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尔明德探析.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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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尔明德探析
“怀尔明德”探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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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博物馆《论诗》简展出时,笔者发现简7上部稍残断,前当有缺简。
此简可隶定、标点为:
“……怀尔明德”曷?
诚谓之也;“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诚命之也,信矣。
卜子曰:
此命也夫!
文王虽欲也,得乎?
此命也
“有命自天,命此文王”见于《大雅·大明》,则很明显前“怀尔明德”亦当为引文,《诗论》此简是引《诗》文而论《诗》。
从“诚命之也”对应“有命自天”之形式来看,“怀尔明德”前当有一“谓”字,与“诚谓之也”之“谓”对应。
《大雅·皇矣》有:
“帝谓文王:
予怀明德”一句,与此较接近,只是”予怀明德”与“怀尔明德”不同。
当然,前面残缺之简文也有可能是“帝谓文王,予”几字。
事实表明,这种猜想有其根据。
《墨子·天志》有:
曰:
将何以为?
将以识夫爱人利人,顺天之意,得天之赏者也。
《皇矣》道之曰:
“帝谓文王:
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帝善其顺法则也,故举殷以赏之,使贵为天子,富有天下,名誉至今不息。
[1]
《墨子·天志》有:
非独子墨子以天之为仪法也,于先王之书《大夏》之道之然:
“帝谓文王:
予怀而明德,毋大声以色,毋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此诰文王之以天志为法义,而顺帝之则也。
[2]
两相比较,不难发现两段文字文意相近,所引之诗相对于《毛诗》即是《大雅·皇矣》。
唯《天志》所引同于今《毛诗》;而《天志》所引多了一个“而”字3;两“不”字作“毋”;《天志》所引称《大夏》而非《大雅》。
《文物》杂志1989年第4期,载有两篇考释江苏丹徒背山顶春秋墓出土钟鼎铭文的文章。
铭文中“我台夏台南”一语,考释者已对照《小雅·鼓钟》、《周颂·时迈》“以雅以南”指出:
“夏”即是“雅”4。
荆门郭店楚简《缁衣》中,简7与简35、36两处两次先后引大、小《雅》,其“雅”字皆作“夏”,裘锡圭、张春龙先生已指出:
“夏”字“楚简文字习见,在此借作‘雅’”5。
可见《天志》所引《大夏》即是《大雅》。
而“尔”与“而”古通。
如《易·颐》:
初九,舍尔灵龟,观我朵颐,凶6。
马王堆汉墓帛书本“尔”作“而”7。
又如《左传·宣公三年》:
予,而祖也8。
《史记·郑世家》“而”作“尔”9。
更明显者为《尚书·吕刑》:
在今尔安百姓10。
《墨子·尚贤下》引“尔”作“而”11。
可见,《诗论》简的“怀尔明德”同于《墨子·天志》的“怀而明德”;《墨子·天志》所引之诗与《诗论》所论之诗,至少在这一句上有同一师本。
而且,下文将证明这个版本是合理的。
方授楚于《墨学源流》一书中曾指出,《墨子》中“引《诗》多散文化,《兼爱》……云:
‘先王之书《大雅》之所道曰:
无言而不雠,无德而不报。
’今《大雅·抑》篇无两“而”字也。
凡此改《诗》为散文,以就当时口语之体,昔人多未达其故。
”12《天志》此处也是有一个“而”字,但据《诗论》来看,这个“而”字并非“以就当时口语之体”,而是一个实词,不能去掉。
《墨子·天志》两“不”字作“毋”,这只是通假字的问题,如鲁诗便“‘不’一作‘弗’”13,并不影响文意。
多或少一个“而”字,则大关文意。
今《毛诗》对于这一句作如下解释:
帝谓文王:
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
传:
怀,归也。
笺:
天之言云:
我归人君有光明之德,而不虚广言语,以外作容貌,不长诸夏以变更王法者。
其为人不识古,不知今,顺天之法而行之者。
此言天之道,尚诚实,贵性自然。
疏:
毛以为,天帝告语此文王曰:
我当归于明德。
以文王有明德,故天归之。
因说文王明德之事……郑以为,天帝告语文王曰:
我之所归,归于人君而有光明之德……14
孔疏已发现毛、郑之不同。
其实,补一“尔”字,文从字顺,即是:
天帝告语文王曰:
我心中怀藏着尔之美好德行——不虚广言语,以外作容貌;不长诸夏以变更王法;“虽未知,已顺天之法则”15而行之。
正因为此,所以才有下文“帝谓文王:
询尔仇方,同尔兄弟。
以尔钩援,与尔临冲,以伐崇墉”16。
如果天帝告语文王的只是要归于明德,文王尚未有所表现,何来立即命之“伐崇墉”?
如果以“伐崇墉”为考验文王能否为“我之所归”,那么天帝似乎过于残忍,万一文王不合所愿,天帝恐怕只好另请高明,再起刀兵了。
总之,有“尔”字义胜。
不过,《中庸》文末有:
君子所不可及者,其唯人之所不见乎!
《诗》云:
“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
”故君子不动而敬,不言而信。
《诗》曰:
“奏假无言,时靡有争。
”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
《诗》曰:
“不显惟德!
百辟其刑之。
”是故君子笃恭而天下平。
《诗》曰:
“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
”子曰:
“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
”《诗》曰:
“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17
所引《皇矣》没有“尔”字!
子思所引之诗句不太可能是先有“尔”字,而后儒从《毛诗》或三家诗删改。
后人多將子思所引之《诗》归为齐诗,这是用反溯之方法研究已失传的齐诗,然而将郭店简本《缁衣》引《诗》与今本对勘,异文不少18,恐不能将之定为齐诗。
依一直流传的《毛诗》来看,《中庸》多有引《诗》与之不同者。
譬如《中庸》中有:
《诗》曰:
“嘉乐君子,宪宪令德!
宜民宜人,受禄于天;保佑命之,自天申之!
”19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大雅·假乐》,今《毛诗》作:
假乐君子,显显令德。
宜民宜人,受禄于天。
保右命之,自天申之。
20
有四字不同。
《坊记》中有:
子云:
“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不争;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怨益亡。
”《诗》云:
“尔卜尔筮,履无咎言。
”子云:
“善则称人,过则称己,则民让善。
”《诗》云:
“考卜惟王,度是镐京;惟龟正之,武王成之。
”21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卫风·氓》、《大雅·文王有声》,“履”字今《毛诗》作“体”;“度”,《毛诗》作“宅”;“惟”,《毛诗》作“维”22。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皆未改回。
当然,改字与删字不同,上面的佐证并无力反证《中庸》原文本身绝对无“尔”字。
若果有之,则注3所引吴毓江所谓后人据《诗》删掉《天志》之“而”字之说倒可谓卓识;但后人并未删掉《天志》中之“而”字及改“夏”为“雅”,则吴毓江之疑恐非是。
而且即便有人改动《诗》文,这与本文所得之结论也并不矛盾。
此处子思有可能是截引《皇矣》,转换《诗》文,《中庸》中不乏其例,如:
《诗》曰:
“衣锦尚絅”,恶其文之着也。
故君子之道,闇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
23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卫风·硕人》。
疏云:
案:
《诗》本文云“衣锦褧衣”此云“尚絅”者,断截《诗》文也24。
又如前引《中庸》文末之:
《诗》曰:
“奏假无言,时靡有争。
”是故君子不赏而民劝,不怒而民威于鈇钺。
所引相对于《毛诗》,出自《商颂·列祖》,《疏》云:
《诗》本文云“鬷假无言”,此云“奏假”者,与《诗》反异也。
25
此外子思亦因文意而直接引《诗》入《中庸》,不加“《诗》曰”,如前引《中庸》文末之:
“《诗》曰:
‘德輶如毛’,毛犹有伦;‘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
“上天之载,无声无臭”相对于《毛诗》,出自《大雅·文王》,子思直接引入文中。
子思于《中庸》文末之意是想说明以声色、以德化民,不如上天化民之至境。
因此“予怀明德,不大声以色”当是截引,“予”并不用《毛诗》“帝”之义,而是紧接上文指“君子”,以《诗》文来形容君子,用“不大声以色”来代表“笃恭”,用“天下平”来说明怀有明德之效。
《毛诗》以“予”为“帝”,释“怀”为“归”放在此处显然是不合文意的,因为《中庸》后文又说到“上天”。
一般认为,殷周之际“天”与“帝”在表示至上神之意时,是一个概念26。
因此,子思所见《皇矣》当有“尔”字。
子思之截引《皇矣》,如何反与后来的四家《诗》文及《墨子·天志》一致了呢?
书阙有间,现在笔者只能推断说,可能因《中庸》引用该《诗》,而后文又有“子曰:
‘声色之于以化民,末也”一句,后人遂以为《诗》本来是孔子所引27,《诗》之原文如此,因而改从之。
据《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以诗书礼乐教,弟子盖三千焉,身通六艺者七十有二人。
28
虽然所谓的子夏至毛公一系《诗》说没有间断地流传了下来,而且可能是孔子真传,但“儒分为八”,每一儒家别派都可能有其《诗》说乃至传颂的《诗经》版本,《毛诗》说所宗的《诗经》本文,有可能在流传的过程之中,有所改变。
因为古人经、说分开,各自单行,《诗经》由于讽颂、传抄特别是音假、方言等缘故,小有差别,在所难免,至秦末又逢焚书,有所疑惑,无从改正。
而由于孔子、子思的身份关系,况且儒家八派中有“子思氏之儒”29,《汉书·艺文志》还列有《中庸说》30,这一派影响当很大,在《诗经》出现问题时,从《中庸》确实是较好的选择;而子夏虽以《诗》闻名,但《汉书·艺文志》中未见《卜子》,其《诗》说可能有变迁,后人无法取其文作为佐证。
但是,《皇矣》的两种版本见于《墨子》,这又说明了什么问题呢?
仔细分析,不难发现《天志》所引与今《毛诗》完全一样,虽不能说就是《毛诗》,但它与《天志》一“而”字的区别,却足以说明当时的墨家受儒家的影响很大。
我们知道,墨家弟子也常常称引《诗》、《书》,今本《墨子》中引《诗》达12处,为先秦非儒家诸子书中,引《诗》最多者,说明墨家也以《诗》、《书》教。
这并不奇怪,因为据《国语》等古籍的记载,《诗》、《书》一直是当时流行的启蒙教材。
但是从墨家引《皇矣》有文字不同这一有趣的现象可以看出,不论墨家是在用哪一种《诗经》版本来教导弟子,墨家至少有一派在用儒家的《诗经》。
因为儒家的教材偶有了小变化,墨家便跟着变》也无“尔”字)。
儒墨之关系,由此可见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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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见吴毓江《墨子校注》306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2]见吴毓江《墨子校注》323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3吴注:
“‘而’字毕本无,旧本并有,今据补。
”见《墨子校注》335页注94。
另:
吴于《天志》注80认为:
“《毛诗·大雅·皇矣》篇文与此同。
下篇‘怀’下有‘而’字,疑《墨子》引《诗》原文如此。
此无‘而’字,疑后人据《诗》删之。
”见《墨子校注》306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4见《文物》1989年第4期53、59页。
5见《郭店楚墓竹简》132页注[二二],135页注[八六],文物出版社1998年版
6见《十三经注疏》41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7见《文物》1984年第三期《马王对帛书〈六十四卦〉释文》第2页。
8见《十三经注疏》1868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9见《史记》1765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10见《十三经注疏》249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1见《墨子校注》97页,中华书局1993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12见《墨学源流》46页,中华书局、上海书店1989年《中华文史精刊》本,据中华书局1934年版复印。
13见王先谦《诗三家义疏》858页,中华书局1987年版。
14参看《十三经注疏》522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5从《荀子》杨倞注,见王先谦《荀子集解》34页,中华书局1988年“新编诸子集成”本。
16见《十三经注疏》522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7见《十三经注疏》1635——1636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18参廖名春《郭店楚简〈缁衣〉篇引〈诗〉考》,《华学》第4辑,北京:
紫禁城出版社2000年版。
19见《十三经注疏》1628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0见《十三经注疏》540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1见《十三经注疏》1620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2见《十三经注疏》234、527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3见《十三经注疏》1635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24见《十三经注疏》1635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王先谦等以为齐诗作“衣锦絅衣”,若如此则亦无齐诗传人改动《中庸》。
25见《十三经注疏》1466页,中华书局1980年影印版。
王先谦等以为齐诗作“奏假无言”。
26参看张岂之主编《中国思想史》13页,西北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葛兆光《七世纪前中国的知识、思想与信仰世界》106页,复旦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
27今人为子思之作品如《坊记》、《表记》等加标点时,引《诗》、《书》之文亦算作孔子原话,如此恐将取消“子思作”之意义。
然此习惯或即本于尊孔。
28见《史记·孔子世家》1938页,中华书局1982年版。
29见王先慎《韩非子集解》456页,中华书局1998年。
30见《汉书》1709页,中华书局196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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