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禺《日出》4Word下载.doc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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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
方达生笑了。
那我替你吃吧,我可饿了。
小时候,我记得有一次我一连吃了四碗哪。
陈白露端起方达生的那碗馄饨。
是么?
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这会儿,还象从前的你。
陈白露楞楞地对着方达生看了一会儿,垂下眼睛,默默地吃着。
他们走在一条狭窄的街上。
四周更加昏暗了。
两个人的脚步声在石头的路面上清晰孤寂地响着。
达生,我从前真的有过那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快活的孩子吗?
她并不期待回答,一个人继续向前走。
方达生看着她的背影,他的面孔因紧张而变得僵硬了,然而,他终于鼓足了勇气,他跑了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胳膊。
陈白露被拉得担过身来。
方达生;
竹均,跟我走吧,只要你肯跟我走,就可以象从前一样快活、自由……
陈白露直直地盯视着他,有一瞬间,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一层泪光,但转瞬即逝了。
她微微地笑了笑,那微笑流露出无言的悲哀。
自由?
哪里有自由!
你在说什么呀。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那么老远跑到这儿来,难道是为了这个吗?
学校来了一个新老师,我请他替我代一段课,我……我就是为了来看你,来找你的。
现在,你认为这值得么?
不,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陈白露:
什么,你要感化我?
我现在不愿跟你多辩,我知道你觉得我很傻,不过我还是要做一次请求,我希望你跟我走。
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最好在二十四小时以内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二十四小时!
天哪,要是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怎么样?
那——那我就离开你。
我要走得远远的。
微笑从陈白露唇边隐去——她看见了方达生的脸上那真挚的苦闷的神情,她被他的这种神情感动了,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想去抚摸一下他的脸颊。
但是,突然她的手在半空中停住了,她意识到这个习惯的动作意味了些什么,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她的脸色变了。
那么,好,你先等我问你一句话。
什么?
你有多少钱?
我不懂你的意思。
不懂?
我问你养得活我么?
方达生惊愕得说不出话来。
咦,你不要这样看我!
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
我要舒服,你不明白?
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花钱,要花很多很多的钱,你难道不明白?
!
竹均,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个读过书的人,还是个书香门第的小姐!
你知道么?
我还是个社交明星,演过电影,当过红舞女呢。
你变了,你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失望?
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信我心里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钱不值。
我来了,看见你一个单身的女人,住在旅馆里,交些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喊出来的。
陈白露也突然火了。
你怎么敢说我堕落!
你怎么政当面说对我失望!
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这么教训我。
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自然也不能说有。
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我,我也是。
现在……现在我看你这个样子,你真不知我心里头……
他不想再说下去。
你心里头?
对了,“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在心里活着。
可是你,你倒象是很得意的?
为什么不呢!
我一个人闯出来,不靠亲戚,不靠朋友,能活就活,不能活就算。
到了现在,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得意:
你以为你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可怜,你这个书呆子,你知道什么叫名誉:
我这儿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银行家、实业家,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可你这样的做法——陈白露:
我怎么样!
我爱钱,我想法子弄钱,可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便抢到自己的碗里,我没有挖空心思骗过人,害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情愿维持的。
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人最可怜的义务,我享受着女人应该享受的权利。
难道你就不需要一点真正的感情,真正的爱?
陈白露爱,什么是爱情?
你真是个孩子。
她向前走去,他们不再说话了,各自沉浸在翻腾的思绪之中。
陈白露把皮大衣更紧地裹在身上。
忽然,她站住了。
方达生抬起头。
在他们前面不远的地方,一些披着报纸麻袋的人,瑟瑟地紧靠着墙根,挤在一起。
在黑暗中,如同一片鬼影。
一张张惨白的脸。
一双双空洞的眼睛里,生命正渐渐让位给死亡。
方达生呆住了,他向前走了两步。
陈白露突然厌恶地扭转身,要走开。
这时,响起了一个声音:
“陈小姐!
”
陈白露不由回过头,茫然地四下看着,就从那群“鬼影”中,走出了一个人,或者说一个还有一口气的人。
他摇晃着,在陈白露面前站住了。
那个人:
陈、陈小姐。
陈白露惊愕地看着这张可怕的脸,她终于认出了,这,就是那个曾经在募捐会上,走到她面前,说“亲你一下”的年轻人。
现在,在这张脸上已经难以分辨年龄了。
白露,给点儿吧,我这儿给你跪下了。
他“扑咚”跪在地上。
陈白露向后退了一步,她感到恶心,慌张地打开皮包,掏出两张票子,扔在地上。
那人一把抓过钱,连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几乎就在路边,一个小铺子还亮着灯,他冲了进去。
在小铺里,颤抖的手把钱递过去,于是,一个人往那几乎已是透明的胳膊上扎了一针。
一针劣等的吗啡。
立刻,一切的一切都可以忘记了。
马路上,那些身上披着报纸与麻袋,一刻也忍受不下去的人,把陈白露围住了,伸出一只只瘦得叫人害怕的手,疯子般地:
“小姐,太太:
给点儿,给两个把!
陈白露眼睛里充满着恐惧,她下意识地死死抓住方达生。
正在这时,一辆汽车揿着喇叭,风驰电掣地开过来,在很近的地方猛然刹住。
车轮发出刺耳的尖叫。
刹那间,“鬼影”消失了。
就象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大街空荡黑暗,只有陈白露和方达生孤零零地站立在马路中间。
车灯照在他们身上。
车夫打开车门走下来。
车夫:
陈小姐,潘经理让我来接您回去。
陈白露走上旅馆的楼梯,方达生跟在后面。
她走在门廊里,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茶房王福升在她身后出现,紧追了两步。
王福升:
陈小姐!
干什么?
您的帐单。
你没看见我有客么?
王福升瞟了一眼方达生,躬了躬身子。
是,小姐。
是潘四爷让我把帐条交给你,他老人家已经把帐都还了。
陈白露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没有说话,伸手接过那叠帐条。
小姐。
还有什么事?
您屋里来了不少客,呆了一晚上了。
谁?
顾八奶奶、刘小姐、胡四爷……
行了,知道了。
她疲倦地合上眼睛,又慢慢地睁开。
现在几点?
已经两点来钟了。
他们为什么还不走?
在这儿,又是吃,又是喝,有的是玩的,谁肯走?
是哇,这儿是他们玩的地方。
她扭身向房间走去,在快到门口时。
竹均,我不想进去了。
陈白露站住,缓缓回过头。
怎么,你要走么?
方达生没有回答,从口袋里掏出车票。
你真的买了两张——哦,连卧铺都有了。
你想的真周到。
她把车票撕成两半,扔在地下。
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白露默默地看着散落在地上的车票。
片刻,她抬起头——一个盛装的美丽的女人,孤单地站在旅馆的走廊上,目光中含着恳求。
别走,住两天,陪陪我。
房间的门突然敞开了。
满屋的人大声嘻笑着,站在门口的顾八奶奶一眼看见了陈白露。
顾八奶奶:
露露,宝贝儿,乐死我了,我受、受不了了,哎哟……
刘小姐:
白露,快,快来。
顾八奶奶要和胡四唱《坐楼杀惜》呢!
胡四:
台步要轻,眼神要活翻,出台口一亮相,吃的是劲儿足,就这样……
一阵哄笑,喝彩。
大丰银行的走廊里,经理室的门打开了。
潘月亭彬彬有利地陪着一个高鼻子蓝眼睛的外国人。
走出来,向大门口走去。
李石清趁机溜进了经理室。
他紧张地在一张钢制的大办公桌上略翻了一下,瞥见当中的抽屉上挂着钥匙。
他立刻拉开抽屉。
里面放着一份机密的房产抵押的合同。
他飞快地读着,额头上青筋突突。
传来脚步声,已经很近了。
他“砰”地关上抽屉,呆立在那儿。
潘月亭走了进来。
他先是诧异,接着,立刻发现抽屉上的钥匙在晃动着。
他的眼睛顿时喷出火来。
面对潘月亭残忍的目光,李石清本能地想躲避,想逃走,但,他咬住牙,没有动,正视着潘月亭的眼睛。
突然,潘月亭的脸色不可思议地平和了。
他走到桌前,拿起一支雪茄,李石清掏出火柴为他点烟;
接连两根火柴,划亮即灭了。
潘月亭拿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燃。
他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指着一张沙发。
潘月亭:
请坐。
李石清不动。
你很关心银行的大事。
李石清:
我是真心实意地为经理效劳。
哦?
现在银行把最后一大片房地产抵押给友华公司,有了现款,又立刻宣布盖大丰大楼。
怎么样?
石清打心眼儿里佩服经理的气魄。
前几天市面上风传银行的准备金不足,现在过去了,很少有人提款了。
石清,你聪明,也能干,真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劲头儿。
石清还有一张嘴,对不该说的事,就是哑巴。
好!
痛快。
银行刘襄理要调动,你立刻补上,做我的襄理。
李石清突然向潘月亭蹲身请安。
士为知己者死。
经理,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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