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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爱玲作品中月亮意象的文化底蕴

张爱玲作品中“月亮”意象的文化底蕴

张爱玲作品中“月亮”意象的文化底蕴

引言

在源远流长、博大精深的中国传统文化中,月亮是辉映山河的“万川之月”,位于举足轻重的地位。

前人围绕着“月亮”这一意象,创造了丰富多彩的月亮神话,诸如:

蟾蜍食月、白兔捣药、吴刚伐桂、仙人乘鸾等,其中最让人们熟悉的就是“嫦娥奔月”了。

在诗歌的国度里,众多诗人都是因月生情、以月表情,使得千姿百态的月亮被意识化、被人格化、被诗化了。

在《古诗十九首》中“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以及《诗经》中“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几乎已成为了中国古代诗歌中寄托游子思念情怀的原型。

根据弗莱的理论,所谓“原型”,即“一种典型的、反复出现的意象”。

据统计,月亮意象在《唐诗三百首》中出现了90余次,出现次数超过日、星、风、云等自然意象。

这其中,唐代诗人李白是把月亮描述得最多、最好的代表之一,其与月相关的诗作高达330余首,留下了“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等众多著名诗句。

而宋词中,写月的作品亦是数不胜数。

苏轼以“月有阴晴圆缺”来喻“人有悲欢离合”,将月亮的自然现象与人世间的情感万千完美对应和贴合。

纵观古今,“月亮”一直是中国传统文学中亘古不变的经典意象之一,其代表的文化底蕴也源远流长。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她选择了将月亮意象作为其作品中的主要意象之一,无疑与我国文化传统中的月文化有着紧密的血脉传承关系。

而作品中每一次月亮的出现,都有着不同的、特殊的象征意义与其浓厚的文化底蕴。

弗莱在他的原型批评中提出,所有阅读活动中无意识地发生的心理过程,都需要将我们所遇到的意象扩展并延伸到文学的传统原型中去,这种意象“注定要把许多作品扩展到作为整体的文学的原型象征中去”。

(1)张爱玲作品文本中反反复复出现的月亮意象,就是月亮意象这一原型在文学传统中的“扩展延伸”。

张爱玲在继承月亮意象的文学传统的同时,也接受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灵活地进行现代性转换并激活了月亮这一原型,建构起自身对于月亮意象的独特艺术话语,实现了对中国月亮意象文化传统的继承、发展和超越,构成其月亮意象的独特文化底蕴。

一、诗意的文本灌注——对月亮意象文化传统的继承

作为一个变化多端的自然物象,月亮具备各种各样的色彩和形态。

月亮不仅拥有不同的月相,在不同的自然环境下,还可变幻出缤纷多彩的颜色。

因此,月亮通常会成为寄托着各种思想情感、承载着不同文化底蕴的一个经典象征。

展开浩如烟海的诗卷,咏月诗词俯拾皆是,名篇佳作更是流芳百世。

从最早的诗经中《月出》“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就已将月亮的皎洁和美人的靓影互相映衬,唐代诗人李白一句“我寄愁心与明月,随风直到夜郎西”用明月来寄托离愁别绪,杜甫的“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则也体现了月亮寄予乡愁的文化传统理念,到了宋词中的苏东坡,他的“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通过将月亮形态的不同变化与人的悲欢离合的情感相对应,从而揭示睿智的人生理念和表达自我内心情感。

除此之外,还有与月相关的许多脍炙人口的诗句,“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等等都足以可见月亮这一典型的意象在中国传统文学中的分量。

面对古人在月文化方面创造出的巨大成就,张爱玲在月亮意象的文化底蕴上有她独到的见解和运用。

她将中西文化进行融合,充分发挥她自身在文学方面的艺术敏感和语言天赋,在继承传统月文化的同时也以自身的见解将月文化进行现代转化,建构起独一无二的月亮意象的艺术形象和话语,使月亮成为她作品中的主导意象。

在张爱玲的小说中,月亮的每次出现和从圆到缺的过程都预示着人物自身命运的变化。

从意象角度说,月亮意象本身也具有不可言说的言说性。

作为一个符号,意象将意义内容指向更深层次的情感、思想,它将作者的观念、情感和事物形象结合。

《礼记·乐本篇》说“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

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所以月亮和人的情感联系在了一起,月亮被加注作者的主观情绪,通过诗意地灌注被赋予了人的情感。

这点充分表现为其文本与月亮意象的“互文本性”古诗词中经常使用“寒月”、“冷月”、“冷光”等来展现作者对女性凄惨命运的感叹,这与张爱玲小说中的人物流苏、长安、薇龙的“霜月”、“缺月”、“残月”互为文本。

中国传统文学中的月亮意象大部分都在诗词中有所体现,而张爱玲是将月亮意象运用到小说之中,以月亮起兴,用月亮意象来写不同女性主体的心灵世界,使其文本中的月文化焕然一新,这也正是张爱玲将中国诗词中月亮意象以“诗意”的形式嵌入文本之中的创新体现。

在《金锁记》中,作者将凤箫和丫头小双的交谈置于月亮之下,并写道:

“天就快亮起来了,那扁扁的下弦月,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像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灵活将古诗“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转化成她的文本语言。

又如《赤地之恋》的结尾,作者直接引用了诗人李煜的千古名句“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来表现主人公刘荃历经了重重磨难,在异国他乡遥望祖国时的复杂心境。

在《半生缘》里,作者对主人公曼桢“浴在月光中,似乎特别的白”的手臂进行描述,正是形象地化用了诗人杜甫的“清辉玉臂寒”;为了暗示世钧与曼桢之后的不幸命运,作者在这两位主人公的定情之日还将名句“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化用为文本的意境,“仿佛是从苍茫的人海之中升起的黄色大月亮”,这也与词中物是人非、旧情难继的悲伤情调相映衬。

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里的“乔琪乔趁着月光来,也趁着月光走”,

(2)不正是古代相恋的男女“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的相会景面的真实写照吗?

只不过月亮这名见证者既成全和见证了葛薇龙的爱情,也作为一个全知的旁观者见证了葛薇龙的感情希望在瞬间破灭的变化过程。

这种“诗意”的文本灌注,在张爱玲小说中比比皆是,也是她将传统性和现代性兼收并蓄的充分体现。

有论者指出张爱玲这种做法,能够将小说读者也带入到诗的世界中,对诗的欣赏,往往并不需要追寻文字的含义就能够体会其中的情感和感受到文本所要表达的意境。

张爱玲还通过《金锁记》开头的那一段月亮描写表达了自己对生活中世事浮沉变化的思考,作品中这样写到: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滴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惘。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

”(3)这段月亮描写有点类似于一个电影的开头,通过一段文字叙述呈现的一幅画面来渲染小说的气氛。

这里的带有“红黄的湿晕”的月亮意象也生发出了世事沧桑变化的悲凉感,在作品一开头就一点一点地渗开,笼罩全篇,也在读者的阅读中预设了一种心理悲凉的氛围。

傅雷评价这一段描写“不但月的描写是那么新颖,不但心理的观察那么深入,而且轻描淡写地呵成了一片苍凉的气氛。

”(4)作者正是借着月亮表现人生的时光流转中人的生命形态的变化,人生经历的世间的种种会在每一个人的心理中留下不可磨灭的痕迹,心境不同了,自然而然地人看待世界的角度也不一样了。

年轻人眼中三十年前的月亮就是泪眼中一片模糊,然而经过了这么多世事沧桑,那些在生命中经历过的欢喜悲哀,像一台时光机一样过滤着我们昔日的心境,在老年人的回忆中,昔日的月亮承载的那些经历过的世事才露出一点欢愉,但是即便这样,隔着迢迢时光来回眸往事,连那一点欢愉中也透着丝丝悲凉。

但是,今天的老年人不就是当年的年轻人吗今日的年轻人明天不也会变成老年人吗张爱玲通过对月亮意象在时空交错中的变化展现出了生命错综悲喜的哲理,正如古诗中说的“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在张爱玲的笔下,我们可以感受到“年年岁岁月不同,岁岁年年人变化”的世事浮沉变化。

月亮这个永恒的时间意象,通过人物起伏变化的命运交替引起的心境的不同,也在历史时间的变化中呈现出了多重形态,更表达了作者闪光思维中的对人生的哲理思考。

这些带有古典色彩的月亮意象描写让我们看到了张爱玲作品中月亮意象的描写和中国传统文学作品中月亮描写二者之间的一脉相承性,月亮意象是张爱玲用来渲染作品气氛和用以引出故事情节的引子,在月光的照射下,小说中的人物的活动得以展开,作者利用月亮安排情节的展开,用月亮寄托自己的宇宙人生之思,使文章的意味更深长,意境更加引人回味。

这也正是张爱玲对文本进行的“诗意”灌注,使其小说饱含着中国源远流长的诗歌传统的精华,加之张爱玲高超的现代文学技巧的融入,以及出神入化的优美语言的大量运用,使得其小说愈显精致和高雅。

二、中西交融——对月亮意象文化传统的发展

张爱玲在谈到自己所受文学传统的影响时曾说道:

“在熟读《红楼梦》的同时,我也熟读《金瓶梅》、《老残游记》、《日出》、《醒世姻缘》、《海上花列传》等。

”“读A。

Huxley(赫胥黎)、S。

Maugham(毛姆)的小说,唐诗,小报,张恨水,近代的西洋戏剧。

”(《女作家座谈会》张爱玲的发言)根据张爱玲所言,再结合张爱玲的小说文本进行分析,不难看出其小说的人物、情节都受到了传统章回白话小说的影响,而其小说中的月亮意象,更是来源于久远的中国古典诗词的文化传统。

张爱玲在其文本中屡次引述和化用自身对《诗经》、汉乐府、等独到的感悟,使其小说中的月亮意象在原有的文化传统上拓展得更为全面。

张爱玲在小说中注入的情感大都从月亮意象中映射出来,既带着深刻地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的印记,又融合了不少西方的现代意识。

在西方文化中,月亮意象是具有多重的含义,月亮意象并不是单单的像中国古代文学中作为诗人内在心理的映衬,衬托乡土之思和思想之情以及宇宙人生之思。

不同于中国文化将月亮作为月老的传说,西方文化将太阳视为爱情和美好的象征,月亮意象则多被赋予丑恶、嫉妒的含义。

西方文化中会用“我的太阳”来表达对自己所爱的人的爱慕和喜欢,比如在《罗密欧和朱丽叶》中是这样赞赏朱丽叶的“那就是东方,朱丽叶就是太阳起来吧,美丽的太阳赶走那嫉妒的月亮,她因为她的女弟子比她美的多已经气得面色惨白了。

”在这里,朱丽叶就像是美丽的太阳一般,而月亮则成为了丑恶和嫉妒的化身。

在《月亮的传说》中“人们认为满月具有神奇的魔力”,(5)[1]而“缺月和月牙则是凶恶的预兆”(5)[2],在这本书中还详细论述了“下弦月是死亡预兆”的论述。

可见,在西方文学的传统中,月亮意象也是承载着美好和丑恶双重含义的。

我在此论文中是讨论张爱玲月亮意象的传承和超越主要是就张爱玲在小说中对中国古典文学和西方文学中月亮意象的借鉴,最后融入自己作品月亮意象的写作中形成自己独特的写作手法而谈的。

中国文学中描写月亮时多是对月亮的诗意的描写,而西方文学中则较多的运用月亮意象变形为其他形态的含义,而张爱玲在作品中不仅有古典文学作品中对月亮意象的诗意描写,也对月亮进行多种形态和多种色彩的描摹,使其作品中的月亮意象呈现出多种形态以及更为深刻的文化底蕴。

不同于大多数中国现代作家对西方古典文学的鉴赏,在西方文学传统方面,张爱玲有着自己的取舍,“在精神方面却与同个时代的西方文学有着严格意义上的同步关系”。

(6)她曾提及的赫胥黎、毛姆、劳伦斯、威尔斯等英美作家,大多数活跃于20世纪二三十年代,其创作背景是西方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后普遍感受到的强烈精神危机,其文学作品具有现代主义的文学观念,文本流露出的大多都是对现代文明的迷茫、怀疑和幻灭感。

而这种现代主义的危机意识,正是对人类文明和社会未来的深刻的反思和清醒的思考,对现代读者更具有启发性。

其中,艾略特的“荒原”,是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能够表现出这种精神危机的代表性经典意象。

而张爱玲因为身处新旧文化交替的时代,与这种精神危机意识产生了强烈的共鸣,她说:

“时代是非常仓促的,并且已处于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在来的路上。

”“假如我的小说中最长用的字是‘荒凉’,是因为思想背景里有这种惘惘的威胁。

”(《传奇·再版自序》)张爱玲在其小说文本中建构起极富象征寓意并通过透露着苍凉的月亮意象,来回应同一时代西方现代文学中的危机意识。

但又明显异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在与传统文学方面的决绝“断裂”,张爱玲通过月亮意象在小说中营造出苍凉的感情基调,是与中国古典诗词的抒情文化传统有着血脉相承的关系。

仅以唐诗中咏及月亮的诗句为例:

晓镜但愁云鬓改,夜吟应觉月光寒。

(李商隐)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李白)

三湘愁鬓逢秋色,万里归心对月明。

(卢纶)

永夜角声悲自语,中天月色好谁看。

(杜甫)

谁知含愁独不见,使妾明月照流黄。

(沈诠期)

在这些诗句中,诗人借景抒情,通过对月亮意象的描写来注入自身的思想感情,有仕途坎坷、人生失意的哀怨感慨,有追求理想却无法实现的痛苦叹息,也有征夫思妇日夜思念的爱恨情仇。

中国古典诗词多善于把人生的缺憾、世事的忧患通过艺术手法加以审美化和诗意化地表现出来,张爱玲作品中的月亮意象正是继承和发展了这一优良传统。

她小说中的人物由于生存悖谬而产生的痛苦焦灼的心理困扰,“他人就是地狱”(萨特语)般的人际关系,人对“时代的梦魇”的恐惧和对自身命运的无可把握,这些心理情感都是通过意象,特别是月亮意象诗意化、象征性地表现出来的,用张爱玲自己的话说便是“止于苍凉”。

从张爱玲笔下的月亮意象寄寓的情思和中国古代文学包括西方文学中的月亮意象的对比中,我们会发现张爱玲突破了中国古典文学中写月亮寄寓的一般性情思,她在描写月亮形状和色彩时,融汇了西方文学中描写月亮的技巧,从而呈现给我们的月亮包涵着更多的情思,而月亮也让她的文本有了更加丰富的内涵和韵味。

这时候的月亮已经不是只会在形状上缺了又圆,圆了又缺的而是烘托人物寂寞哀愁和寄寓诗人相思和宇宙人生之思的古典之月了,它在形状和颜色上有了更多的变化,它有时候可能像个脸谱,或者像个白凤凰,甚至有时候还会像太阳一样明亮把一个人带向死亡。

月亮不仅仅是忧愁、思念和哲理的象征,它也会是欲望、邪恶和死亡的隐喻。

或许我们这时候再看天空中的月亮,它可能就跟我们每个人一样,经过岁月的流逝,我们的容貌或许没有多大的变化,可是我们经历和承载的世事却可能让我们不是我们原来的自己了。

月亮作为一个意象被无数的诗人和小说家在作品中使用,它看到过李白在思念自己的故乡,它也看到过苏东坡在床上饮酒赋诗对人生哲理的思考,如今,它也窥探到七巧变态自私的心理和芝寿无助痛苦的心理,也难怪经历了这一切的月亮也早已不是原来的那般柔和明亮了。

“使意象具有功用的,不是它作为一个意象的生动性,而是它作为一个心理事件与感觉奇特结合的特征。

”(7)张爱玲的作品受西方现代派的影响,她在塑造笔下的月亮意象时,往往将人物的情感映射进去,使月亮意象成为人物心理的载体。

所以她笔下的月亮成为不同处境的人物心理的写照和作品中人物的命运的写照。

由于月亮意象诗意化的浸润弥漫,张爱玲回应着西方现代意识的小说,同时也是独树一帜的中国现代文学的典范文本。

如《怨女》中银娣,明知没有希望却又在内心深处爱慕着轻浮的姚三爷,因感情的缺憾,对着月亮,“有一种说不出的惆怅”,而当后者出现时,小说又这么写道:

“她从月洞门里看见三爷来了,忽然这条十字栏杆的走廊像是两面镜子对照着,重门叠户没有尽头。

”在这段叙述中,月亮与镜子都是类比意象,二者融汇叠加在一起,更显空灵凄迷,把主人公银娣对爱的怀疑无望、对人生的虚无幻灭都象征性地而又富于诗意的展示出来。

在月亮与镜子这两个融会相通的意象所构成的“视觉和弦”中,回荡着中国古典诗词抒情传统和西方现代危机意识的双重协奏。

张爱玲也正是在中西文化的交融中,继承、丰富并拓展了月亮意象的文化传统。

三、原型的情怀承载——对月亮意象文化传统的丰富

从先秦传说到现代小说,月亮频繁出现在各类文学作品中,月亮这一原型同时具有3种典型意义。

第一种,月亮与美好人性、高洁品质相关照,李白的“床前明月光”、“举杯邀明月”、“莫使金樽空对月”,刘禹锡的“尘中见月心亦闲,况是清秋仙府间”等月亮原型表达的是亘古不变的内涵——对宇宙的敬畏,对永恒的精神家园的追求,月亮在中国传统文化里是指人生团圆美满或光明磊落的心性,月亮给人以心志忠贞、品格高尚的感觉。

第二种,月亮是带有强烈的阴郁色彩的,在中国古典诗词中的传统审美原型中,形成了多组充满了悲凉色彩的“月”的意象群,“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第三种,月亮被看做女性尤其是母亲,说它被看作女性,其别称“婵娟”,传统哲学中男为阳、女为阴的观念则开启了和月关联女性的思维模式,历代作品常用月亮来比喻女子,如说“羞花闭月”便是如此。

在老舍《月牙儿》中,月亮意象多次出现,或“清亮而温柔”或“带着寒气”,从“我”由一个单纯的学生逐渐沦为一个妓女的过程当中,可看出月亮是一个包容各种苦难的母亲,它带有强烈的女性与母性特征。

张爱玲笔下的月亮便属于第二和三种原型意义,这与张爱玲的生活经历相关联。

由于张爱玲自己从小就缺乏母爱,受尽继母的虐待和委屈,她笔下的月亮正是反映了她心理潜在的对血缘亲情的否定、不信任和虚无,作品中出现的自私、阴鸷、狠毒的母亲形象也是第一次典型、明确地对母爱进行消解。

月亮虽然常是清辉普照,大、白、圆的,却有“死寂的蓝影子”,象征着母性的自私、虚伪和冷酷。

月亮还象征着苍凉寂寞,不仅月亮出现的时间、地点和人物心理之间的关系有鲜明的对应,甚至月亮在张爱玲小说世界中的每一次升起都带着恐怖的感情色彩,具有深邃的象征意蕴。

同时张爱玲的月亮原型也被赋予了现代性内涵,这与一开始白话文运动的鲁迅的《狂人日记》有关,在《狂人日记》这篇小说里,月亮在其中成为人的心理世界的映照:

对周围杀机四伏的惶惑不安,焦虑恐惧,在洞穿了那个貌似和谐安详的吃人世界后,一切都疯狂了。

张爱玲成功地继承了鲁迅将月亮原型生发出的现代内涵,并将其发展,月光里的人、事充满了丑恶、委琐,人性残缺,月亮充满了阴郁、肃杀之气,这显然是自然景物与主人公的心理情境相吻合,使月亮在原指意义的逆差中深化了小说的悲剧性,月亮原型具有了残酷的隐喻义。

在小说《金锁记》里,月亮原型的运用可以算是最为成功的,全篇9处写及月亮,或蜻蜓点水,一笔带过;或浓墨重彩,精雕细琢,将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表现得淋漓尽致,浸透了生命中种种不尽苍凉的情绪。

每到小说情节的关键时刻或人物命运的重要关头,月亮原型都会出现,而每次月亮的出现都会深化故事的悲剧性和悲剧的深刻性。

小说一开头就通过月亮意象把读者带入一个伤感、凄清的故事: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

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模糊。

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往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着凄凉。

月亮还是30年前的那个月亮,而30年前的年轻人现在却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人,现在的年人(30年前——30年后),故事的人物也在变(年轻人——老年人),不变的是故事的内容和地点,而这故事的见证者正是那千古不变的月亮。

”这样的月光给全文笼罩了一个凄冷的氛围,全文的基调是苍凉的,暗示了故事中人物的悲剧命运。

小说结尾写道:

“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这里月亮原型在小说结尾的重现,使其成为贯穿全篇的主题意象,随着月亮的“沉了下去”,曹七巧的命运也结束了,同时月亮原型也增强了故事悲剧的延续与永恒,象征着整个人生就是一出“完不了”的悲剧。

在这里,作者反复用月亮这个客观物象,通过暗示、烘托,以含蓄、曲折的语言,表示30年时光的流逝,以及中国旧式妇女的悲惨命运,这里的月亮是模糊的、残缺的,或是癫狂恐怖的,都缺乏月光在通常意义上的温馨浪漫的情调,这种意象的运用一方面是由于作者有意用月亮来象征人物的不幸命运和变态情欲的可怖,同时也含有作家本身对人生难得圆满的叹息之情。

曹七巧和儿子长白抽大烟的晚上,“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一点一点,月亮缓缓地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七巧也像月亮一样,带着狰狞的脸谱,毫无母性,不怀好意地炯炯地向儿子刺探儿媳的隐私。

因为她自己受到摧残便产生了变态心理,忌妒儿子和儿媳,且达到了疯狂的程度。

她借让长白给自己烧鸦片而不让他和芝寿同房。

半夜三更的烟榻上,母子对抽鸦片,取笑可怜的芝寿。

儿媳芝寿被折磨得心枯力竭,她想死,她眼中的月亮是这样的:

“隔着窗玻璃望出去,影影绰绰乌云里有个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个戏剧化的狰狞的脸谱。

一点,一点,月亮缓缓的从云里出来了,黑云底下透出一线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

芝寿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恍惚已不在人间。

周围的世界发了疯,“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轮满月,万里无云,像是漆黑的天上一个白太阳。

窗外还是那使人汗毛凛凛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个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阳。

”在月光照耀下,脚是“青,绿,紫,冷去的尸身的颜色”,这里的月光给人诡异、恐怖、阴森的感觉,正与曹七巧给人的感觉相吻合。

这里的月亮,显然不具有感情抚慰的功能,而是一个异己的令人恐怖力量。

把月亮比做太阳,这看起来颇不合情理,却恰当地表现了芝寿的心理状态,在她的意识中,到长白家来是悲剧,悲剧是持续而永恒的,月亮变成了白太阳,成为她婆婆的化身。

太阳向来用于指男性,月亮具有了太阳的色彩,则显示出七巧代替男权压迫芝寿,月亮具有了太阳的权威与暴戾,是七巧变态的权威体现,她以女性身份执行着男性社会的律法。

出于女性的护犊心理,从《孔雀东南飞以来》,婆媳对同一个男人的争夺是自古以来就绵延不断的悲剧主题,但曹七巧是格外特别的一位婆婆,她把人性的悲哀发挥到极致,在这场争夺中,芝寿是输家,七巧也未成为赢家,月亮的白映衬着人世间的彻骨冰寒。

七巧的女儿长安怀着寂寞痛苦的心绪,她眼中的月亮,是模糊的残月:

“黑灰的天,几点疏星,模糊缺月,象石印的图画。

”月亮毫无母性,有的只是恐怖,七巧在仇视与嫉妒的心理下,作为一个旧时代同样受欺压的妇女,七巧把可怕的报复落在了长安的头上,无辜的长安成了受害者。

月亮的形象和色彩不管在《金锁记》里怎样千变万化,这不同的月亮和月色,完全是人物心灵世界的披露,充满了狰狞和恐怖。

四、象征的情感共鸣——对月亮意象文化传统的超越

现代主义的象征,区别于与外加给事物以意义的早期象征,它可以被称为深层象征。

“现代主义的象征本身就是个独立的意象,包含着极为丰富的文化暗码,其内在结构与人类古老的文化心理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

”(8)它的象征含义是从其内部生发出来的,而不是外加进去的,并且其中蕴含着丰富的可阐释性。

张爱玲小说中的月亮意象,正是具有现代主义特征的深层象征,蕴含着多重复杂的寓意,但又不同于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的意象和象征。

在西方现代主义文学中,艾略特的“荒原”、萨特的“地狱”、卡夫卡的“城堡”,这些象征都具抽象意味和哲理色彩,而张爱玲的月亮意象则更注重情感投射和心理内涵。

导致两方不同的原因在于民族的文化心理结构不同,每一个民族都有自己独特的文化渊源和特定的情感表达方式,所以月亮意象本身就具有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征,在历代作家的具体使用中,通过不断将个性化的情感内涵积淀到“月亮”之中,久而久之便使其成为了一个“原始意象”。

这其中最具普遍性也最具代表性的一种情感就是思念,即对月思人,因月思乡,望月怀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李白)“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苏轼)“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杜甫)“今宵酒醒何处?

杨柳岸,晓风残月。

”(柳永)“伴人离愁当月轩,月圆,人几十圆?

”(关汉卿)“共看明月应垂泪,一夜乡心五处同。

”(白居易)等等诸如这些咏月名句,已经成为特定的民族情感积淀在人们的集体无意识之中,月亮一出现,便会立即进入到读者的期待视野,被无意识地接受,从而形成了中国文学中民族审美意识的一种心理定势。

荣格说:

“谁讲到了原始意象,谁就道出了一千个人的内心声音,可以令人心醉神迷,并为之倾倒。

”(9)“运用众所周知的联想的诗人将更为迅速地同读者建立交往关系。

”(10)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写道“一切景语皆情语也”,月亮意象作为自然界的景物之一,小说家也经常赋予月亮以人的感情,让月亮言说着人物的喜怒悲欢。

而张爱玲小说文本中的月亮意象象征功能大体可分为心理象征功能和类比象征功能。

《霸王别姬》这部张爱玲十六岁时写的小说,就很好地展现了“月亮”意象的心理象征功能。

她从女性主体角度对霸王别姬的历史故事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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