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勤伯热爱讨论国民性的都是文化蠕虫.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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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勤伯热爱讨论国民性的都是文化蠕虫
王勤伯:
热爱讨论国民性的都是文化蠕虫
见证一支球队的辉煌时刻是一件幸事,见证一个国家足球的衰落也颇有趣味。
旅居意大利15年,为中国读者报道意大利足球,在柏林奥林匹克体育场见证意大利队捧起2006世界杯,也在日复一日中目睹意大利足球的衰落。
意大利无缘世界杯的这一天终于到来时,我没有半点伤感或悲情,这是注定的结局,早就该发生了。
意大利足球队60年来首度无缘世界杯,图源新华网
意大利为什么讨人喜欢
2006年德国世界杯,我从意大利队集训第一天一直跟随他们到柏林决赛场。
决赛,意大利vs法国。
然而,赛场媒体席爆满,我的申请遭拒。
开赛在即,绝大多数同行已前往记者看台,我一个人坐在记者工作大厅的角落里,不知所措。
一位从未见过面的日本记者急匆匆地跑来叫我。
我跟着他去了大厅前台,一群无票记者涨红了脸拥挤在那里。
一位FIFA官员让众人依次报出自己和媒体的名字。
直到今天我也不明白是为什么。
我报出名字,他立即递给我一张面值600欧元的球迷看台票,我像个中了彩票却不知其价值的傻子,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信将疑地拿着球票离开。
在球迷中间看球,和在媒体看台上是截然不同的感受。
120分钟比赛,每1分钟都充满亢奋和惊愕。
到底发生了什么?
齐达内点球挑射布冯?
是吗?
看不清楚,哦……
马特拉齐接角球头槌破门扳平比分?
大致看清楚了,跳那么高?
!
齐达内为什么被罚下?
他真的用头顶了人?
当格罗索射进最后一粒点球,发疯似地狂奔,我也在看台上和周围的陌生人疯狂地欢呼拥抱。
这时我惊讶地发现:
在这个国籍混杂的看台上,只有法国人支持法国队,全世界其他地方的球迷都支持意大利!
2006世界杯,意大利VS法国,格罗索射入点球
为什么意大利队如此讨人喜欢?
他们不是来自一个脏乱差、不靠谱的国家?
意大利人踢的不是一种沉闷、枯燥、缺乏艺术感的足球?
意大利球员的外表和他们的创造天赋能够成正比?
决赛后第二天,我去了柏林动物园,驻足貘园外。
意大利Mediaset电视台讽刺节目《新闻碎片》有一个著名的“金貘奖”,每天登门颁发给当下最倒霉最出丑的人物,意大利语因此也有了一个新动词“貘[mò]”。
一个人倒霉运或是做坏事被捉现行,我们可以说,他“被貘了”。
2015年尤文图斯赛季开局糟糕,门将布冯和博努奇、巴尔扎利、基耶利尼3大后卫集体领到金貘奖
斯帕莱蒂和托蒂闹矛盾,各领一个金貘奖
我像个第一次走进动物园的小孩,对着貘鼻子笑了老半天。
我在中国的意大利语课堂上从未学到过动词“貘”,也从没有意大利人对我解释过,但不知不觉中这个词已进入了我的词典。
这就是意大利,它总是能以某种可爱的方式走进你的心里。
在巴乔、托蒂和皮尔洛灵光闪现时,意大利是一种不言自明的美感;没有灵光闪现的那些沉闷时段,意大利是缺乏美感的不言自明。
两种不言自明的意大利都是可爱的,它不追求宏大,不标榜深刻,后者相信生命,前者渴望奇迹。
大赛期间每天接近15个小时的奔波和写字,最容易发生的现象是忘记之前写过什么。
我突然想起,意大利2:
0战胜德国的半决赛前,我曾写过一篇小文《德国是一个民族,意大利是一种生活方式》。
喜欢另一种生活方式,总是比喜欢另一个民族更容易。
对意大利足球越发漠然
意大利2006年夺冠以后,我继续在大赛中跟随意大利。
然而,我对这支球队是否再取得好成绩变得越来越漠然。
本次无缘2018年世界杯之前,连续两届世界杯上,意大利都是小组赛即遭淘汰,被新西兰、巴拉圭、斯洛伐克、哥斯达黎加等对手拦下。
我不会在这篇专栏里进行过多的足球技战术讨论和剖析,那样既没有趣味也没有意义。
让我们借用几个抽象概念来讨论意大利足球。
2006年夺冠以后,我不喜欢意大利足球的地方在于,他们变得超级自大,一切叙事都围绕“原生性”展开,或者说,一切沦为一种原教旨主义的神话教条。
足球的“原生性”指的是什么?
或者,各国的足球风格,存在独一无二的“原生性”吗?
足球和汽车、飞机一样,是现代文明的新事物。
20世纪上半叶是足球运动的大范围内传播和普及时期,20世纪下半叶,则是“足球技战术”潮流的跨国大规模传播时期。
足球运动出自英国,一度和橄榄球不分你我。
在其发展早期,皮球在球场两端直来直去,球员在场上的职能和位置非常固定,没有今天一样丰富的技战术,更谈不上什么美感。
奥地利和匈牙利等中欧国家最先对足球踢法进行改革。
他们根据交响乐团原理,让球员按照精密的组织彼此换位、协作跑动,进攻和防守此起彼伏、衔接自如,整个球队像乐团一样相互协作。
意大利足球受匈牙利影响尤其深刻。
匈牙利人蔡斯勒20世纪40年代末执教北雪平俱乐部时,称霸瑞典联赛,被认为已有“整体足球”雏形,后来他把3名瑞典球星诺达尔-格伦-利德霍尔姆带到AC米兰,开创了一个辉煌时代,蔡斯勒也曾进入意大利国家队教练组。
另一位匈牙利教练古特曼则教会意大利人如何培养好后卫,选材偏向技战术意识好、大局观出众的球员,为意大利足球捧起第一座欧洲冠军杯的切萨雷·马尔蒂尼就是古特曼的门生。
1963年,老马尔蒂尼成为第一个举起欧洲冠军杯的意大利球员
意大利足球二战后的辉煌,和谦虚谨慎的学习精神直接相关。
意大利人引以为豪的“链式防守”,实际是30年代由奥地利教练拉帕恩开创的。
70年代荷兰足球崛起后,意大利足协的科维尔恰诺教练员培训班成为学习和研究欧陆各种技战术潮流的基地。
毕业生里,原AC米兰和意大利国家队主教练萨基对后来的意大利足球理念影响最大,萨基就是一个公开的荷兰足球推崇者。
但2006年以后的意大利足球,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是世界冠军,认为意大利足球的一切都是原生的、传统的、民族的,而且会是生生不息、永不褪色的。
媒体也热衷这样的书写。
显然是错的,如果没有观念的碰撞,没有新内容注入,任何一种“传统”都注定短命。
颇为讽刺的是,2006年后整整12年,执教意大利国家队成绩最好的普兰德利(2012年欧洲杯亚军),却是个坚定的改革派。
然而,2014年世界杯普兰德利的意大利队遭遇滑铁卢,他立即被抨击为传统和现实的双重叛徒。
普兰德利离开后,我对意大利队彻底不再有任何期待,不抱以任何热情。
在生活中,我不喜欢任何形式的固步自封,憎恶各种自以为是的传统,当然也不会给意大利足球某种感情特许。
周末上午去公园,有时候我会受到助威声吸引,隔着栅栏看一阵子当地青少年足球联赛。
每次看到都想骂娘,可怜的意大利小孩,被他们的教练像玩Playstation一样指挥着每一个动作、每一次处理球。
他们是一群从小被洗脑的受害者,相信意大利足球的成功靠的是世界第一的战术思想,整体战术比个人技术更重要。
然而,除了服从,他们什么都没学好,包括最简单的停球和过人。
唯一能制造差异的是黑皮肤小孩,他们像天生免疫于教练的命令,无论教练在场边如何暴怒也无所畏惧,自由自在,随心所欲,时不时制造令人眼睛一亮的惊喜。
我们讨论中国足球“技不如人”,常常爱说中国足球的基础设施、组织水平、教练素质多么落后。
意大利足球刚好相反,他们“技不如人”,是因为这些年过分地相信自己有多么先进。
“国民性”叙事是马后炮和意淫
纵观最近20、30年的世界足球历史,陶醉于“原生性”叙事,为之付出惨痛代价,这样的足球强国绝不止意大利。
第一本关于整体足球的理论书籍作者是科瓦奇
荷兰足球曾相信,阿贾克斯青训营可以源源不断地生产出一代代克鲁伊夫、范巴斯滕和西多夫,却忘记了荷兰足球的成功和60-70年代哈佩尔(奥地利)、科瓦奇(罗马尼亚籍匈牙利人)两位中欧教练带来的先进技战术理念密切相关。
不再有先进理念持续注入,荷兰足球青训自然不再先进。
克鲁伊夫和科瓦奇庆祝冠军杯
巴西足球1970成就三冠王永存雷米特金杯后,军政权主导了一场“原生性、国民性”叙事运动,试图围绕足球打造巴西特色的爱国主义。
然而,巴西足球也不是跳着桑巴就自动实现了现代化——1957年,匈牙利人古特曼仍然在圣保罗对巴西教练们讲解424阵型,一年后巴西队依靠这个阵型赢得世界冠军;也是古特曼把4个旧轮胎绑在球门四角,让巴西人学会这种简单实用的射门精准度训练法。
1957年,古特曼在巴西圣保罗
成就同样毁掉了巴西足球昔日的学习精神,出于一种虚幻的王者荣耀,即使瓜迪奥拉想执教巴西国家队,巴西人也不会同意。
在2010世界杯失败后亟需外来理念的时期,巴西人仍在试图内部挖潜,任由理念老套的斯科拉里和邓加白白浪费了几年时间。
近年在足球大赛上夺得冠军的都是敢于否定自己过去、谦虚学习他人的国家队。
智利足球大面积聘用阿根廷教练,两度战胜阿根廷赢得美洲杯;克鲁伊夫当年在加泰罗尼亚播下了荷兰足球的种子,巴萨和西班牙国家队全面开花;2014年赢得世界杯的德国队控球技术细腻出众,不再是昔日意志当先的战车;2016年赢得欧洲杯的葡萄牙队简直就是自己过去华而不实“传统”的对立面。
现代足球早已产业化,职业秘诀总是在跨国流动。
一个国家积累了某些经验,形成系统的理论,例如荷兰足球青训体系和意大利守门员训练方法,别国要么通过引进教练,要么派人来学习钻研,这些技巧很快就不再有秘密可言,而且会被改进、调整。
到最后,掌握更先进经验的是别国,而不是荷兰和意大利。
就这支意大利队的水平来说,让他们参加世界杯是对欧洲其他球队的不公平。
很多中国球迷舍不得世界杯没有意大利,是因为他们习惯把世界杯足球赛当成四年一次的大国演义连续剧。
每届世界杯,你都会读到一大堆拿各国“国民性”说事儿的足球评论,有时候球评家们也回头说说中国,认为中国足球的问题出在中国人的国民性。
热爱讨论“国民性”的球评家和球迷是一群文化蠕虫,他们在牵强附会的意淫里编织各种马后炮——其逻辑基本上可以归纳为:
西班牙赢了,是斗牛士的胜利;西班牙输了,是牛的胜利。
“国民性”球评家们如何诠释意大利足球擅长防守的传统?
他们说:
亚平宁半岛过去城邦林立,没有哪个城邦实力绝对强大,因此,“高筑墙广积粮”保护好自己小城邦的意识深入一代代意大利人的大脑,这是为什么他们那么强调防守、擅长防守。
可是,既然如此强大的国民性深入骨髓,为什么意大利足球最近20年再也生产不出巴雷西、卡纳瓦罗、内斯塔一样的好后卫?
莫非短短20年间,意大利人就把城邦林立的传统忘记了?
基耶利尼在对瑞典比赛前抱怨,“瓜迪奥拉主义毁掉了意大利后卫”,实际体现了意大利人在当今足球潮流面前的无所适从。
即使没有瓜迪奥拉和巴萨,基耶利尼也不是巴雷西,不是马尔蒂尼,不是贝尔戈米,不是卡纳瓦罗,上述这几个名字是谁也毁不掉的。
还有一种“国民性”叙事来自抄袭。
有一本把荷兰足球吹得神乎其神的英文书籍认为,荷兰成为现代足球“全攻全守”踢法鼻祖,和该国的加尔文主义传统密切相关。
这一论点在中文球评家中间传播甚广,甚至在克鲁伊夫去世时也被提及。
这显然是哗众取宠的扯淡,在足球评论里并不罕见。
只不过当作者是外国人,还头顶着某外国大报专栏作家的头衔,一帮中国球评家便不加区别地奉为权威和圣明,更何况,它完美地符合中文球评家们对“国民性”叙事的热爱。
可是,既然加尔文主义穿透力直抵70年代的荷兰足球“整体足球”(TotalFootball),为什么短短30年间就已成强弩之末?
相对于意大利国家队,荷兰足球今天的境地更惨,短短2年间,无缘2016欧洲杯,无缘2018世界杯,甚至连意大利一样的附加赛资格都没有获得。
加尔文主义力挺的“整体足球”在哪里呢?
如果我们效仿“国民性”球评家的牵强附会,今天的荷兰足球倒是很符合加尔文主义救赎论五要点第一点:
全然败坏(Totaldepravity),或完全无能力(Totalinability)。
没有意大利,我写什么?
在外语学院上学时,每逢足球大赛,德语系的学生总是支持德国队,法语系的支持法国队,英语系的支持英格兰队……我觉得很荒唐。
柬埔寨语、老挝语专业的学生怎么办?
成为足球记者以后,这种现象变成,报道英格兰的记者是英迷,报道德国的记者是徳迷,报道法国的是法迷……我还是觉得很荒唐。
意大利出局以后,不少人来问我,“那你明年世界杯做什么?
”“你是不是很伤心?
”“那你还去不去俄罗斯啊?
”
我喜欢足球,并不因为意大利,甚至也不因为带给我最多欢乐的巴萨和巴西,而在于足球本身——足球本身是我无法治愈的童年和青春。
世界杯是我的年轮,仅这一点就比意大利的“国民性”、悲剧和缺席更值得去书写。
比利时作家图森说过:
我假装在写足球,但一如既往,我写的是时间的流走。
王勤伯:
热爱讨论国民性的都是文化蠕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