珠江北上,而非香港。
在唐代,澳门珠海一带,还是南蛮之地。
澳门的关闸是个不设防的地方,不查护照,门户大开,旅人自由进出。
不少中老年妇女,推着手推车,或提着菜篮,好像去大陆赶集一样。
那年六月的一个早晨,我一个人提着一件简单行李,一直走到中方的关口,有个女海关人员问我要护照,我才知道自己早已离开了澳门,进入中国大陆的领土了。
在拱北市区乘了一辆小巴士,在路上摇晃了四个多小时,来到了广州。
车子停在广州火车站对面的站前路。
一下车,便可见到好几家宾馆。
我选了一家叫新大地的宾馆,当年每晚只要六十元,属于中下档,还过得去。
这条站前路,车子稀少,行人也不多,在广州这个好几百万人口的大都会,可说十分幽静难得。
而且,走不到五分钟,便是火车站了,是个十分理想的中途栖息地。
从此以后,每次到广州,必定住在站前路这些宾馆。
吃过中饭后,走到火车站,准备买一张到长沙去的软卧车票。
这是我第一次在国内自己买火车票。
一走进售票厅,里面的人、汗味和气氛,便让我觉得晕眩。
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人,挤在那么一个空间里,而且每个人看来好像都那么粗蛮,随时准备打架的模样。
售票窗口有十来个,每个窗口前都有一条人龙。
这些人龙仿佛永远那么长,永远不会移动般。
排在队的后头,不知要几个小时才会轮到。
我无助地观望了一会。
突然发现有一个窗口前的人龙最短。
原来,那是专供外宾、记者和人大代表买票的,看来正好适合我。
我挤到那里去,只有五六个人在排队,不久便轮到了。
这时,才发现所有售票窗口都很高,几乎到我的下巴,矮小的人不知怎办?
洞口很小,仅仅可以容许一只手伸进去,好像古老监牢里给囚犯送饭用的那种小窗。
周围都是厚厚的水泥墙壁,没有任何玻璃。
只有透过这个小窗洞,才能见到里面的售票员。
而她和窗口又隔了一张她自己的办公桌子。
从小洞望进去,她坐得老远的,至少在一米外。
我唯恐她听不见我的声音,只好大声喊道:
请给我一张明天十六次,到长沙的软卧票。
拿证件来,她说。
她看了我的护照,非常友善地告诉我,十六次车是开往北京的,票不好买,建议我不如改坐刚开办的七十六次。
这班车只到长沙,而且开车时间比十六次早了一个多小时。
票价94元6角,要收外汇券(外汇券到90年代初期才取消)。
我没想到那么轻易便可买到一张软卧票,高高兴兴地把一张当年一百大元的外汇券奉上。
当时,我还不清楚外汇券和人民币在市场价值上的分别。
一直到后来才知道,当时我付的票价,比国内老百姓付的,高出好几倍,等于一般人民半个月的工资。
这名售票员见了我的护照,完全把我当作洋鬼子看待,老实不客气地要了最高一级的车费。
难怪,她当时给我的服务,也是第一流的。
找钱的时候,满口请稍候、谢谢,声音甜美极了。
买好票后,又乘小巴到北京路一带的书店逛。
在教育书店,见到一套精装的《新唐书》。
平装本的《新唐书》很常见,我也已有一套,但精装本倒是很罕见,很想买下。
可惜还有一大段路要走,不方便带着,还是没买。
又到古籍书店,见到《全唐文》、《册府元龟》,和《太平御览》。
这几部大书,都是我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经常要翻查的,如今在中国本土见到,分外亲切。
我又想起我那位指导教授说的:
唐人写的几乎所有传世的文献,就收在这几部书里。
你若有恒心,可以坐下来慢慢读,在你这一生中是可以读完的,但唐以后的文献就太多了,想读也读不完。
或许,等我到不惑之年,有一天,不再教书了,真的会坐下来把所有唐文读完。
第二天,我还有几乎一整个白天的时间在广州。
第七十六次火车,要到下午五点半才开行。
清早游过黄花岗七十二烈士墓后,童心大发,决定顺道乘巴士去游广州的动物园,想去看看中国的大熊猫。
在我的印象中,熊猫是很矜贵的动物。
好些年前,在美国华盛顿特区,第一次见到的熊猫,是关在一个特制的玻璃大箱里,里面有假山和竹子,还有全套的空气调节。
那一对中国送给美国的大熊猫,在玻璃箱里,悠闲地吃着竹子。
它们的毛色,正像明信片上所印的那样黑白分明,干净漂亮。
然而,可能是因为玻璃箱的关系,这一对熊猫,却给人很不真实的感觉。
相比之下,广州动物园的这头熊猫,便没有那么骄贵了。
它的笼子,和其他动物的笼子一样平凡,没有甚么特别之处,甚至可说相当简陋。
这里也没有空气调节。
笼里的地面是水泥地,布满黄尘土。
看来,熊猫虽贵为国宝,却没有享受到甚么特权。
我到的时候,熊猫正好爬到一棵矮树上,背靠着树干,双手捧着一个圆形的大铁盘子,在舔食物,模样可爱极了。
更可爱的是,不久,它舔完食物后,把那个大铁盘子,重重的往地上胡乱一摔,活像个任性的小男孩,在发脾气。
圆铁盘落在地上,真是掷地有声,不断在盘旋,发出清脆的声音,回音久久才息。
然后,熊猫懒洋洋地从树上爬下来,走到笼子中央的另一棵树下去睡午觉。
好些年过去了,直到现在,铁盘落地的清脆声音,还在我耳边缭绕。
没想到,我第一次在中国乘火车,竟有缘坐上软卧车。
这是中国铁路最高的等级,从前只有高级干部和外国旅客才能乘坐。
当初选择软卧,可能是受电影东方快车号的影响,以为坐在这种舒服的车厢中,漫游自己的梦土,是一件十分浪漫的事。
长沙位于北京到广州的京广铁路线上。
京广线是中国最繁忙的一条铁路,上京的人众多。
软卧车厢一般只有一节,比起硬座车,票可能更难买,早就被广州各个党政单位预先订光了。
一般外国旅客,也要通过中国旅行社一类的国营单位,才能买上票,而且还得付出一笔可观的订票服务费。
我后来才知道,像我那天自己去火车站买到软卧票,可说非常幸运,也可算是个例外。
很可能因为这班七十六次车,的确像那位售票员所说,刚开办,还没有甚么人晓得,所以才给我买上。
广州火车站有一个母婴候车室,专供带有小孩的家长使用,很文明。
我持软卧票,也被安排到这个候车室等待。
下午四点半,开始检票上车。
我们都优先上,不必和其他旅客争夺。
一走进软卧车厢,感觉的确不同。
服务员温文有礼,走道上铺着红地毯,冷空调扑面而来。
每个卧室里有四个床位,分上下左右铺,中间有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瓶塑胶花和一壶热水。
一直到火车开行时,这个卧室里还只有我一个人,另三个卧铺还空着没人。
我想起一位美国小说家(也是一位火车迷)说的:
在中国,乘坐这种软卧车,如果四人共用的卧室中只有你一人,那是一种天赐的福气!
火车离开广州站后不久,经过华南一大片一大片绿油油的稻田。
这种绿色,让人想起一位诗人所说,绿得可以滴出水来。
下午五点多,金黄色的夕阳斜照进来。
卧室里静悄悄的,自成一个安宁的小世界。
我一面喝茶,一面欣赏窗外的风景,开始感受到那位美国小说家所说的天赐福气。
可惜,我这种福气并不持久。
火车开行后约半小时,便有一位经理级的人马,进来和我分享福气。
他是先上车后补票的。
他是长沙某烟厂某部门的经理。
我又天真又好奇地问他,为甚么他不像我那样,自己去火车站买票,而要先上车后补票?
原来他的级别还不够。
虽是经理,可是还没到可以买软卧票所需的职级。
火车站的售票员要查证件,他没有这种证件。
不过,火车开行后,没卖出的空置卧铺,可以由列车长自行处理出售。
而软卧车的那位乘务员,是他认识的一位老同乡,所以他先用硬座车票上车,再去找同乡帮忙补票。
这位经理姓张,看样子很精明。
他一眼就认出我穿的衬衫,是甚么牌子。
可能是这件衣的口袋上,有两个三角形的小标志。
可是,那也并非甚么名牌,在香港满街都是。
但这位经理居然这么留意这些细节,倒是出我意料之外。
他还认出,我的长裤是订做的。
经他这么一说,我开始醒悟,我这一身在香港原本属于极普通,甚至可能还不合格的衣着,在国内则变得太好了,跟周围的环境不配搭,一眼就让人认出是外来者,在旅行中可能反而会招来许多不便。
从此,我决心在这方面多多改善。
夜里,睡在舒服的软卧上,度过我在中国大陆的第二个晚上。
临睡前才发现,国内的软卧或硬卧铺,都没有布帘。
如果像马来西亚的二等火车卧铺,前面有块布帘可以拉上的话,那更会给这些旅人的临时睡窝,增添不少温馨和隐私,也更符合那位美国小说家的福气论。
火车经过十多个小时的运行,第二天一早开进了长沙站。
我这次暖身行的第一站,选择长沙,主要因为长沙离香港不远,而且我也想看看马王堆汉墓。
一九七二年,这里出土了帛书《老子》和其他珍贵文物。
然而,马王堆最有名的,恐怕还是那具历二千年还未腐烂的西汉女尸。
但我对这女尸,其实没有甚么兴趣。
在湖南省博物馆里,我也只是远远的对这具摆在玻璃柜中的古尸,瞄了一眼,不想走前看。
对我来说,观看古尸并非一件有趣的事。
我的兴趣,倒是在马王堆的文物出土现场。
在普林斯顿当研究生时,第一年为了找题目写博士论文,阅读了大批中国大陆的考古报告。
印象最深刻的一点是,国内的古墓,其实绝大部分都被盗劫过。
在这些考古报告里,最常见到的一句话是:
可惜该墓早年被盗,出土文物只有。
如果一座古墓,还没有被盗劫的话,那往往便会有大批珍贵的文物出土,轰动整个考古界。
可是,没有被盗的古墓,毕竟不多。
最有名的两个例子是:
河北满城的西汉中山靖王刘胜夫妇墓,有金缕玉衣出土;和河南安阳小屯殷墟的妇好墓,有大批商代青铜器出土。
马王堆汉墓一号,也是少数未被盗的古墓之一,所以才有那么多的文物面世。
马王堆的考古报告,早已经出版。
但这些考古报告,都着重于描述出土文物本身,而对发掘现场,只是一笔带过。
马王堆的出土文物,目前在长沙市中心的湖南省博物馆中展出。
一般游客,到此一游便也了事。
可是,博物馆毕竟不是马王堆。
马王堆还在长沙市郊约四公里的地方。
这个文物出土地点,反倒是我更想先去看看的。
于是,抵达长沙后,一早便乘了一辆出租车,先去寻访真正的马王堆。
天下着雨,车子经过市郊的泥泞路,走了约半小时,来到一座小山前。
山脚下有一个不起眼的告示板,写着西汉古墓四个字。
这便是当地人称作马王堆的地方了。
二千多年前,西汉诸侯长沙丞相利仓和他的夫人及儿子,便埋葬在这里。
一九七二年,军队在这里作射击演习时,无意中发现。
巧合的是,河北满城的刘胜墓,最先也是由于军队在挖掘防空壕而发现的。
而今,马王堆一片寂静,甚至连游人也不来了。
当年发掘的现场,已盖起了一座建筑物保护。
走进这建筑物,可以见到底下三个大墓的遗址。
墓室的结构也清晰可见。
据考古报告说,一号墓从封土顶到墓底,深达二十点五米,超过六层大厦的高度。
当年发掘时,不知何故,竟将整个山头挖走,从山顶往下挖,以致造成如今一个深达六层楼的大坑,确是壮观。
从马王堆回来,才到省博物馆去看出土的展品。
一号墓没有被盗,所以出土文物大都来自此墓。
二、三号墓都被盗过。
那两个巨型木棺椁上,都留下了盗墓洞口。
棺椁的木材极厚,外椁那层厚达一尺。
当年盗墓人恐怕也费了不少功夫,才锯成那几个方形的大洞。
至于那具二千年不腐的女尸,据我远远瞄一眼所见,看来很干枯的样子,面型扭曲,黑兮兮的,和传说中所谓的栩栩如生,好像不符。
不过,据出租车司机说,当年他在省政府里做事,负责载一位显要人物到现场去视察。
当时他所见到的女尸,确是红润的。
可能是当年的考古技术和经验都不足,尸体出土后,随意暴露在外面,没有妥当的处理,以致每小时都发生不同的化学变化。
现在,隔了快二十年,当然更不如当年的红润了。
长沙以后,我决定再北走一小段路程,到岳阳去。
岳阳距离长沙不远,乘火车约两个多小时可到。
我买了一张硬座车票,想和国内老百姓一起挤挤火车。
这班火车从长沙始发,所以连硬座车都对号入座,不必争先恐后。
硬座也挺舒服的,比起国内长途汽车的座位,宽松许多。
从长沙到岳阳,中途在汨罗停靠。
这是传说中诗人屈原沉江的地方。
火车开进汨罗站时,我第一次见到的,不再是书本上的汨罗,而是写在站牌上的汨罗。
不久,火车离开汨罗站后,经过一座铁桥,桥下便是汨罗江了。
远远望去,汨罗江面并不很阔,江水静静的流去,水天一色。
江上有三五只古老的小舟停泊。
江边草地翠绿,有人在垂钓。
这里到处是水绿色的风景,悠闲恬静。
绿油油的稻田,散布在许多大大小小的湖泊之间。
越接近岳阳,小小的湖泊也越来越多了,因为洞庭湖就快到了。
湖边都长满高高的芦苇。
在长沙,我住在主要招待港澳同胞和外宾的芙蓉宾馆,每晚九十元外汇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