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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爱与美

关于爱与美

 

[日]太宰治 著

何青鹏 译

 

致读者001

秋风记001

新树的话语023

花 烛055

关于爱与美095

火 鸟121

译后记195

太宰治年谱198

 

致读者

所载全都是未发表的作品,我想读者读起来也会乐在其中吧。

写这些故事,是想给日常生活的荒凉点缀一些色彩。

然而寂寥本身,或也可算得上幸福感的一种。

现在的我,并没有那么不幸福。

一直以来,人们也都对我颇为担待,总是原谅着我。

想来尽是些苦涩的事情。

《火鸟》写了一半,一时间陷入了停顿,处境十分艰难。

也请让我再做些思考吧。

太宰治

昭和十四年五月

秋风记

 

唉,我啊,究竟该写一部怎样的小说呢?

我被淹没在故事的汪洋之中。

我要是个演员该多好啊!

我连自己睡觉的样子都能描画出来。

即使我死了,也会有人为我死去的脸描上美丽的妆容,也会有人为我而悲伤。

K,她大概就会为我这样做。

K,是个比我大两岁的女人,今年三十二岁。

那就说说K吧。

K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血缘关系,但从小就常与我家往来,因此与亲人也没什么分别了。

而现在,K和我一样,也觉得“若从未活过该有多好”。

生而为人,不过十年光阴,便已见过这世上最美的事物。

此后无论何时死去,也都不会后悔。

可K却依然活着。

为了孩子活着,也为了我活着。

“K,你恨我,对吧?

“嗯,”K严肃地点点头,“有时候,甚至想让你去死。

亲人大都已经亡故。

最年长的大姐,二十六岁时去世了。

父亲,五十三岁去世。

最小的弟弟,十六岁去世。

三哥,二十七岁去世。

今年年初,二姐紧随其后,三十四岁去世。

侄子,享年二十五岁。

堂弟,享年二十一岁。

都是与我非常亲近的人,结果到了今年,一个个都相继亡故了。

若是有什么必须赴死的缘由,就请敞开胸怀对我说吧。

虽然也帮不上什么忙,但两个人还是可以好好谈谈。

一天只说一句也行,就这么说上一两个月也可以。

和我一起出去游玩吧。

若是那样也寻不到活下去的意义,不,即便那样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死。

到了那时,就让我们一起去死吧。

留在世上的那个人太可怜了。

你呀,知道的吧,断念之人的爱有多么深。

就这样,K活着。

今年晚秋时节,我戴着一顶格纹鸭舌帽,把帽檐压得低低的,前去找K。

吹了三声口哨,K才悄悄地打开屋后的栅栏门。

“要多少?

“没钱了。

K盯着我的脸,问:

“想去死?

“嗯。

K轻轻地咬着下嘴唇,说:

“好像每年一到这个时候,你就熬不下去了啊。

冷吗?

还扛得住吗?

有没有外套?

啊呀,还光着脚。

“这叫时髦。

“跟谁学的啊?

我叹了口气道:

“没跟谁学。

K也小声叹了口气,说:

“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我报以微笑:

“想和K两个人一起去旅行……”

K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知道,大家都知道。

K会带我去旅行,她不会让这个孩子死掉。

那天午夜,我们乘上了火车。

火车开动之后,K和我终于松了一口气。

“小说怎么样?

“写不出来。

黑暗之中,只有火车的声音。

哆啦嗒嗒,哆啦嗒嗒,哆啦嗒嗒。

“抽烟吗?

K从手提包里一个接一个地拿出三种外国香烟。

有一次,我写过一部这样的小说:

决意寻死的主人公在临终之时,吸了一口醇香浓郁的外国香烟。

在隐秘而模糊的愉悦之中,他打消了寻死的念头。

这部小说,K也是知道的。

我脸红了,可依旧还放不下端着的架子。

一支接着一支,若无其事地把三种国外香烟都抽了。

火车到了横滨,K买了些三明治。

“吃点儿吗?

K有意做出一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给我看。

我也放下心来,大口吃了起来。

有点儿咸。

“我感觉自己哪怕只是说句什么话,都会让大家痛苦,无端的痛苦。

倒不如就闭上嘴微笑还好一点儿。

可我却是个作家,是个不说点儿什么就没法生活下去的作家。

真是够难为人了。

就连一朵花我也没办法好好爱护。

只是闻一闻那朦胧的花香,这我忍不住。

我总会像狂风一样折下这朵花,放在手心里,揪下花瓣,揉成一团。

眼泪就这样不听控制地流下来,把花塞进嘴里,一点点嚼烂,再吐出来,踩在木屐下碾碎。

就这样,我拿自己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我想杀了自己。

我可能不是个人吧。

我这段时间真是这么想的。

我莫不是撒旦?

杀生石?

毒蘑菇?

什么?

可不要说吉田御殿

①,我毕竟是个男人。

“谁知道呢?

”K绷住了脸。

“K是恨我的。

恨我的八面玲珑。

啊,我明白了。

K相信我的坚强,高估我的才华。

因此,对于我的努力,对于我光鲜背后那些愚蠢的努力都一无所知。

就好像一个猴子剥藠头,剥呀剥呀,剥到最里面什么都没有。

可还是坚信,那里边一定有点儿什么东西。

于是便接着剥另一个,剥呀剥呀,剥到最后还是什么都没有。

这猴子的悲哀,又有谁能懂呢?

所谓的见一个爱一个,其实就是谁都不爱吧。

K拽了拽我的袖子。

我说话的声音很大,在乘客里很是突兀。

我笑了。

“我的宿命就在此处了。

在汤河原下了车。

“说是什么都没有,那都是骗人的。

”K一边换上旅馆的棉袍,一边说,“这棉袍的青色花纹,真漂亮啊,是不是?

“嗯。

”我带着倦意回答,“你是说刚才关于剥藠头的那番话?

“嗯,”K换完衣服,紧挨着我悄悄地坐下,“你不相信现在,那你能不能相信当下的这一刹那呢?

K像个少女那样天真地笑了,她伸着脖子,盯着我的脸。

“刹那不是任何人的罪过,也不是任何人的责任。

这我是知道的。

”我像个当家的那样双手环抱胸前,端坐在垫子上,“但对我而言,刹那也不能构成生命的喜悦。

我只相信死亡之时那一刹那的纯粹。

然而,这世上那些喜悦的刹那——”

“是害怕紧随喜悦之后的责任吗?

K有点起劲儿了,小声地问道。

“实在没法收场啊。

烟火只有一瞬,可肉体即便死去,却依然要以丑陋的形态残存在世上,还不知道要残存到什么时候。

若是在看见美丽极光的那一刹那,肉体就随之一同燃尽,那该多好。

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

“真没志气。

“啊,对于语言,我已经感到厌倦了。

随你怎么说吧。

有关刹那的事情,就去问那些刹那主义者吧。

他们会挽着你的手一点一点教你的。

为人生添汁加味,每个人都对自己的那套烹调方法信心十足。

活在过去也好,委身刹那也罢,再不然就是寄希望于未来。

笨蛋与聪明人之间的分别,大约就在此处了吧。

“那你呢?

是个笨蛋吗?

“你可饶了我吧,K。

我们既不是笨蛋,也并非聪明人。

我们要糟糕得多。

“快说!

“布尔乔亚。

而且是落魄的布尔乔亚,仅仅背负着罪的记忆而活着。

两人意兴阑珊,便匆匆忙忙站了起来,拿了毛巾向楼下的浴场去了。

过去明日皆不可语。

只在这一刻,只在这情感满溢的一刻,于沉默中立下坚定的誓约,我也好,K也好,一同踏上旅程。

家中的琐事不可说,身上的痛苦不可说。

对于明日的恐惧不可说,对于为人的困惑不可说,对于昨日的耻辱不可说。

只有这一刻,至少在这一刻,能够得到安宁。

我们一边在心中祈祷,一边悄悄地洗刷身体。

“K,你看我肚子这里,有个伤疤对不对?

这是盲肠手术的时候留下来的。

K像母亲一样,温柔地笑了。

“K的腿很长,可你看,我的腿要更长对不对?

一般的裤子都穿不了。

还真是个麻烦的男人啊。

K凝视着昏暗的窗户,问道:

“你说,有没有善的恶行?

“善的恶行?

”我也出了神,嘴里喃喃着。

“下雨了?

”K忽然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是山间的溪流,就从这下边流过。

早上的时候,浴场窗外满是红叶。

高耸的山峰就立在眼前,简直要让人惊讶得叫出声来。

“你时常来这儿吗?

“没有,就来过一次。

“为了寻死吗?

“对。

“那会儿有没有在附近走走?

“没有。

“今晚怎么样?

”K若无其事地问。

我笑了,道:

“什么呀,这就是K说的善的恶行吗?

哎呀,我还没——”

“什么?

我终于下定了决心,道:

“我想你会不会和我一同去寻死。

“啊,”这一次K笑了,“这有一种说法,叫作恶的善行。

我们慢悠悠地,一级一级地走上浴场长长的楼梯。

每登上一级,就念一次:

“善的恶行,恶的善行,善的恶行,恶的善行,善的恶行,恶的善行……”

我们叫了一个艺伎。

“我们两个人待着,有殉情的危险。

因此只好请你今晚看着我们不要睡觉。

要是死神来了,就把它赶跑。

”K一本正经地说。

“明白了,如有万一,我们就三个人一同殉情而死吧。

”艺伎回答。

我们点燃了纸捻儿,做起了游戏。

要在纸捻儿上的火灭掉之前,说出规定的事物,并把纸捻儿传递给下一个人。

毫无用处的东西,好,开始!

“裂了一只的木屐。

“不能跑的马。

“坏掉的三味线。

“照不了相的照相机。

“不亮的电灯泡。

“不能飞的飞机。

“那还有什么?

“快点儿快点儿。

“真相。

“啊?

“真相。

“什么蠢话,那么,忍耐。

“好难啊,那我说,辛劳。

“上进心。

“颓废。

“前天的天气。

“我。

”K说。

“我。

“那,那,那我也说——我。

”火灭了,艺伎输了。

“我都说了嘛,太难了。

”艺伎马上放松下来。

“都是玩笑话吧?

K,说什么真相啊,上进心啊,还有K自己都是没用的东西,都是玩笑话。

即使是我这样的男人,只要活着,就会尽可能地过得体面一点。

K呀,真是个笨蛋。

“那您还是请回吧。

”K也变得严肃起来,“就那么想在大家面前显摆自己的严肃和自己那严肃的痛苦吗?

艺伎的调子也不动听了。

“那我走,我回东京去。

给我钱,我走。

”我站了起来,把棉袍也脱了。

K抬头看着我的脸,哭了。

脸上还残留着些许笑容,哭了。

我不想回去,可没有一个人阻止我。

好,那就去死,去死。

我换了衣服,穿上袜子。

出了旅馆,我跑了起来。

站在桥上,凝望着桥下白色的山间溪流。

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笨蛋,笨蛋,真的觉得自己是个笨蛋。

“对不起。

”不知何时,K已经悄悄地站在我的身后。

“可怜……可怜别人这种事,还请适可而止吧。

”我的眼泪淌了出来。

回到旅馆,两床褥子已经铺好。

我吃下一剂巴比妥,便立即装出睡着的样子。

没过多久,K也悄悄爬起来,吃了一剂同样的药。

第二天,在床上迷迷糊糊直到午后才醒。

K先起来了,打开走廊上的一扇窗。

下雨了。

我也起来了,没有和K说话,独自一人下楼去浴场了。

昨晚的事是昨晚的事,昨晚的事是昨晚的事——我一边勉强着说服自己,一边在宽敞的浴缸里轻轻游了起来。

从浴缸里出来,打开窗,便看见蜿蜒曲折的白色山溪从下面流过。

一只手突然冷冷地放在我的背上。

回过身来,是K。

她赤身裸体地站在那里。

“鹡鸰。

”K指着山溪岸边岩石上那只蹦跶着的小鸟,说,“真是过分,竟然有诗人会说鹡鸰像手杖。

鹡鸰其实更严肃,也更勇敢,根本不把人类放在眼里。

我心里也这么想。

K把身体滑进浴缸。

“红叶啊,真是漂亮的花。

“昨晚——”我欲言又止。

“睡得好吗?

”K天真地问,她的眼睛像湖水一样澄澈。

我扑通一下跳进浴缸。

“只要K活着,我就不会死,对不对?

“布尔乔亚,不好吗?

“我觉得不好。

寂寞也好,苦恼也好,感激也好,全都成了趣味。

自以为是地活着罢了。

“那么在意别人的风言风语,”K哗啦一下走出浴缸,快速地擦拭身体,“我觉得其实是因为有自己的肉体在那里吧。

“富人上天堂——”玩笑开了一半,脸上就像啪地挨了一鞭,“寻常人的幸福,似乎很难拥有啊。

K在沙龙里喝着红茶。

大约是下雨的缘故,沙龙里很热闹。

“要是这次旅行一路平安,”我和K肩并肩坐在能看见远山的窗边椅子上,“完事之后我应该送给K一件什么礼物呢?

“十字架。

”K小声说。

她的脖颈细细的,看起来十分纤弱。

“啊,要一杯牛奶。

”我吩咐完女服务生,接着说,“K,你果然还在生我的气。

我昨晚说的那些胡言乱语,要回去之类的话,都是演戏呢。

我啊——可能是得了舞台魔障吧。

一天里总要有这么一次装腔作势,不然就浑身不舒服,简直要活不下去。

即使现在坐在这里,我也在拼命装腔作势呢。

“那恋情呢?

“也有啊。

有一天晚上就因为过分在意自己袜子上的破洞而失恋了。

“喂,你觉得我的脸怎么样?

”K认真地把自己的脸伸了过来。

“怎么样?

怎么说呢?

”我皱起眉头。

“好看吗?

”感觉像个不认识的人,“看着年轻吗?

我想要痛打她一顿。

“K,你就那么寂寞吗?

K,你好好记着,你是贤妻良母,而我是不良少年,人中渣滓。

“只有你是。

”话音未落,女服务生端着牛奶来了。

“啊,谢谢。

“令人苦恼的东西,是自由。

”我啜饮着热乎乎的牛奶,“令人开心的东西,也是那个自由。

“可我却不是自由的,无论从哪方面来说都不是。

我深深地叹了口气。

“K,后边有五六个男人,你觉得哪个好?

四个年轻人看上去像是在旅馆工作的人,正在打麻将。

另外两个中年男人正一边喝着威士忌,一边看报。

“最中间那个。

”K望着擦拭过远山面庞的那股流动的云雾,慢慢地说。

回头一看,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有一个青年站在沙龙的正中了。

他双手揣在兜里,正看着入口右边角落里的菊花插花。

“菊花很难插啊。

”K似乎在插花界的某一流派里很有地位。

“好像很久前见过。

啊,他的侧脸不是和晶助哥一模一样吗?

哈姆雷特。

”这位兄长,二十七岁时死了,很擅长雕刻。

“所以嘛,我也不怎么认识其他的男人啊。

”K似乎有点害羞。

“号外。

女服务生一边跑一边将报纸一张一张发给我们。

事变之后的第八十九天

我军已经全面包围上海。

敌军溃乱全线撤退。

K瞥了一眼:

“你呢?

“丙种。

“我是甲种。

”K大声笑了起来,几乎吓人一跳。

“我其实没有在看山,我其实是在看眼前房檐上垂落下来的雨滴的形状。

每一滴都有自己的个性。

有的像煞有介事似的,啪嗒一下落下来;有的则着急得很,瘦瘦小小地就落下来了;有的装模作样得很,落下来啪的一下,发出很大声响;有的就很无聊,哗地一下就被风吹下来了——”

K和我都已经疲惫不堪。

那天我们从汤河原出发,抵达热海的时候,街市正被暮霭所笼罩。

家家户户都点亮了灯火,模模糊糊的,让人颇为不安。

到达旅馆,想在晚饭之前散散步。

向店里借了两把伞,去了海边。

雨天的大海,无精打采地翻腾着,溅起冰冷的飞沫。

给人一种冷漠、敷衍之感。

回头看看街市,只是一些零星四散的灯光。

“小的时候,”K停下脚步,说起话来,“我曾用针在明信片上扑哧扑哧地扎小洞,再透过灯光去看。

那明信片上的洋楼啊森林啊军舰啊,都裹上了一层漂亮的霓虹——还记不记得?

“这样的风景,”我故意做出反应迟钝的样子,“我在幻灯片里见过,朦朦胧胧的,大家都看不太清楚。

我们沿着海岸大街安静而缓慢地走着。

“好冷啊,泡个温泉再出来就好了。

“我们已经别无所求了。

“嗯,父亲已经给了我一切。

“你那种想死的心境——”K蹲下擦着赤脚上的泥,“我明白。

“我们啊,”我像个十二三岁的少年那样天真地说,“为什么就不能靠自己活下去呢?

哪怕去打打鱼也好啊。

“谁都不会让我们这样做。

好像是故意的一样,每个人都把我们视为掌上明珠。

“对啊,K。

即使我故意做些顽劣不堪的事情,大家也只是笑笑——”一个钓鱼人的身影,进入了我的视线,“干脆啊,这一辈子就钓钓鱼,像个傻子一样活着就好了。

“那可不行哟,鱼的心思,你懂得太多啦。

两个人都笑了。

“你大概知道的吧?

我就是所谓的撒旦。

我爱上的人,全都被我毁掉了。

“我不觉得。

谁也不恨你呀。

你就喜欢装坏人。

“是不是很天真?

“啊,这个好像是神社的石碑。

”路边立着一个金色夜叉的石碑。

“我想说说最单纯的东西,K,我是真的,可以吗?

我——”

“够了,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真的?

“我什么都知道。

我还知道自己是父亲的情妇所生。

“K,我们——”

“啊,危险!

”K挡在我的身前。

K的伞被巴士的车轮碾过,发出嘎啦嘎啦的声音。

K的身体也像游泳潜水一样,嗖的一下就化成了一道白色的直线,紧跟着雨伞一起被拽进了滴溜滴溜转着的车轮下面。

“停车!

停车!

我仿佛遭了当头一棒,愤怒不已。

使劲踹着好不容易才停下来的巴士的侧面。

K趴在巴士的下面,像一朵被雨打湿的桔梗花一样美。

这个女人,是个不幸的人。

“谁都不许碰她!

我抱起神志不清的K,放声大哭。

我背着K一直走到附近的医院。

K一边哭一边用微弱的声音说着:

“好疼,好疼。

K在医院待了两天,便同驱车赶来的家人一道坐车回去了。

我一个人坐火车回去了。

K的伤似乎并不严重,身体日渐好转。

三天前,我有事去了一趟新桥。

回来的时候去银座走了走,忽然瞧见一家店的展示橱窗里有一个银十字架,便走进了那家店,没有买银十字架,而是买了架子上的一枚青铜戒指。

那天晚上,我兜里刚好有一点钱,是从杂志社那里刚刚领来的。

那枚青铜戒指上,镶着一块黄色石头雕成的水仙花。

我把这枚戒指寄给了K。

作为回礼,K给我寄了一张明信片,上面是她三岁的大女儿的照片。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明信片,看到了那张照片。

新树的话语

 

甲府是盆地,四面环山。

小学的时候学地理,刚刚接触盆地这个词,老师就为我们做了各种各样的解释和说明。

可无论如何,我都难以想象盆地的实景。

来到甲府之后,我才第一次点点头,感叹道:

原来是这个样子。

排干这片巨型沼泽里的水,在沼泽的底部开垦田地,建设家园:

这就是盆地。

不过,要造出像甲府这么大的一块盆地来,只怕是要排干周围五六十里的湖水才能办得到。

沼泽的底部,说起来有点儿不可思议。

我本以为甲府是个多多少少有那么点儿阴郁的城市。

事实上,甲府却是个漂亮活泼的小城。

有很多人说甲府是“研钵底子”,这话并没有说到点子上。

甲府其实要洋气得多。

把高筒礼帽倒放过来,在帽子的底部,立着一座小小的旗帜。

要这么形容甲府,才算得上准确。

甲府,是一座浸染着美好文化的城市。

今年早春时节,我曾在此工作过一小段时间。

住得离公共澡堂很近,下雨天里,也不撑伞,就径直去了。

路上,同披着雨斗篷的邮递员打了个照面。

“啊,正巧碰见你。

”邮递员小声叫住了我。

我倒也并不十分惊讶,心想着应该是有寄给我的邮件。

笑也没顾上,一句话也没说,就直接把手向他伸了过去。

“不是,今天没有你的邮件。

”邮递员微笑着说道,鼻尖的雨滴闪着光。

是个年纪在二十二三岁的红脸青年。

脸上的表情十分可爱:

“您是青木大藏先生,对吧?

“嗯,是我。

”这个青木大藏,是我原来的户籍名字。

“很像啊。

“什么?

”我心里有点慌张。

邮递员眯起眼睛笑了。

被雨打湿的两个人,就这么在路上面对面站着,这会儿谁也没有说话。

有点奇怪。

“那知道幸吉吗?

”他以一种近乎讨厌的亲昵语调问道,口气还似乎带着些许嘲弄,“内藤幸吉啊,您知道吗?

“是内藤幸吉吗?

“对对,就是他。

”邮递员好像已经认定我认识这个人,满脸自信地点着头。

我又想了想,说:

“不认识。

“是吗?

”这次,邮递员严肃地把头一歪,“您老家是津轻的吧?

总不能这么一直站在这里被雨淋,于是我便溜到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

“请来这边说话,雨越下越大了。

“好。

”他也大大咧咧走了过来,同我肩并肩在豆腐店的屋檐下躲雨,“是津轻的吧?

“嗯。

”我的语气十分不愉快,自己听了都吓一跳。

但凡提到我的老家,哪怕只是只言片语,我也会感到万分的沮丧和痛苦。

“那就对了。

”邮递员笑了,桃花般的脸上露出了酒窝,“那您就是幸吉的哥哥了。

不知为何,我的心跳加快了,一阵厌恶感油然而生。

“您说的这话可真奇怪。

“不,这回错不了了。

”他一个人欢欣鼓舞起来,“真像啊。

幸吉一定会很高兴吧。

他像只燕子似的,轻巧地跳进了雨中的街道。

“那我先走了。

”他跑了几步,又回过头来,“我现在就去告诉幸吉。

豆腐店的屋檐下就剩我一个人了,好似做了一场梦,白日梦。

就是这种感觉,一点儿也不真实。

真是荒唐透顶。

也没管那么多,又继续往澡堂走了。

等到身体已经泡在浴缸里时,开始慢慢思量起来,便又觉得十分不愉快。

不知怎的,就是让人不舒服。

就好像我正舒舒服服睡着午觉呢,谁也没得罪,就突然飞来一只蜜蜂,在我脸上叮了一下。

就是这种感觉,简直就是一场灾难。

为了避开东京的诸多恐怖,我悄悄来到甲府,住址也没敢让任何人知道。

就这么安安稳稳地,一点一点儿地推进自己那点儿微薄的工作。

这段时间好不容易弄出了点儿眉目,心情稍微好一点儿了。

现在又来了,真是无妄之灾。

那些莫名其妙的家伙,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前,对我笑,同我搭讪。

我被这些妖怪团团围住,别说招呼寒暄了,光是想想这些家伙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就让人十分难受。

也不是因为工作或者其他的什么事情,只是这样不负责任地过来挠我一把,然后扔下一句“啊,对不起,认错人了”,就跑掉了。

一定是这样。

内藤幸吉。

想来想去,我也不认识这么一个家伙。

而且还说是我的什么兄弟,也真是一通蠢话。

一定是认错人了,就是这样。

下次再碰见,一定得跟他把事情说清楚了。

可尽管如此,心中的这般不快,究竟因何而起呢?

就是因为这通蠢话!

开什么玩笑!

一个全不相识的人竟开口对我说:

“哥呀,真的好久不见啊。

”真是令人作呕,一股子温温热热,黏黏糊糊的作态,连喜剧都算不上,是愚蠢,廉价。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无法忍受的侮辱,心中憋屈不过,便从浴缸里爬了出来。

站在更衣室的镜子前,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竟然异常地凶恶。

我感到不安。

我又回忆起过去的那些悲惨:

今天这件意料之外的事情,岂不是要再次逆转我的生活,重新将我重重地摔入谷底?

这突如其来的难题,真是个难题啊。

我拿这个只是荒唐却一点儿也不可笑的难题完全没有办法。

到头来,心情也变得阴郁惨淡。

回到了旅馆,也只是毫无目的地撕着那些还没写完的稿纸。

而这时,为这场灾难所滋养浇灌的劣根性也抬起头来。

“如此不爽,还工作个屁。

”好像给自己找理由一样,我一边咕哝,一边从壁橱里拿出一瓶一升装的甲州产白葡萄酒,倒进茶杯里,咕嘟咕嘟地喝了。

喝醉后把被子拉上来盖了就睡了。

同别人一样,这大概也是个愚蠢至极的家伙。

我被旅馆的女侍叫醒了。

“您好,有客人来了。

“来了!

”我猛地跳了起来,“请带他进来。

灯还亮着。

纸拉门是浅黄色的。

大概六点吧。

我赶紧把被子塞进榻榻米的壁橱里,收拾了一下房间,披上和服外套,绑好扣子,然后在桌旁坐好,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架势。

异样的紧张。

这般奇妙的经历,即使于我来说,此生也恐怕不会再有第二次。

客人只有一位,穿着一身久留米碎纹布的衣服。

女侍带他进来之后,他一声不响地在我面前坐下,恭恭敬敬地给我鞠了长长的一躬。

我当即慌张起来,手忙脚乱地,也没给他回礼。

“认错人了。

实在对不住,可真的是认错人了。

真是件荒唐事。

“不。

”他低声说,身体却依旧保持着鞠躬的姿势。

抬起来的那张脸是一副端正面孔。

眼睛太大了些,反倒给人一种虚弱和奇怪的感觉。

可除此之外的额头、鼻子、嘴唇和下巴都好似雕刻一样棱角分明。

跟我一点儿也不像。

“阿鹤的孩子,您忘了吗?

母亲曾给您当过奶妈。

经他这么一番开门见山的说明,我才恍然大悟,简直激动得要跳起来。

“啊,对了,对了,对了。

”我大声笑了起来,声音大得连我自己都觉着不像话,“啊,真的是,真的是,真的是你吗?

”除此之外,也没有别的话说了。

“嗯。

”幸吉也爽朗地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一直都想着什么时候能跟您见上一面呢。

好小伙子。

真是个好小伙子。

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高兴极了,是那种简直要高呼万岁的高兴,高兴得身体仿佛都不听使唤了。

真是莫大的喜悦,所谓高兴得近乎于苦涩,就是这种喜悦。

我刚出生不久,就被托付给奶妈照顾了。

具体的原因不太清楚,大约母亲的身体虚弱吧。

奶妈的名字叫鹤,是津轻半岛一个渔村里来的。

人还年轻,丈夫和孩子都相继死去,只有她一个人生活,被我家里瞧见了,就雇了来。

这个奶妈,从始至终都坚定地支持我,还告诉我,一定要成为这世界上最伟大的人。

阿鹤一门心思全都扑在我的教育上。

我五六岁的时候,她十分担心我被别的女佣娇惯。

便一本正经地坐下一点一点给我讲大人的道德:

哪个女佣好,哪个女佣坏,为什么她好,为什么她坏。

这些事情,直到现在我都未忘记。

她念各种各样的书给我听,攥着我的手,片刻都不放。

六岁的时候,阿鹤带我来到村里的小学。

我记得很清楚,是三年级教室的后面,有一个空桌子。

阿鹤就让我坐在那听课。

阅读没什么问题,可到了算术课,我就哭了。

什么都不懂,一点儿都不会。

阿鹤也一定感到很抱歉吧。

可那个时候,我就是想让阿鹤难堪,于是便大张旗鼓地哭了起来。

那时,我把阿鹤当成妈妈。

而第一次知道自己真正的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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